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二十一 暖風熏醉

望舒把手掩在嘴上,瞪著許承宗,既是被他的眼神蠱惑在當地動不得,又有些被他的話嚇到了。

她是個村姑啊,許承宗跟她說這樣的話,太驚世駭俗了。

剛才所有的話都很驚世駭俗。

“呃……”她發不出聲了。

“你仔細想想,就知道我說的是真的了。我不到十六歲進監獄,幾個月前剛剛出獄,既然不想在小姐身上丟掉第一次,就隻有一直等了。你說對麽?”他笑嘻嘻地說著讓望舒變成木頭人的話題,十分得意地看她被自己驚得愣住,那雙秀氣清澈的眼睛望著他,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摸著她的臉上肌膚,聲音有些暗啞地道:“望舒,別跟劉國誌,跟我吧。等我的腿好了,我們倆日夜在一起,怎麽樣?”

他的聲音帶著一種迷惑人心的誘人力量,望舒心跳如鼓,對著眼前這樣高大英俊的男人,這男人說著那樣禁忌放縱的生活,一種讓人躍躍欲試的引誘,她雙腿驀地很軟,呼吸不穩起來。

動心了麽?

他的手沿著她的臉,向她挽好的發髻上伸去,把她的整齊的頭發弄亂,他看著她,目光有些迷醉,輕聲道:“跟了我,你的問題都不是問題,我可以輕鬆扛起你現在的責任,而我也不用擔心忙了一天,晚上連個投奔的地方都沒有——那樣的日子會很幸福,你說是不是?”

望舒被他滾燙的大手摸得頭發似乎要燒了起來,就這樣跟他麵對麵站著,看著他好看的臉離自己這樣近,他寬闊的胸膛觸手可及,自己的呼吸跟他的交纏在一起,心底裏有個聲音對自己不停地道:答應他吧!答應他吧!就算他什麽都沒有,就算他是個殺人犯,能跟這樣的男人在一起,哪怕死了都心甘情願!

她張開口,幾乎要答應——

就在這時候,樓上不知道什麽咚地響了一聲,望舒猛地驚醒,神思清明之後,搖頭看著他道:“不可能的。我不會作人家的情——情婦。”

“什麽情婦?我又不打算娶妻。”他鬆開她的頭發,手心在她眼前攤開,幾隻發夾已被他擼在手裏。

望舒忙一把抓過,回身進屋,把他關在外麵,用自己能發出的最堅定地語氣道:“別再說了。我隻想嫁人,你搬走之前,要是再胡說八道,我就把你的兩千塊錢還給你,現在就讓你走!”

她靠著門,聽見門外好一陣子沒有聲息,後來腳步聲響,是許承宗回屋的聲音。

她心頭跳得厲害,立在門邊,自己怔了一會兒,伸手把裙子脫下來,換上自己平素出門穿的一件舊襯衫牛仔褲。既然是舊衣服,她也不在意了,上炕躺下,瞪著房梁,默默地想著心事。

可是有些心事不能想,越想心裏越是煩亂,想著想著,就會屏住呼吸,仔細地聽他那邊的聲息:腳步聲——他是要走過來看自己麽?開櫥櫃聲——他開櫥櫃是要找衣服換洗麽?涼席的噝噝聲——他傷口疼躺著不舒服麽,還是他也跟自己一樣,滿腹心事,坐臥不安?

輾轉反側中,一個無比漫長的下午才算過去,小學校將要放學的時候,望舒起身到學校門口跟小燕碰頭。她拉開門,隻聽對麵房門一響,穿著一身米色休閑裝的許承宗走出來,英俊的臉微微笑著,看著她,讓她愣在當地——眼前的人,高貴雅致,真讓人難以相信是跟自己朝夕相處十來天的他。

他看她換了一身舊衣裳,微微奇怪:“你怎麽不穿那條裙子了?不出門了?”

她張開口,竟一時找不到聲音:“我——我出去,去——市場買東西,大概一個小時以後回來。”

“我跟你一起去。”他還在笑著,態度出奇地好,連帶著口氣也十分有禮,跟中午對她的穿衣打扮不是冷嘲就是熱諷的樣子判若兩人。

“跟我一起?你——你的腿行麽?”望舒很迷惑,心裏納罕著問。

“行。你到山下喊一輛車,我付錢。”

“你有什麽需要買的麽?我幫你買就是了,你的腿不能用力。”

“我要買的東西,不能讓你知道。”他笑著看望舒,眼睛烏黑閃亮,熟撚,但是很有禮,似乎突然想開了什麽,重新做人的感覺。

這樣帶著一點距離的熟撚,竟然讓她略有些不習慣,她定了定心,不再說話,讓他在家裏等著,自己下山去,找到作出租三輪車生意的崔四叔崔四嬸家,叫了他家的車上山。

從車上跳下來的時候,見許承宗站在她家的門口,穿著那樣質料的衣服,輪廓鮮明得宛如雕刻的臉孔對著山上的天空,微微仰著,整個人的氣質跟略微蕭條的房子十分不協調——他終究不是這個世界的人,眼前的這幅圖像更證明了這一點。

心裏那絲淒涼的感覺更深了——那麽多人不屬於這個僻遠落後的地方,而她卻要留在這裏一輩子,可能永遠都沒機會出去看看了。

許承宗拄著拐杖走過來,見了這個簡陋的三輪車,輕輕搖了搖頭,見望舒正目不轉睛地盯著他,他笑著道:“我說喊一輛‘車’!”

“這就是車啊。”望舒努力振作,不想不開心的事。她見他嫌棄這輛三輪,不由得皺起眉頭,山鄉裏隻有這種三輪,他還指望自己叫輛轎車麽?

許承宗見了她的神情,無奈,隻好拄著拐杖兩三步跨到三輪車後鬥處。他身材極高,手在車後一撐,人就上去了,坐在望舒旁邊,對她滿臉的陰霾視若不見,嗬嗬笑了一聲,拍著滿是塵土的車座讚道:“好車!”

望舒差點被他逗笑了,他總是有本事隻憑一句話就影響她的喜怒,她忍著別過臉去,讓崔四叔先開車到小學校。

到學校接了小燕姐弟,向市集開去,一路上山路彎彎,但鋪的都是柏油,不算顛簸。路兩旁的灌木野草在盛夏裏十分繁盛,連地麵的泥土,都散發著繁盛的滾熱氣息。許承宗默默地看著路兩旁的景色,一路上都不說話,似乎在努力地把眼前的一切刻在腦海一般,神情十分專注。

大概十五分鍾過後,到了花溪鎮的中心。裏麵有一整條街的店鋪,從家用電器到日用百貨,甚至醫院藥店應有盡有。望舒帶著兩個孩子下車,問許承宗要不要跟著去逛逛,他淡淡地笑著,搖了搖頭,用拐杖敲著三輪車的車板,讓崔四叔開車別處逛逛。

望舒看著許承宗坐在車座上,越走越遠,心中知道五天之後,他也會如此時一樣,自己留在原地,看著他坐車越走越遠,永遠地從她的生命中消失——她低下頭,用手緊緊地拉住兩個侄兒的小手,向賣兒童衣服鞋子的店鋪走過去。

在裏麵挑挑揀揀,連講價錢,花了大概半個小時,給兩個侄兒各買了一雙鞋,一套衣服,出來門外,見許承宗和三輪車還沒有回來。她不常到這個市場來,這次手頭恰好寬裕,心疼孩子們平素什麽都吃不到,拉著兩個侄兒向雪糕店走過去,買了三隻雪糕,姑侄兒三個一邊吃一邊等。

吃到一半的時候,許承宗坐的三輪車回來了,望舒忙帶著孩子,拎著買的東西走過去,看他兩手空空,奇道:“你不是買東西去了?”

他笑笑,拍了拍口袋:“在這裏呢。”看她拎著兩個大包,問道:“你買了些什麽東西?”

“給兩個孩子買的秋天的衣服鞋子。”

“沒給你自己買一些東西?”他笑著,加了一句:“劉國誌明天不是來了麽?你不穿些新衣服?”

“我沒買——你問這個幹什麽?”望舒有些奇怪。

“不買也好,這地方的東西都粗製濫造的,穿上也不好看——不過那個寫錯別字的劉國誌不見得能看得出來,他……”他似乎又忘了自己不該亂說亂話,話到這裏,似乎猛地醒悟,自己抱歉似地笑了笑道:“我又胡說八道了,好像對著你,我總是說些奇怪的話——你不用瞪我,我不會攪了你的事的,我在你家養傷一場,欠了你們兄妹一條命,怎麽會做對你不利的事?”

望舒想不到他竟然說出這樣一番話,有些驚訝,也有些感動,抬頭看著他,許承宗黑幽幽的眼睛也正在盯著她看,兩個人的目光交匯片刻,望舒轉開眼睛,心中明了——他絕對會說話算話,對二人之間這些天發生的事守口如瓶,成全她嫁人的心願。

他平素行事或許毫無顧忌,但到了關鍵時候,總算懂得尊重別人的心意。

“謝謝。”她說,真心實意地。

許承宗輕輕笑了笑,目光轉到車外,看著這花溪鎮的街道和人群,歎道:“過幾天就要走了,以後也不知道還會不會回到這裏。”

“這種小地方,人人都急著向外跑,誰會想著回來呢?”望舒輕聲答。

“你說的也是。”他語氣複雜地輕輕接道,自己默默了一會兒,對前麵一直等著的崔四叔道:“開車吧。”

回程的路上他沒有再盯著路兩旁的景色看,而是默默地盯著天空,鄉村上空未受汙染的一片湛藍映在他烏黑的眼睛裏,閃動的一點微光,很亮。

到了家門口,望舒和許承宗下了車,許承宗付了車錢,四個人正打算向家裏走,開車的崔四叔對望舒道:“望舒,你等會兒,我有句話跟你說說。”

望舒怔了一下,停住腳。崔四叔一直等到許承宗跟兩個孩子走進大門,才看著望舒,把望舒看得心裏毛毛的,才聽見他道:“那人是你家養傷的那個?”

“嗯。”

“他怎麽那麽跟你說話?”崔四叔語氣裏都是不滿。

“哦?他沒說什麽啊?”望舒心裏有點著急,難道許承宗當著崔四叔麵說了什麽?自己怎麽沒有感覺到?

“反正我聽著不是那麽回事——望舒,你可得小心些,自己一個人在家,要是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到山下喊人,聽見了麽?”崔四叔叮囑她。

望舒臉上有些發燒,即使知道崔四叔話外有音,她也不敢細問,也不好較真,含糊地點點頭,一直看著崔四叔把車開走了,她才滿腹心事地轉身慢慢向屋子裏走去。

進了屋子,裏外竟然都靜悄悄的,兩個孩子似乎在樓上看電視,站在走廊,隔著珠串門簾,見許承宗在脫衣服。他光著上身,線條流暢的身材像隻獵豹一樣,充滿了男性的力量之美,她喉嚨微微發緊,臉有些發熱,目光一時移不開,竟看得呆了。

夏日傍晚的風,暖熏熏地帶著一點醉人的氣息,吹得她好像在夢裏,作著不願醒來的夢。

肩胛骨處那道觸目驚心的疤痕,驀地出現在她眼前,不自主地就是一驚——他初來的時候,她曾經看見過這條傷疤,又深又長,當年傷得極重麽?流了很多血,才能落下那麽醜陋的痕跡吧?

“你後背上的那條疤是什麽時候落下的?”終於忍不住,問他。

正在換衣服的許承宗愣住,他似乎怔了怔,後來回過身來麵對她,那條傷疤她看不見了,他微微猶豫,才答道:“十年前。”

“怎麽傷的?”十年前,他還是個小孩子吧?莫非好勇鬥狠,跟人打鬥落下的?

“被人劃了一刀。”他目光中閃過一抹極細微極複雜的情緒,隨即恢複如常,若非望舒細心,幾乎不易察覺。

她心中的疑問加深:“誰劃了你一刀?”

許承宗盯著她的眼睛,臉上肌肉微僵,一言不發,轉過頭迅速套上汗衫,隨口道:“忘了。”

她本性不是多事的人,但見他舉止迥異,平素隨心所欲的人此刻竟然有所顧忌,心裏不自禁地替他難過——他的往事裏,竟然有這麽多難以言說的痛苦與秘密麽?

“忘了?”

“嗯。”他很肯定地答了一聲,翻身躺在竹席上,對她道:“你去做飯吧,我餓了。”說完,把眼睛閉上,渾身上下的姿勢擺明了他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望舒心中的疑問更加放大,但是他既然不肯泄露,自己也不好一直追問,轉身向外走,剛邁出一步,聽見身後許承宗的聲音突然道:“望舒,等等——被你一打岔,我差點忘了,我有東西給你。”

望舒停住腳,回頭見許承宗欠身拿出一個嶄新的手機盒子,遞給她道:“送給你的。”

她有些措手不及,迷惑道:“什麽?”

“送給你,拿著吧。”他從盒子裏掏出手機,似乎想下地來遞給她,傷腿上上下下地畢竟不方便。望舒看他費力地想起身,忙走過去,接過來,卻放在旁邊的炕上道:“我不能收你的東西,再說我也用不著。”

他躺著,先是沒有接話,後來轉過臉來,看著她,說話時,口氣十分誠懇:“望舒,我就要走了,以後你嫁了人,可能用到我的地方不多。不過要是你有什麽為難的事,錢不夠了,生活太累了,甚至晚上又做噩夢了,就用這個手機給我打電話——我把我的手機號碼、家裏和辦公室的電話都輸進去了,你隻要按一下,就可以找到我了。”說到這裏,他剛毅英氣的臉露出一抹近似自嘲的笑容,“其實我也有私心,有時候我太寂寞了,或許會想聽聽你的聲音。你拿著這個手機,不管到了哪兒,我們還算有機會聯係上——這世界這麽大,我這一走,一想到你就這麽淹沒在人海裏,心裏有些難受。有了手機,總算有一點不同吧。”

她看著他,認識他以來,第一次聽見他說著這樣感傷離別的話,自己靜立著,心中也有些感傷,伸出手,把那隻手機握在手裏,轉身匆匆出去了。

她把手機放在櫃子裏,精致得微微發亮的機殼,在陰暗的角落裏閃著光——就放在這裏吧,她就要嫁人了,他走了之後,再也不會跟他聯係,這部手機,就當是這一次遭遇的一個紀念吧。

她走出房去,提水洗米,準備晚飯。盆裏的水由清澈變為乳白,一點點地澄出去,眼睛看著水,心思重重中,腦子裏猛地劃過一個念頭——劉國誌要來了,而我心裏竟然一點都不歡喜。

不光是對即將到來的生活不感到歡喜,對未來,甚至對活著,都感到一絲乏意——就這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連堅強的理由都沒有了,因為她好像不在乎了!

人吃了,豬吃了,雞鴨鵝吃了,地掃了,拖了,菜地澆了水了,衣服洗了,兩個孩子收拾妥了,燈熄了——她躺在炕上,睜著眼睛,胸口似乎有一股不知名的火焰般,燒得她翻來覆去,渾身猶如火炭,呼吸也比平時燙,怎麽也睡不著。

她硬撐著,不管如何難受,也不起來,每次聽見許承宗屋子裏的涼席響聲,她滾燙的呼吸都要一窒,後來索性用手捂住耳朵,聽著自己怦怦的心跳,緊緊閉上眼睛。

好高的一座陰森的山,她站在山下,努力向山上爬;馬,她騎上馬,總算爬到半山了,可馬突然倒了,馬腹裏滾出惡心的內髒、血水,排山倒海一樣的惡穢向山下淌去,她絕望地意識到自己就要被這些髒東西淹沒,想要大聲喊,可是沒有用,她喊不出來;她被淹沒了,窒息的感覺讓她想死……

“望舒——,望舒——,醒醒,你做惡夢了!”

她睜開眼睛,茫然的一刹那,心中先閃過一個念頭——幸好這是個夢!

定神之後,看清坐在自己旁邊的許承宗,窗外的星月光很亮,牆上的指針指向午夜了,她揉著頭,有些抱歉地道:“我吵醒你了?”

他沒有回答,隻問:“你嚇壞了?怎麽哭得這麽厲害?”

她伸手在臉上一抹,驚訝地看著自己滿手的淚水,無語良久,雙手交握,頭慢慢低下,輕輕咬著指關節,咬得手指微痛,半晌啞聲道:“做——做了一個噩夢,沒什麽。”

旁邊的他沒有回答,他坐得這樣近,近得她似乎能感到他身上發出的熱力——咬著指關節的牙齒不自覺地用力,星月的光輝似乎隻籠罩著自己和他兩個人,這周遭是這樣的靜,透過窗簾的光朦朧出一個夢幻般的假想世界,這個世界裏,自己的心又是緊張,又是歡喜……

身子驀地一緊,隨之向後被推到,她出其不意,嚇了一跳,驚恐的眼睛前是許承宗專注的臉,和一雙亮極了的眼睛。來不及讓她思考,他的嘴已經急迫地落在她的唇上,滾燙而熱烈,似乎要把她吞下去一般,帶著壓抑的需求幾近□□般地吻著她,她感到自己的呼吸急促,心裏想到的竟然隻是,他又來親我了麽?

我心裏真是歡喜呀!

“望舒——,望舒——”

模糊的她的名字,從兩個人的呼吸裏溢出來,帶著飽蘸□□的顫抖,刹那間令她的身體變得無比敏感,感到他的下身頂著自己的小腹,被壓抑的禁忌般的渴望如決堤的洪水一般,讓她回吻著他。這樣排山倒海般的欲望,讓人有些害怕,可隱隱地又有些豁出去的快活。

這樣被他抱著,仿佛她是無邊海上的一塊救生的浮木一般,抱得她也伸出手去,回抱著他,跟他緊緊擁在一起,心裏嘴邊都是滿足的歎息,那謎一般的男女□□世界,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