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章

二十七 不晾人隻

許承宗躺在省軍區醫院的病房裏,一邊忍著醫院沒完沒了的各項檢查,一邊對身旁的母親道:“您該回家休息了?”

“等醫生說沒事了,我再回去。”程馨慧靠在輪椅上,她剛剛動過手術,身體虛弱,加上從早上就出門去接兒子,難免操勞了些,此時用手托著額頭,盯著給兒子測體溫的醫生。

醫院的院長一直在旁邊陪著許母,不曾離開。富麗集團有權有勢,生意遍布北方三省,集團老總許世軒年前突然毫無預警地去世,所以當初許氏夫婦共有的財產,此刻全都歸了眼前坐在輪椅上的程馨慧,是以這個院長不敢怠慢,從程馨慧進了醫院,就在旁邊亦步亦趨地陪同。

“許夫人,這傷口問題不大,住院幾天,養養就沒問題了。”院長跟醫生低聲商量了幾句之後,對許母道。

“那就是還沒好?”程馨慧皺眉,看了一眼兒子,十分關切地道:“什麽傷這麽重?養了半個月還不見好?”

院長忙說:“其實從腿上的傷口看,應該是養好了,不過似乎不久前用力過度,傷口又裂開了……”

病**一直靜靜不動的許承宗突然嗆了一下,咳嗽了幾聲。程馨慧忙轉過頭看著兒子,關心地問:“怎麽了?哪裏不舒服麽?”

話說了一半的院長忙續道:“他體溫有點高,可能在鄉下著涼了。在醫院住幾天,年輕人的體格壯,應該很快痊愈,您不必擔心。”

程馨慧聽了,一雙蹙起的眉毛擰得更深,看著兒子,滿臉的不放心。院長和醫生告辭出去後,病房外間廳裏坐著的程健站起來,進來對許母道:“姑姑,承宗若是沒事,我就去忙你交代的那塊地皮的事了。”

程馨慧有些疲累地點點頭,答道:“去吧,路上小心開車。”

程健忙答應了,走進來到許承宗旁邊。程健比許承宗大四歲,在程馨慧親哥哥的三個兒子中排行老二,因而很多跟程健做生意打交道的人都叫他程二。程家本紮根東南亞,但程健從大學起,就在這邊讀書,在許承宗蹲監獄的那些年,因為有他這個親侄,程馨慧才能熬過獨子蹲監的十年。這程健笑起來頗像一隻和藹的貓,鼻梁上架著眼鏡,容貌氣質很像個斯文的學者,實則是個十分精明的生意人。此時他對許承宗叮囑道:“承宗,好好養傷,等你好了,我跟小南請你到家裏坐。”

許承宗向後靠在靠枕上,靜靜的臉上眼睛很亮,點頭答道:“沒問題,我傷好了就去。”

程健告辭,王東跟著進來道:“好好躺著,我晚上再來看你。”

許承宗奇道:“你在忙什麽?”

“超市這陣子搞活動,我忙得很。”王東笑著答,他看了一眼姑姑,見姑姑程馨慧隻是看著兒子許承宗,似乎生怕他消失了一般,於別的事情似聞不聞,王東心裏歎息一聲,走到姑姑身邊,對程馨慧輕聲道:“姑姑,要不要我等一會兒送你回去?”

程馨慧搖頭,仍看著兒子答:“不用,你先忙去吧。”

王東忙答應,把眼睛轉到許承宗身上道:“你不能下地,有什麽需要我幫你的,趁我還沒走,快點兒說。”

許承宗看著王東,一直靜靜的臉有了點笑容,想了想,突然道:“你晚上來的時候,幫我把師範大學的校長辦公室電話找來。”

王東詫異地看著許承宗,連程馨慧都不知道兒子這句話所從何來,直起身子疑道:“師範大學的校長?你聯係他做什麽?”

“上次有個內衣店的經理跟我說,大學裏的女學生是個非常有潛力的消費群體。”當初在望舒家裏,許承宗曾經說過他母親經營的生意裏就有女人內衣,其實他母親這麽多年,一直就隻有這家名為“女人香”的連鎖內衣店,程馨慧是個精明的生意人,隻不過跟丈夫許世軒比起來,在對內地的政策了解和人脈上差了一些,所以結縭三十載,始終遊離於富麗的財富帝國之外,除了給許世軒事業提供了第一桶金和給許世軒生了個兒子之外,她並不在自己丈夫的財富世界裏。

不但財富世界裏沒有她,連感情世界也沒有她的位置。

這邊許承宗接著道:“‘女人香’的內衣定位既然是都市白領,這些即將走入社會的潛在女白領的市場也不可小視。我打算結識一下這些大學的校長,掏錢辦些活動,甚至設立一個‘女人香’的獎助學金計劃。不用多少錢,就當在女學生裏打廣告了。”

程馨慧大悅,一整天了,第一次麵帶笑容地說:“這個想法不錯——可是又何必挑師範大學,以‘女人香’的定位,該找省裏最好的綜合性大學才比較合適?”

“師範大學裏女學生很多。”許承宗看著母親,看了看手裏的手機,似乎漫不經心地問:“媽,咱們家跟這些大學的校長打過交道麽?”

程馨慧笑了:“傻孩子,沒打過交道,現在打就是了。”她轉過頭看著王東道:“大東,你去聯係一下。”

王東忙答應了。他站在姑姑身後,看著許承宗,許承宗也看著王東,兩人目光對視一番,王東對許承宗無聲地嘿嘿笑了幾下,意味深長地道:“等一會兒我回來,仔細問你。”

許承宗忍不住笑了,看著王東出門。

剛才還人擠人的病房,這會兒就清淨下來,隻剩下母子二人。程馨慧坐在輪椅上,盯著兒子,從監獄出來五六個月,養得長長的頭發,這場禍事之後,剃得隻剩下一層發茬,相比原來長發的肆意不羈,此時倒多了一絲成熟男子的陽剛之氣,臉的輪廓跟他父親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般,英俊剛毅,連一天不剃須下巴上就胡茬滿布的遺傳都一模一樣。

三十年的夫妻,一朝撒手,再也相見無期,最近她總是想起自己年輕的時候初會風華正茂的許世軒,對他一見傾心的那一刻,回憶越多,越是感到自己的身體越來越差了,若是真有陰間,世軒在那裏碰見自己,會恨她麽,還是會接著不理她?

“這樣傷筋動骨的事,怎麽不跟我聯係呢?”放下自己的心事,程馨慧問著兒子,她看見許承宗臉色木然,沒什麽反應,輕歎一聲,良久道:“承宗,你——你還在為當年的事怪媽媽麽?”

許承宗看著母親,他烏黑得深邃的眼睛裏,藏住了一切真實的情緒,隻簡單地答:“您別想著從前的事了。”

程馨慧聽了,目光在兒子頭上那塊青腫消了之後留下的淤青處看了幾眼,想到剛剛醫生檢查過兒子的身上密密細細的傷痕,毫無血色的嘴唇一陣顫抖,後來低聲道:“我知道你還是在怪我。媽媽當初一步走錯,竟然害了你十年,這十年裏,每次想到你在監獄裏跟那些最壞的敗類在一起,我的心裏從未有過一刻安寧。”說到這裏,她伸出手,似乎想去觸碰兒子。

許承宗本能地縮了縮,後來終於沒動,任憑母親的手握著自己的,聽母親道:“你在裏麵蹲牢,我在外麵也坐牢——媽媽心裏也有個牢啊!你出來這麽久,一直躲著媽媽,難道——難道真的不能原諒我麽?”

許承宗感到母親的手冰涼,他自己呆了一會兒,似乎不經意地去拿桌上的水,順便把手從母親手裏掙開,他飲了一口水,後來說:“您別說以前的事了。我現在出來了,一切都會很好。”

程馨慧看著兒子,臉上的傷感慢慢淡了,自己定了定,她端莊的眉眼隻要不笑,就會顯得過於嚴肅。一生經曆太多是是非非的女人,自控的能力還是超乎常人的,剛才的哀傷收起,她對兒子輕聲道:“你這次出來,本該從底部做起,曆練個一年半載,再接手你父親的生意。可媽媽的身體不容許了,從你父親去世之後,我身體越來越差——承宗,你是你父親的孩子,即使在監獄裏十年,沒機會接受正規的教育,但以你許家的遺傳,你父親的天分,我相信你還是個優秀……”

一直靜靜的許承宗聽了母親最後一句話,本來毫無表情的臉上,突然罩上一層寒霜,他長長地手指用力捏著手裏的玻璃杯,裏麵的水微微晃動,終於打斷母親道:“我父親——”他頓了一下,神情裏的痛苦已經無法掩住,怨恨和憤怒在眼睛裏一閃而過,聲音都痛得帶著鋒利的棱角,玻璃杯當啷一聲放在茶幾上,他看著母親,薄薄的嘴角痛苦得扭曲:“我父親……總是我父親!因為我父親的遺傳,我才會優秀,因為我父親,我才有了一切,是麽?媽,您——您有沒有想過我,隻是我,不是許世軒的兒子,不是那個完美男人的孩子,就是你生了我,您作為一個母親覺得我好呢?”

“這有什麽可氣的?我自然覺得你好,你是我的兒子啊……”許母有點莫名其妙,看著兒子的痛苦,不知道他的怒氣所為何來。

許承宗牙關緊咬,他的下頦緊繃繃地,突然打斷母親道:“告訴您一句實話,我煩透了作你們倆的兒子!”

“承宗……”程馨慧驚訝地看著兒子,臉上都是不解和疼惜,輕聲道:“是怪媽媽害了你十年麽?媽媽不怪你恨我,其實媽媽盡力了,真的盡力了……”她說到這裏,似乎想起來什麽傷心至極的事,神情大變,蒼白得毫無血色的嘴唇哆嗦著,用手堵著嘴,喉嚨哽著說不出話。

許承宗從未見過自己母親如此大慟,他印象中的母親總是一臉嚴肅,不苟言笑,不管是在家裏,還是在公司裏,她都像是個女強人一樣,極少顯露內心情感,這時候看著她蒼白憔悴的樣子,大為慚愧,他不習慣道歉,猶豫了很一會兒才道:“您別傷心了,剛才是我說錯了話。”

程馨慧怔怔地,聽著兒子安慰的口氣,很久之後方把掩著嘴的手拿開,她看著許承宗,眼前的這張臉像極了他,跟初見他時的年紀都一樣,那時她在長輩的安排下見到剛剛二十六歲的丈夫許世軒,高高的個子帶著滿身的自信走進門來,烏黑的眼睛掃過自己的臉,對她淡淡一笑——

從那一笑到如今,三十年眨眼般過去,三十年裏她癡心一場,為了得到丈夫的心,用盡心力,誰想到最終仍是害人害己的一個孽緣!

其實這場癡心如果不曾害了唯一的兒子,她倒也沒什麽好悔的。

她收住傷心,靜了一會兒歎道:“將來總有一天,或許是等媽媽死了,你就會知道媽媽為了讓你出獄,都做了些什麽了!”

許承宗滿心疑惑看著母親,見母親憔悴的臉因為傷心,顯得更加蒼老,自己張開口,想說什麽,可最終沒有說出來。

“我有點累了,你好好休息吧,把傷養好了,一大攤子事等著你呢。”程馨慧迎著兒子的目光,笑了一下,笑容裏含著一絲苦澀難言之意。她伸手按許承宗床下呼叫護士的按鈕,對講機裏傳來值班護士的聲音,程馨慧讓自己的貼身護士過來。她靠在輪椅背上,臨走前眼睛在兒子臉上掃視一下,輕輕叮囑道:“好好休息,我先回家了。過兩天我來接你。”

許承宗點頭,看著護士把母親推出去。房門嗒地一聲掛上了,他一個人在靜靜的病房裏怔了好久,想著往事,母親、父親、那個十年前害了自己一輩子的父親的情人,還有母親剛才莫名其妙的話,想到後來,心情大糟,不知不覺拿起旁邊桌子上的手機,快捷鍵撥了號碼,鈴聲響起,一直響,卻沒有人接聽。他皺著眉頭又撥了一遍,還是沒有人接聽。

她還在生氣麽?

在自己最想找個人說話的時候,她怎麽不接電話呢?

心情低落到無以複加,他想喝酒,想吸煙,想去最熱鬧的酒吧舞廳,讓煙酒和那些喧天的嘈雜驅走心裏的難過——可他知道這些都沒有用,醉了總有醒的時候,而酒吧舞廳裏滿眼的陌生人,隻會讓自己更覺得寂寞罷了。

他向後躺下,一動,昨晚因用力過猛而裂開的大腿,又有些疼。他閉上眼睛,腦海裏浮上昨夜雨中從小洲□□著向自己走過來的望舒,她那雙亮晶晶的眼睛魅惑地不停在眼前縈繞——糟透了的心情好了些,可下身鼓蕩的欲望讓傷口大痛——

他抓過一個枕頭抱在懷裏,翻身趴在病**。

不知道躺了多久,有護士進來量血壓。之後一整個下午,醫生護士就是如此這般進進出出,晚飯後不久,病房門又想起敲門聲,這次卻是王東走了進來。

“你忙完了?”許承宗看見是王東,寂靜裏來了個談得來的老友,心情總算好了點。

“哪裏忙得完。”王東一邊笑著說,一邊問:“一個人在這兒躺著難受麽?你把電視打開不就好了?”

“電視沒意思。”他說,看看牆上的鍾,想了想道:“我讓你找的師範大學的校長電話拿來了麽?”

王東看了許承宗一眼,末了從口袋裏拿出一張小紙卡,邊遞給他邊笑道:“說吧,你要這個電話做什麽?”

“我不是告訴你原因了麽?”

“我不信。”

“不然還有什麽原因?”

王東先是沒答,後來突然不找邊際地歎了一句:“那個大山裏的葉望舒,還真是不像山裏的姑娘。”

聽見葉望舒這個名字,許承宗心裏跳了一下。他抬起眼睛看著王東道:“你想多了。”

“我想沒想多,你自己心裏最清楚。”

“……”

王東搖頭打斷許承宗要說的話,笑著道:“承宗,你我一起長大,你喜歡什麽樣的女人,我還不清楚麽?你喜歡那個葉望舒,我第一次去的時候就看出來了。千裏迢迢地給我打電話,讓我從北京開車過去看你,還特意叮囑我帶些錢,可我到了那兒你又不跟我走,我開始不明白你折騰我,讓我特意跑一趟大山溝是為了什麽?後來看見葉望舒,才知道你就是為了讓我給她送錢!”

王東說著,看自己進來時,許承宗還抑鬱不快的臉色,此時好像想起了什麽高興事,眼神中隱隱地竟有一絲得意。王東暗暗納悶,伸手拿過那張紙卡,看著上麵的電話號碼道:“你突然要結交這校長,是想讓她去讀師範大學,對不對?”

許承宗沒回答。

“這個想法不錯。師範大學比普通大學好聯係一些,即使她沒念過什麽書,隻要姑姑結交了那個校長,她立即就可以入學了。”

“你說錯了。”許承宗突然道。

“錯了?不可能,你看著她的眼神……”

“我說你說錯了,是指你說葉望舒沒讀過書——她很會讀書,本來就是大學生,中途從師範大學退學了而已。”許承宗看著王東瞪大了眼睛,心中不由得回想起葉望舒那清秀溫柔但過度操勞的臉,她拘謹保守的性子,和她從水中□□著走向自己的時候,澄澈的眼睛裏滿滿的勇敢和激情,神情有些神往地說出一句:“她真的十分不一樣!”

王東看了許承宗的神情,心中微動,囑道:“承宗,姑姑最看重家世和出身,你……”

“我知道。”許承宗淡淡地道,他目光有些疏離,似乎心思飄在記憶裏,輕聲道:“我欠她和她哥一條命,幫幫他們也是應該的。”

王東點頭道:“你自己明白最好。姑姑身體越來越差,你行事該多為姑姑考慮一下……”

許承宗下頦陡地僵硬,疏離的目光回到眼前,他眼睛裏的那抹笑意消失,躺在**愣了一會兒,似乎不經意地換了個話題道:“小南肚子裏的孩子是男是女?”

“男孩,怎麽了?”

許承宗笑了笑道:“程二高興壞了吧?我記得他最重男輕女。”

王東會意地微微扯動一下嘴角,放下先前的話題,順著許承宗的口氣笑答道:“是很高興。”

“他該多為孩子想想,做父親的人,就要擔起做父親的責任,為了孩子在外行事小心些。”許承宗口氣很平淡地說。

王東看著許承宗,眼睛微覷,不明白這句話。

許承宗並沒有解釋,改口聊起別的,王東也就沒深問。將近兩個小時後,王東方才起身離開,已經將近晚上九點了。

病房裏更加寂靜,除了空調的嗡嗡,什麽聲息都沒有。

許承宗一個人躺在**,怔怔地盯著房頂發了半天呆,後來起身拿起手機,撥號,聽著那邊鈴鈴地,沒有人接聽。

又打了很多次,也始終是單調的鈴鈴,她沒有接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