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一個躲避,一個尋覓

望舒聽了這話,跟自己想的一樣,就不由得微微一笑道:“是啊,生活總會越來越好的。”

小巷裏,旁邊平房裏人家的電視聲、說話聲、鍋碗瓢盆聲,不時地傳出來,顯得這夜更加地靜。她聽著自己和劉國誌的腳步聲響在路上,感到他男人的身子結實挺拔地走在自己身邊,心中就閃過一個念頭:“如果當初沒有遇見許承宗,而是真的跟了劉國誌,自己現在應該很幸福吧?”

她知道自己不該有這樣的念頭,急忙硬生生地把心思轉到別的事情上。

前麵一直快速走的葉望權慢了下來,後來停住,站在一個有點兒陡的坡上,回頭對望舒道:“到家了。”

望舒走過去,看著坡底下一堆堆的房子,不知道哪個才是大哥租的,“哪個是啊?”

“右邊房頂上帶鐵皮的。”葉望權衝下坡,帶頭往下走,望舒劉國誌跟著,三個人從青石台階上下去,右邊一拐,葉望權伸手敲門,門開了,葉母站在門口,看見望舒,葉母很高興,不苟言笑的臉露出一絲喜色道:“考上了?”

“嗯,考上了。”望舒也笑了。

“知道你能考上,我倒是沒擔心這個。”葉母領著三個晚輩進去,邊走邊道,“就是擔心學費,咱家可沒有錢付學費啊。”

望舒還沒答話,旁邊葉望權倒是搶著道:“現在別擔心那個,先想點兒高興的吧。望舒一天沒吃飯了,媽,你做好了菜給她端過來吧,她可能要餓昏了。”

葉母忙道:“是啊,望舒快跟我過來。國誌,你也吃點兒,我做了好幾個菜。”

劉國誌忙道:“不了。我晚上吃過飯了。你們一家忙吧,我明天還要起早去工地,現在就回家睡了。”

葉家三口聽了這話,也不好挽留,一起送劉國誌出門。關上門,望舒才看著左右道:“這房子就咱們家自己住著?”

“自己哪兒住得起?”她大哥望權歎氣道,“跟另外一家人合租,一個月房租也要四百塊呢。”

“那家人姓韓,也是四口人,兩口子帶著兩個孩子,住在後院,從那邊的門進出,跟咱們很少打交道。這前院是咱們家的。”她母親一邊說,一邊領著望舒穿過走廊,推開門,果然是一個小小的院子,左邊堆得滿滿的生了鏽的自行車、板車,紙盒子裏的瓶子堆得山般高,還有一大堆煤球,右邊是搭的兩個簡易棚子,一個棚子下麵是簡單的爐具鍋灶,另外一個放碗盞之類的雜物。

“這地方轉身都不容易,還能做飯?”她低聲問母親。

“習慣了就行了。我剛開始也碰東碰西的。”她媽歎口氣,看著葉望權進屋了,低聲道,“你哥跟著劉國誌,一個月才賺八百塊錢。去了房租生活費,還有兩個孩子上學,哪裏夠用啊?每個月都虧空,以前你照顧那個傷了腿的病號賺的錢,為了給小燕小寶上學,花了一大筆,剩下的放在銀行裏,也不敢動。你快點兒去打工吧,還能貼補你大哥點錢。”

望舒咬緊嘴唇點頭,一句話沒說,後來問道:“兩個孩子呢?”

“早睡著了。”

葉母到棚子底下把菜盛出來,望舒等在走廊裏,看母親推開右邊的門,露出一間屋子,半截小土炕占了全屋四分之三,一個爐子支在西邊,爐子旁邊是一張桌子,幾個折疊椅立在桌子旁邊,被子褥子沒有地方放,都疊在炕頭。她大哥坐在炕上,麵前是北方農村常見的炕桌,她母親顯然在她到家前忙活了好一陣,炕桌上擺著四盤菜,聞起來很香。

“望舒,坐下吃吧。”她大哥招呼她。

望舒真餓了,一個人吃了將近一個月的麵條,這時候對著母親炒的菜,肚子立即咕嚕響。她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大口吃了起來,一邊吃一邊道:“媽,你做的菜真好吃。饞死我了。”

葉母笑了,也在女兒旁邊坐下。母子兩個看著望舒吃飯,說著分別一年以來的生活。

這關於生活的家常話裏,多數都是艱難的歎息。

她吃飽了,幫母親收拾碗筷,捧著碗來到小院子道:“媽,在哪兒刷碗?”

“倆棚子中間有個水龍頭,你去那兒就行了。”

她走過去,黑魆魆的院子裏,隻有微弱的光線,她捧著碗盞摸黑過去,聽見水龍頭滴答滴答的滴水聲。眼睛漸漸適應了黑暗,看清接近地麵的地方,有個水管子支出來,底下水泥砌了個蓄水池,她把盆碗放下,打開龍頭,冰涼的水唰地一下衝出來,撲得她滿臉都是水珠。

她用手擦掉水珠,手停在眼睛處,一個人蹲著,漸漸地捂著臉,很久沒有起身。後來她開始幹活。三下兩下把碗盞洗好,看見自己家棚子的爐灶下麵一個簡陋的槅子裏堆著碗筷之類的,她把碗盞放進去。

她走回屋子,裏麵的小燈已經熄了,聽見她母親在黑燈瞎火的炕上輕聲道:“電費很貴,能不用電就不用。你的鋪蓋我給你鋪好了,在炕梢呢。你快睡吧,累了一天了。”

望舒哦了一聲答應了,脫了衣服,在黑暗裏摸到自己的鋪蓋躺下,聽見母親翻來覆去地,忍不住問:“媽,你身上難受麽?”

“身上倒是不難受,心裏難受啊。”葉母長長地歎了口氣道,“城裏的生活真難啊,望舒,買米買菜都要錢。還要養兩個小孩……”

“媽,你別擔心。我明天就出去找工作,隻要一個月賺個千把塊錢,你就不用愁了。”望舒輕聲道。

“唉,難啊。”葉母長長地歎息。

炕很小,母親的歎息似乎就在耳邊一般。望舒盯著窄窄的窗戶外的灰牆,想了很久的心事方才睡著。

一直把車開到她家大門口,許承宗才停下來。隔著車窗,看著記憶中熟悉的葉家大門,隻是牆裏再也不是當初望舒在家時種的滿滿的蔬菜瓜果了,一大片的玉米擋住了養傷那半個月裏曾熟悉的一切。

他靜靜地坐在裏麵半晌,然後打開車門,從兜裏掏出煙,點上,手拄著車頂篷,看著葉家,心情低落地吸著煙。

“許哥,我們進去麽?”後麵那輛車裏出來兩個健壯的男子,走到許承宗身邊問。

“你們留在這裏,我自己進去。”許承宗悶悶地說,卻仍是吸著煙,沒有動。

竟然隻為了響了一聲的電話,他就丟下手頭所有的事,開了幾個小時的車趕到此地,他是怎麽了?

剛離開此地的時候,他曾經日日夜夜思念在鄉下的這段日子,想念在這裏時平靜舒緩的家常日子中心裏的平安。後來他身上的傷徹底好了,他回來找她,可隨著她始終不見蹤影,當初那難以抑製的衝動和迷戀已漸漸被壓在心底深處,越來越忙,跟她的往事越來越模糊,他早已經在二十多年的生活裏習慣了痛苦和絕望,多這麽一次對他來說,已經沒有什麽稀奇。

這世上又有誰是心想事成呢?

落寞與失意才是生活的常態吧?葉望舒跟無數不堪回首的往事一樣,屬於他午夜的夢,夢裏的希冀、痛苦、絕望那樣深刻,深刻得讓人覺得生不如死,而早上醒過來之後,他還不是如同這個世上萬萬千千的普通人一樣,精神抖擻地投進都市叢林裏去撕咬去攻擊,仿佛深夜時的軟弱與孤單從不曾存在過?

隻有偶爾當他在街上看見穿著樸素寒酸、身形消瘦的馬尾辮子姑娘,她的樣子會立時活生生地出現在他眼前,讓他胸口悶得壓抑,想起她那靜靜的溫和的眼睛和發怒說不出話來時滿臉的通紅,還有自己離開那天她把許家送的錢擲在青石板路上,看著自己時眼裏的絕望與痛苦……

為什麽事情的結局會變得那樣醜陋?

為什麽他會傷害這世上唯一曾經對自己善良的人?

為什麽她不像自己這兩年來遇到的無數個女孩子一樣,輕鬆地看待男女間的那些事,這樣她會活得輕鬆,而他也不會像現在這樣難受?

為什麽要相信愛情,甚至相信那詛咒一樣的愛情會給人帶來幸福?

煙越吸越無趣,他伸手掐熄了,快步向葉家走去。他腳下的皮鞋在熟悉的石板路上發出噠噠的響聲,到了窗子處,他掏出兜裏的刀,把鉤子從密閉的窗子縫裏伸進去,一轉一提,窗子的插銷立即就開了。

十年監獄,他學到了很多,開別人家密閉的門窗隻是其中最簡單的。

拉開窗子,雙手在窗台上用力一按,他人已經進了屋子。

他一進去就看見炕幾的門把手上別著的那朵枯了的芍藥。

他徑直走過去,伸手扯掉枯花擲出窗子,拉開炕幾門,看見自己前幾次來的時候放在這裏的信和手機已經不見了。

他拿出自己的電話,繼續撥那個爛熟於心的號碼,號碼鈴鈴地響,仍沒有人接聽。

他站在地上,靜靜地呆了半晌,後來從口袋裏掏出另一支煙,一個人倚著窗子,邊吸煙邊看著遠處的青山。

一支煙吸到一半,聽見外麵有人聲。片刻之後,自己的保安和一個年過半百頭發斑白的女子走進院子,這女子看見站在窗子前的許承宗,驚道:“你怎麽進去的?”

許承宗伸手拍拍窗子,很篤定地撒謊,“這窗子沒劃上。”

“哦,那可能望舒走的時候忘了。”這半百女子是崔三嬸,她掏出鑰匙,打開門,一會兒從屋門進來,入門看見許承宗抽著煙,她顯然有點兒不高興,可許承宗一身淡色高檔西裝,長身偉健,氣質容貌富貴逼人,在他麵前,不自覺地令人有些氣短,崔三嬸躊躇了一下,就把肚子裏的不高興咽進去了。

“她什麽時候回來的?”許承宗把煙熄滅,從窗子處閃開,邊看著這女子關窗劃上插銷邊問。

“一個月前。”崔三嬸把窗子關好,回頭看著許承宗,想到這人來了四五次了,還真夠長情的,可惜就是個勞改犯,長得這麽好,也不知道勾引過多少女人心甘情願上他的當!

繡花枕頭裝爛瓤,望舒真是聰明的女子,離這樣的人遠遠的才對!

“她說了她去哪兒了麽?”許承宗問這句話,心裏竟然通通地跳,自己也有點兒奇怪。

她明明就是躲著自己,他為什麽偏偏總想著要聯係上她呢?

“她跟她大哥打工去了,還能去哪兒?”崔三嬸想當然地說道。

“她大哥在哪兒,你知道麽?”崔三嬸的眼神和姿勢,就是往外趕許承宗,許承宗想了想,走出去站在屋門口,又被崔三嬸攆著道:“走吧,上外麵站著吧。我得鎖門了。”

他看著崔三嬸,對她笑了笑,似乎自嘲一般,後來出去了,站在自己的手下中間。下午的太陽不甚熱,照在葉家冷落的院子裏,處處蕭條。身後的崔三嬸嘩啦一聲鎖上門,對許承宗道:“她大哥住哪兒我也不知道。在城裏打工,東奔西跑的,沒有個固定地方住啊。”

許承宗聽了,沒有做聲,手伸到口袋裏拿煙,他心情不佳的時候,就想吸煙。

過去這一年他心情一直不算好,所以煙癮越來越大。

“走吧,我負責給他們看屋子,你們老在這裏不是辦法。”崔三嬸家裏有事,不想在這裏多耽擱,忙著趕人了。

許承宗還是忍不住拿出煙,咬在嘴上,離開前左右看了看,一眼看見窗下那壇粉色的芍藥。去年隻有可憐巴巴矮矮的一株,今年就已經滿滿地成了一叢了。

他走過去摘下一朵來,插在自己西裝上衣口袋裏,用手輕輕撣了撣那嬌嫩的花瓣,在崔三嬸仿佛他是怪胎的眼神中,領著人快步向山下走去。

到了山下,兩個保安對他道:“許哥,你來這地方好幾次了,要是真想找這家的主人,我們公司可以想辦法,一個月之內一定幫你找到。”

“不必了。”許承宗答道,他回頭看了一眼葉家的兩層樓房,後來移開目光,擲下手裏的煙上車了,車門關上時發出砰的一聲,他啟動鑰匙,鋥亮的轎車在山路上一個熟練的後退和轉彎,很快就無影無蹤。

望舒想心事直到後半夜才睡,仿佛是剛睡著,就被頭頂上踢踢蹬蹬的聲音吵醒了。她睜開眼,到窗戶跟前掀開窗簾,她看不見人,隻見眼前一雙又一雙的鞋向坡上而去。

“這些人天天這樣,他們多數人都是一家模具廠的,趕工的時候上班就早。你睡不著?”葉母在炕頭問她。

“沒事,我就是不習慣這聲音,好像正在頭頂上。”

“就是在咱們頭頂上,這房子比地麵低,唉,就因為這個,才便宜啊。”她媽媽歎息一聲,後來道,“你大哥有案底,脾氣也不太好,工作難找。有的地方還不給錢,劉國誌這裏工錢雖然少,可月月開支,算不錯了。”

望舒聽著,知道母親的意思是在催促自己快點兒出去找工。看著眼前擁擠的小屋和身後沒有斜坡高的窗子,不管是城裏還是鄉下,生活對自己來說,從來不曾容易過。

她挺著肩膀,要撐住啊,撐住了,生活總有一天會變好的。

“劉國誌的生意做的不錯?”她隨口問。

“不光不錯啊,人家都發財了。”葉母感歎一聲,似乎也睡不著了,坐起來道,“他都買了樓了,望權說有整整一層,現在這個房價,沒有百八十萬哪裏能買到。唉,人家的孩子怎麽就這麽能耐呢?”

望舒聽了,怒氣從肚子慢慢湧上,心想母親以前雖然不會說話,可那時候家裏倒黴的事一件又一件,她能理解母親的心情。但現在大哥出獄了,自己考上大學了,兄妹倆全都正正當當地打工賺錢,生活不就是要從一點一滴開始麽?不偷不搶,怎麽可能一蹴而就發財呢?

她用力咬著嘴唇,生氣得說不出來話,自己坐在窗子旁,呆呆地瞪著窗外,巴不得立即天亮,自己好出去找工作。

後來隔壁大哥的屋子門響了一下,葉望權的腳步聲響在走廊,對這屋輕聲道:“媽,望舒,我出去一下,一會兒就回來,今天工地上工早,得早點兒吃飯。”

望舒答應了一聲。

“你大哥上路口買豆漿去了,我得起來給他弄飯。”葉母也道,起身下地。

望舒跟著母親出去,在走廊看對麵的屋子,小燕小寶正躺在小小的**,睡得正酣。她忙走進去,在床邊出神地看著一年沒見的兩個侄兒,感到自己的胸口滿滿的愛快要溢出來了,自昨晚進家門,第一次心裏好受些。

轉身到小院裏,白天的光線下,這個狹窄擁擠的小院更像個大點兒的走廊,東西堆得沒有插腳的地方,那個燒火做飯的棚子黑魆魆的,連旁邊的牆都因為常年燒煤炒菜,弄得滿是黑乎乎的油煙。她母親在燒水,望舒忙走過去道:“媽,我來弄早飯吧。”

葉母點頭道:“把饅頭熱一熱,等你大哥買豆漿回來,就能吃了。”

望舒嗯了一聲。煤球跟老家燒柴火的灶不一樣,她費了半天力氣,嗆得直咳嗽,才算把爐子燒著,看著熱氣上來了,她回頭對母親道:“吃完早飯,我出去到人才市場看看有沒有招工的。”

她母親什麽都沒說,隻點了點頭,後來低聲歎道:“辛苦你了,我還算養了一個好孩子。你比你大哥強,唉,我這輩子,就操心你大哥了。”

望舒沒吭聲,隻在黑乎乎的棚子裏盯著饅頭蒸籠的熱氣,想著心事。一會兒她大哥買豆漿回來了,兩個侄兒也醒了,出門看見姑姑,又叫又笑地高興了半天,望舒被母親影響得十分低落的心情,立即好了起來。姑侄兒三個你一句我一句,又說又笑,無數的話沒完沒了,在飯桌上也沒歇下來。

“姑,我們啥時候去遊樂場和動物園啊?”小寶始終忘不了這件事,跟父親和奶奶提起來,都說門票太貴了,現在看見姑姑,就忍不住想慫恿通情達理的姑姑。

“等姑姑賺了錢,第一件事就是帶你們去。”望舒笑著道。

兩個孩子高興壞了。小燕一邊喝著豆漿,一邊看一眼姑姑,再看一眼奶奶,嘴抿著笑,不吭聲,後來等奶奶出去了,她突然湊到姑姑耳邊低聲道:“姑,你上大學了,找個大學生當男朋友吧?”

望舒看著侄女嚇了一跳,這孩子才十一歲,整天想的都是什麽啊?

“到大學是為了讀書,你以為我幹什麽去了?”

“我不是想著以前那個勞改犯走的時候,你——”小燕說到這裏,有點兒不好意思,她知道自己當初闖了大禍,所以總想著讓姑姑再找一個男朋友,那樣的話自己的禍也就消了,“他走的時候你——你哭了麽。再說了,人家都說現在讀大學就是為了談戀愛……”

“你聽誰說的這些亂七八糟的話?”望舒吃不下去了,這丫頭才進城一年,怎麽變得跟小大人一樣了?

小燕看姑姑急了,把饅頭放在嘴裏,搖頭道:“我自己想的。我吃完了,我上學了。”

恰好這時候葉母走了進來,望舒看著侄女,沒再接著問。等吃完飯跟母親一起送兩個孩子上學,她見這所民工子弟學校雖然不大,但老師多數都是大專畢業,比她們鄉下的那些多數隻有初中畢業的鄉村教師強多了。

生活雖然還是很難,但總算有些地方已經在慢慢變好。

回到家,望舒拿著洗發水到院子裏,在水龍頭底下胡亂用冷水洗了洗頭發,然後胡亂擦幹,進屋把箱子打開,找出一套換洗的衣服換上,就對那屋忙碌的母親道:“媽,我出去找工作了。咱家住的這地方叫什麽名?回來我找不著了,可以跟人打聽。”

葉母說了地址,出來跟著女兒到門口,一邊幫女兒忙碌,一邊叮囑道:“找工作要緊,自己的安全更要緊。城裏壞人可多了,很多鄉下來的丫頭被人騙了,為了錢不走正道,你可小心些。”

望舒在母親的嘮叨裏笑了一下,頭發仍半幹著,她沒時間等了,轉身沿著歪歪扭扭的房子間隙向大路走過去。

她對這個城市雖然不熟悉,可自己心中大概有個找工作的輪廓。走到大路,再沿著大路走了不長時間,就看見公車的站牌。她仔細地讀著每一站地的名字,看見有一站叫新風市場,想起以前在師範大學的時候,曾經跟同學逛過那個市場,除了超市和大商廈,還有些五花八門的小店鋪,那裏肯定有職業介紹所。

等了一刻鍾,公車來了,又坐了大概二十分鍾,新風市場就到了。她下車,隔了五六年,這裏的變化太大,沒有一個角落和樓房是熟悉的。她抬頭四處張望,看見人煙和車影最密集的地方,一棟現代化的大樓立在一個十分整潔宏偉的廣場的正前方,巨大的鋼架上四個鎏金的大字十分耀目。

富麗廣場。

這廣場的左側是一個步行街,粉色和白色相間的地磚遠遠地看去像是童話世界。步行街兩邊一家家的店鋪鱗次櫛比,玻璃和外飾在陽光下閃著繁盛的光。現在時間還早,但步行街上已經有衣著入時的紅男綠女在購物,在步行街盡頭的彩旗飄動聲裏,能聽見他們說笑的聲音。

而隔了一趟樓房,躲在樓區中間的新風市場則老舊不堪,很多鋪子的光線陰暗,裏麵的東西也跟著不起眼了。逛這個市場的多是拎著菜籃子的大媽和老大爺,修鞋的、修車的、擺攤賣小飾品的,把本就不太寬敞的路占得更加狹窄。

現實與童話。

這就是新風市場跟那邊的富麗廣場的差別。

而她生活在現實裏,童話跟她無緣。

一個人向新風市場裏麵走,小廣告到處都是,她沒費力氣,就找到了一家職業介紹所。外麵的木板子上貼的密密麻麻的小廣告,招的有保姆、超市收銀員、家教、小時工……她看了半天,走進去,裏麵不太透風,一個中年壯實的婦女看見望舒,很熱情地說道:“想找什麽樣的工作?”

“我隻是看看。”望舒笑笑,她看這女人的樣子太過熱情,生活早就教會了她看人識人,這時候就不肯多說話。

看望舒很冷淡,這女子更加熱情,反複地說:“老妹,我看你可以試試這份工,我給你電話號碼,明天就能上班。”

望舒接過她手裏的小廣告,看見上麵寫著商場清掃員,她心中一動,大商場通常不會拖欠工資,沒準這還真是一個好機會:“你們收多少中介費?”

“五十。”

望舒點頭道:“那我再到處轉轉,麻煩你了。”說完向外走。

“三十!”那女人連忙在望舒身後喊,“老妹,別著急走啊?我告訴你,這條街上,別人都沒有我這裏工作機會多。我這裏還有一個月賺四千的活兒呢,你願意幹不?”

望舒聽了,猛地停住腳,回頭道:“什麽活?”

現在還有不需要學曆的正經工作會賺這麽多錢麽?

“你進來說。”

望舒走進去,那女子上下打量望舒,然後道:“先交中介費。我這裏隻要交了錢,必保上班,沒工作就退款。”

望舒想了想,想到家裏母親的嘮叨和自己跑一趟市區的麻煩,交了錢總會有一些信息吧?

想到這裏她掏出三十塊錢,那女人收起來,上下打量望舒幾眼,然後拿出一個名片道:“給這個號碼打電話,一個月四千,你願意幹的話,隻多不少。”

望舒看了一眼,綠色的卡片,上麵寫著“大學生商務俱樂部”,底下一排斜體的小字:你想體會當代大學生的風采麽?你想感受都市女學生的浪漫麽?請打電話139…………

望舒感到血嗡地一下衝上腦子,她把卡片哐地一聲砸在桌子上,對那女人怒道:“這種工作不就是當妓女麽!你要是全給我介紹這樣的工作,就把錢退給我!”

她性子本來極穩重,不輕易動氣,可真的被人惹火了,所有的自控和克製都拋到腦後,帶著一股豁出去的衝動發怒了,這時候的她是真的什麽都不怕。

那女人不是善類,可她看了一眼望舒,知道逼急了的老實人最不好惹,她嘴唇撇了撇,又拿出一個單子遞給望舒道:“不幹就不幹唄,你生啥氣啊?看你像個讀書的,長得也不錯,才給你介紹的,你以為是個人來找活,我就給介紹這樣的工作?人家現在隻要女學生。”她一邊說著,一邊看望舒的臉色變得鐵青,自己趕緊收口道,“不幹這容易來錢的,那發小廣告幹不幹?”

發小廣告拿不到錢,她以前讀師範大學的時候,有同學幹過這事,一毛錢都沒拿到。望舒壓住心裏的氣,盡量心平氣和地說道:“剛才商場的清掃員就很好。”

“那個已經被人搶走了。現在誰找工作不想去大商場大超市啊,又是空調又是暖氣的,多舒服。”這女人嘮叨起來了。

“那還有類似的工作麽?實在不行,我可以當家教,我的英文特別好。”

那女人翻了翻,寫了一個電話號碼道:“你打這個電話試試。一小時八塊錢,教一個小學五年級的男孩。”

望舒把號碼拿過來,走出去很遠,才在一個底樓找到公用電話,打過去,那邊一個男人的聲音,聽了望舒的來意,隨口一句:“已經找到人了。”就掛了電話。

她隻好又回去,那女人這次給了她幾個電話,打過去,很多電話都沒人接,不然就是已經找到人了,隻有兩個還有機會,可一個上工地點太遠,她去不了,另一個家教需要晚上去小孩家裏,她不在市區住,太過危險,也隻好放棄。這麽一通忙活,已經到中午了,她什麽收獲都沒有,肚子也開始餓了,她身上錢本就不多,一想到要花錢買午飯,就心疼那三十塊錢。

這女人淨給自己一些沒用的信息,不是在糊弄她吧?

她折回去,這時候那小屋裏擠了幾個人,望舒站在店外,聽那女人說:“你咋不幹了啊,那活多好啊,一個月能賺幾千呢。我就是沒你那本事,不然我也去幹了。”

“我前天騎自行車跟人撞了,腿上蹭了好幾道口子,哪還能在水裏泡著。王姐,你忙吧,我得回去上班了。”一個女人答道。

望舒心裏一動,一會兒看見個子高高的女子從職介所出來,望舒忙跟在後麵,等出了市場,離職業介紹所遠了些,望舒方走到這女子身邊打招呼道:“你好。”

這女人出其不意,看著望舒道:“呃,有事?”

“我在那個職介所交了三十塊錢的信息費,忙了大半天了,也沒找到工作。”望舒低聲說,忍不住歎了口氣道,“我剛才聽說你腿傷了,辭了一份工作,我能問問那份工作我能做麽?”

這女子看了看望舒消瘦的身材,笑了:“你太瘦了。那是在遊泳池裏當陪練,從早到晚在水裏泡著,一天少說也要遊幾裏地,你這體格哪行啊?”

望舒聽了,反而高興起來,她本來還擔心這工作又是什麽不正經的活,如果隻是教遊泳,她太擅長了啊!

“我可以。”

“你受過正規訓練麽?那活兒需要證的,你得有個救生員證。”

望舒滿腔的高興登時熄滅,她歎了口氣,邊轉身向職介所走邊對這女子道:“那算了,麻煩你了。我還是試試別的工作吧。”

不知道是她臉上的失意打動了這個女子,還是別的什麽,望舒走了沒幾步,聽身後那女人招呼道:“你別走,回來。”

望舒詫異地走回去。那女子又打量著望舒,後來笑道:“沒證,你可以在這市場那頭自己辦一個,十五塊錢,別多給,多給就是坑你呢。你會什麽泳姿?”

“什麽都會。”

“嗯,那就好辦了。你既然沒受過正規訓練,但那裏現在缺女教練,你去了,沒準陳老師會用你幫忙。”這女子說著,翻了翻身上,似乎在找紙筆,沒找到,就對望舒道:“我給你他的電話,你就說小陸介紹你去的。”

望舒忙找筆,聽她念電話和遊泳館的地址。

“你去試試吧。我還在上班,這就走了。”

望舒忙說聲謝謝,這個幫了忙卻連名字都不知道的小陸已經走遠了。

望舒心裏很感動,現實雖然無情,充滿著失意,可生活中來自陌生人小小的一個好意,就能讓人心裏暖乎乎的。

她拿著那個電話,跑到公用電話那裏撥通了那個號碼。

接下來的事情出乎意料地容易,電話裏陳老師讓她帶著證件去遊泳館,如果真的什麽泳姿都會,他現在正缺女陪練,可以立即讓望舒上班。放下電話,望舒心裏高興極了,她一路跑到路口,在一個鞋攤的旁邊,果然看見十分隱秘的兩個字:“辦證”。辦證的中年漢子攬客說,所有證件他都能辦,如果想要,清華的畢業證都能偽造,加十塊錢,他現在趕工,立等可取。

望舒越聽越感歎,想到自己費力讀大學,畢業了的證書也不知道跟這個假的競爭起來有何優勢。她給了加急錢,拿到證,已經是下午兩點了,她隨便在路攤上買了兩個包子吃,包子餡也不知道是什麽做的,一股子不新鮮的味道。她邊皺眉吃著,邊看著眼前的鬧市。

陸續有公車駛進來,從車上下來的老老少少,多數都向著富麗廣場方向而去。望舒看富麗廣場那玻璃的旋轉門下立著四個黑衣侍者,一輛輛的豪華汽車在那裏來來往往,她看著人家的繁華,吃完了手裏一塊錢兩個的怪味大包子,後來擦了擦嘴,從富麗堂皇的廣場大廈移開眼睛,向公共汽車站走去。

循著小陸給的地址,望舒一路問著找到遊泳館。夏天遊泳館的水池被人承包,專門招暑期放假的學生辦遊泳班,這個遊泳館靠近附近的中小學,人數尤其多,在遊泳館外麵,就能看見一個個送孩子來學遊泳的家長進進出出。望舒走進去,跟門口坐著的看門人說明來意,看門人領她進去,順著台階去泳池,瓷磚鋪的台子有點兒濕漉漉的,空氣中帶著氯水和水蒸氣的味道,聞起來不太舒服。台子下的水池裏,淺水區處分隔成兩個小池,有二十幾個孩子在裏麵撲騰,水花的聲音在闊大的室內聽來很響。岸上的階下椅子上坐著很多家長,正在盯著孩子。

遊泳班的負責人是個四十歲上下的結實男人,自稱陳老師,他看著望舒消瘦的身材,疑慮道:“這個活很累,整天都在水裏泡著,幾個班下來,一天十幾裏地,你受得了麽?”

望舒點頭道:“我受得了。”她曾經種了五年田啊,家裏沒有牛,她一個人拉著耙田的鐵耙,每年都要在水田裏當一個月的水牛,現在陪小孩子遊泳賺錢,對她來說太輕鬆了。

“我能問問工錢麽?”

“一個小時三十,多教就能多賺點兒,有人一個月拿四千多呢。你身體行麽?”

望舒在心裏默默地算了一下,多吃苦就能多拿到錢,對吃苦,她比吃飯還習慣,自己想都不想地說道:“行。”

“那好,你自己自備幾套泳衣,明天就來上班吧,先試用一天。”

望舒想不到事情就這樣敲定了,她心裏高興,出了遊泳館,才想到自己還沒有遊泳衣,這座城市裏哪裏會有遊泳衣賣呢?問了一個來送孩子遊泳的家長,那家長立即推薦了富麗廣場旁邊的步行街。

這個地方還真是有名呢。

望舒心裏想著,坐公車又回到富麗廣場。現在是下午了,街上明顯比早上的時候熱鬧多了,眼前來來往往的人,身上衣裝帶著都市的華麗,讓她覺得自己是個地地道道的外來客。

一個人沿著路兩邊的店鋪一家家地看,她沒有找到工作時,全世界都沒有工作機會,現在她找到了,才發現這步行街上到處都是招工的紙牌子。

飾品店招小工、冷飲街櫃招小工、服裝小店招小工……一路走過來,她連哪家賣遊泳衣都沒注意,光看誰家缺人手了。

這步行街很長,十字形,交匯處有搭就的類似舞台的圓形台子,在一棟高樓的底下,還有很幹淨的兒童遊樂場,很多帶著妻子逛街的父親,就在那裏一邊陪著孩子玩,一邊等著逛街的妻子。

生意人心眼真是多啊,連這個都算計到了。

她已經找到了工作,心裏很輕鬆,索性逛了個痛快,最愛逛商場裏那些她想都不敢想的奢侈品店,珠寶玉器水晶,在一個名字很怪異的叫施華洛世奇的水晶專賣店,她停住腳,對著櫥窗裏發光的小小天鵝出了半天神。

“想看點兒什麽?”竟然有店員走了過來,看著她笑著問。

望舒有點兒出其不意,她逛街這麽久,從來沒人搭理自己,這些店員一看她身上的衣著,就知道她窮得什麽都買不起。這還是第一次有人主動招呼她呢,而且還是在這種一小塊水晶幾百塊的地方。

“我隨便看看。”她不好意思地笑了。

“喜歡這個天鵝?”

望舒點點頭,後來歎道:“真亮啊。”

“那是因為打磨和拋光,施華洛世奇的工藝能讓最普通的水晶擁有生命。”

望舒點頭,心中正想這句話放在人生上,豈非大有意味,就聽身後有人道:“葉小姐?”

望舒活到二十六歲,自己的姓後麵,從來沒被人加個“小姐”,她一時沒體會出是叫自己,等身邊多了一個人,她回過頭,看見一個三十多歲的男子站在旁邊,正驚訝地看著她。

她看了他好一會兒,才慢慢想起來了,眼前的人是當初曾到過自己家的程健。

“程總您好。”旁邊這個很熱情的施華洛世奇的店員看見程健,立即非常恭敬地打招呼。

程健對那店員笑了一下,就看著望舒道:“葉小姐怎麽在這裏?想買水晶麽?”

他說話的時候,卷舌音很輕,有些像她當初讀師範大學的時候,那些南方來的同學說普通話一樣。

望舒不好意思了,她逛這些店,就是因為沒人會注意自己,現在被人連著問買不買水晶,想到自己身上可憐巴巴的幾張鈔票,一共不到五十塊錢,忙她擺手笑道:“買不起。”

她邊笑邊打算離開,哪知旁邊的程健看著她的笑容,也跟著笑了,立即隨口道:“你想要哪個?我可以讓他們送給你。”

望舒愣了,以為自己聽錯了,送給自己?“謝謝,不用,我該走了。”她不等程健再說話,就匆匆出門向商場外麵走去。身後程健看著她苗條的背影,嘴角輕咧,他看了看手表,現在離下班還有兩個小時,他想了想,拿出電話撥了號碼,鈴響了一會兒,那邊的人方才接聽了,程健笑著對電話裏的人道:“承宗,忙麽?”

許承宗正坐在自己辦公室,他麵前的椅子上坐著一個身材瘦小、鼻梁上架著厚厚眼鏡的男子,幾摞文件堆在他倆中間的桌子上,許承宗示意對麵的眼鏡男子暫時歇工,對電話裏的程健道:“正好忙呢。你找我有事?”

“一起出來聚聚吧?”

“這幾天沒時間,等哪天有時間我找你。”許承宗邊說,邊看著眼前桌子上的文件。

“哦,也成。承宗,你還記得你以前在鄉下養傷的時候,那個照顧你的鄉下姑娘麽?”

程健的聲音很輕,許承宗臉上的笑容卻不見了,他捂緊話筒,對椅子上的眼鏡男道:“啟駿,你先出去一下。”

啟駿會意,忙起身走出許承宗的辦公室。

辦公室裏隻剩了他一個人,許承宗把話筒湊近嘴邊道:“記得。你提她幹什麽?”

“我剛才看見她了,就在我們的廣場這裏逛街。”

“真的?”許承宗出其不意,聲音裏帶著震驚,他這間辦公室,就在富麗廣場大廈的頂樓,此時忍不住起身走到窗邊,從這個方向的窗子看過去,整個步行街都在他眼下,眼睛盯著下麵密密麻麻的人流,他忍不住在裏麵尋找記憶中的那個消瘦的身影。

滿街的型男潮女,哪裏有她在?

“你一定認錯人了。”他後來對程健說。

“怎麽可能呢?那姑娘長得不錯,當初在她家,她還把姑姑送她的錢擲回給你,我印象很深刻。”程健的聲音帶著笑意,似乎在打趣許承宗。

許承宗聽著程健的打趣,眼睛裏閃過一抹極為複雜的情緒,他盯著下麵熙熙攘攘的大街,不由自主地又搜尋了一會兒她的身影,後來似乎隨口道:“你沒問問她現在住在哪裏?”

“她沒跟我說幾句話就跑走了。”程健似乎很遺憾地說道,“她當時在聯華看水晶,我說了句讓她挑一塊,她也沒挑。難怪你對她不一樣,這女孩還真是挺特別的。”

許承宗臉色有點兒僵硬,好一會兒沒動,後來他道:“我有個案子要看一下,等完工我打給你。”他說完,跟程健再見,掛了電話。

人坐在椅子上,看著麵前的一排按鈕,他腦子裏細細地想了一會兒,按下按鈕讓啟駿進來。

啟駿很快就走進辦公室,這個辦公空間是許世軒在世時候用的,當初古樸簡單的設計,在許承宗年前接手後,放棄了那些看起來十分低調的內飾及用具,把辦公室裏麵的休息室打開,與辦公室合一,重新裝修好的辦公空間穩重當中帶著奢華,既張揚又自信,闊朗明亮的空間看上去十分舒適,坐在黑色椅子上麵的許承宗抬起頭,進入這個辦公室的人就能從他一絲不苟的麵容上感到這個年輕人渾身上下透出來的精明與野心。

“我們接著討論剛才的話題。”許承宗道。

啟駿道:“好。自從令尊過世之後,富麗的經營出現了很多問題,有幾筆投資血本無歸,尤其是大盤綠色地帶,光那一筆,富麗就虧了不少……”

“也是程健負責的?”

啟駿表情沉重地點頭:“嗯。”

“那個預算的徐經理,你跟我說他在這個投資虧損之後,離開富麗了?”

“嗯,自己開了一家公司。我查了一下,注冊資金相當於一個中等規模的開發商。”

“這筆資金當然跟這個綠色地帶有關係了?”許承宗從桌子上拿起一支筆,噠地按了一下,聲音在靜靜的室內很響。

啟駿點頭,後來猶豫著試探地問道:“這個經理人已經走了,程健仍然受你母親重用,我聽說許夫人身體不佳,這件事需要緩一緩再查麽?”

許承宗沒做聲,後來轉過頭,看著啟駿的眼光有點兒冷,慢慢地說道:“啟駿,你當初跟我一起蹲牢,如果我沒有記錯,那時候你整天說自己是被人誣陷才倒黴入獄的,對麽?”

啟駿臉紅了,厚厚鏡片下的鼻梁在空調房裏緊張得出了汗,許老大在監獄裏是老大,在這個集團也是老大,不管當初在裏麵,還是如今在外麵,宋啟駿都倚仗慣了許承宗,他聽出來許承宗語氣中的不高興,自己緊張地點點頭,忍不住清了一下嗓子。

“現在我知道你為什麽會被人誣陷坐了五年牢了。”許承宗說著,用筆點著麵前幾摞文件中的一個,非常正經地說道,“坐牢的滋味不好受,你我都知道,如今咱們不但要當奉公守法的良民,還得為這社會的美好做一點兒貢獻,揪出那些損人利己的壞蛋,讓他們受到法律的嚴懲才行。你說對麽?”

啟駿不是傻子,他知道自己先前踩了雷區,這時候聽許承宗開始不好好說話了,更為緊張,額頭都冒汗了。

看來整個公司上下的傳言沒錯,在許老大麵前,真的不能提起他母親。

“去把事情辦好,讓這個經理知道,他以前做錯了事,現在要付出代價。至於我母親的身體,你不必擔心。”許承宗拿起另外的案子,向後靠在椅子上,不再看啟駿。

啟駿立即起身拿起許承宗所指的文件,逃一般地出門去了。

門輕輕地合上了,許承宗本打算接著忙手頭的工作,他曾經浪費了十年,所以自從出來之後,他都是一天當成兩天用,每天隻睡五個小時,一周七天,天天從早忙到晚,像一隻上滿了油永不疲倦的機器一樣。

時間不等人啊,他丟失了太多時間了。

現在的他跟剛剛從監獄出來時大為不同,他用半年的時間,把過去十年在自己身上留下的痕跡除得幹幹淨淨,此時的他說話行事、衣著體態,無一不像一個出身富家教養良好的青年。

事實上隻有他自己知道,就算給他一輩子的時間,他也抹不平過去十年給他心裏留下的那些傷疤。

這時候對著麵前一堆待處理的事情,他半天沒有動,想到剛才程健提到了葉望舒,葉望舒,當初那個邂逅了十二天的鄉下姑娘,美麗、心地善良的她這一年多過得好麽?

可有在這個鋼筋混凝土的都市裏迷失?可有像好多鄉下進城的女孩一樣,在燈紅酒綠的城市夜晚失去了身上山泉水一樣的純真?現在的她,還會如當初一樣,天真地在夜晚的山路上問自己“你愛我麽”?

他想起她問自己這句話時,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裏複雜難辨的情緒,真是個沒經世事的傻瓜,她不知道“愛”這個詞,除了給人帶來傷害和血淋淋的傷口,一點兒意義都沒有麽?

他一個人太久了,久到常常尋思在鄉下的那段日子,是不是自己絕望孤單的心境裏所做的一個美夢。

這個世上真有葉望舒麽?

美好的鄉下姑娘葉望舒,也許她不曾存在過,過去不曾存在,現在和將來也絕不會再出現了!

將手上的筆擲在桌子上,他從椅子上站起身,拿起車鑰匙向外走去。經過休息室時,跟了他兩年的保安大路、二軍見他出來,跟在他後麵,一起出去,其中大路問道:“許哥,今天怎麽這麽早?”

“出去一下。”他頭也不回,一路走向停車場,到了停車場邊,他開了車門,自己想了想,又砰地關上車門,轉身從車場的電梯上去,沿著一樓的正門走出去,越過門旁四個穿著黑衣的侍者,別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恍若不聞,一直向著步行街的入口去了。

他在裏麵一直走,然後進了聯華,走到水晶店門口,看著黑色天絲絨上麵的水晶天鵝,他好一會兒沒動。

“許總,想看些水晶?”這個店員賣的是奢侈品,一天難得看見幾個人進來,從早到晚地閑著,看見顧客就很高興,先前連葉望舒他都熱情招呼,這會兒看見許承宗,有點兒喜出望外了。

“不,我就是看看。”許承宗盯著眼前光華流轉的小小白色水晶天鵝,心中卻在想:“她在這裏看什麽呢?這些奢侈品華而不實,她哪裏用得到這種東西……”

“先前也有一個女子盯著這個天鵝……”

這店員還沒說完,許承宗突然把目光從水晶轉到他身上,眼睛注視著這個年輕的店員,說話時口氣有些急切,“什麽樣的女子?”

那店員沒想到許承宗問這個,自己愣了一下道:“一個二十幾歲的女人,像個學生,她站在這兒看了半天,說這個天鵝很亮。”

許承宗看著那天鵝,想著望舒對著這個天鵝感歎的樣子,好久沒有說話,聽見旁邊這個店員接著道:“亮是因為我們的打磨和拋光,最普通的水晶也會擁有生命……”

這個店員在培訓的時候,顯然沒有注意聽主管的教導,每次來顧客,他都是這麽幾句照本宣科的話車軲轆似的反複說。

這店員接下來說的是什麽,許承宗沒有聽,腦子裏想到當初在葉家養傷,看見布衣粗服的葉望舒換上那個劉國誌所送的紫色長裙,苗條婀娜,變了一個人一樣。她那樣靜靜含蓄的美麗,曾讓那時的他心跳加速,移不開眼睛,就是現在回想,也難免片刻的失神。

女人也是需要打磨與拋光的。

這樣看著天鵝,想著一身學生氣的望舒盯著這塊亮亮水晶的樣子,水晶的光映在她眼睛裏,是不是很亮?

是否如鄉下的那個晚上,當星月的光輝映在她的眼睛裏時,那樣奪人呼吸一般地閃亮?

望舒盯著陳老師,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話。

“我跟另外幾個負責人討論過了,為了對學員負責,還是要找正規訓練過的體校學生當教練。讓你白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這陳老師看著望舒,毫無歉意地說。

望舒捏著手裏的布包,裏麵放著她花了幾乎全部積蓄買的一件遊泳衣,現在卻用不上了。

“怎麽能這樣呢?昨天說好了啊!”她不甘心地問。

“說好了,可是這遊泳班不是我一個人負責啊!”這陳老師不耐煩了,語氣開始不佳。

望舒不知道自己還說了些什麽,隻知道後來這陳老師理也不理自己,轉身走了。她一個人失魂落魄地走出遊泳館,早上八點的太陽不暖不熱地照著她,她卻覺得自己頭有點兒脹熱,昨天晚上跟母親和全家歡天喜地慶祝她的好運氣,這時候想起來,難受得胸口堵得慌。

她還以為自己真的走運了呢!

算了一個晚上,她這個月要是出了全勤,多吃苦,可以拿到三千多塊錢——三千塊錢啊,夠自己半學期的生活開銷了。

她難受極了,在遊泳館前麵的台階上坐了好幾個小時,越想越難過,心情極差地站起身,然後坐公共汽車到昨天經過的步行街去看那些找小工的廣告。找了幾家,都說負責的老板不在,讓她明天再來。隻有冷飲街櫃的小工妹妹看了她的樣子,加上此時天氣尚不熱,冷飲攤前麵人很少,這妹妹自告奮勇地帶她去離步行街不遠的小作坊裏找老板娘。

老板娘的冷飲作坊很冷,可胖胖的老板娘人很熱心,她看了看望舒,在她眉眼間仔細打量了一會兒,就說:“等明天我愛人進貨回來,我跟他說一聲,你就可以上工。”

望舒聽了,已經高興不起來了,她剛剛吃過虧,不敢太過樂觀,錢到手,飯到口,空口許諾的事總是做不得準的。

她問了一下工錢,每天三十塊錢,吃住行都是自己負責。她心裏算了算,跟大哥賺的差不多,一個月不到八百塊錢。

看來沒有學曆,這就是從早忙到晚的普通小工的身價了。

她答應了,也不在外麵浪費時間,坐著公共汽車回家。從亮堂堂的外麵進來,這個土坡下的小屋黑乎乎的,什麽都看不清。母親不在屋子裏,她知道一定是上旁邊的菜市場去了,下午菜已經不新鮮,收攤的人常常一堆堆地甩賣,會持家的葉母總是這時候去買瓜果菜蔬。

她把書拿出來,趁著難得的空閑,默默地背誦單詞和文章。學得入神時,她聽見外麵屋門一響,母親拎著兩個大編織筐走了進來,望舒忙放下書,過去幫母親把左胳膊上沉甸甸的一筐菜卸下來,聽見母親奇道:“你怎麽回來了?”

“那個遊泳的活兒沒了。”望舒低了頭,把筐向屋子裏挪。

“咋沒了呢?你不是說一個月多辛苦,能賺三千來塊麽?”葉母的聲音裏驚訝中帶著責備,有點兒怪女兒不爭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