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多了個小閨蜜

望舒昨天也是一時得意,就把這些事情跟全家講了,這時候聽了母親的話,悔不當初,隻能咬了咬嘴唇,輕聲道:“人家要請專業的。”

“你說你怎麽這麽老實?就不會跟人說你是專業的?”葉母十分惱怒地說道。

望舒不想跟氣頭上的母親辯解,隻低了頭,把母親手上的另一隻筐接過來,看著裏麵蔫了的小菠菜,想叉開話題,就輕聲道:“媽,這菠菜看起來不錯……”

“兩毛錢一斤,不錯什麽!”她母親聲音裏怒氣仍未消,她看著望舒,生活裏的艱難多多少少掩住了當娘的母性,她對這個最懂事的女兒要求自然地高了起來。

望舒一直低著頭,聽著母親開始沒完沒了地說著生活的不容易。多少錢的房租,多少錢的水電,孩子上學的學費,生活開銷……

她知道母親受過刺激,有點兒偏執,也懂母親年紀老了,還要照顧一家老小,很辛苦。可這樣沒完沒了地抱怨、絮叨,她本就難受的心情越來越消沉,被生活刮得傷痕累累的時候,真希望母親能像其他正常媽媽一樣,多關心體貼一下自己。

“這麽窮,你還要讀書,讀書不要錢?錢從哪裏來?你不自己出去賺錢……”

錢錢錢,沒完沒了的錢,望舒胸口被悶氣憋得要炸了,她感到嘴唇被自己咬得生疼,眼淚已經掉了下來,正要起身進屋躲一會兒清淨,隻聽外麵門響了一下,她抬起頭,看見大哥和劉國誌站在走廊裏。

院子太小,加上她大哥習慣了母親的嘮叨,不以為意,隻大聲道:“望舒,國誌來了,晚上多加兩個菜。”

望舒紅著眼睛,就沒抬頭,隻清了清嗓子,正要答應,聽見劉國誌道:“不用了。望舒,我有事找你,你有空麽?”

望舒巴不得能暫時離母親遠些,快速點點頭,什麽也不帶,跟在劉國誌後麵逃一般地向外走。出了屋子,聽不見母親的嘮叨,登時覺得耳根清淨,心裏輕鬆,她長長地出了一口氣,劉國誌在旁邊看了她一眼,輕輕一笑道:“老人有時候就是嘮叨,我媽也一樣。”

“你媽怎麽會嘮叨你?你這麽能幹,我媽還總是誇你呢,恨不得把我和我哥送人,換成你是她兒子。”望舒低聲笑著說,聲音裏卻有掩不住的歎息。

劉國誌笑了笑,沒有說話,他本就是生性謹慎、不喜多言的性格,加上跟望舒之間關係有點兒微妙,所以有些話也難把握分寸,其實他母親嘮叨的是讓他結婚,他是家裏最小的孩子,上麵的哥哥姐姐都已結婚多年,他老大不小的連個女朋友都沒有,老人自然著急。剛才他一進門,就看見望舒低頭抹眼淚,心中一時衝動,便帶著望舒出來,此時沿著平房中的小巷走著,慢慢來到外麵,心裏卻在想這麽帶她出來了,該到哪裏去呢?

公路上仍然車來車往,天黑了下來,有人家的燈火從遠處的高樓映出,走在劉國誌身邊的望舒看著,心頭微微感歎。

她心裏有很多話,跟大哥不曾說過,跟母親更是提都不會提,此時對著身邊默默走著的劉國誌,不知道怎麽的,她開口道:“我常常想,我們這些離鄉背井的人,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一切都要從零開始,既丟了自己的根,在這裏又一無所有……”

劉國誌聽了她話中的歎息,看了她一眼,他黑黑的肌膚上一雙眼睛十分有神。他年齡雖然不比望舒大多少,但是少年起他就在外闖蕩,事事用心,早已磨煉出一套非常實用的人生態度,腳踏實地地經營著自己的現在和未來,比之許多動輒頭腦發熱的年輕人,劉國誌要成熟多了。

“我剛開始跟著本家弟兄出來打工,也常常這樣想。你看這四周的高樓,這麽多,多數都是我跟你大哥這樣的人蓋起來的,可這些人做工一輩子,也買不起這裏麵最便宜的毛坯房——”

望舒點點頭,劉國誌的語氣裏有一種感情,讓她忍不住抬起頭看著他,見他平素穩重的臉此時泛著光彩,看著四周的眼睛裏閃著夜晚城市的燈火,很亮很亮,心中不由得就是一動。

劉國誌說著心裏的話,徑自接著道:“其實我們在老家,也是一無所有,即使常年幹活,也不過就是糊口飯吃。但是望舒,在這裏不一樣,在這裏我們隻要努力,找準機會,得到的就不會隻是一碗飯了。”

認識他以來,望舒還是第一次聽見劉國誌說這麽多的話,這些話讓望舒心裏深有感觸,她很久沒有什麽人可以推心置腹地交流了,這時候被觸動了心扉,就歎著笑道:“你說的對,你不就是我們當中努力就有回報的典型麽?”

她口氣中有讚歎,也有打趣,劉國誌側下頭看著望舒,沉靜的臉掠過一絲複雜的表情,後來他輕聲道:“望舒,帶你去一個地方,去麽?”

望舒覺得他語氣有點兒異樣,她不想回家,跟劉國誌又相談甚歡,就笑著說:“去哪兒?”

劉國誌沒答言,隻在前麵帶路,兩個人沿著人行道慢慢走到路口處,劉國誌攔了一輛出租車,望舒滿腹好奇地上了車。劉國誌說了地址,不過一刻鍾的工夫,出租車開到了一處非常幽靜的小區,劉國誌示意車在一棟樓下停住,他跟望舒下來,他帶頭向著樓裏走。

“這是哪兒?”望舒一邊跟著,一邊忍不住好奇。

劉國誌從衣袋裏拿出鑰匙,到了四樓正對樓梯的一個單元,他邊用鑰匙打開門,邊對她笑道:“我的家。”

“這就是你買的樓?”望舒驚訝地笑著問。

劉國誌也笑了,他開了門,望舒跟進去,打開燈,牆壁和地板都灰突突地,到處都是滿是漿點的帆布,水桶,抹子,一個直達天花板的高架椅立在客廳當中,高架椅的下麵,搭著劉國誌的幾件工作服。

“我買的毛坯房,正在裝修。”

“你一個人做這些?”

劉國誌點頭,後來張目四顧他的這個家,輕聲道:“這個地方我自己慢慢裝修,已經做了近半年了,等這層塗料幹了之後,就可以刷最後一遍,然後就差不多做完了。”

“怎麽不找人幫忙?”

劉國誌一陣沉默,走到飄窗前麵,飄窗下麵的台子上放著幾個大墊子,他坐在上麵,看著外麵人家窗子裏映出的一盞盞燈光出了會兒神,後來轉過頭來看著望舒道:“我打工十年了,這十年裏,隻要跟房子有關的,我什麽都做過,一磚一瓦地蓋起來的房子,都是別人的家。可這個房子不一樣,以後我要在這裏成家,娶妻生子,在這裏紮下根。所以我希望這個屋子可以不用包工隊,不用陌生人,就是我自己,將來我的媳婦進門了,我可以對她說,這個家,是我送給她的……”

平淡的聲音,掩不住一個男人的深情,望舒感動得一時說不出話,她靜靜地掃視著這個他給將來媳婦的禮物,很大的單元,也很亂,剛才在她眼裏還稍顯淩亂的屋子,此時聽了劉國誌的話,在那淩亂當中體會到一個男子的細心和情意,他在一抹一抹的灰粉塗料中肯定無數次地設想著將來跟妻子住在這裏的幸福吧?

她心中驀地有些羨慕那個將來的女主人。

“國誌,哪個女人能嫁了你,都是天大的福氣。”望舒真心實意地說。

他本來在看著她,這會兒調轉眼睛,一言不發,他從飄窗前走到高架椅下麵,爬上去,用手指在上麵擦了一下,然後道:“都幹了,可以刷灰了。望舒,你覺得客廳什麽顏色最好看?”

望舒想了想,毫無概念,隻好笑著道:“不知道,我對這個不懂啊。”

劉國誌也笑了,從高架椅上下來,邊向廚房走,邊對望舒道:“餓了麽?我這裏有些現成的東西,我們倆可以湊合著吃點兒。”

望舒跟在後麵,經過一間敞開門的臥室,看見屋裏很隨意地摞著幾個床墊子,床墊上麵的藍布格子床單非常整潔,被褥疊得方方正正,摞在一角,劉國誌的鞋子和衣物放在窗下。

她這才知道,原來他偶爾也會在這裏住。

“不用了,天也晚了,我該回家了。”她突然覺得有些尷尬,自己該適時離開了。

劉國誌回過頭來看著她,沒發一語,後來道:“也好。我送你回去。”

望舒點頭,一路上劉國誌都沒怎麽說話,先前兩個人推心置腹談心時的默契,這會兒不知道怎地消失了。

一直把望舒送到家門口,劉國誌才離開。望舒進屋,她母親在東邊屋子看著兩個孩子寫作業,她大哥葉望權一個人在西屋躺著,看著妹子進來,指著麵前炕桌上特意留給她的飯菜道:“望舒,快點兒吃飯吧。”

望舒嗯了一聲,洗過手默默地吃著。她一回到家,就覺得心口堵得慌,心裏不開心,胃口也不好,她隻吃了幾口,就放下了,起身收拾碗筷。

一個人蹲在棚子中間的水龍頭底下,嘩啦啦的水聲裏,聽見大哥的聲音輕響在身後,“望舒,別跟咱媽生氣,她挺不容易的。”

望舒回頭,看大哥皺著眉站在自己身後。黑乎乎的院子,隻有城市夜晚不甚明亮的光籠罩著這對兄妹。

她對大哥輕輕點頭,沒說話。

第二天送走大哥和兩個小孩,望舒一點兒時間都不敢耽誤,立即對院子裏忙碌的母親道:“媽,我去找工作了。”

“快走吧,一天天忙來忙去,也見不到錢……”

望舒本來要轉身走了,這時候手握著粗糙的門框,看著上麵不知道用了多少年的斑駁的油漆,對母親輕聲道:“媽,你衝我笑一下吧。”

在最難的時候,給我一個微笑吧。

她母親出其不意,從家務上抬起頭,滿臉意外地看著站在小院的女兒。

很長時間了,她像是第一次注意到女兒這麽瘦,清秀的臉上大大的眼睛下有兩道可憐的黑眼圈。

“媽,你衝我笑笑,我今天就能找到工作。”望舒笑著看著母親。

葉母手上還都是洗碗液的泡泡,她自己咳了一聲,後來歎道:“我對你太狠了,是不是?”聽見女兒沒回答,自己又歎道:“老了,毛病多了,有時候糊塗,你別放在心上。”

望舒沒動,也沒答言。

葉母搖頭道:“我笑不出來。望舒,去找工作吧,你找到工作了,我興許心裏一亮堂,不用你說,我也能笑出來了。”

“我一定能找到工作。媽,我和大哥也能像劉國誌一樣慢慢地熬出頭的。你別總是擔憂,我和大哥都指望你呢。”

明明老了靠兒女,可女兒偏偏要反著說,聽了這樣貼心的話,葉母繃不住了,笑了一下,後來對著望舒歎道:“去吧。唉,媽這輩子最大的福氣,就是養了你。”

望舒自己也笑了一下,笑容藏住了自己眼睛裏的勞累,她跟母親道別,出門去了。

也許是因為母親的微笑,也許是因為她的黴運到頭了,也許是冷飲街櫃的工錢太少、活太累,別人不稀罕做,這次她沒費任何力氣,沒有想象中的奔波,冷飲作坊胖胖的老板娘跟瘦瘦的老板看了望舒一眼,就要她了。

從早上十點開始在作坊上班,中間出來站櫃,忙到晚上七點,七天無休,每個月八百,扣了吃飯和通勤,所剩的錢沒有幾個。

望舒打工兩個月,盡力地省吃儉用,也隻賺了一千四百塊錢,而這其中還要給母親三百塊,作為自己的生活費。

一千一百塊錢,星期一就要開學了,她看著錄取通知書後麵的入學須知,上麵羅列的那麽多條裏,幾乎每一條都寫著入學所需各樣費用的數額,不提那些照相、軍訓和買收音機的錢,隻算生活費這一千一百塊也不夠她半學期用的啊。

晚上下工之後她把開學要用的東西收拾好,不多的幾件衣服全都清洗幹淨,兩雙鞋子也刷了一下,正當她在院子裏忙著的時候,她感到屋子裏的母親把燈熄了,院子裏外登時一片漆黑。

她母親怕多花電費,不等她就先休息了。

她一個人端著一盆髒水,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院子裏找下水口,一不留神不知道在什麽破爛上把胳膊碰了一下,她疼得手一晃,一盆水全都灑在地上,她母親的聲音立即響起,“望舒,你怎麽了?”

“沒事,水灑了。”她揉著胳膊低聲答。

“你今天怎麽這麽晚還亂忙,還把胳膊碰了?快點兒進來睡吧!”

我明天就開學了,你都不肯讓燈多亮一會兒,否則我能碰到胳膊麽?她心中難過地想著。

她知道全家人都不支持她接著讀書,事實上她打工這兩個月來,也曾經對自己重新走進大學產生過懷疑,滿街失業的大學生,即使找到工作,也要從薪水微薄的新人熬起,她花無數精力和心血念的大學,又有多大意義呢?

可她還是在忙亂的生活裏,無數次懷念當年自己在大學課堂時所度過的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不管別人是怎樣度過那四年的,她自己的大學就是踏踏實實地學習,夢想畢業之後能做個稱職的英語老師,隻不過殘酷的生活讓她的這個夢想破碎了而已。

她揉著胳膊,看著一個星星都沒有的城市夜空,發呆了很久很久,直到眼前浮現出自己在鄉下老家所看到的湖岸星空的幻影,才在心裏長歎一聲,摸黑進房睡覺去了。

天將將亮的時候,上早班的人嘈雜的腳步聲把她吵醒,心中有事再也睡不著,她人靠著被山坡埋了半截的窗邊,掀開窗簾看著外麵經過的一雙又一雙忙碌的腳。一直看著,看到後來想起剛才自己所做的夢,夢裏她一直考試,不停地考啊考啊,考的偏偏全都是她最討厭的數學,那些天書一樣的試題讓夢裏的她心像被油煎著,焦急、恐懼、無力、無處可逃……

她長長地歎口氣,外麵上工的人走淨了,房子裏外登時寂靜無聲,她沒有睡意,靠著牆壁發呆,眼睛盯著外麵的瀝青坡麵,看著一滴滴的細雨落了下來,漸漸地鐵皮房的頂上發出陣陣響聲,吵得她母親在炕頭翻了個身。

莫非老天爺看她心情不好,在替她流淚麽?

她一直坐到天亮,自己起來弄了早飯,冒著蒙蒙的細雨去學校了。學校裏已經到處都是支起來的傘和大字條幅,有來得早的家長和滿臉稚氣的新生在各個報到處來回忙碌,她站在人群外看了半天,想著自己挎包裏薄薄的兩個月辛苦錢,對著那些吞錢的各個部門科室望而卻步起來。

望舒找了個僻靜不惹人注目的地方靜靜地坐著,看著眼前一撥又一撥的新生,一輛又一輛嶄新的轎車,在這個除了她人人都很高興的好日子裏,她又一次感受到人與人之間天差地隔的命運。心情低落得不想動,她呆呆地出神,多年的習慣已經讓她懂得,腦子隻有在什麽都不想的狀態裏,才最容易忘記內心的脆弱。

忘了煩惱,哪怕隻是暫時的,她也可以積攢一點兒勇氣麵對眼前沒錢交學費的窘境。

“我說了不用你來看我!”一個女生怒氣衝衝的聲音響在假山的那頭,把望舒從發呆中驚醒,聽見另外一個男子的聲音道:“小茁,你這麽倔,太像你媽了!”這男子聲音有些煙酒嗓,很是蒼老。

“像我媽有什麽不好,總比像你強!你跟我媽離婚那天我就說了,隻要你跟了那個不要臉的女人,我就再也不認你當我爸爸,我說到做到,你快點兒走吧,別惹我說出不好聽的話!”這女生的聲音很好聽,但太過激動,有些啞了,望舒聽了這樣的對話,就想站起身離開,她不願偷聽別人家裏的私密事。

就在這時她聽見那男子的腳步聲,十分匆忙,似乎是聽了女兒的話氣得離開,他邊走邊道:“你這麽不懂事,我也心寒了。”

“我的心更寒!把你的臭錢都給那個不要臉的女人花吧,反正她看中的也就是你的那點兒錢!”這個氣性很大的女孩子對著自己爸爸的背影大罵。

她父親的腳步聲越來越遠,終於消失了,低低的抽泣聲傳來,喉堵聲噎,顯然哭的人十分傷心。

望舒心緒萬端地聽著,低落的心情更加難過,傷心人遇傷心人,才領悟到世上的人各有各的煩惱,即使這樣的好日子也並不是人人都歡喜高興的。

望舒有點兒躊躇自己該不該離開,聽見那邊的抽噎聲漸漸輕了,噔噔噔的腳步聲傳來,她從假山後好奇地微微側頭,看見一個穿著寬大綠色半大衣的嬌小背影沿著碎石子路向樓區外走去。

她又坐了一會兒,不管怎麽發呆,也攢不足精神頭去麵對眼前的困境,看看日頭已經不早了,隻好站起身,硬著頭皮去報到處簽到,然後各處拜山頭。

她到報道大廳裏找到係別和班級,到專門收學雜費的桌子前打聽助學貸款,到教務處的二樓去領取助學貸款表格,再到此二樓往左倒數第二個門右拐的第三個辦公桌處交家庭困難證明和填好的東西。

第三個辦公桌旁邊已經坐了一個女孩子,正低頭很仔細地填著表格,身上一件十分寬大的蔥綠長衣,望舒走過去坐在那個女孩旁邊,看自己手上的材料,姓名年齡係別家庭人員地址收入各類信息,她一邊填著,一邊聽見旁邊的女孩按了幾下筆,在紙上沙拉沙拉劃了幾下,望舒抬起頭,這女孩也跟著抬起頭,望舒見她長著一張鵝蛋臉,秀眉斜挑,美麗中帶著一絲英氣,這個長得很美的女孩子對望舒道:“筆沒水了,你填完了把筆借我用用行麽?”

很好聽的聲音,微微有點兒啞,配上長得不合身的蔥綠半大衣,應該就是剛剛在假山處跟父親賭氣的女孩子了。

望舒點頭答應,自己匆匆寫完,把筆遞給她,聽她一邊忙著填寫,一邊對望舒道:“你也是新生?”

望舒嗯了一聲。

這女孩嘩啦啦地寫了一陣,把筆遞給望舒,看著望舒道:“可以交了。還不知道能不能批下來呢。”

望舒不知道怎麽回答,走過去把表格遞上去,那女孩交表格的時候,看見望舒的係別班級,對望舒笑道:“你也是英語係三班的?”

望舒看著她,笑了:“是啊。”

“我也是,我叫蔡茁。”

“我叫葉望舒。”

“真是巧啊,這麽大的學校,我們倆還是一個班的。”蔡茁蔥綠的長衣服確實寬大,走路的時候衣袂兜風似的晃蕩。到了外麵,雨下得有點兒大了,她把帽兜罩在腦袋上,看著望舒笑道:“你也沒帶傘?”

望舒笑著點頭,她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罩在頭上,兩個人加快腳步向外走。走出辦公樓的拐角,到了學校主幹道的時候,一個男子走到二人跟前,望舒和蔡茁同時停住腳,望舒看過去,見眼前男子五十來歲,衣飾派頭都像個城市的有錢人,這男人從手上的公文包裏掏出一個信封,遞給蔡茁道:“你雖然不懂事,我當父親的,也該盡到自己的心意。”

蔡茁不肯接,她父親把信封硬生生地塞到她手裏,一句話都沒多說,轉身走了。

留下蔡茁瞪著父親的背影,眼睛漸漸紅了。

望舒最不擅長的就是安慰不太熟悉的陌生人,不知道說什麽樣的話才合適,隻能道:“跟你爸爸生氣了?”

蔡茁搖頭,後來她對望舒笑笑,神情有點兒傷心,眼睛卻又帶著不服輸的倔強,沒有說自己的父親,隻道:“貸款批下來,我得去賺生活費了。要是能找到幾個家教就好了。”

望舒不知道她們父女怎麽了,想來父母離婚對子女難免有傷害,蔡茁因為母親恨父親也是常情,她不便插口人家的家務事,聽了蔡茁的話,笑著說:“你要是不嫌棄打零工賺錢少,我倒是知道一個在商場裏賣巧克力的活,周末兩天,有點兒累,但能賺到五十塊錢。”

“真的?”蔡茁非常高興,看著望舒笑道,“我從來沒有自己賺過錢,累麽?”

“幹活時很累,發錢的時候就不累了。”望舒對她道。

其實發錢的時候也累,因為工錢太少,遠遠不夠用,不過對自己這樣窮到家的人來講是這樣,但對像蔡茁這樣父母雙全的人來說,應該不至於窮到那種地步。

蔡茁笑了,她看了望舒一眼,後來歎了口氣道:“你剛才看見的是我爸,他跟我媽離婚了。”

望舒點點頭,不知道該說什麽。

“其實……”她說了開頭,沒有接著說下去,顯然覺得望舒人不錯,但畢竟初次見麵,太多的心裏話,有交淺言深之嫌,就咽住不談了。她從衣袋裏掏出手機,對望舒道:“你有聯係方式麽?”

“我沒有電話。不過我周末也在步行街那裏打工,周五下午放學,我們倆一起去?”

蔡茁嗯了一聲,兩個人又走了一會兒,望舒要拿著課程表到各個教學樓認教室,蔡茁則因為住校,所以宿舍裏還有很多事,二人就在岔路口道別了。

此時望舒因為已經把助學貸款的事項辦完了,心情不像早上初來的時候那樣沉重,就一個人在雨中慢慢地轉著,多數的專業課都在英語係自己的教學樓裏,望舒沒費什麽勁兒就認全了,公共的大課則分散在各個教學樓。外麵雨下得更大,她也不急在這一刻,一個人坐在外國語學院影音中心葡萄架前的石椅上,偷得浮生半日閑地小憩一番,聽著雨水落在葡萄葉上,額頭靠著石柱的凹凸,一邊發呆,一邊從雨中撐著傘不停穿梭而過的學生身上憶起自己當初的痕跡。

年輕的大學生,尚在半懂與不懂的年歲,在慘無人道的高中與現實無情的社會之間,大學是一個人一生中最自由自在的四年了。她看著電影院前麵的少男少女,從那些或希冀、或焦急、或羞怯、或欣喜的神態裏,她似乎聽到了流年輕輕滑過的聲音。

當年的自己也曾在恬靜的飄著書卷氣的大學生活裏幻想過愛情吧?

就算如今,被生活磨光了棱角,累得連想象都飛翔不起來的時候,她不是也一樣幻想著愛情麽?

一滴雨水從濃密的葡萄葉子中滲下來,滴在她額頭上,望舒伸手輕擦,這麽微微動彈的工夫,看見自己剛剛出神的這會兒,旁邊的石椅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一對大學生情侶,二人神態親密,隻是那個男孩因為顧及望舒,神情似乎有些拘謹。

望舒笑了笑,站起身離開了。

豆大的雨點落在頭上,她脫下已經濕了的衣服披在身上,腳下的石板路汪著水,她的旅遊鞋踩在上麵發出噠噠的聲音,她就這樣一路噠噠著,一個人在雨中的校園裏向校外的公車走過去。

開學讀書的日子過得很快,一個月眨眼間過去了,她的助學貸款毫無意外地批下來了,現在隻需忙自己的讀書和生活費用,她就可以度日了。

一個月,認識了許多新同學,望舒因為比這些孩子大了七八歲,又多吃了生活中無數的苦頭,所以跟這些初出高中的半大孩子並無多少共同話題,隻是因為蔡茁是開學第一天就認識的,所以相對來講,更熟稔一些。後來她花十塊錢買了一輛破自行車,又在學校小廣告上找了兩份家教教小學生,忙得毫無空閑參加新生的各種社團和活動,又因為她掏不起住宿費不在學校住宿,跟所有住校的同學都不熟,兩者加起來,她已徹底地遊離於這一級新生的圈子之外。

每天從家裏所住的城東趕到學校所在的城南去上課,很早就要起床,她的那輛破自行車隻騎了不到一個星期就被人偷了,她隻好又花錢買了一輛更破的,除了鈴聲不響,到處都響,還時不時在路上罷工,無緣無故騎不動了,她就得推著這輛老爺車一路走到學校去,累得半死不算,還總是遲到,給上課老師留下了十分不好的印象。

所以她隻好辦了公交學生卡,花些錢省得遭罪,既不給小偷買車,也不用操心修車了。

忙著課業,忙著打工,忙著生活中種種的瑣碎,相比當初在家種地時的辛苦,這城市的生活對她來講,是另一種忙碌。

此時冷飲店的生意進入淡季,不再需要幫手,她因為跟老板兩口子處得不錯,那個老板娘尤其喜歡穩重的望舒,就把她推薦去了旁邊的一家小飾品店,周末兩天在這裏賣飾品。望舒在這裏認識了不少打工的女孩子,內中因為跟蔡茁兩個人是同班同學,又一起在步行街打工,所以額外地熟稔些。

認識蔡茁的這兩個月,望舒見她不管天候,總是穿著寬大得像袍子的衣服,綠色的半大衣,橙色的大袍子,灰色的直筒服,沒有一件不是大得嚇人,她還習慣性地把手放在胸前,嚐試著隱藏起身子,開始望舒不明所以,直到有一次兩個人一起去廁所,她見蔡茁把手抬起攏頭發,才隱約猜到原因。

蔡茁的胸部太大了。

青春,總有些尷尬不停地重現。

當年望舒初進大學也曾經以剛剛發育的身體為恥,總是聳肩耷背地想盡力藏起來,成長發育是一個自然而然的過程,並不可恥,可惜隻有成長過了的人才能懂得這個道理。

為什麽這些本應該由我們的母親告訴我們的道理,她們全都疏忽了呢?

望舒擦幹手,從鏡子裏看著蔡茁,似乎不經意地問她:“蔡茁,你身材很好,為什麽要把背弓著?”

蔡茁看了望舒一眼,有點兒意外,也有點兒不好意思了,後來想到了什麽不高興的事,憤懣了,“因為男的惡心哪。”她皺著長長的眉,惱怒地說。

望舒哦了一聲,青春,除了相似的懵懂與青澀,想不到連恐慌和害怕都那麽相像。

“也不用這麽偏激,何必因為別人的變態而懲罰自己?”她笑著對蔡茁說,五年過去了,當年的那個總是弓著背的葉望舒已經長大了。

蔡茁顯然不太願意討論這個話題,她擰著眉毛,滿臉通紅,低著眼睛不肯說話,隔很久突然沒頭沒腦地說道:“我是F。”

“啊?”望舒出其不意,不懂。

“F杯。人家都說F是Fake,可我這個是真的F,我曾經想過去作縮胸手術,可後來我爸跟我媽離婚了,我們沒錢了。”蔡茁輕輕地說,聲音裏都是煩惱,“其實就算有錢,我媽也不會讓我去做。”

“做什麽手術啊!”望舒吃了一驚,想不到蔡茁竟然這麽在意。

“我受不了那些男的看我的眼神!男人最惡心!”蔡茁眉眼間全是羞憤,估計從小到大,吃過不少虧。

“也有好男人的,你別偏激。”望舒安慰她。

“望舒你不知道,當初我們家有錢的時候,我媽本來想讓我去國外讀女校,可我身體不好,就沒去。後來我爸被小三拐走了,我跟我媽沒錢了,就哪兒也去不成。”她說到這裏,歎息著問望舒,“望舒,你比我大一些,你說男人怎麽這麽惡心呢?我爸那個小三才二十一歲,我爸都五十六了,他們在一起跟父女似的,真不嫌丟人!”

望舒歎了一口氣,無言可對,很久才低聲道:“人跟人想的不一樣,或許有人覺得錢最重要吧。”

“是啊,本來我們家過得挺好的,就這麽幾年我爸發財了,家就散了,當初我媽是個出名的美女,我爸用盡了各種法子才把我媽追到手。如今她年紀大了,臉上有皺紋了,男人就被年輕的搶走了。我媽開始的時候想不開,還自殺過好幾次呢,我到死也不會原諒我爸……”蔡茁說到這裏說不下去了,顯然她跟母親關係十分親密,因為年輕容易激動,眼淚在眼睛裏滴滴轉,一會兒就淌了下來,她用大袍子的袖子用力抹。

望舒心裏歎息了一聲,自己的花心父親何嚐不是如此?母親精神上不太穩定,整整五年足不出戶,甚至“癱瘓”在炕上一年有餘,就是因為受了父親亂搞的刺激,她習慣性地甩甩頭,把自己的傷心藏好,壓在心靈角落裏,不去想它,伸出手拉著蔡茁道:“別傷心了,今天你還要給人家收拾屋子,我晚上也要家教去,我們先看一會兒書去。”

蔡茁點頭,伸手把眼淚擦了,用涼水洗了臉,兩個人一起去看書。她們從圖書館出來,約好了第二天西方文學課上碰麵,蔡茁先跟望舒告辭,急著去給做鍾點工的人家洗衣服打掃衛生,望舒則隨便吃了點晚飯就去家教了。

西方文學是整個外語教育學院第一學年最輕鬆的課,任課的於老師剛剛博士畢業,年紀跟望舒差不多,尚帶著年輕學者的倜儻風流之氣,上課從不點名,學生愛來就來,不來他也不管,學年結束的考試,能過都給過,絕對不難為學生,所以他這節課很多人都缺席。

望舒到學校來不是混學位的,缺席任何一節課對她來說都是莫大的損失,生活裏還有什麽比讀書學本事更重要呢?她早早趕到學校,坐在階梯教室的後麵,等上課的於老師走進來,她沒看見蔡茁,心裏有點兒納悶,但想著蔡茁也許像別的同學一樣,缺席這節課罷了,心裏並不如何著急。

可等到下一節精讀課時,蔡茁仍沒出現,她才隱隱覺得不對,問了跟蔡茁同宿舍的一個女生宿舍號,她趁著課間休息時跑去宿舍找人。

此時正是上午上課的時間,女生宿舍樓裏十分安靜,望舒按著門牌摸到蔡茁宿舍門前,聽裏麵毫無聲息,她敲門道:“蔡茁,蔡茁,你在裏麵麽?”

門裏有腳步聲,過了一會兒,門開了,隻見蔡茁眼睛通紅,頭發蓬亂地站在門口,好像整整哭了一個晚上,臉都腫了。

望舒嚇了一跳,驚道:“你怎麽了?”

蔡茁轉身進屋,坐在椅子上,低頭不肯說話。

“你出什麽事了?”望舒追問。

蔡茁動也不動,好半天地板磚上多了一滴滴的眼淚,她頭垂著把睡衣的袖子挽起來,雪白的胳膊全是重重的劃傷,又紅又腫,還有大片的淤青,血凝結在傷口上,形成一道又一道醜惡的黑紅色——

“這是怎麽搞的?”望舒大驚失色。

“昨——昨天我去給那個男的洗衣服,他突然——突然……”蔡茁哽咽著,十分傷心地哭出了聲。

“他欺負你了?”望舒臉色變得雪白,手有點兒發涼,頭跟著暈了起來。

“嗯。我沒——沒——想——想到他會在家,平——平時他都很晚才回來,那時候我都打掃完走了。”

往事像拔不出來的棘刺一樣,又閃現在望舒腦海裏。

她看著蔡茁雪白豐滿的胳膊上那醜惡的傷痕,好幾個地方皮開肉綻,似乎是蔡茁拚命掙紮的時候,被男人的指甲割進了肉裏。

望舒臉色雪白地看著傷口,起身拉著蔡茁道:“走,我們去報警。”

蔡茁在椅子上不肯起來,掙脫了望舒的手,哭道:“不用了,我掙跑了,他沒把我怎麽樣。報警的話,我媽知道了怎麽辦……”

望舒咬著嘴唇,看著蔡茁胳膊上皮肉翻出的地方,自己想了很久,才有勇氣說出來:“蔡茁,其實我以前跟你一樣,也出過這種事……”

蔡茁抬起頭,驚訝地看著望舒,望舒盯著她哭得紅腫的臉輕聲道:“我當時膽子很小,被那個人堵在路上欺負了兩次,那個變態當時是學校某人的親戚,我……我找學校也沒有人幫我,就被嚇破了膽子,後來甚至一路被嚇回了家鄉——現在我最後悔的就是當初不敢直接找警察,其實被人知道了笑話又有什麽,錯的又不是我們!”

蔡茁認真地聽著,她剛才重重的抽泣聲輕了些:“那個變態沒——沒把你怎樣吧?”

“除了把我嚇壞了,沒怎麽樣,其實我如今長大了,才知道這些變態男人心理扭曲,膽子最小,如果我當時能有勇氣大喊一聲,恐怕他就不會一直盯上我了——”

“那後來呢?那變態怎樣了?”

“被警察抓起來了。”可惜報警的人不是她自己,望舒慚愧地想,年小的時候,總有些錯誤會讓人遺憾一生的,當初沒有勇氣為自己站出來就是其中之一。她從架子上拿下蔡茁的衣服,讓蔡茁換了衣褲,蔡茁之前被嚇破了膽子,才會不知所措,這時候聽了望舒的經曆,不知不覺止住了哭泣,似乎有了個仗膽的伴兒一般,一邊擦淚一邊跟在望舒身後去了警察局。

足足耽擱了一天的時間,驗傷,照相,錄口供,接受一撥又一撥的詢問,整個過程裏,望舒都陪在蔡茁身邊。後來她見短時間內無法離開警局,拿了蔡茁手機給同學打電話,讓她們幫忙請假,她自己想了想,又撥了劉國誌的手機,想麻煩他通知一下自己大哥,今天她要晚一些回家。

“望舒,有什麽事麽?”劉國誌不放心,聽了望舒的話,追問了一句。

“沒有,就是我同學有些麻煩,她家人不在身邊,我得照顧她一下。國誌,又麻煩你了,真是過意不去。”事涉蔡茁的隱私,望舒隻好含糊其辭。

“沒關係。你同學叫什麽名字?萬一你媽問起來,我好有話說。”

“蔡茁,這手機號碼就是她的。”望舒道,過一會兒掛了電話,回頭對蔡茁道,“也不知道今天晚上還能走出去不。”

蔡茁折騰了一天,心理和身體都十分脆弱,她把頭靠在屈起的腿上,搖頭不做聲。

等值班的警察最後說她們可以走了時,已經是半夜了,兩個人出來,看著黑洞洞一個人影都沒有的街道,麵麵相覷,不知道該去哪裏才好。

宿舍同學那裏已經告知蔡茁回家了,蔡茁母親那裏是絕對要瞞住的,這三更半夜兩個人唯一能去的地方,隻有望舒家了。

“去我家吧?”

“不要了,半夜三更的,我不想打擾太多人。”蔡茁低聲答。

望舒猜她是怕惹人多話,自己為難地尋思了良久,想起劉國誌那層時常空著的樓房來。

“把電話給我,我給朋友打個電話。”望舒道。

“誰?”蔡茁狐疑地問。

“一個絕對不會多話的朋友,你放心吧。”

蔡茁遲疑著把電話遞給她,望舒撥了劉國誌的手機,聽他迷迷糊糊地喂了一聲,望舒低聲道:“國誌,我同學有了點兒麻煩,我——我跟她能不能今天晚上在你空著的房子裏歇一晚?”

“什麽麻煩?”劉國誌聲音的困意仍沒有消,但明顯警覺起來。

“嗯——”望舒看了一眼蔡茁道,“我以後跟你說行麽?”

“你們現在在哪兒?”

望舒說了地址,劉國誌聽了,沒有再問,隻說了一句:“你們等在那裏別動。”就掛了電話。

望舒聽著電話裏的盲音,想到劉國誌,為什麽自己每次一有為難的事情,第一個想到的總是他呢?

可靠、穩重、絕對不會做錯事的男人,是這個陌生的城市裏,自己唯一可以依靠的人吧?

她們等了將近一小時,一輛出租車才停在二人旁邊,劉國誌從車上下來走到她們旁邊道:“竟然在這裏,我找了好久。”

望舒指著蔡茁道:“這是蔡茁,我同學;蔡茁,這是劉國誌,我們老鄉。”

蔡茁一直低著頭,沒有看劉國誌。劉國誌看了她一眼,望著望舒,望舒輕輕搖頭,劉國誌會意,隻道:“我們上車吧。”

三個人去了劉國誌空著的新房子,劉國誌把自己的房間讓給她們倆,就想到自己另外租住的小平房去。

“天都快亮了,我們倆在另外一間屋子隨便休息一下就行了。”望舒忙道,她看劉國誌的屋子裏床褥有剛剛睡過的痕跡,想到大半夜的因為不相幹的人把劉國誌吵醒,心裏十分慚愧。

這時候都已經早上三點了,劉國誌看了一下手表,點頭答應了。整個公寓到處都是雜物,除了他睡的屋子好一些之外,別的地方都有濃重的油漆味道,劉國誌拿了個睡袋,從架子上扯下一床被褥,到另外的屋子去了。

蔡茁一直低頭默不做聲,聽見劉國誌離開了,才抬起頭看著望舒道:“你這老鄉不會對別人說吧?”

“不會。”望舒躺下,忙了一天的腦袋昏昏沉沉地,幾乎剛挨著枕頭,眼睛就要閉上,她迷迷糊糊地看蔡茁一直站著,輕聲問道:“怎麽不睡?”

“嗯,我先去趟廁所,你先睡吧。”蔡茁輕聲道。

望舒眼皮直打架,迷迷糊糊地說道:“廁所在左麵,要不要我陪你去?”

“不用了,我一會兒就回來。”

望舒嗯了一聲,她頭枕著枕頭,本打算等著蔡茁回來再睡,不想等了不到一分鍾,自己就迷糊過去了。

蔡茁卻毫無睡意,她根本不想上廁所,她從跟望舒兩個人所在的屋子出來,借著街上路燈的光亮,走到飄窗前麵。窗下的台子上放著幾個大坐墊,她爬上去,靠在一側窗台上,懷裏抱著一個大墊子,眼睛愣愣地盯著淩晨寂靜的小區一角,默默地發呆。

她不知道坐了多久,聽見身後一個聲音道:“你怎麽坐在這裏?”

蔡茁回過頭,不甚明亮的光線裏,看見劉國誌站在屋子當中。她先前因為被壞人非禮,心裏有點兒陰影,對男人難免嫌惡,所以一直不曾看過劉國誌一眼,此時見葉望舒的這個老鄉眉清眼亮,眉宇之間有一種非常正氣的英俊,心中的嫌惡輕了些,輕聲答道:“我睡不著,在等天亮。”

劉國誌嗯了一聲,他因為睡到一半被望舒蔡茁吵醒,回來走了困,也難以入睡,聽見外間有聲音,就出來看看。此時見蔡茁小小的身影坐在窗前,孤單得有些可憐,不覺走了過來,跳到飄窗另一頭的台子上,靠著另一側的牆,看著外麵,一片寂靜裏,他自始至終都沒有問過蔡茁一句話。

整個屋子一點兒聲音都沒有,蔡茁先是有些害怕,後來聽他一直不做聲,也不曾動過,忍不住看了他一眼,陰影中他好看的臉一直向著外麵,路燈的光映進他的眼睛,使他的整張臉非常沉穩柔和,她的心不覺就靜了些,把自己麵前的墊子扔給他兩個道:“坐著這個舒服些。”

劉國誌接了過來,靠在身後,他看著蔡茁道:“今天怎麽了?”

“沒什麽。”蔡茁扭過頭,不肯看他,手不自覺地捋著那隻受傷的胳膊。

“被人欺負了?”

他的聲音很淡,蔡茁卻驚得轉過眼睛看著他道:“你怎麽知道?”

“猜的。你眼睛紅了,哭成這個樣子,又半夜在警察局門口不敢回家,我想你是被壞人欺負了。”

蔡茁愣了一會兒點點頭,喉嚨又有點兒癢,又想哭了,“男人怎麽都這麽壞呢?”

她隨口說這話,沒想到對麵的這個男子也是個男人,劉國誌嗯了一聲,看著蔡茁道:“別怕,以後一個人在外麵,多小心些。”

蔡茁剛才那句話說出口,就意識到自己說錯了,她聽劉國誌的口氣不像生氣,忙抱歉道:“我剛才說錯了,實在是被那個男人氣壞了。我沒想到他不安好心地早回來欺負我,要不是我拚命掙,還不知道會發生什麽事呢,唉,萬一我出事,我媽可怎麽辦呢?”

“你給那個男人打工?”

“嗯,鍾點工。”

“剛進社會,大家都要吃些虧,慢慢有了經驗就好了。我剛開始打工的那一年,累死累活,連工錢都沒拿到,當時年紀小,差點兒為了幾千塊錢跟包工頭拚命。”

蔡茁哦了一聲,看著他,發現自己十分喜歡聽他說話,他說話的時候,總是看著她的眼睛,從不曾像別的男人一樣目光偷偷地下滑到她尷尬的胸部,她心裏越來越安心,一個晚上的焦慮與恐懼又淡了點兒,“你很小就出去打工了?”

“嗯,我初中畢業就跟著本家兄弟打工了,到現在十多年了。”

“我是第一次自己賺錢,因為我爸媽離婚了,我想自己養自己。”

“賺錢急不得,你現在該好好讀書。書讀得不好,將來發展也有限。”

“是麽?”

“嗯,看看我就知道了,現在還在給人打工。很多大學畢業的,幾個人一起合作,拉來資金,看準機會,不過幾年的工夫,事業就起來了。”

“還有很多大學畢業找不到工作的呢!”她聽他自謙,不知道怎的,替他說話起來,“所以還是看個人,有的人即使沒讀過什麽書,照樣能做成事;有的人就算讀到博士後,還是普通高級打工仔。我姑姑家的表哥,美國杜克大學的博士,哈佛大學的博士後,還不是照樣在一家小公司裏給美國人打工,每天像民工一樣做實驗,提心吊膽怕失業,辛辛苦苦賺的錢還不夠分期付款買棟好房子的。”

“那不一樣,這樣的人哪天想做事了,起點就高多了。”劉國誌聽她口氣很衝,帶著一股少女的稚氣,不由得看了她一樣,見她臉型秀美,眉毛修長,尚帶著一點兒嬰兒肥的臉在窗前顯得瑩白無暇,他心中一動,忙移開目光,一會兒之後他從飄窗前跳下去,叮囑蔡茁道:“天就要亮了,你該去休息了。”

蔡茁跟劉國誌聊了這一會兒,心情不若剛才低落了,也就起身到望舒的屋子躺下,聽著望舒勻淨平穩的呼吸,自己在枕頭上翻來覆去睡不著。身上的被子床單帶著一股男人的味道,陌生而讓人心頭迷惑,後來她偷偷把臉埋在被單裏,感到柔軟的棉布揉擦著自己的肌膚,心裏越來越平安,閉上眼睛,很快就睡著了。

第二天早上劉國誌起來,把望舒和蔡茁叫醒,三個人一起出門吃了早飯,劉國誌趕著去工地,提前跟她倆告辭了。

蔡茁徹底被嚇怕了,她辭掉所有需要到人家家裏去的工作,連教一個初中小女孩的家教都辭了,因為她每次看見小女孩的爸爸就嚇得渾身哆嗦,剩了在步行街大商場裏賣巧克力的活,人來人往的環境,她不用擔心落單,才保留了下來。

打一份工的錢當然不夠大學的生活費,再也談不得賭氣和自尊,隻能把父親給她的零用錢拿出來用了。

她偶爾會去望舒家,每次去,都十分周到地幫望舒母親忙前忙後,望舒看她年紀雖小,但心思明透,毫不驕縱,是個可以長久相處的朋友,所以逢上周末就常常帶她回自己家。

後來有一次,她在那裏又遇到了劉國誌。

那天兩個人進屋的時候,小燕小寶就撲上來,纏著剛發了薪水的望舒要去遊樂場,望舒被纏不過,隻好答應了。兩個小孩又看見蔡茁,小燕就道:“小茁,跟我們一起去遊樂場吧?”

蔡茁看了一眼望舒,望舒笑著問她:“一起去麽?”

“哪天?周末要打工,哪有空閑?”

“請半天假,你可以跟人說一聲,半天我們就回來了。”

蔡茁去過本市的遊樂場,比較小,多數都是小孩子玩的東西,此外就是一個小湖,可以租船劃一會兒而已,她想了想,整天除了讀書,就是打工,趁著這個機會跟大家一起出去走走也好,就答應了。

兩個孩子歡呼一聲,跳著進屋去了。望舒推開走廊另一側的門,蔡茁看見兩個男人在裏麵,待看清坐在椅子上的是那晚曾見過的望舒老鄉劉國誌時,心裏不由得跳了一下。

“國誌,你在這裏哦。你還記得蔡茁麽?我同學。”望舒對劉國誌笑著說。

劉國誌站起身,看著蔡茁,英俊的臉對她微微笑了,“記得。”

蔡茁看著他黑黑的臉膛,心裏很高興,又很奇怪地有點兒害羞,自己愣了一下才說:“那天真是多謝你了。”

“不用謝。”劉國誌話不多,隻簡單地說了兩句話就打算坐下了。

“你明天忙麽?我請你去遊樂場吧?當謝謝你。”蔡茁不知道自己怎麽會冒出這句話,說完看見劉國誌臉上錯愕的神色,自己才覺察這句話的冒失和不合適,遊樂場是給小孩玩的,她腦子錯了根筋麽,竟然要請劉國誌這樣的大男人去那種地方!

劉國誌愣愣地看著她,連望舒都愣了,她看著蔡茁,半天屋子裏沒有人說話。蔡茁臉紅了,眼前有點兒黑,尷尬得想找個地縫鑽進去,她正絞盡腦汁想脫身,聽見劉國誌說話了,“好啊,幾點?”

望舒奇怪地看著蔡茁,又看了看劉國誌,好一陣搞不清狀況。

劉國誌又道:“明天上午我有點兒事,可能要晚些去。”

望舒聽了,心想你能去,就是奇聞一件了!她看看蔡茁,見蔡茁臉色詭異,有點兒紅,還不肯說話,隻好自己對劉國誌道:“那我們在南山公園的門口碰麵,下午一點。”

“好。”劉國誌答。

葉母端著晚飯進來,招呼大家吃飯,劉國誌忙起身告辭道:“我該走了。望權,沒算完的,我們下周接著算。”

“正好晚飯了,就在這裏吃飯吧?”葉家全家都竭力挽留劉國誌,劉國誌仍笑著搖頭,邊告辭邊向外走,蔡茁見他不肯留下吃飯,自己想了想,也拿起書包,對望舒告辭道:“我也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