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下卷

二十五 母也天隻

門口響了一聲,望舒從沉沉的睡夢中驚醒,身子一動,才發現自己竟然渾身□□著躺在許承宗懷裏,昨夜火燙的記憶湧上腦海,她的手從他胸口拿開,想要起身。雙目緊閉的許承宗睜開眼睛,強壯的手臂一邊伸出去把她攬回來,一邊迷糊著道:“怎麽起來了?”

望舒還沒來得及回答,隻聽門口侄女小燕稚嫩的聲音道:“姑——”

望舒跟許承宗同時大驚,兩個人回過頭,見門口小燕呆立在門口,睜大了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看著跟許承宗躺在一個被窩的姑姑。

這時樓梯上一陣響,聽聲音是小寶下來了,望舒嚇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正不知如何是好,門口的小燕突然轉身,把門砰地關上,在走廊裏大聲說:“你跟我到後院子去!”

“為啥?姑姑呢?”小寶不解。

“姑還在睡呢,我給你煮飯吧。讓——讓姑姑再躺一會兒。”小燕推著弟弟走了。

望舒快速爬起來,迅捷無比地往身上套衣服,一邊套一邊臉上燒得滾燙,一眼看見許承宗又躺了回去,急得輕聲催促道:“快點起來吧?”

許承宗邊欠身,邊伸了個懶腰,笑歎著道:“天亮得可真是快啊!”

望舒聽了,頓了一下,忍不住轉頭看著他,長長的一鋪炕,他高高的個子占滿了,自己家常用的褥子根本不夠長,他的小腿和腳露在外麵,此時翹起,他猶自半回味半感歎地道:“頭昏腦脹,背酸腿疼,這□□還真是力氣活。”

望舒人在門口滯了一秒,早知二人間終有一別,但他似乎對此一點感覺都沒有,她胸口很難過,手握著把手,用力擰開,推門出去。

她走到了後院子,見小寶在拔菜,小燕正在燒水。小燕聽見姑姑的聲音,回過頭來,十歲的女孩子,已經朦朧地懂事了,所以有點不太敢看姑姑,假裝很忙地用力燒火。

“小燕……”望舒走過去,蹲在侄女旁邊,麵對從小帶大的孩子,有點難為情。

“姑,你跟那人好了?”小燕看姑姑不好意思了,她反膽子大了,笑嘻嘻地問。

“啊?也不是跟他好——”望舒有點口結,想了半天,決定實話實說:“姑姑沒跟他好,姑姑就是太寂寞了——等你長到姑姑這個歲數,你就會懂了。”

小燕似懂非懂地點頭,小寶這時從地裏走上來,抱著一堆豬菜,對姑姑道:“姑,啥時候賣豬啊?是不是賣完了,咱們就到城裏逛動物園?”

望舒正要說話,就在這時,隻聽房子前麵似乎有機動車的聲音,她站起身,暗想莫非上次那個接許承宗的王東又一大早趕來了?

手裏的柴禾啪地一聲斷了,她擲下柴禾,沿著走廊向前院子走,身後兩個侄兒跟著,經過自己屋子時,見原本躺在炕上的許承宗也聽見了聲音,正在穿衣服。

她打開前門,眼前的情景嚇了她一跳。

六七輛車停在她家門前的空地上,中間一輛加長的黑色房車車門剛剛打開,踏板放下來,從車上推下來一輛輪椅,上麵坐著一個身形消瘦的中年女子,麵容憔悴,似乎大病初愈,耳朵和脖項間戴著綠玉,身穿中式黑色對襟襖,富麗但不顯奢華,渾身上下透著掩不住的尊貴。一大群人跟在她的輪椅後麵,內中包括上次已經來過的那個王東,簇擁著這中年女子向望舒所站立的主屋行來。

望舒呆呆地站著,她從未見過這麽多氣派非常的人,有點不知所措。

她身後的門響了一下,她回過頭,見許承宗站在門口,隔著紗門,她看見他臉上似乎裹了一層寒冰,換了一個人一樣,一雙眼睛盯著越來越近的輪椅上的女子,一動不動。

王東低下身子湊到輪椅上女子旁邊,詢問了幾句話,然後直起身,走到望舒跟前道:“承宗呢?”

望舒剛要回答,門後的許承宗突然道:“我在這裏。”他伸手打開紗門,走了出來。

輪椅上中年女子看見許承宗,臉色變得十分激動,耳朵上的綠玉耳墜微微顫抖,手撐著輪椅把手,欠身欲起,剛抬起身子,就被身後的一個護士模樣的女人阻道:“您別用力。”

她好像沒聽見護士的叮囑,站起身,旁邊一個肚腹明顯隆起的少婦及時湊過來,伸手攙住她,這中年女子邊向許承宗走邊道:“你怎麽——怎麽跑這兒來了?傷好些了麽?”

一句關心問候的話,可她說得很費力,好似不太習慣如此表露內心情感。

許承宗走上前攙住母親,答道:“我好多了,媽你身體好了麽。”

望舒心裏已經隱隱猜出輪椅上女子是許承宗母親,此時聽他喚媽,自己站在一旁看著這母子二人,許承宗容貌英氣俊朗,跟他母親端莊得略帶嚴肅的容貌毫無相似之處,想來他是像其過世的父親吧。

許母手攀著兒子的胳膊,望舒看她蒼白的手指上,一枚綠玉戒指閃著溫潤的光,她緊緊抓著兒子,怕他消失了一般,後來很傷心地歎氣道:“你傷了這麽久,怎麽不給媽媽打電話呢?”

許承宗好像沒有聽出來母親話裏的傷感和擔憂,靜靜地一言不發,並沒有回答他母親這個問題。

旁邊那個身懷六甲容顏嬌俏的少婦代答道:“承宗一定是怕姑姑擔心,才不打電話的。”

望舒靜靜地立在門口,在遠處看著眼前的這群人,此時目光盯著這少婦隆起的肚子,想到許承宗當初提到的那個小南,看看小南,再看看許承宗,一個嫵媚嬌麗,一個高大英俊,當年相戀的這二人,仿佛金童玉女一樣,果然般配極了。

她把目光從小南臉上移開,聽小南輕聲道:“姑姑,你要進屋歇歇去麽?”

這些有錢的人,在鄉下的窮人麵前,是會毫無顧忌的,這房子雖然是別人家的,但在小南眼裏,似乎並無甚大必要請示此間主人。

許母聽了,眼睛在望舒身上打了一個轉,輕輕搖了一下頭。

許母身後的人此時走上來,到拄著拐杖的許承宗跟前,有的人跟他似乎很熟稔,說笑間問著他的傷勢,另外一些則圍在許承宗身周,人雖然多,但他的個子太高,從人頭上望過去,仍清楚地看見他剃得光光的頭。

望舒心裏驀地寂寞起來,低下頭,看見腳上的紫塑料拖鞋,褪了色,早晨的光影下顯得更加土裏土氣,很是難看。她轉過身想進屋去,不成想抬起頭,就看見許承宗正在人群中向自己掃了一眼,那目光雖然短暫,可望舒不知道怎地,竟從兩人一刹那的目光接觸裏,覺得身處人群中的他,也有點孤單。

她旁邊一直不說話的侄女小燕伸手拉拉姑姑,望舒從許承宗身上移開目光,看著侄女,聽她小聲地驚歎地道:“姑,這個人是有錢人哪!”

望舒點頭,輕歎一聲:“是啊,是有錢人。”

小寶一旁也小聲問:“那他當初說給咱們的住宿費給了麽?”

“給了。”她嘴上答,腦子裏想到半個月前他初來的時候,滿身的傷,陌生地躺在自家的炕上——僅僅半個月,當初的那個陌生男子卻成了自己心中一個永遠也磨滅不掉的記憶,這一刻,看著他脫了自己哥哥那身破襯衫爛短褲,衣著光鮮地站在屬於另外一個世界的人群裏,心中那份無奈演變成哀傷,無力地又一次認識到人與人之間命運的差異。

這是她最後一次看見這位個子高高的男人了吧?

胸口酸楚的感覺無法自控,漸漸地連鼻子和眼睛都有些難受,她習慣地咬嘴唇,咬得痛感代替了那難受的酸楚,自己低下頭,伸手拉住兩個侄兒,想回屋子去了。

剛走出兩步,就聽身後不遠處人群裏包圍著的許承宗突然道:“望舒,過來一下。”

她停下來,有點詫異地回頭看他,見他正站在他母親身邊,對她笑著。

許母跟同來的所有人,聽了許承宗的話,出其不意,都把目光放在先前沒人注意的這鄉下女子身上。

望舒被看得臉紅了,她不太習慣引人注意,身上的衣著跟這些氣質和派頭都非比尋常的人比起來,寒酸得讓人無法不自卑。她手拉著兩個侄兒的手,微微猶豫的當口,聽見身邊侄女小燕急急地小聲催促自己道:“姑,他叫你呢,你怎麽不過去啊?”

望舒看著侄女,有點疑惑,自己還沒急,侄女怎麽急起來了?

再抬頭的時候,許承宗竟已經伸手推著他母親的輪椅,越眾向她走了過來。到了她跟前,他看了她一眼,目光裏似乎有她猜不出的深意,後來他移開目光,低頭對母親道:“媽,這是葉望舒,是她跟她哥救了我一命。”

許母輕輕嗯了一聲,久經世事的目光看著望舒,那雙精明幹練的眼睛像手術刀一樣,不動聲色間就把對麵的人剖析了一番,這應該是多年生意場上養成的習慣,即使此時對麵的人不是競爭對手,也不是敵人,隻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鄉下姑娘,可她還是習慣性地在心裏把望舒掂量了一番。

許母的眼神把望舒看得渾身不自在,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她從小長這麽大,從未跟許母這樣的人打過交道,此時被她的眼睛審度著,有點不知所措。

“多謝你了。”許母輕聲道,她口氣十分有禮,也很輕,招呼自己身後的一個男子道:“阿健,把準備好的謝禮給這女孩,別白麻煩人家一場。”

叫阿健的男人原本立在許家母子身後,這時候應聲走過來,他身材適中,在許母身後一群人裏,並不起眼,隻眉眼之間仔細辨識,會發現跟許母十分相像。這個阿健走到望舒跟前,他從手中的公文包裏拿出一個很大的牛皮紙袋,遞給望舒道:“我們家的一點心意,你收下吧。”

她伸手接過程健手裏的紙袋,一邊感歎這紙袋的重量,一邊有點遲疑該不該接受——怔神的時候,掃見許承宗站在人後,正看著自己,見她看過來,他額頭難以察覺地微微點了一下,無言地叮囑她收下。

一邊有點心動,一邊有點難過,把紙袋收下,腦子裏突然升起的念頭,讓她有點恍神:“收了錢,就真的跟他一撇兩清了,這次他走了,我——我以後真的再也見不到他了!”

昨夜的雨,浸染的濃綠的菜園,驀地有些刺目。

刺得她眼睛裏發酸,當著對麵的許多人,她忙低下眼睛,內心隻想著一個念頭:快走吧,快點離開這裏!我有以後幾十年的時間來痛苦,這一刻的痛苦,能短就短些吧!

恍神中,聽見許母終於道:“我們就不多打擾你了,這就告辭。”

望舒沒有抬眼,隻緊緊抓著自己手裏的紙袋,輕微地把頭點了一下。

輪椅的輪子在石板路上發出丫丫的響聲,聲音單調得絕望,望舒再也不忍聽,正想轉身跑進屋子,隻聽身邊的侄女小燕當著眾人,對許承宗怯怯地、但卻十分清晰地道:“你真走了——那不要我姑姑了麽?”

所有的人都聽見了,許母回過頭來,看著小燕,詫異道:“你說什麽?”

沒等望舒止住侄女,小燕已經清脆地搶答了:“他走了,那還要不要我姑了?”

望舒猛伸手拉住小燕,急得眼眉都擰了起來,低聲責備道:“小孩子別胡說!”

許母看著望舒,眼光微動,嘴角抿出一條十分嚴厲的線條,後來轉頭對身後的兒子輕聲道:“承宗,這是怎麽回事?你在這裏都做了什麽?”

許氏母子身周的所有人都聽見了這個對話,目光集中在許承宗身上,許母責備的口氣雖輕,但聽者都是許家下屬,了解許家底細,很多人立時想起許承宗當初入獄的根由來。

再怎麽有權有勢,這個有錢的大少爺還是個殺人犯啊!聽這個鄉下小姑娘話裏的意思,莫非這蹲牢十年的大少爺在這裏養傷的時候,順便……

望舒正在拉侄女的手驀地停住,看著許承宗,想聽、但又有點怕聽見他的回答。隻見他向自己這裏看了一眼,棱角分明的臉漸漸變得冷酷,後來聽他淡淡地、似乎毫不在意地道:“媽,小孩子說話,你也聽進去了?我是你兒子,對我有點信心好麽?”

望舒手裏裝錢的紙袋啪地一聲,掉在地上,對麵許承宗的身影不清晰起來,模糊中覺得他這樣地陌生,好似自己從來都不曾認識的一個人。

恍惚中似乎是王東的聲音責備道:“承宗,你——”

許承宗冰淩一樣鋒利的聲音打斷王東的話,:“別人想多了,大東,連你也想多了麽?”

小燕聽不懂大人話裏有話的暗示,她隻看著姑姑越來越白,後來毫無血色的臉,不甘心地對許承宗氣道:“我看見了……我親眼看見了……”

“你看見什麽了?”許母目光看著小燕,冷冷地問她。

“是啊,你看見什麽了?當著這麽多人,和你自己姑姑的麵,你說出來吧?”許承宗的聲音跟他母親一樣沒有溫度,連目光都與他麵如寒霜的母親驚人地相像。

“我看見……”

小燕正說著,望舒猛抬手,打了侄女一個耳光,把小燕打得吞回後麵的話,大大的眼睛裏全是驚恐,看著眼前麵色慘白的姑姑。

望舒一把抱起侄女,把那個沉重無比的紙袋擲給許承宗,盡力控製聲音裏的哆嗦,可說出的話仍然顫抖:“這是你——你的錢,我不需要!請你們馬上離開我家!”

抱著侄女,拉開門,砰地在身後緊緊關上。放下侄女,她跑上樓,把樓門堵住,一個人在樓上光線明亮的過道裏,感受內心深藏的卑微和羞愧毫無遮掩地湧上來,她手掐著自己的喉嚨,用盡渾身的力氣,不讓自己哭。

衝動,她這短短二十五年,吃夠了衝動的虧!

當初一時衝動,從大學退學回鄉養家……

昨晚一時衝動,跟門外的那個陌生人許承宗在野外就嚐了禁果……

剛才一時衝動,竟然把那麽多的錢都擲了回去……

她告訴自己不要想許承宗的話,不要想他說那樣絕情的話時毫不在意的神態——可還是沒有用,當毫無提防的時候,被人狠狠地從心口刺了一刀,那傷害如此深,如此重,她的腿支撐不住身子,靠坐在門上,淚水先是一滴、一滴,後來染濕了黯舊的褲子,在腿上肌膚處留下一片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