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曾放縱的青春

望舒回過頭,他正在看著自己。她確實在躲他,可這麽被他當麵說出來,她反倒不知從哪兒冒出來一股勇氣,放下豬桶,她走回來,到水盆處邊洗手邊道:“誰躲你了!”

他竟然沒有回嘴,沉默中她洗完了手,抬頭看他仍然靠著門站著,傷腿不敢受力,憑空前伸著,尷尬又難受,她忍不住道:“你的腿能坐下麽?”

他點點頭。

望舒給他拿了張椅子,他慢慢坐下,受了重傷的腿顯然仍讓他行動不便,坐下時牽動傷口,他的臉微微動了一下。望舒本能地上前扶住他,叮囑道:“小心些,慢點兒。”

許承宗坐下,拉住要走到一旁的望舒,看著她的眼睛裏帶著讓她呼吸一窒的深意,後來他放開手,對她輕聲道:“你記得我曾經跟你提過一個名字小南麽?”

小南?那個他昏迷中呢喃的名字?

他愛了一輩子的小南?

口裏突然有些幹燥,望舒愣著看他,點點頭。

“我——我從小就認識小南了,她是我母親家族的一個遠房親戚。我和她一起長大,原本我要娶她的。”

原本——原本——他沒有入獄的話?

“她現在在哪裏?”望舒看他提起往事,神情不變,既沒有痛苦,也沒有激動,像是在說一個久遠的夢。

他哈哈笑了幾聲,眼睛裏卻沒有什麽特別高興的意思,然後道:“嫁人了,嫁給我母親的侄兒。”他長長的手臂在自己肚子前麵一兜,“現在懷孕了,很大的肚子。”

他這笑容在望舒眼裏,有一絲慘然的味道。她倒寧願他沒有對自己笑,小南,他的世界裏一個自己不知道不了解的女子,常駐在他心裏了吧?

“十年,離開十年,一切都變了,我從來沒有想過我能有出獄的一天,可能她也沒有想過吧——三年前她大學畢業就嫁人了。”許承宗手放在腦後,向後靠著,長長的腿前伸,一個很放鬆的姿勢。

“我能問問——”望舒頓了頓,看他一眼,見他扭頭望著自己,在等著自己接下來的話,可眼睛裏的一抹隱隱的警覺透露出他似乎已經知道了她要問什麽。

“我能問問你犯了什麽事麽?”

許承宗猶豫地看了她一眼,像是在想怎麽回答她,後來把手從腦後拿下來,支在膝蓋上,頭皮青青的腦袋低了一會兒,才低聲道:“我殺了人。”

望舒低低地倒吸一口氣,她看著他的手,再看看他的臉,他棱角分明的側臉始終低著——殺人,他竟然真的是個殺人犯!

她心中本能的反應是害怕,想離他遠遠的,可看他那樣低著頭,好久不肯看向自己,她的腳步就停在當地——他蹲了十年監獄,殺人時豈不是個孩子?

“你多大時殺的人?”

“不到十六歲。”他在等著她問這個問題,她問了,他也就抬起頭,眉目中有些傷感,但並不是懊悔,“因為未成年,所以沒判死刑,判了終身監禁。”

“為什麽殺人呢?”

他衝她笑了一下,笑容裏沒有什麽喜悅的意思,回憶往事似乎讓他很難過,可他還是回答了她:“殺的是我父親的情fu——她到我家來,跟我母親攤牌。我當時正好在場,衝突起來,我一時忍不住殺了她。”

“哦。”望舒沒想到死者竟然跟他有這樣複雜的聯係,不知道如何回答。

“那女人死的時候,懷了我父親的孩子。我父親因此不能原諒我,整整十年,他一手運作,不讓我出獄。”說到這裏,他咧嘴一笑,歎息道,“或許他真的愛那個女人吧。我母親一直等到我父親死了,才能把我弄出來。”

“哦。”事情的敘述超出了望舒能說出話的程度,她隻有呆呆地聽著。

“我幾個月前回到家,老房子早就被扒了,重新蓋了個很大的房子,我對新房子不熟悉,加上裏麵空蕩蕩的一個人都沒有,那種陌生的感覺,甚至不如蹲在監獄裏。”他說著難受的話,可臉上並沒有特別的悲傷,可能是怕她安慰他吧,他盡力掩飾內心的情緒。

“你媽媽呢?”望舒心思細密,知道他這樣的人,不喜歡別人同情,自己也不便冒昧說一些關心的話,可他不是有母親麽?

“當時她人在國外。前陣子回國後她生病了,在北京做手術。”他說起他母親的時候,眉頭漸漸皺起來,薄薄的嘴唇繃出一個孤憤的弧度,在椅子上直起身,扭過頭看她,臉上的神情變得柔和下來,指著自己的腿對她笑道,“要是有個拐杖就好了。這後麵空氣新鮮,我每天出來在這裏走走,腿可能很快就好了。”

望舒聽了,“哦”了一聲轉身進屋,一會兒工夫手裏竟拿著一根拐杖出來。許承宗詫異地看著她,接過拐杖驚訝道:“我隨便說說,你家裏竟然真有這個東西?”

“我爸以前是這兒的大夫,家裏有這個東西不奇怪。”

她把拐杖遞給他,許承宗拄在腋下,試著走了幾步,顯然久臥在炕甫能下地讓他歡喜不已,他拄著對他的身量來說有些短的拐杖,姿勢怪異地來回走了幾圈,回頭對她笑道:“太好了,謝謝你。”

“不用謝。”她笑著答,搬進來時昏迷不醒的人,此時能活蹦亂跳地走來走去,她也很替他高興。

“為這隻拐杖謝謝你,別的我就不謝了。”他一拐一拐地走過來,到了她身邊,雖然歪著身子,可還是比她高出一頭,他居高臨下地對她輕聲道:“大恩不言謝。”

一句話說得望舒臉紅了,想起先前自己逼著他離開,後來向他索要住宿費的事——她窮得不得不留下他罷了,哪裏有什麽恩呢?

她臉上的神情都被許承宗看在眼裏,他不動聲色地等她臉上的紅暈消失,才若無其事地問:“哪裏有電話?我現在能下地了,想打個電話。”

電話?她這麽窮,哪裏有錢安裝電話?

“有什麽急事麽?我可以到山下給你借個手機。”崔家雜貨鋪的手機可不是隨便借的,她要給人家十塊錢,家裏全部的二十塊錢前天買了鹽之後,就隻剩十八塊了,而這還不包括欠王玉春的診費——她想到自己這樣窮,忍不住一陣無力,低下頭,背靠著房子,即使堅強如身後的磚牆,也無法讓她的脊梁挺直起來。

這樣的貧窮,什麽時候是個頭?

“沒什麽急事,就是我現在的樣子能見人了,想給個熟人打電話而已。”他似乎沒看到她的傷感,竟然笑著說。

望舒點頭,“那你在這裏等著,我去借手機。”

進門沿著走廊到了自己的屋子,她翻箱倒櫃找出鐵盒子裏藏著的十八塊錢,她拿出十塊來,把剩下的幾個零票子放回去,到山下把錢給了崔胖子,拿著手機上來,剛進外麵院子大門,就看見許承宗已經趁這個時候從後園子走出來,他站在芍藥花壇前麵,遠遠地對著自己笑,“手機拿來了麽?”

“嗯。”她被他笑得有些不自在,在他的目光裏走到他身邊,正要把手裏的手機遞給他,見他已經先伸出手,手上拿著一朵粉紅的芍藥花,遞到她眼前,看著她道:“給你。”

望舒驚訝得愣住了,抬頭看他,眼前的男子笑得如此好看,差點兒奪去她的呼吸,她怔著,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

“這花很好看,卻在花壇裏等著枯萎,太可惜了。”他把花遞到她手裏,笑著把她的手指合攏在花莖上,順便拿走她攥得緊緊的手機。

他撥號的聲音讓望舒猛地醒悟過來,低頭看著手裏的芍藥花,她快步走到房子後麵,許承宗打電話的聲音隱隱傳過來,中間夾雜著他偶爾開心的笑聲——聽著他對電話那頭的陌生人這樣熟稔開心地笑,一陣陌生感突然襲上她的心頭,今天他的一切都讓她感到陌生,下來走路的他,敘述往事的他,送給自己鮮花的他,此時與人笑著打電話的他……

緊緊地攥著花枝,她心緒萬端地出了神。

直到他拄著拐杖的聲音噠噠地響在走廊裏,她才猛地醒過來,看見自己竟然把他給的芍藥花寶貝一般地捧在胸口,又燙手似的連忙把花放在旁邊的椅子上。許承宗人已經走到後門口了,把她的慌亂看在眼裏,隻輕輕一笑,沒有說什麽,將手機遞給她道:“剛剛給我一個朋友打了電話。”

她“哦”了一聲,接過手機,正想到山下還回去,跟他擦身而過的瞬間,聽見許承宗說:“望舒,你是不是沒有錢了?”

這麽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她愣在原地,又窮又累的人,禁不住別人的一點兒同情,她有些想哭,眼睛有些潮濕,可她終於還是沒有說話,拿著手機下山去了。

回來的時候許承宗已經在他自己的屋子躺下了。望舒走到後院子,幾乎剛剛做好飯,小寶和小燕就回來了,姐姐小燕進門就對姑姑道:“姑姑,我爸啥時候能往家郵錢呢?”

錢?!

望舒聽見侄女提到錢,心裏一跳,從灶台抬起頭問站在眼前的侄女:“你們班級要錢了?”

小燕不好意思地點點頭,她雖然不若小寶體貼懂事,可也知道姑姑窮,要錢就是難為姑姑。她低頭道:“老師說交書本費,要三十塊。”

望舒一緊張時就咬嘴唇,這時把自己的下唇咬得泛白,一聲不響地把飯菜端上桌子,她毫無胃口,看著兩個侄兒吃飽了,讓小寶把食盒給許承宗端進去,自己略略收拾,對小燕道:“我下山去有點兒事,你在家裏等著,別到處跑。”

小燕點點頭,跟在姑姑後麵,望舒推開院子大門,一直在旁邊的小燕突然輕聲問道:“姑姑,你是去借錢麽?”

望舒手放在門把手上,呆了一下,勉強笑道:“不是,姑姑下山走走,一會兒就回來。”

生活已經夠苦了,何必讓幾歲的孩子擔心呢?

她一刻不停地下了山,她平生從未求過人,也不知道如何求,隻能到崔家雜貨鋪借貸,借三十塊錢,每個月利滾利就變成四十塊——以她現在的收入,如果大哥不盡快郵錢,這三十塊錢很快就會滾成三百了。

她拿著錢回家,把錢給小燕,打發兩個孩子去上學。自己走到屋子裏,把欠高利貸的字據放在平時裝錢的盒子裏,她手握著盒蓋,看著眼前薄薄的八塊錢和一張借據,她感到一陣頭暈,猛地閉上眼睛,手微微哆嗦著想把鐵盒子蓋上,慌亂中拇指在鐵盒上夾了一下,她疼得噝地一聲,手中鐵盒哐地一聲掉在地上。

許承宗在對麵的屋子聽見了,連忙問道:“望舒,你怎麽了?”

“沒——沒什麽。”她把大手指放在嘴裏吮了一下,蹲下身子撿錢和借據,剛剛收拾好,就聽見身後噠噠的拐杖響,許承宗已經進來了。

“你捧著鐵盒子幹什麽?”他看她緊張兮兮地雙手捧著個鐵盒子,很是納悶。

“沒——沒什麽。”她手忙腳亂地想把鐵盒子塞回櫃子——窮得隻剩下八塊錢和一張借據,可自尊卻隨著錢鈔的減少而無限增加,況且窮成這個樣子,也確實不是什麽光彩事。

許承宗沒吭聲,他深邃的眼睛打量著她,一眼掃到她拇指上的一條血印,他驚訝地上前,邊伸出手握著她的手,邊關切地問道:“你怎麽把手夾出血了?”

他的大手一碰到望舒的手,望舒像被電了一般,猛地一縮,鐵盒子被他打落在地,裏麵的八塊錢和欠條羞愧地、毫無遮掩地展在他的眼前。

他有沒有看清,望舒不知道。她隻知道自己以閃電一樣的速度拾起錢和欠條,蓋上盒蓋,丟到櫃子裏,正想說自己沒事了,請他離開,許承宗已經輕歎著道:“如果你需要……”

“不。”望舒不等他說完,忙打斷他。不要同情,她養家這麽久,從開始就懂得,一個人冀望別人的同情,隻能使自己變得軟弱。誰都不指望,這個世界上隻靠自己,才能逼著自己扛起本來扛不動的重擔,讓乏極的身體撐住了,永遠也不要想自己撐不住了怎麽辦?

現在她隻要再忍一個星期,許承宗就要走了,那時他付的錢就可以解決自己一切的困難。

“我不需要什麽。”她輕聲道,低頭咬著夾出一條血痕的拇指,不再說話。

許承宗似乎還想說話,看了她臉上的神色,終究沒有出聲,拄著拐杖出去了。

望舒看他消失在對麵,伸出手,好像有些冷似的攬著自己的肩膀,坐在炕沿上,心中的無力和軟弱排山倒海一般壓著她。她克製著自己,習慣性地不想這些煩惱的事情,沒什麽開心歡喜的事情占據心思,她就讓自己的腦袋空著,空蕩蕩地,什麽都不想。

晚上小燕和小寶回來了,望舒問小燕錢交了麽,小燕笑著點點頭。姑侄三人默默地吃飯,除了小燕神情輕鬆,望舒和小寶都沉著臉,飯快吃完了,望舒才注意到小寶氣憤的樣子,問他:“怎麽了,小寶?在學校受欺負了?”

小寶沒吭聲。

小燕笑了,替弟弟答道:“誰敢欺負他啊!他是他們班的頭兒,不欺負別人就不錯了。”

望舒放心了,叮囑一句:“那也不要欺負別人。”

小寶站起身,瞪了姐姐一眼,對姑姑道:“姑姑,我不念書了。”

望舒嚇了一跳:“怎麽了?”

小寶不說,隻幫著姑姑拾掇碗筷,不管望舒怎麽著急,他就是不說原因。

小燕小聲道:“姑姑,不用問了,肯定是他們老師也要錢了。”

望舒聽了,拉過小寶問:“真的?”

小寶先是不吭聲,後來被姑姑逼不過,生硬地點點頭。望舒安慰地拍拍侄兒的頭,勉強笑道:“別擔心,咱們很快就有錢了。不上學,將來會一事無成,隻能在家裏種地,或者到建築隊打工,連一家人都養不活。懂麽?”

小寶似懂非懂地點頭,抬頭望著姑姑道:“姑姑,你累麽?”

姑姑,你累麽?

累麽?

望舒眼淚一下子掉了下來,速度如此之快,她一點兒沒有提防,隻來得及飛快地扭過頭,背對著孩子,借著攏頭發擦掉臉頰上的眼淚,不想眼淚越擦越多,她邁步向屋子裏走,頭也不敢回,隻敢丟下一句,“你們別到處跑,我去去就來。”

她跑進屋子,把房門緊緊地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