第9章 勞改犯的傷心

“對,我什麽都不怕!你知道我一個人生活了多少年了麽?”她說這話的時候,憤怒的臉離他不到半米遠,最後險些衝到他鼻子跟前地怒道,“五年!媽媽癱瘓在炕上,侄兒還在吃奶,沒有任何人可以依靠,隻有我自己!我一個人撐起這個家,我什麽都經曆過,什麽都不怕!”說到這裏,她把手抬起,食指伸出來,指著許承宗的鼻子最後說了一句,“不許再惹我!”

他本來還有話要說,可她已經衝出去了,許承宗對著再次空蕩起來的屋子,無法可施。

接下來的幾天,她徹底絕足於他的屋子,不管他使出什麽法子,再也不肯進來,連衣服和洗漱用水,都是小寶給他拿進來,偶爾他隔著門跟她大聲說話,她氣呼呼地哼了幾聲,顯然怒氣未消。

許承宗就這樣一個人躺著,無聊得他想抓頭發,可腦袋上隻有短短的一層發茬,無處下手。聽著她在後院一邊洗衣服,一邊哼哼著唱歌,越唱聲音越大,他聽著她的聲音,就想走到她旁邊去,哪怕她不肯搭理自己,坐在她近處,看著她忙碌也比這麽日夜躺著好些。

他不管腿上重傷未愈,起身下炕,就在這時,隻聽門口咯咯兩聲雞叫,那個紅冠子大公雞走了進來。這隻公雞似乎因為在這個家裏稱王稱霸慣了,在許承宗的屋子裏也閑庭信步起來,到了他腳邊,許承宗伸手一撈,把雞翅膀抓在手裏。

“你幹什麽?把公雞放下來!”望舒不知道什麽時候走了過來,站在他房間門口,看他手裏抓著的葉家一寶,她神情緊張地急道:“不能吃這隻公雞!快放下來!”

許承宗本來無意吃這隻雞,當初跟她商量吃雞肉,也是隨口說說而已。可幾天沒見她的人影,這時看見她著急的樣子,忍不住就咧嘴笑道:“你進來拿啊!”

她沒有上當,急得直跺腳,可並沒有向前邁步,“把雞放下來。這是壓蛋的公雞,你要是弄壞了它,以後我就沒有小雞可以賣錢了!”

許承宗聽了,忍不住笑了,低頭看看手裏的雄雞樂道:“哈,看你是個雞,難道真有小雞雞?”他伸手作勢,向公雞的屁股處摸去。

望舒不知道他存著什麽心,怕他萬一摸壞了,這隻公雞以後就成了閹雞,那可糟了。她忍不住衝了進來,伸出手想搶過葉家一寶。她手還沒等碰到雞身,許承宗雙手一鬆,那隻公雞乍得自由,撲棱棱扇著翅膀飛跑著竄出房去。望舒正要去追公雞,胳膊一緊,人整個被許承宗抓住。她心中一驚,抬起頭看著他,見他眼睛亮亮的,濃密俊美的眉毛正彎彎地翹起,嘴角笑著對自己道:“現在你還跑得了麽?”

她大驚,用力掙:“放開我!”

“不。”

“放開——”

“不——”

“為什麽不?”她氣急了,雙手用力掙。

許承宗薄薄的嘴唇動了動,眼睛注視著她,聲音有些喑啞地輕聲道:“我也不知道。”

“卑鄙,用一隻雞來達到目的。你——你太陰險了!”望舒心裏有些害怕,臉被他看得通紅,胸口不聽話地怦怦跳動。

“是麽?”許承宗雙手微微用力,將她拉得離自己近些,不知不覺間低下頭,嘴唇湊近她的臉,對她道,“望舒,我想親親你。”

他倆的臉離得這樣近,近得望舒能看見他黑色的眼珠事實上並不是黑的,而是深棕色。她雙手抵在他胸口處,陌生的男子氣息圍繞著她,望舒心頭一陣大亂,臉紅著低聲道:“別這樣。”

許承宗好像沒有聽見,他盯著她臉上的那抹紅暈,不能自控地低下頭去,嘴唇落在望舒眼睛上,感到她微微退縮了一下。他的手用力摟緊,嘴唇沿著她的臉頰下移,溫潤的肌膚相觸,他倆的心口都在怦怦地跳,不穩的呼吸響在耳畔,當許承宗的嘴唇落在她的唇上,他險些呻吟出聲,再也控製不住,貪婪得略帶粗魯地親吻她,親得她張開了口,他探進舌頭,感到她的躲閃中有絲絲膽怯,也有絲絲好奇,他心中閃過一個念頭:她從沒有被人親過。——這個念頭讓他一陣興奮,他雙手用力,把她放在自己的鋪上。

望舒兀自沉浸在他的嘴唇所帶來的激情中,似乎沒有感覺到他把自己放倒,甚至當他強壯的身子壓在身上,他的手沿著她**在外麵的腰肢漸漸向上,她仍沒有警覺。當他的手毫不猶豫地探向她的胸口,乍來的肌膚相觸,才讓她啊的一聲,手向上拉住他的胳膊,顫聲道:“不。”

許承宗的眼睛轉向她,他的眼神因為激情變得更加深邃,還有些迷亂,鼻尖貼著她的鼻尖,輕聲道:“別怕。”

“不,我怕!停下來。”她低聲答,搭在他胳膊上的手用力想把他的手掌從自己****上拿開。

許承宗感到了她的恐懼,他任憑她把自己的手拿開,她微微推拒,他從她身上下來,躺在她旁邊,看她翻身欲起,他不自覺伸出手去拉住。望舒的臉扭向一旁,不肯看向他,許承宗忍不住道:“望舒,你怎麽了?”

她愣了一下,低聲道:“我有男朋友的,我不該……”

“是劉國誌吧?這個從來沒有親過你的男人,你稱他為你的男朋友?”

她聞言,詫異著回過頭來:“你說什麽?”

許承宗眼睛深深地看著她,最後落在她微微腫起來的嘴唇上,微他微笑著道:“我很奇怪,以你這樣的性格,劉國誌能被你稱為男朋友,一定是你倆已經確定關係了,可他怎麽能忍住不親你?要是我是——”

他的話裏有一絲戲謔,還似乎隱隱有一些遺憾。望舒聽著他的話,想到他剛才那樣放肆且無所顧忌地跟自己親熱,要是他是——要是他是自己的男朋友,若是這樣的男人是自己的男朋友——她嘴唇一陣輕顫,心頭迷亂,呼吸不勻淨起來,微微的異樣在渾身上下肆虐,二十五年來被克製被遺忘的身體好像蘇醒了,一刹那的放縱,她才知道原來自己也有一個滿是激情的軀體。

多年的習慣,她本能地想克製住自己心頭的輕顫。她可以站起身走出去,當剛才發生的事情沒有發生過。他痊愈了,自然會離開,自己拿著他給的錢,舉家搬到城裏,離母親大哥和劉國誌都近些,以後一輩子,自然是嫁給劉國誌,自己還是喜歡劉國誌的,而劉國誌也喜歡自己……

可這一刻,她隱隱覺得自己對劉國誌的喜歡裏,似乎少了一些什麽。那個似乎不曾發生過的初吻,那些朝朝相處卻壓抑克製的日子……

問他麽?

問問他麽?

她回過頭,看著許承宗,從未如此刻這樣仔細地看著他的臉,像是突然之間發現,他竟然如此英俊,比她生平所見過的男子都更加富有男子漢的氣息。她輕聲問他:“許承宗,為——為什麽親我?”

他似乎沒想到她會這麽問,他愣了一下,看著她,沒有回答。

沉默不是她想要的答案,望舒臉上的紅暈慢慢退下去,起身走出門去。她一個人站在庭院裏,看著窗下芍藥花壇裏,那株雞口裏逃生的粉色芍藥孤零零地怒放著,嬌豔濃烈,相形下她的心情更加黯淡。她蹲在花的旁邊,腦子裏不停地想著:我問他這樣的問題,指望他回答什麽呢?愛我,所以吻我?我有什麽值得他愛的?而我自己又怎麽可能去愛一個勞改釋放犯?即使他是一個有錢的勞改犯?

那些平時瑣碎的家務事,此時突然變得重要起來。家裏的事情不夠做,她就忙大田的,隻有不停地忙碌,她似乎還是以前的那個葉望舒——對勞累困苦習以為常,而生活中一點點的放縱安逸,都讓她感到陌生和恐懼。

一個人若是習慣了運氣不好,當運氣來了的時候,本能的反應是退縮。

這天她在後麵剁菜喂豬,正午的太陽照在她身上,額頭漸漸滴下汗來。她聽著豬圈裏的豬餓得不停地叫喚,匆忙將手裏的油菜一棵棵地斬碎,起身低頭往桶裏撥拉的當口,後門口一陣噠噠的響聲,她抬起頭,竟然看見許承宗站在那裏。

她從來沒有看見過站起來的他,這時不禁驚訝於他的高大強壯,當初哥哥說一拳頭能把大哥打倒,看來不是虛言。他身上穿著她哥哥剩下的布衫和半截褲子,手扶著門框,正對她笑著,英俊的臉在陽光下看去,讓她一時失神。

“我躺得太悶了,出來晃晃。望舒,這後園子的菜都是你種的?”他一邊笑,一邊看著後園子滿目鬱鬱蔥蔥的菜田,驚歎地問。

望舒還愣愣地看著他,胸口怦怦地跳動加快。她輕輕咽了口唾沫,低聲道:“是啊。你腿好了麽?怎麽下來了?”

“你不肯進去陪我,我隻好出來了。”他說這話的時候,看著她笑,似乎她臉上有什麽稀奇物,能讓他一眨不眨地盯著。

望舒被他盯得渾身不自在,微微失神,後來把桶拎起來,向豬圈走去。她喂著豬,自己發呆好久,後來終於忍不住回頭看他,見許承宗靠著後門框,雙手交叉著橫在胸前,正抬頭看著天,似乎也在發呆。

平時隻嫌豬吃得太慢,今天偏偏就覺得豬吃得飛快。她寧可站在豬圈前麵曬太陽,也不想跟他麵對麵,這個世界太靜了,靜得隻剩下她跟他,靜得讓她害怕——她磨蹭著刮得豬桶空空地響,一片沉默當中,聽見許承宗的聲音道:“你打算在那裏躲我一輩子?”

望舒回過頭,他正在看著自己。她確實在躲他,可這麽被他當麵說出來,她反倒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股勇氣,放下豬桶,她走回來,到水盆處邊洗手邊道:“誰躲你了!”

他竟然沒有回嘴,沉默中她洗完了手,抬頭看他仍然靠著門站著,傷腿不敢受力,憑空前伸著,尷尬又難受,她忍不住道:“你的腿能坐下麽?”

他點點頭。

望舒給他拿了張椅子,他慢慢坐下,受了重傷的腿顯然仍讓他行動不便,坐下時牽動傷口,他的臉微微動了一下。望舒本能地上前扶住他,叮囑道:“小心些,慢點兒。”

許承宗坐下,拉住要走到一旁的望舒,看著她的眼睛裏帶著讓她呼吸一窒的深意,後來他放開手,對她輕聲道:“你記得我曾經跟你提過一個名字小南麽?”

小南?那個他昏迷中呢喃的名字?

他愛了一輩子的小南?

口裏突然有些幹燥,望舒愣著看他,點點頭。

“我——我從小就認識小南了,她是我母親家族的一個遠房親戚。我和她一起長大,原本我要娶她的。”

原本——原本——他沒有入獄的話?

“她現在在哪裏?”望舒看他提起往事,神情不變,既沒有痛苦,也沒有激動,像是在說一個久遠的夢。

他哈哈笑了幾聲,眼睛裏卻沒有什麽特別高興的意思,然後道:“嫁人了,嫁給我母親的侄兒。”他長長的手臂在自己肚子前麵一兜,“現在懷孕了,很大的肚子。”

他這笑容在望舒眼裏,有一絲慘然的味道。她倒寧願他沒有對自己笑,小南,他的世界裏一個自己不知道不了解的女子,常駐在他心裏了吧?

“十年,離開十年,一切都變了,我從來沒有想過我能有出獄的一天,可能她也沒有想過吧——三年前她大學畢業就嫁人了。”許承宗手放在腦後,向後靠著,長長的腿前伸,一個很放鬆的姿勢。

“我能問問——”望舒頓了頓,看他一眼,見他扭頭望著自己,在等著自己接下來的話,可眼睛裏的一抹隱隱的警覺透露出他似乎已經知道了她要問什麽。

“我能問問你犯了什麽事麽?”

許承宗猶豫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在想怎麽回答她,後來把手從腦後拿下來,支在膝蓋上,頭皮青青的腦袋低了一會兒,才低聲道:“我殺了人。”

望舒低低地倒吸一口氣,她看著他的手,再看看他的臉,他棱角分明的側臉始終低著——殺人,他竟然真的是個殺人犯!

她心中本能的反應是害怕,想離他遠遠的,可看他那樣低著頭,好久不肯看向自己,她的腳步就停在當地——他蹲了十年監獄,殺人時豈不是個孩子?

“你多大時殺的人?”

“不到十六歲。”他在等著她問這個問題,她問了,他也就抬起頭,眉目中有些傷感,但並不是懊悔,“因為未成年,所以沒判死刑,判了終身監禁。”

“為什麽殺人呢?”

他衝她笑了一下,笑容裏沒有什麽喜悅的意思,回憶往事似乎讓他很難過,可他還是回答了她:“殺的是我父親的情婦——她到我家來,跟我母親攤牌。我當時正好在場,衝突起來,我一時忍不住殺了她。”

“哦。”望舒沒想到死者竟然跟他有這樣複雜的聯係,不知道如何回答。

“那女人死的時候,懷了我父親的孩子。我父親因此不能原諒我,整整十年,他一手運作,不讓我出獄。”說到這裏,他咧嘴一笑,歎息道,“或許他真的愛那個女人吧。我母親一直等到我父親死了,才能把我弄出來。”

“哦。”事情的敘述超出了望舒能說出話的程度,她隻有呆呆地聽著。

“我幾個月前回到家,老房子早就被扒了,重新蓋了個很大的房子,我對新房子不熟悉,加上裏麵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那種陌生的感覺,甚至不如蹲在監獄裏。”他說著難受的話,可臉上並沒有特別的悲傷,可能是怕她安慰他吧,他盡力掩飾內心的情緒。

“你媽媽呢?”望舒心思細密,知道他這樣的人,不喜歡別人同情,自己也不便冒昧說一些關心的話,可他不是有母親麽?

“當時她人在國外。前陣子回國後她生病了,在北京做手術。”他說起他母親的時候,眉頭漸漸皺起來,薄薄的嘴唇繃出一個孤憤的弧度,在椅子上直起身,扭過頭看她,臉上的神情變得柔和下來,指著自己的腿對她笑道,“要是有個拐杖就好了。這後麵空氣新鮮,我每天出來在這裏走走,腿可能很快就好了。”

望舒聽了,“哦”了一聲轉身進屋,一會兒工夫手裏竟拿著一根拐杖出來。許承宗詫異地看著她,接過拐杖驚訝道:“我隨便說說,你家裏竟然真有這個東西?”

“我爸以前是這兒的大夫,家裏有這個東西不奇怪。”

她把拐杖遞給他,許承宗拄在腋下,試著走了幾步,顯然久臥在炕甫能下地讓他歡喜不已,他拄著對他的身量來說有些短的拐杖,姿勢怪異地來回走了幾圈,回頭對她笑道:“太好了,謝謝你。”

“不用謝。”她笑著答,搬進來時昏迷不醒的人,此時能活蹦亂跳地走來走去,她也很替他高興。

“為這隻拐杖謝謝你,別的我就不謝了。”他一拐一拐地走過來,到了她身邊,雖然歪著身子,可還是比她高出一頭,他居高臨下地對她輕聲道:“大恩不言謝。”

一句話說得望舒臉紅了,想起先前自己逼著他離開,後來向他索要住宿費的事——她窮得不得不留下他罷了,哪裏有什麽恩呢?

她臉上的神情都被許承宗看在眼裏,他不動聲色地等她臉上的紅暈消失,才若無其事地問:“哪裏有電話?我現在能下地了,想打個電話。”

電話?她這麽窮,哪裏有錢安裝電話?

“有什麽急事麽?我可以到山下給你借個手機。”崔家雜貨鋪的手機可不是隨便借的,她要給人家十塊錢,家裏全部的二十塊錢前天買了鹽之後,就隻剩十八塊了,而這還不包括欠王玉春的診費——她想到自己這樣窮,忍不住一陣無力,低下頭,背靠著房子,即使堅強如身後的磚牆,也無法讓她的脊梁挺直起來。

這樣的貧窮,什麽時候是個頭?

“沒什麽急事,就是我現在的樣子能見人了,想給個熟人打電話而已。”他似乎沒看到她的傷感,竟然笑著說。

望舒點頭,“那你在這裏等著,我去借手機。”

進門沿著走廊到了自己的屋子,她翻箱倒櫃找出鐵盒子裏藏著的十八塊錢,她拿出十塊來,把剩下的幾個零票子放回去,到山下把錢給了崔胖子,拿著手機上來,剛進外麵院子大門,就看見許承宗已經趁這個時候從後園子走出來,他站在芍藥花壇前麵,遠遠地對著自己笑,“手機拿來了麽?”

“嗯。”她被他笑得有些不自在,在他的目光裏走到他身邊,正要把手裏的手機遞給他,見他已經先伸出手,手上拿著一朵粉紅的芍藥花,遞到她眼前,看著她道:“給你。”

望舒驚訝得愣住了,抬頭看他,眼前的男子笑得如此好看,差點兒奪去她的呼吸,她怔著,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這花很好看,卻在花壇裏等著枯萎,太可惜了。”他把花遞到她手裏,笑著把她的手指合攏在花莖上,順便拿走她攥得緊緊的手機。

他撥號的聲音讓望舒猛地醒悟過來,低頭看著手裏的芍藥花,她快步走到房子後麵,許承宗打電話的聲音隱隱傳過來,中間夾雜著他偶爾開心的笑聲——聽著他對電話那頭的陌生人這樣熟稔開心地笑,一陣陌生感突然襲上她的心頭,今天他的一切都讓她感到陌生,下來走路的他,敘述往事的他,送給自己鮮花的他,此時與人笑著打電話的他……

緊緊地攥著花枝,她心緒萬端地出了神。

直到他拄著拐杖的聲音噠噠地響在走廊裏,她才猛地醒過來,看見自己竟然把他給的芍藥花寶貝一般地捧在胸口,又燙手似的連忙把花放在旁邊的椅子上。許承宗人已經走到後門口了,把她的慌亂看在眼裏,隻輕輕一笑,沒有說什麽,將手機遞給她道:“剛剛給我一個朋友打了電話。”

她“哦”了一聲,接過手機,正想到山下還回去,跟他擦身而過的瞬間,聽見許承宗說:“望舒,你是不是沒有錢了?”

這麽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她愣在原地,又窮又累的人,禁不住別人的一點兒同情,她有些想哭,眼睛有些潮濕,可她終於還是沒有說話,拿著手機下山去了。

回來的時候許承宗已經在他自己的屋子躺下了。望舒走到後院子,幾乎剛剛做好飯,小寶和小燕就回來了,姐姐小燕進門就對姑姑道:“姑姑,我爸啥時候能往家郵錢呢?”

錢?

望舒聽見侄女提到錢,心裏一跳,從灶台抬起頭問站在眼前的侄女:“你們班級要錢了?”

小燕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她雖然不若小寶體貼懂事,可也知道姑姑窮,要錢就是難為姑姑。她低頭道:“老師說交書本費,要三十塊。”

望舒一緊張時就咬嘴唇,這時把自己的下唇咬得泛白,一聲不響地把飯菜端上桌子,她毫無胃口,看著兩個侄兒吃飽了,讓小寶把食盒給許承宗端進去,自己略略收拾,對小燕道:“我下山去有點兒事,你在家裏等著,別到處跑。”

小燕點點頭,跟在姑姑後麵,望舒推開院子大門,一直在旁邊的小燕突然輕聲問道:“姑姑,你是去借錢麽?”

望舒手放在門把手上,呆了一下,勉強笑道:“不是,姑姑下山走走,一會兒就回來。”

生活已經夠苦了,何必讓幾歲的孩子擔心呢?

她一刻不停地下了山,她平生從未求過人,也不知道如何求,隻能到崔家雜貨鋪借貸,借三十塊錢,每個月利滾利就變成四十塊——以她現在的收入,如果大哥不盡快郵錢,這三十塊錢很快就會滾成三百了。

她拿著錢回家,把錢給小燕,打發兩個孩子去上學。自己走到屋子裏,把欠高利貸的字據放在平時裝錢的盒子裏,她手握著盒蓋,看著眼前薄薄的八塊錢和一張借據,她感到一陣頭暈,猛地閉上眼睛,手微微哆嗦著想把鐵盒子蓋上,慌亂中拇指在鐵盒上夾了一下,她疼得噝地一聲,手中鐵盒哐地一聲掉在地上。

許承宗在對麵的屋子聽見了,連忙問道:“望舒,你怎麽了?”

“沒——沒什麽。”她把大手指放在嘴裏吮了一下,蹲下身子撿錢和借據,剛剛收拾好,就聽見身後噠噠的拐杖響,許承宗已經進來了。

“你捧著鐵盒子幹什麽?”他看她緊張兮兮地雙手捧著個鐵盒子,很是納悶。

“沒——沒什麽。”她手忙腳亂地想把鐵盒子塞回櫃子——窮得隻剩下八塊錢和一張借據,可自尊卻隨著錢鈔的減少而無限增加,況且窮成這個樣子,也確實不是什麽光彩事。

許承宗沒吭聲,他深邃的眼睛打量著她,一眼掃到她拇指上的一條血印,他驚訝地上前,邊伸出手握著她的手,邊關切地問道:“你怎麽把手夾出血了?”

他的大手一碰到望舒的手,望舒像被電了一般,猛地一縮,鐵盒子被他打落在地,裏麵的八塊錢和欠條羞愧地、毫無遮掩地展在他的眼前。

他有沒有看清,望舒不知道。她隻知道自己以閃電一樣的速度拾起錢和欠條,蓋上盒蓋,丟到櫃子裏,正想說自己沒事了,請他離開,許承宗已經輕歎著道:“如果你需要……”

“不。”望舒不等他說完,忙打斷他。不要同情,她養家這麽久,從開始就懂得,一個人冀望別人的同情,隻能使自己變得軟弱。誰都不指望,這個世界上隻靠自己,才能逼著自己扛起本來扛不動的重擔,讓乏極的身體撐住了,永遠也不要想自己撐不住了怎麽辦?

現在她隻要再忍一個星期,許承宗就要走了,那時他付的錢就可以解決自己一切的困難。

“我不需要什麽。”她輕聲道,低頭咬著夾出一條血痕的拇指,不再說話。

許承宗似乎還想說話,看了她臉上的神色,終究沒有出聲,拄著拐杖出去了。

望舒看他消失在對麵,伸出手,好像有些冷似的攬著自己的肩膀,坐在炕沿上,心中的無力和軟弱排山倒海一般壓著她。她克製著自己,習慣性地不想這些煩惱的事情,沒什麽開心歡喜的事情占據心思,她就讓自己的腦袋空著,空蕩蕩地,什麽都不想。

晚上小燕和小寶回來了,望舒問小燕錢交了麽,小燕笑著點點頭。姑侄三人默默地吃飯,除了小燕神情輕鬆,望舒和小寶都沉著臉,飯快吃完了,望舒才注意到小寶氣憤的樣子,問他:“怎麽了,小寶?在學校受欺負了?”

小寶沒吭聲。

小燕笑了,替弟弟答道:“誰敢欺負他啊!他是他們班的頭兒,不欺負別人就不錯了。”

望舒放心了,叮囑一句:“那也不要欺負別人。”

小寶站起身,瞪了姐姐一眼,對姑姑道:“姑姑,我不念書了。”

望舒嚇了一跳:“怎麽了?”

小寶不說,隻幫著姑姑拾掇碗筷,不管望舒怎麽著急,他就是不說原因。

小燕小聲道:“姑姑,不用問了,肯定是他們老師也要錢了。”

望舒聽了,拉過小寶問:“真的?”

小寶先是不吭聲,後來被姑姑逼不過,生硬地點點頭。望舒安慰地拍拍侄兒的頭,勉強笑道:“別擔心,咱們很快就有錢了。不上學,將來會一事無成,隻能在家裏種地,或者到建築隊打工,連一家人都養不活。懂麽?”

小寶似懂非懂地點頭,抬頭望著姑姑道:“姑姑,你累麽?”

姑姑,你累麽?

累麽?

望舒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速度如此之快,她一點兒沒有提防,隻來得及飛快地扭過頭,背對著孩子,借著攏頭發擦掉臉頰上的眼淚,不想眼淚越擦越多,她邁步向屋子裏走,頭也不敢回,隻敢丟下一句,“你們別到處跑,我去去就來。”

她跑進屋子,把房門緊緊地關上。

午夜時,許承宗聽見哭聲。

他先以為自己聽錯了,後來抽泣聲越來越響,他從枕頭上欠起身,仔細聽著周圍的動靜,最後發現哭聲是從對麵望舒的屋子傳出來的。

他急忙下地,黑暗中摸不到拐杖,他雙手撐著炕沿和牆,來到走廊,抬手敲望舒的屋門,裏麵沒有回聲,那哭聲卻越來越響,中間還夾雜著痛苦的喃喃,似乎她生病發燒一般。許承宗心裏一驚,推門進去,沒有月亮的晚上,眼前一團漆黑,他隻能隱約辨識出炕上有堆疊的一團影子,哭聲就從那裏發出,他循聲挪過去,哭聲仍在繼續,他急忙喚道:“望舒!望舒,你怎麽了?是發燒麽?”

她哭著,沒有回答。

他伸出手去,先是摸到薄薄的一層床單,後來摸到她的頭發,向上探過去,總算摸到她的額頭,感到溫度正常,不禁鬆口氣。此刻離她近了,漸漸能看清她的睡臉,眉頭緊皺,嘴角眉梢一團愁慮煩惱的神色,緊閉著的眼瞼處有淚水在微微閃光。

許承宗伸手把她摟住,沉睡中的她終於醒了,睜開眼,刹那的迷茫。

“望舒,做噩夢了?”許承宗摟著她,剛睡醒的她顯然沒有完全清醒,靠在他懷裏,似乎回憶著夢境,仍在不停地抽泣。

“夢見什麽了?”他輕聲問。

“我夢見——我在地裏背柴禾……”一片黑暗中,她哭得很傷心,臉靠著他的肩窩,很快他的背心就被眼淚浸濕了,“天很冷,我手凍得僵了,那柴禾像山一樣重,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用手勒著繩子,想快點兒跑到家裏,可我跑不動。我心裏著急,越著急,越是走不動,後來手上開始疼,我低頭看,手指頭都被繩子勒掉了。我嚇壞了,渾身也冷得發僵,我開始往家裏跑,想烤火,可沒有手指頭我點不著火柴,我讓我媽幫我,她不但不幫,還在一旁笑。我急得哭了,小寶過來幫我點著火,我烤著烤著,發現旁邊的小寶渾身上下都是火,我不停地大哭,帶著他往後麵的井邊跑,到了那兒,我正想打水給他澆上,誰想到小寶掉進井裏了。我著急啊,不停地喊他,他卻越來越向下沉,我一邊急得哭,一邊想跳下去救他——然後你就來了!”她說到這裏,已經哽咽得說不出話,人從他肩窩挪開,雙手掩麵,低聲抽泣。

許承宗靜靜地聽著,伸出手又把她攬在懷裏,沉默著一言不發,後來聽她哭聲輕些了,他才道:“你太累了,做這樣的噩夢是因為平時操心過多,以後別這麽逼自己。”

她沒有說話,哭聲慢慢止歇了,她歎了口氣,情緒平定,雙手抱頭枕在屈起的膝上,一動不動,似乎平素那個沉默寡言的她又回來了。

許承宗伸手將她向裏推,望舒從膝上抬起頭,好奇地看著他:“怎麽了?”

他沒回答,向後躺下,頭枕著雙手,眼睛看著房頂道:“躺下吧,我在這裏陪你。”

望舒嚇了一跳,回頭愣愣地看著他,驚道:“什麽?”

他好像沒聽見她的驚訝,隻是伸出手,拉著她的人向後倒下,有力的胳膊把她單薄的肩膀摟得緊緊的,對她道:“睡吧,我在這裏陪你,別害怕。”

“我沒害怕。”她低低地反駁,用手掰開他摟著自己的胳膊,起身道,“你走吧。我半夜驚醒,總是睡不著,想一個人坐一會兒。”

“你以前也驚醒過?”他沒動,仍舊躺著。

“嗯。”

“都是同樣的夢?”

“不完全一樣。有的時候挺嚇人的,到處都是死屍,血水之類的……我不知道為什麽總是夢到這些不好的東西。”她歎了口氣,這樣孤單脆弱的夜晚,有個人說話,真的很好。

“我以前也常常做噩夢。”他突然說。

望舒有些驚訝,他這樣強壯的人,竟然也做噩夢?

“那時候我剛剛進監獄,才十六歲,什麽都不懂。半夜在木板**驚醒,常常盼著身邊有個人跟我說說話——可惜一直沒有。每次嚇醒之後,都想著我母親什麽時候能找人,快點兒把我弄出獄。”他瞪著黑暗中的房頂,跟她說著心裏的事,因為光線暗,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但語聲低沉,顯然心中並不好過:“現在出來了,父親已死,母親病重,才發現跟在獄裏沒什麽不同,我還是孤單一個人。”

寧靜的午夜,靜得冷清,靜得人不知不覺打開心房,說著平時絕對不會說的話。

她歎了口氣,自己何嚐不是一樣,夢中驚醒,麵對的總是一室的孤單和無助。

“這世上的事總是不如人意,你說是麽?”望舒悠悠地說,“你要是沒殺人,現在可能早娶了小南;我哥哥要是沒有吸毒販毒,我嫂子也就不會離家出走,我現在也就不用這麽辛苦。我大哥上次回來,急急匆匆地,我忘了提醒他,做了這些年的牢,可有後悔?若是後悔了,現在可有決心做個好人?”

說到這裏,望舒看著許承宗的臉道:“殺了你父親深愛的女人,你覺得歉疚麽?可有後悔?”

“我後悔沒有救得了她。”他低聲喃喃道,聲音小得幾不可聞。

“你說什麽?”望舒沒有聽清,問了一句。

許承宗搖頭,自嘲似的輕笑了一聲,“沒什麽。”他臉轉過來,眼睛深深地盯著她,問道,“我要是說我沒有殺人,你信麽?”

“你要是沒殺人,警察怎麽會認定你呢?”她看著他的眼睛,夜深時分,迷蒙的光線裏,他的眼睛亮亮的,像兩塊磁石吸住她的目光,內心瞬間迷糊起來——他說他沒有殺人?這是什麽意思?

“沒什麽。”他對她笑了一下,很好看的笑容,卻帶著自嘲的神氣,像是回憶起往事讓他覺得很無聊,“過去了,不提了。”

“要是生活不是這樣的該有多好。”好久之後,她有些憧憬地歎息。

“要是不這麽苦,對麽?”他應聲道。

望舒有些驚訝他竟然能猜出自己的心思,心中微微一動。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還以為他這個人凶狠霸道,不是個善類,可這幾天接觸下來,發現他其實很少發脾氣,尤其這幾天跟自己說話時,能隱隱感到他似乎對自己有一絲絲關心……

她點頭歎道:“是啊,要是不這麽苦,該有多好。”

許承宗突然坐了起來,身子底下的膠席被他一起一坐壓得發出嘶的一聲,望舒側過頭看他,許承宗英氣俊朗的臉也正望著她,說話的時候,聲音裏帶著一絲她琢磨不透的深意,“要是不這麽苦了,望舒,你最想做的事是什麽?”

啊?

望舒想不到他問這樣一個問題,愣住了。好一會兒過後,自己在腦海中回思他的問話,忍不住想到:要是不這麽苦了,我最想做什麽?

她呆呆地想著,看著他的眼睛,漸漸失神。

“想好了麽?”他伸出手,輕輕撫了一下她的頭頂,好像她是個還沒長成的孩子一般。

“想好了。我想坐船。”她笑著答,一直緊繃的眉心此時陡地放鬆,漫聲說道,“以前念書,讀過一句詩‘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這麽兩句話,那裏麵的意境卻讓我每次想起來就歎氣。不過我不喜歡詩裏這個‘行’字,我有些累,行不動了。要是用船行,則大不一樣,在有太陽的好日子裏,順著水隨意地飄,那句詩變成‘飄到水窮處’,比較適合我這樣累極了的人。白天太陽照在身上,暖融融的,暖得人想睡覺;晚上天上有月亮或者星星,躺在船板上,看漫天的星鬥,不要說話,就是對著星鬥發呆——世上最逍遙的時候,莫過於此吧?”

許承宗聽了,心中微有所動,仔細看著她的臉,平時一臉嚴肅的葉望舒,此時說著心中最神往的事,眉目生動,眼睛熠熠生輝,連嘴角都帶著淡淡清淺的笑意——在黑夜的光裏,美到了極致。許承宗定定地看了她好久,看得葉望舒回過頭來對著他,眉毛疑問地弓起。

他笑著答道:“沒什麽,這個願望很好,隻是我沒想到你會喜歡坐船。”

“我沒有坐過船啊。”她也笑了,噩夢給她留下的恐懼已經全都消失,“這裏是北方,沒有人家有船的——你坐過麽?”

他想起出事前,跟父母出去旅行的時候,曾經有過的坐船經曆,那時候的記憶竟然是愉快的——也許是因為那時候自己太小了,體會不到大人世界的那些冷漠和鉤心鬥角吧。

那個婚姻,除了產生一個不快樂的孩子,並且害了這孩子的一生之外,還有什麽意義?

兩個人都一時靜默,在心裏想著心事。

“你現在出來了,這十年被關在裏麵,可也有什麽最想做的事麽?”這次是她問他。

許承宗聽了望舒的問題,想起十年牢獄之災,一生當中最美好的時候,被關在高牆之內,那時候自己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麽?

這世界上對他最親的兩個人,一手用他們自己的錯誤,葬送了他的十年青春,而他父親自從那晚看見他那風情萬種的情婦被毀得恐怖至極的臉後,就沒打算原諒這個殘忍的兒子。

誰欠了誰呢,誰又該原諒誰?

好似驚醒一般,他猛地下地,一邊向外走,一邊道:“天快要亮了,你休息吧。”

望舒注意到他的異樣,十年高牆,他心裏也有很多難以言說的痛苦麽?

“對了。”走到門口的許承宗想起來一件事,頭也不回地說道,“我明天可能有一個朋友要來,跟你打聲招呼。”說完,不等望舒回答,自己走出門去。

望舒看著他僵直的背影,沒有回答。

晨靄透過窗紗的時候,一夜無眠的望舒起來,漫無目的地在房前房後轉了幾圈,竟然想不起自己該幹什麽。

她習慣性地拿起刷子,開始洗鍋淘米做飯,沒等兩個侄兒起來,早飯已經做好了。等太陽升起來,她把所有例行的家務事統統做完,幹脆在腳上套了一雙靴子,爬進豬圈,開始清糞。

清到一半的時候,兩個侄兒吃完早飯上學去了。她接著幹完,靴子上和身上弄得髒臭不堪,此時太陽還不甚熱,她打了水,先清洗幹淨靴子衣服,再打散頭發,開始洗頭。

頭發垂著,滿是洗發水的泡泡,正在水盆裏清洗的當口,聽見前院子隱隱有人聲,她三下兩下衝衝頭發,就抓條毛巾在手裏,一邊擦一邊向前麵走,看看是誰來了。經過許承宗門口,隔著珠簾子,見許承宗撐著拐杖,正站在窗口,滿臉笑意,看著前門外向院子裏走的人。

來人是個二三十歲的男子,身材高瘦,白襯衫西裝褲,西裝上衣拎在右手上,左手則拎著一個黑色的皮包,渾身上下的氣質,就像以前她在省城讀書時見過的從高級寫字樓裏進出忙碌的職業人士。

她這才想起昨晚許承宗臨離開前提了一句,今天會有人來。

她頭發上還滴滴答答地滴水,實在沒想到早上剛剛八點就有人來訪,她有些措手不及,閃進自己屋子,三下兩下擦了擦頭發,用梳子胡亂攏順了,前後不到一分鍾,那人已經走到門前了。

望舒出去開門,問來人:“你找誰?”

“請問許承宗在這裏住麽?”這男子的聲音很有禮貌,也很好聽。

望舒剛要回答,許承宗屋子的門簾一響,他已經站在門口,看著望舒身前的男子,咧嘴笑道:“你來得真早。”

那男子看見許承宗,長長地出了口氣,望舒側身讓他進來,他兩步走到許承宗身前,將包和衣服扔在地上,伸出手一把將許承宗摟住道:“你怎麽跑到這個大山溝裏來了?!”

許承宗笑,顯然跟這人關係極為熟稔,臉上都是見到老朋友高興而極的神色,他對站著的望舒道:“這是王東,我朋友。”又對王東道:“這是葉望舒,就是她跟她哥哥救了我。”

王東回過頭來,看著葉望舒,笑著打量了她幾眼,目光在她濕漉漉的頭發上留了一會兒,道:“你好。承宗在這裏打擾你了。”

望舒微微一笑,正要打招呼,不妨旁邊許承宗伸出手來,在她鬢角上輕輕擦了一下。當著王東的麵,他做這樣親密的動作,望舒的臉騰地紅了,看了許承宗一眼,隻見他手指上沾著一點兒泡沫,對她笑道:“耳朵邊還有一點兒。”

望舒本能地抬手到耳朵邊擦拭。

王東笑著看看許承宗,再看看望舒,在一旁一言不發。

望舒知道這兩個人肯定有話要說,自己在這裏多有不便,這山鄉裏的水很硬,外地人通常喝不慣,會拉肚子,她也就不跟這個王東客套了,遂道:“我有事出去一下,你隨便坐。”說完,她轉身出去了。

王東看著望舒走遠,回過頭來,看許承宗果然仍在看著向外走的葉望舒,他笑了一下,問許承宗道:“長得很漂亮?”

許承宗笑了,沒有答言,轉身進屋坐下。王東跟進來,把包和衣服隨便扔在炕上,坐下道:“你失蹤這麽多天,我急壞了,到處打聽,就知道你肯定出了什麽大事,果然沒猜錯。傷真的好了?”說到這兒,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許承宗的光頭和兩腮,笑著說:“傷得昏頭了,怎麽把你的寶貝胡子頭發都剃了?”

許承宗笑著摸了下隻剩發茬的頭皮,心想自己可不是昏過去了,他點頭算是回答,然後下頦指著炕上的包道:“錢帶來了?”

王東嗯了一聲,回手把自己帶來的皮包拉開,從裏麵拿出一疊錢,走過來對許承宗道:“都在這裏。”

許承宗點頭道:“等望舒回來的時候,你從裏麵數出來兩千給她。”

王東不解,“你欠她錢?”

“嗯,這是一半兒,剩下的一半兒等我走的那天,我親自給她。”許承宗想起那天自己跟葉望舒討價還價的事,當時她滿臉為錢煩惱的樣子,讓他心裏一陣感慨——飄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這大山裏的葉望舒什麽時候才能有逍遙自在的一天?闔家老小這樣拖累她,恐怕這輩子都難了吧?

“給她一半兒?你還打算在這裏住著?”王東驚訝地說,“我開車來的,為了接你,我早上天沒亮可就出門了,你不跟我一起回去?”

許承宗搖頭,傷腿一天一天痊愈,他卻不想離開,出了這個大山,不管到哪裏,他都是一個人。而在這個地方,起碼還有一個同被圈在山溝裏的葉望舒陪著——等到自己住滿了半個月,那時候再離開也不遲。

他一想到離開,這一輩子再也不會回到此地,自然也不會再見到葉望舒,心裏一陣黯然。短短幾天,他對她的熟稔就像認識了她一輩子似的。

這個越看越美的葉望舒,他承認自己是有些動心的,甚至可以說很喜歡,可動心喜歡對葉望舒來說,顯然不夠。她這樣的女子要的就是婚姻,而他這一生根本沒有結婚的打算。

自己從小到大,幸福的日子屈指可數,不打算像父母那樣,製造一個不幸的婚姻。

一個人的幸與不幸,都可以隨緣,兩個人的幸與不幸卻遠非自己所能掌握。

而那就意味著自己從今以後,盡量不要招惹她。

“你不用擔心,再住五六天,我就可以離開了。”他對王東笑著說。

王東看著許承宗,頓了頓問:“你——不想回去,是因為小南嫁給了程健麽?”

小南就是王東的妹妹,他們兄妹一個王東,一個王南,都是許承宗母親家裏的遠房親戚,從小跟他一起長大。至於程健,則是許承宗母親程馨慧的親侄,跟王南結婚,算是親上加親,但並沒有血緣關係。

許承宗搖頭,他跟王東感情極好,不想王東誤會,“不是,十年過去了,小南跟誰結婚都是應該的。隻是我剛出來,母親就交給我那麽大的一個攤子,我一時適應不來,想歇息幾天。”

王東點頭,猶豫著又問:“承宗,你——出來這麽久了,怎麽不去看看姑姑?”王東管許承宗母親程馨慧叫姑姑,許承宗昨天給他打電話時,他人就在北京探視程馨慧,“她雖然不曾提起,可我覺得她其實很想你,就是病著回不來。你這樣絕情,所為何來?不怕她傷心麽?”

許承宗本來滿臉的笑容,這時漸漸消失,眼睛裏閃過一抹複雜的神色,“她的手術怎麽樣?”

“她自己說很好,不過——不過她很虛弱,五十多歲的人,不該憔悴成那個樣子的。”說完,王東看著許承宗,臉上神情有點兒責備的意思。

許承宗不為所動,他當初受傷,不肯跟任何人聯係就是這個原因,身邊的每個人,首先是他母親的親戚,不然就是她的下屬,其次才是自己的朋友,跟他們聯係,就意味著間接麵對母親。

“她會好起來的,她那樣的女人,沒有什麽能難住她。”許承宗聲音低沉地說。

王東不置可否,自己一個外人,對他們母子的事,也隻能點到為止,遂轉移話題道:“你要是還住五天,那五天後我來接你?”

許承宗點點頭,問他:“讓你給我帶的換洗衣服帶了麽?”

“在車上,我剛才急著見你,就忘了拿進來。你等會兒,我出去拿。”

許承宗點頭答應,王東出去了。走到大門口,看見葉望舒從山下慢慢向上行,山路彎彎,山風吹得她剛剛洗過的頭發隨風飄動,配著她纖瘦清減的身材,很養眼的一幅圖畫,怎麽看氣質都不像個山裏的女人。他想起剛才跟許承宗提到這位葉望舒時,承宗眼睛裏一閃而過的溫暖,跟自己後來提到姑姑程馨慧時的淡漠形成了鮮明的對比——自己雖然不清楚這對母子之間發生了什麽,但姑姑這些年對自己多方栽培,總該為姑姑做點什麽。

他從車裏掏出給許承宗買的衣物,不急著走開,站在車旁等葉望舒。

望舒走到近前才看見王東,看他站的姿勢,知道他在特意等自己,她走上前問:“要走了?”

王東點頭,“把東西給承宗,我就離開。”說完,他伸手從衣袋裏拿出錢,數出兩千塊遞給望舒道,“這是承宗讓我給你的,剩下還有一半,等他走時自己親自給你。”

望舒有些驚訝,伸手接過來,好多年沒見過這麽多錢,她捏在手裏,一時不敢相信自己真的成了有錢人。想到自己這幾天正為錢愁得日夜不寧,這時候忍不住一笑,把錢珍重地放進衣袋,抬頭看見王東正看著自己,她笑道:“謝謝,我正等著錢用。”

王東點點頭,眼前的女孩子眼神清明,渾身上下樸素得有些寒酸,神情態度略有一點兒靦腆和害羞,但都出自自然,讓人頓生好感。他不由得笑著問她道:“能問問承宗怎麽欠你錢的麽?”

望舒把事情經過講了一遍,王東才了然,“多謝你了。我和承宗一起長大,他這次出獄,我本來該多陪陪他的,可惜姑姑生病,我兩頭顧不來。”

“你跟他一起長大?”

“嗯。一起長到十六歲,直到承宗出事。”王東歎了口氣,“他入獄這些年,每次我探視他,看著他剃著光頭穿囚服的樣子,心裏都替他難過。他有那麽好的前途,隻不過一時衝動,就關在監獄再也出不來了——如果姑父一直活著,承宗最少也得蹲滿二十年才有可能出來。”

“他父親這麽恨他?”

王東點頭,向許承宗所在的屋子看了一眼,對望舒道:“他跟你說過他殺了誰麽?”

望舒點頭,他父親的情人,還有那情人肚子裏的孩子。

“老實講,我到今天也很難相信承宗會殺人。”王東心想自己果然沒有看錯,承宗對這個女子頗為不同,連這種事都跟她講了,“承宗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理智的人,一時衝動就動刀子把那女人毀了,真的不像是承宗的為人。”

望舒聽了,不由得想起那天許承宗跟自己說的“要是我說我沒有殺人,你信不信”的話來,可是他要是沒有殺人,警察怎會平白無故地抓他呢?

“他還不到十六歲,沒有判死刑。姑姑的生意越做越大,本來可以讓他以未成年的借口找找關係,幾年就出來的,可姑父不讓,姑父可能忘不了那女人死時的慘狀吧,難以接受獨生兒子竟然這麽殘忍。十年過去了,監獄讓承宗改變許多,這次出來,他跟我們所有人都疏遠了,連出了這麽大的事,都不肯跟人聯係。”說到這裏,他對望舒笑笑,突然道,“承宗喜歡你,你知道麽?”

望舒出其不意,愣了。王東一臉笑容,竟然不解釋,撇下滿臉錯愕的葉望舒,他則把給許承宗帶的東西拎在手裏,向屋子走去。

等王東出來,看見葉望舒還站在原地發愣,他會心地一笑,跟在他後麵出來的許承宗也看見了,奇道:“她站在那裏幹什麽?”

王東但笑不語,回頭對送自己的許承宗道:“你別送了,我五天後就來接你。”

許承宗點頭,看著他走出大門,他上車前跟望舒說再見,望舒好像才回過神來一般。等王東開車離開,她慢慢向屋子裏走,臉上神情古怪,像是煩惱,又帶著一絲絲的羞澀,不知道是何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