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章

二十二 兩部手機

一點點的晚風從窗外吹進來,火熱的肌膚觸到涼意,她從許承宗糾纏的唇下微微偏頭的一刹那,看見窗子處一個男子的剪影立在那裏。

她心中一驚,顫聲驚道:“是誰?”

窗簾被風吹起,微微掀起的一角,那個男子的臉已經轉過去了。望舒把許承宗推開,跳到地上,跑到窗前向外看,明亮的月光下,一個背影快速出了大門。

她心怦怦地,絕望地看著那個人下山走了,立在窗前,風吹在她身上,才驀地驚覺衣服已經在剛才被許承宗解開了,胸部在敞開的前襟處毫無遮掩地露出來,被許承宗雙手撫摸過的地方,此刻羞愧地遺留下一絲滾燙……

“望舒,看清是誰了麽?”許承宗問她。

他的聲音讓她渾身猛地哆嗦了一下,眼睛盯著窗外夜色中那個越走越遠的背影,身子開始顫抖——蘇醒過來的身體,就在剛剛還貪戀著情愛的狂瀾,此時獨立在窗前的晚風裏,她心裏僅剩下一片悲涼的恐懼,這恐懼如此熟悉,熟悉得勾起她心中深埋了五年的記憶,似乎要摧毀她一般地猛然襲來。

她伸手攏住衣襟,拉開門,一邊瘋了似的向外跑,一邊雙手哆嗦著扣上衣扣。靜靜的山道上,隻聽見自己腳步的咚咚聲,心跳似乎跟這靜夜腳步聲一般響,耳朵裏除了心跳,似乎什麽都聽不見了。就這樣狂跑著追到了山下,追到了有人家的房子前,才看見前麵模糊的那個影子。

時光似乎回到了五年前,大學保衛室裏,她走到保衛科長身邊,臉色蒼白地當著所有保安員的麵陳述自己碰到的屈辱事,希望能得到該得的保護。

事後的結果證明,當初她不如不求助於人。

她不知道有多少少女在成長的過程中必須經曆一個被人覬覦,被搜尋的眼光羞辱的過程。那時候她對那個時常跟在她身後的影子既感到害怕,又感到惡心,不光是惡心那個陰魂不散的影子,也惡心自己。

無數次她低頭看著自己隆起的□□,感到一陣自我厭惡——她有這樣的身體,而這樣的軀體,吸引來的竟然是那樣下流的人類,還不如沒有。那一段日子,她試著佝僂著身子,讓胸前的那兩塊隆起的地方塌下去,不再引人注意。再後來她甚至厭惡起鏡子裏的自己的容貌,每次在路上心驚膽顫地碰到那個人,這種自我厭惡就加深一層。青春本該是一把蒸騰燃燒的火,而她慢慢地把自己心中的火苗壓製到隻剩一點微弱的光,等到家裏出事時,似乎整個人都有了堂而皇之逃避的理由,退了學,逃一般地回了鄉下。

自那以後,青春對她是一個自我壓抑的過往,已經漸漸過去了。

直到碰到許承宗。

追到那個身影後兩米來遠的地方,她伸出手,上前拉住那人,顫聲道:“二叔,剛才是你麽?”

劉二叔回頭看著望舒,臉色在夜光中冷冷地沒有表情:“望舒,我什麽都聽見了。你不用說啥,我肯定不會讓國誌娶你這樣的女人。”

她身上的顫抖停了,心頭的恐懼卻讓她渾身冰一般地冷。五年前,站在保衛室裏求人保護的感覺又回來了,那時候既然沒有用,此時再說,也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

“那我就不求二叔了。”她低聲道。夜色裏自己孤獨的身子,甚至沒有個影子相伴,剛才一路跑來,生怕自己失去劉國誌的傾慕的憂心,此刻似乎已不那麽重要,人到退無可退的時候,真的破罐子破摔,沒什麽可怕的了。“其實我跑出來追二叔,是想跟你說,你既然聽見了,我能不能求你不要跟國誌說起今晚的事?我自己有自知之明,不會嫁給國誌了,可——可我也不想他傷心,我們就當我跟他沒有緣分,行麽?”

劉二叔不屑地看著望舒,山裏的一些老派人,最看不起的就是不知檢點的女子:“望舒,真想不到你也是這樣輕浮的女人。那個男的一個勞改犯,你跟他倆幹那個事,不就是圖他有錢麽?我告訴你,我們國誌也要自己拉人組建築隊了,不然你以為他現在忙成這個樣子是為什麽?他也會有錢——你真是配不上我那侄子!”

望舒楞楞地聽著,輕輕咬著牙,這樣的話說給她聽,以她本來的性子,隻會默默地咽下委屈。

恐懼慢慢消散,自尊浮上來,她畢竟不是五年前那個不知世事的少女了,當年被嚇得不知所措的她,已經在黃土壟中被迫長大。

現在的她,像這山裏被風吹被雨打的鬆樹一樣,堅忍並強悍,會被吹掉葉子,被吹折了樹杈,但絕對不會就此垮掉。

“二叔,我輕浮也好,穩重也罷,都跟你沒有關係。你若是不怕傷了國誌的心,你盡可以告訴他今天晚上的事。如果你願意守口如瓶,我自己會想法子讓國誌不娶我。你不是我父母兄長,你罵我又愛錢又輕浮,我念你是長輩,不跟你計較——其實半夜跑到我家窗前聽牆根的事情,一般人也幹不出來,我敬你老,就不多說了。”她轉身不再多說,向家走去。

“我是不放心你跟那個勞改犯一起住,你以為我老不正經,總去你家牆根蹲著麽?”劉二叔大怒,衝她背影喊。

望舒輕輕一笑,不在意了。她一個人沿著山路,清瘦的背影在房舍間幾個轉回,劉二叔就看不見了。

天上的月亮被一朵雲擋了,望舒伸手摸著自己被風吹得微涼的手臂,隻穿著短袖衫子,在晚風裏已是不夠暖——秋天就要來了。到了往自己家去的小路,她停住腳,看著山上熟悉的大門,朦朧的光線裏,偏就能想到白天時,他穿著一身米色的休閑裝,高高的身子斜靠著自己家的門框,看著天上默默出神的樣子——那樣俊美清貴,是自己這輩子都忘不了的一幅畫麵。

腳步像是有自己的意誌,一路走到湖邊。夜色下,四圍都是一團靜謐幽暗的顏色,除了粼粼的波光。遠處可見重重的山影,還有熟悉的小洲,小洲上幾株嶙嶙的灌木,從那裏,童年的她曾經一次次地跳下湖去,盡情地在湖裏戲耍……

很多年不曾在湖裏遊泳了。

她矮身坐下,看著湖光,湖麵上來的風吹得她有些瑟瑟,幹脆翻身躺在岸上的草叢裏,衫子下的泥土微涼,給紊亂的內心帶來片時的清明,她盯著頭上的一輪彎月,長出一口氣。

“望舒——”

有人在遠處喊她的名字。

她翻身站起,另外一聲呼喚傳過來,她向山路上跑過去,轉了個彎,看見許承宗站在自己家山路下的岔口處。

“我在這裏,別喊了。”她加快腳步跑過去。

“你去哪了?怎麽這麽久不回來?”許承宗著急地問,神色有些急,待她走到跟前,伸出手,自然地想把她拉在懷裏。

望舒雙手微微推擋,轉身向家裏走,邊走邊道:“我去湖邊了。”

“你去那裏幹什麽?”許承宗跟在後麵,他拐杖此時已經用得頗為嫻熟,竟然能跟上望舒急匆匆的腳步,“剛才那個人是誰?”

“劉二叔。”

“是——是劉國誌的二叔?”許承宗頓了一頓問。

“嗯。”望舒腳步微停,發絲在風裏微微拂動,後來她轉過頭,看著許承宗輕聲道:“劉國誌可能不會娶我了。”

許承宗也看著她,兩個人對視良久,望舒歎了一聲,轉身欲繼續走。許承宗伸手拉住她的胳膊,低聲道:“望舒,跟著我走吧。”

她低著頭,後來輕聲反問道:“你會娶我麽?”

“你非要嫁人不可麽?”

望舒抬起眼睛看著許承宗,眼前的這張臉,自己這輩子都不會忘記了。愛他,不光是心裏愛極了他,就連自己壓抑許多年不敢放縱的這具軀體也愛極了他——她已經知道,跟一個自己喜歡的人體驗激情的滋味,是多麽美好的一件事。

即使生活在這大山裏,也知道如今外麵的世界,沒有結婚,但是一起生活的男人女人並不鮮見。可對葉望舒來說,未婚同居,跟著一個一輩子不打算結婚的男人在一起,過著有一天算一天的生活,是比跨越鴻淵還要大的一步,這一步邁出去,此生再也無法回頭。

“你為什麽不想結婚?”她問著,掩不住一聲歎息。

許承宗一直看著她的眼睛閃開去,他高挺的鼻梁從側麵看上去,好看極了。這樣靜默著,望舒呆呆地看著他的側臉,以為他不會回答自己了,不想後來他低聲道:“我父母的婚姻十分不幸,我想我是有些陰影吧。”

很少聽他主動提起他的父母,似乎每一次他不得不說到他的母親,他的臉色都很複雜,眼神中的那絲痛苦隱約中可辨——不過她那時候跟他不算熟撚,就不曾細問。

可如今一步鴻淵,有些事情,問問明白好。

“他們的婚姻怎麽了?”

許承宗搖頭,不答,隻道:“沒什麽,往事過去那麽多年,我父親已經不在了,提起那些事沒什麽意思。望舒,我剛才沒忍住,耽誤了你的婚事,你——你跟我走好麽?”

她看著他,千情萬願,如果她還是當年那個少不更事的少女、如果她不是如此習慣了將責任扛在肩上許多年,她會什麽都不要、什麽都不問,跟著他走,一刹那的幸福也是幸福,都比這山裏壓抑孤獨的日子好些——可她是葉望舒,受的傷和苦深深地刻在她的性子裏,如白染皂,洗不掉了。她輕輕伸出手,放在他的臉上,手下他胡茬冒出來的臉頰有些粗糙,她的手很輕,她的聲音也很輕,帶著一絲難以察覺的顫抖問他:“你愛我麽?”

許承宗高高的身子斜了下,他手裏的拐杖在石階上微滑,待他立直了身子,聲音迷茫中帶著痛苦問她:“什麽是愛?”

這樣輕的聲音,聽了卻沉沉地。

她心口有些痛,後來歎了口氣,鬆開手,輕聲說:“我雖然知道,可說出來,你也不會懂。我想那是一個隻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體會得到的一種心意——你既然問,就證明你沒有愛著。你該離開了,我沒福氣嫁給劉國誌,也沒福氣得到你的心意,這大山裏容不下我這樣名譽不好的單身女子,拿了你的錢,我也該離開家鄉,出去看看了。”低聲說完,穿過大門向屋子走去了。

許承宗看她開了屋門,進了她的臥室,靜靜的夜裏,隻有星月的光輝照著他,再也沒有任何聲響。

他矮身坐在石板路上,一時沒時間消化望舒剛才的話,隻是不停地在腦子裏轉著一個念頭:事情是怎麽發展到這一步的?

他明明已經打好主意,再也不招惹她的啊?

也許是她太美了吧?

也許是自己不甘心把她拱手讓給另外一個男人吧!

也許是剛才她從噩夢中驚醒後,自己抱著她,她的哭聲勾起自己內心深處最孤獨痛苦的一點感觸吧?

可僅僅是這些,他也沒有權利毀掉她一輩子的幸福。

除了錢、舒適的生活,他什麽都給不了她,可這些東西,稍微事業有成的男子都能做到,就像那個劉國誌,而劉國誌比自己還多給了她一樣——他愛望舒!

愛,他痛苦地想著這個詞,他從十六歲就知道了愛的邪惡,除了讓人瘋狂給人傷害,愛還有什麽用?

手撫著光滑拐杖的一頭,他輕輕歎口氣,是時候離開了,明天一早他就給王東打電話,不屬於自己的,留戀不過延長離開的痛苦,又有何益。

天上的那盞月亮,就是她的名字吧?以後無數個醉生夢死的日子裏,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機會在城市的上空,看見這樣清澈澄淨的夜空了。

天亮的時候,望舒才朦朧著睡著。迷蒙中聽見小孩子起來吃飯,開門出去玩的聲音,因為是周末,他倆不用上學,呼朋喚友玩耍去了。她睜開眼,窗簾外早晨明亮的光線透過來,日頭已升的老高。她把床單掀起,腦子一清明,就想起昨天一個晚上輾轉反側睡不著的原因來。

心情吊了一根墜子一般,沉了下去

起身去洗漱,經過許承宗屋門的時候,見他竟然不在屋內,心裏微微詫異,不覺走到後園子,空蕩蕩地,也沒有他的身影。

她按捺下心裏的疑問,到井邊打水梳洗,拿著毛巾擦臉的當口,聽見身後的紗門響了一下,她回過頭,十幾天不見的劉國誌正站在後門口,太陽曬得黑黑的臉,沒有一絲笑容,正盯著自己。

她手一抖,毛巾掉在洗臉盆裏。

心裏已是明白他來自己家之前,先見過劉二叔了。

“我——”她開口,說不下去,低下身子撿起毛巾,慢慢走上去,到了他身邊,抬不起頭,隻低聲道:“你回來了。”

劉國誌先是沒有說話,沉默中,望舒抬起頭看著他,從他的眼睛裏明明白白地看到了他的傷,她的胸腹一窒,也很難過,卻不是為了自己。

“我回來晚了,是麽?”好長時間之後,他才說話,一向端正嚴肅的臉,嘴角竟然有絲不易察覺的顫抖,不知是因為生氣,還是傷心。

“國誌,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沒福氣,配不上你。你以後能找到比我好一千倍的女人,既不讓你被人恥笑,也不會拖累你,真的。”望舒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麽,對著第一個被自己傷害的人,而這個人在自己的生活裏,又曾經那樣的重要,她有些語無倫次。

他先是沒說話,後來問:“你要嫁給他了?”

望舒反射性地搖搖頭,忙否定:“不。”

“為什麽?”劉國誌低頭盯著她的臉,清靈澄澈的一雙眼睛,自從他離開那天就一直出現在自己的夢裏,想不到甫一回來,就得知這樣的不堪醜事,他沒有再聽二叔多說一句,就跑到葉家——看見她的身影,心裏仍然不敢相信二叔說的是真的。

葉望舒,他暗戀那麽多年的葉望舒,怎麽可能跟一個勞改釋放犯不清不楚地苟且呢?

他沒有等到望舒回答,見她一直沉默著,自己忍不住終於又問:“我二叔說的是真的麽?你真的跟他——跟他不清不楚了?”

望舒臉騰地紅了,連脖子上都火辣辣地,急道:“我沒有!”

劉國誌嚴峻的臉色緩和了些,可眉心中的那抹疑慮並沒有徹底消失,追問道:“我二叔不是無事生非、隨便造謠的人,望舒,你若是跟他在一起,又不跟他結婚,是為了什麽?我——我本來不該問的,可——可我想,你就算讓我死,也讓我死個明白……”說到這裏,他似乎說不下去了,整個人和臉色一樣,僵硬地撐著,等著望舒解釋。

望舒咬著嘴唇,她一緊張時,這個毛病就容易犯。一直把嘴唇咬出一條紅印,她才低聲道:“不是我不想嫁他……”

劉國誌聽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的意思是——是他不想娶你麽?”

望舒還沒有回答,她也不用回答,因為就在這時候,一個早上不知道去哪兒的許承宗,打開前麵屋門,恰好進來。

沒等望舒反應過來,身前的劉國誌一個箭步跨進走廊,幾乎是眨眼間他就到了許承宗麵前,一拳揮出,正中許承宗下巴。許承宗猝不及防,加上傷腿難以支撐他傾斜的身子,登時跌倒在地。

“畜生!”劉國誌怒罵,打了許承宗一拳,似乎仍然怒氣未消,大喝道:“站起來,讓我看看你除了玩弄人,還有什麽真本事!”

跟上來的望舒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劉國誌,他怒極了的臉看起來有些怕人,自己一時竟然有些認不出他的感覺。及至看見他還要跟許承宗打一架,嚇了一大跳,忙拉住他的手道:“別打了。”

許承宗已經站了起來,他比劉國誌高一些,也壯多了,但他顯然不想打架,眼睛隻看著望舒的手拉著劉國誌的手,停留了一會兒,眼裏閃過一抹蕭瑟,後來移開目光,對著滿麵怒容的劉國誌淡淡地道:“我不想打架。不是因為我怕你,而是因為望舒不喜歡打架。不過你要是再打我一拳,我可不會客氣。”

劉國誌怒上加怒,他本是一個極為克製的人,可剛才看見望舒難過的樣子,想到自己珍寶一樣珍視的女子,竟然被眼前的男人視若敝履,用過就丟了,既不恥許承宗的為人,又恨他橫刀奪愛。他怒火中燒,拳頭又揚了起來。

“國誌,別打了!”旁邊望舒大喊一聲。

劉國誌拳頭停在半空,看著望舒,見她神色憂慮,知道她是真的著急了,自己不自主地放下拳頭。兩個男人對立著,他見望舒一直站在自己身邊,心裏微微地感到一絲欣慰,聽見望舒正好說:“國誌,你跟我出來走走,我有些話要對你說。”

她說完,期盼地看著劉國誌,盼著他能體諒自己,不要在這當口讓自己為難。劉國誌知道她的心意,正在猶豫,背後一緊,是望舒用兩隻手用力推著他,一路推著他出門去了。

他從不曾跟望舒如此親昵過,被她一直推一直推,推得兩個人穿過園子,立在葉家大門口,劉國誌立住腳,任憑望舒怎麽用力,都不肯再走了。

他回過頭來看著望舒,曾經那麽愛她敬她,怕她在這大山溝裏被人非議,以往行事總是更多地為她考慮,此時想到她曾經跟許承宗發生過的事,心頭一陣痛楚。

“你有什麽話,就在這兒說吧。”他靜下來,不再看她,眼睛盯著下山的路,沉默地等著。

他因為辛苦奔波而略顯粗糙的手,被太陽曬得黑黑的臉,還有心事重重裏盯著山下茫然失落的眼睛,都讓望舒更加不好過。

如果她沒有遇見許承宗,跟了眼前的男子,這輩子不知道會多幸福。

得不到的時候,才知道自己錯過了最好的。

“國誌,你對我的心意,我心裏明白的。”望舒低聲說,自己對他的感激,從來沒有訴諸於口,既是不好意思,也是覺得來日方長,此時緣分盡了,堵在心裏更不好過,索性說出來:“我這些年很苦,也很累,本來比你條件差十倍的都嫌棄我,你不光要我,還真心喜歡我,哪個女人碰到這樣的男人都是前輩子修來的……”

“望舒,別說了。”劉國誌低聲說。

“不,你讓我說吧,以後等你娶了別的女人,就沒機會了。”望舒輕輕對他笑了一笑,“我本來都要垮了,如果不是你回來,說喜歡我,讓我覺得這日子還有個出頭之日,可能我已經累成一堆碎片,散在黃土壟裏了。國誌,我也要搬走了,以後咱們見麵的日子還有,那時候我希望你能盡量記得我的好,別瞧不起我……”

“我永遠不會瞧不起你!”他聲音很輕,可語氣誠懇,心意流露。

望舒聽了,詫異地抬起眼睛,劉國誌也正看著她,她心裏一動,卻在這當口心裏閃過許承宗的樣子,轉頭向屋門望去,見許承宗靠站在門框上,正瞬也不瞬地盯著自己和劉國誌。

劉國誌顯然也看見許承宗了,不過臉色如常,對他視若不見。

“在我心裏,你還是當初那個葉望舒,這一點永遠不會變。”劉國誌語氣裏微有歎息,手插在褲袋裏,看著望舒頭上被風吹得拂動的發絲,聲音低沉得有些嘶啞:“我也不知道我什麽時候才能找到另外一個葉望舒,可能永遠找不到。我對你的心意,這麽多年了,對算對個男人來講,也不輕鬆——望舒,我沒有怨怪你的意思,我覺得你永遠都不會做錯事,以前那樣想,現在也一樣。其實剛才二叔講了你那麽多不好聽的話,可我耳朵裏聽著,心裏竟然還想跟你在一起,想你做我的老婆,給我生孩子,每天回到家,能看著你就好。不過我現在做不到,我有點想不開,你選了他——望舒,你選了他!”

他說到這裏,嗓子似乎塞了東西一般,說不下去了,轉身向山下走去。

這次他的傷明明白白地顯露在她眼前了。

望舒伸出手拉住他,此時此際,安慰沒有用,道歉沒有用,承諾沒有用,她能做的就是腦子裏一直想、一直想、一直想著一個念頭:都走了,我以後怎麽辦?

後半生淒涼光景如在眼前。

“國誌——”

“望舒,”劉國誌停住腳,回過頭來看著她。男人難過的時候,竟然隻能從眼睛裏看出來,傷心的海一般,裏麵暗潮湧動,別的地方僵硬地毫無表情:“望舒,我有點想不開……”他哽住,似乎想起來什麽一般,放在褲袋裏的手拿出來,低頭看著掌心擎著的東西,慘然地一笑,手臂一揚,將那東西扔到山草茂盛的坡上,掙開望舒拉著他的手,頭也不回地下山去了。

絕望,隨著他越走越遠的身影,越來越深。

深一腳淺一腳地上坡,跪在草叢裏,伸手扒拉著高的矮的雜草,手弄得越來越髒,一不小心劃破了,開始流血,她顧不上,沿著草叢向上一寸寸地尋找。

心裏就像這漫無目的的尋找一樣,空落落地,充滿了絕望。

“望舒,你在找什麽?”來到坡底的許承宗關切地問。

望舒不答,向上搜尋過去。

許承宗放下拐杖,手撐著坡底的石頭,躍上去。他腿仍然沒有痊愈,這麽一動,疼得他稍微皺了皺眉,正想勉力向望舒挪過去,隻見雜草掩映間,她一直搜尋的身影陡地停住,楞楞地,手裏似乎擎著什麽東西,怔住了看。

後來她哭了。

這是第一次,他看見她不是在睡夢裏哭。

喉堵氣噎,聽得出來哭聲裏的傷心,許承宗用力挪,到了離她不遠的地方,看見她趴在膝蓋上,低低地抽泣,左手心裏緊緊攥著一個亮亮的東西,仔細一看,可以辨認出那是一個嶄新的手機。

“別哭了。”他伸出手,拉她的胳膊。

望舒抬起頭,滿臉是淚,看著他的臉,後來用袖子用力一抹臉,慘淡一笑道:“你看,我竟然有兩部手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