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章

二十八 又是一年

整整住了一個星期醫院,這些年勞作的身子虧得厲害,病好了之後,望舒整個人仍很虛弱。好在此時大哥和母親都在家裏,她躺在炕上,不用做事,隻等著吃等著喝,勞作慣了的人,渾身不自在,總覺得有些消受不起。

所以身體稍稍硬實一些,她就下地幫大哥幹活。因為大哥定了去省城跟劉國誌打工,家裏所有的禽畜和糧食都要賣掉——以後不出意外,鄉下這棟房子就會一直空著了。

邁過禽畜的柵欄門時,腦子裏會想起月前劉國誌在這裏叮叮當當地修了半個月的情景,心中就有微微的喟歎。

過去的一個來月,竟然發生了這麽多的事。

她把雞鴨鵝抓好了,那個葉家一寶紅冠子大公雞飛來飛去,扇得滿胡同的灰,她聽它嘎嘎地叫,心裏又想起許承宗在這裏的時候,用這個大公雞騙自己到他身邊去的情景,人就有些怔住。

轉身從柵欄門邁出去,沿著甬路下到園子裏,她伸出手在白菜地裏撥拉。白菜葉子微涼,絨毛也有些割手,她撥拉半天,手腕子的皮膚被劃得有些疼痛,可那天自己順著窗子扔出來的手機始終不見蹤影。

“望舒,你在找什麽?”她大哥不知道什麽時候回來了,看她在菜田裏貓著腰,好像在找東西,忍不住問。

望舒沒吭聲,她沿著壟溝,一點點地整個菜地都翻遍了,也沒看到記憶中那個十分漂亮的紫色機殼,大為沮喪。

“大哥,家裏有人在菜地裏撿到一隻手機麽?”

“沒有啊。菜地哪兒來的手機?”葉望權不解地問。

“我扔在這裏的。”望舒有點懊惱,容易衝動的人,也就容易後悔,她最近後悔自責的次數太多了,過往穩重自持的性子帶來的平和心境,這幾天早已不再。

“你從哪兒弄的手機?”葉望權奇怪地看著妹妹。

望舒歎了口氣。“是那個許承宗留下的。”她看大哥張開口想說話,她知道大哥要說什麽,一邊向屋子裏走,一邊道:“沒關係,你要是想要手機,家裏還有一個劉國誌留下的呢。連著充電器,都放在東屋櫃子裏,我還沒有扔掉。”

進了屋子,問了母親和兩個孩子,兩個小孩異口同聲說沒見過。她母親正在整理被褥,聽了望舒的問話,頭也沒抬,口氣冷冷地答了句:“我也沒看見。”

望舒難過了很久,想到他遞給自己手機時說的那句“想到你就這麽消失在人海裏”,心裏更是難過。一個人躲在樓上的窗簾後麵,看著外麵遠山青青,流了很久的淚。

他終究還是消失在人海裏了。除了他的名字,他的模樣,她對他竟一無所知。

其實知道了又有什麽用呢?

自己還是要一個人孤單地活著,而他,自有他的世界。那個世界裏,他不是在自己家裏炕梢養傷的許承宗,不再熟悉,才會在不設防的時候,受到那樣的侮辱與傷害……

不要再想他了,生活已經這樣的難,想著那些傷心的事,又有何益?

她伸手擦幹眼淚,沿著走廊,向上進閣樓,翻出最裏麵的幾隻木頭箱子。打開箱蓋,一箱箱的舊書放在裏麵,她翻了一會兒,找出當年高三的教材,把別的書放回去,抱著書下樓了。

一家老小正在樓下擔心她,看她抱著一堆書下來,都莫名所以。

“望舒,你抱著書——”

“我想回去讀書。”

“讀書?讀什麽書”

“我要重新參加高考。”

望權看著妹妹,張大了口,半天說不出話來。

“你都多大了,二十五六歲的老姑娘,跟十六七歲的小丫頭們一起參加高考?你能行麽?”葉母向來不會說話,這時候也不例外,順著口就給了望舒第一個打擊。

望舒捂緊手中的課本,提醒自己母親不是無情,隻是不通人情罷了。她不看母親,隻對大哥道,“大哥,你說我想做什麽就做什麽——我想明白了,我還是接著讀書!”

葉望權撓了撓頭,不知道說什麽。

“大哥,沒有大學文憑,我就算打工,也賺不到多少錢。現在去讀書,半工半讀,雖然累一些,可將來畢業之後,工作的性質和層次都會跟現在有天壤之別,我真的想再試一次!”

葉望權看了看母親,又看了看妹妹,後來皺眉發愁道:“這讀書,一年可要不少學費呢,我們家……”

“大哥,你隻要不把咱媽和小燕小寶餓著,我的學費不用你操心。”不管是借助學貸款,還是跟學校商量暫時拖欠,她總會想出辦法來的,畢竟以前念師範大學的時候,很多家境貧寒的同學都是這麽幹的。至於生活費,她可以自己打工賺——城裏的土還能比這山裏的貧瘠麽?她能在土裏刨食五年,還有什麽苦吃不了?

“我哪能餓著她們啊,在劉國誌那裏打工,就算錢不多,一家人吃飯總夠了。”葉望權說著,看妹妹臉上的神色,知道妹子已經打定了主意,點頭讚同道:“既然你主意都定了,就考吧。考不上,也啥都沒耽誤,就當你歇了一年。”

“我一定能考上。我去縣高中聯係一下原來的班主任,插班高三,等我高考完了,拿到通知書,立即到省城去找你們。”望舒聽大哥答應了,心裏立時雀躍起來,未來有那麽多的不確定和困難,可至少眼前,她自己給自己找了一條路!

她這一生隻有這一次機會重新來過,為了自己,她要盡全力拚一拚!

接下來的日子,一家人都忙碌起來。葉望權把家畜都賣了,連地裏收割出來的糧食都沒有時間脫粒,直接賣給附近的人家。家裏所有的東西,能跟著火車托運的都托運了,不能托運的,賣的賣,送人的送人,住了幾十年的兩層樓的家什,很快就隻剩下一些炕幾水缸鐵鍋餐具之類的東西,不值錢也帶不走,留在樓下。

望舒一邊幫著大哥忙碌,一邊抽空聯係到了原來讀高中時候的班主任。她當初的聰敏好學給老師印象極好,交了插班費,她順利進高三的文科班跟著衝刺高考。

讀書的日子過得很快,她因為曾經失去過,所以加倍珍惜。偶爾學累了,想休息一下的時候,就想到自己當初在田裏幹農活,累得腰都直不起來,汗水沿著她的脖子滑下去,在前胸後背把衣衫都浸濕了——過往勞苦窮困的生活就像一把利刃,抵著她的脊梁,逼著她不得不每一分每一秒都用功,一毫都不肯放鬆。

不肯放鬆,也不敢放鬆,生怕閑下來的時候,他的影子再在心頭出現,給自己冷不防地插一刀。

所以那一年,隻有午夜最深沉的夢裏,她才會隨心所欲地想起他,觸摸著他,跟他滿心歡喜地做著情人間的事,一次又一次,永不停止……

但早上陽光亮起來的時候,她從來都不曾去想那些夢。

她底子極好,天生是讀書的料,又十分用功,所以轉年六月份高考之後,自己覺得考得不錯,後來填誌願就填了省城的外國語大學。她大哥在省城常常換住所,為了等通知書,她隻好回家鄉的老房子暫居。

時隔一年回來,山路依舊彎彎,路兩旁的綠樹野草又是一年的濃綠。不舍得錢雇三輪車,她從鎮裏一個人扛著行李,走了十幾裏的路,快到花溪村的時候,腿乏得她一步都動不了,坐在路邊上,伸手擦拭額頭的汗,她用力揉著酸疼的肩膀,剛剛長長地出了口氣,就聽見近處有人聲道:“那不是望舒麽?”

望舒抬起頭,見本村跟自己家關係最好的崔三嬸手裏拎著藤條筐正走過來,一邊走還一邊驚訝地問道:“你們一家人不是搬到省城了麽?你咋一個人回來了?”

當初從村裏搬走前,因為劉二叔逢人就宣揚望舒跟那個勞改犯的“醜事”,村子裏的人難免都有些看不起望舒,渾一點兒的村婦甚至當麵啐她口水。未嫁的大姑娘名聲壞了,最易被人欺負,好在葉望權潑皮一個,等閑的山民還不敢招惹葉家。但也正因為如此,葉望舒返校讀書的事,葉家對外一字不提,連葉家搬走的時候,都沒有循例請山裏的鄉親吃酒,隻把自家的農田給了崔三叔,那時崔三嬸伺候女兒月子已經回來了,就讓他們兩口子幫著照看山上的房子。葉家五口人則在一個天尚未亮的早上,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家鄉。

此時望舒忙站起道:“我回來暫時住一陣,過一個月我再去省城找我大哥。”

崔三嬸已經到了近前,藤條筐裏裝著一把青菜,顯然是剛去地裏摘的。她年老之人,走了半天山路有些氣喘,到了望舒麵前,一邊勻著氣,一邊打量一年沒見的望舒,見她穿著一條青色泛白的牛仔褲,一件白色的襯衫,很久沒有被陽光暴曬的肌膚細膩白皙,襯著烏亮的一頭長發,整個人又俊秀,又淡雅,跟往日在地裏犁田時那操勞蒼老的模樣大為不同。

崔三嬸看了一會兒,笑著歎道:“城裏的水果然養人啊!你越來越好看了,一年沒見,你比在家時俊多了。”

望舒不好意思地笑了,伸手提起行李,看著崔三嬸筐裏的青菜搭話道:“今年地裏的空心菜長得還不錯?”

“空心菜麽,不就是澆點水的事兒。”崔三嬸跟望舒一起向村子裏走,一邊走一邊道:“望舒,你家前後園子我也種上菜了,你沒意見吧?”

“哦,沒事,你給我們看著房子,我大哥還讓我謝謝你呢。”

“其實我就是看那麽一大片的地空著可惜,在前麵園子種上了玉米,後麵本打算種菜的,前陣子我腰疼,就沒來得及動手——你要是住一個月,下個月就能吃新鮮玉米了。”崔三嬸不問主人就種了葉家園子的地,本有點不好意思,這會兒聽了望舒的話,想到往日望舒不言不語的好性子,一顆心放下了。

望舒笑了笑,多熟悉的家長裏短的話,自己讀書一年,把往日這樣依著天時忙碌耕作的生活差不多忘光了——如果這次能考上外國語大學,以後一輩子她都要離種地耕田遠遠地,再也不要過那老黃牛一般的日子!

想到今後的日子,已經灌了鉛一般的腿沉重得幾乎挪不動,身上累,心裏更累,想著就算離開這大山,她也仍然是一頭要操勞辛苦一輩子的老黃牛,隻不過在到處都是水泥瀝青的城市裏,老黃牛連田都沒得耕了。

她手在行李繩上緊了緊,提起一口氣,硬是把心口的憂慮乏累壓住。

“崔三叔好麽?”望舒問三嬸。

“他又到十字路口那邊的加油站給人打更去了,不在家。”崔三嬸答。

望舒心裏一動,看著崔三嬸道:“三嬸就一個人在家?”看崔三嬸點了點頭,她低聲問道:“那三嬸你跟我一起到山上住行麽?我一個人,家裏連個小孩都沒有,晚上怪怕的。”

崔三嬸看著望舒,心裏會意,知道望舒是怕如今名聲不好,受人欺負,請自己去作伴。崔三嬸想了想,點頭答應了:“行,反正我一個人在家住也挺沒趣的。我再從家裏背點糧食過去,你這一回來,冷鍋冷灶,啥也沒有,就用我家的吧。”

望舒安了心,到了山下的岔路口,跟崔三嬸暫時告別,一個人沿著山路向上走,到了路端,一眼望上去,自己當家時紅紅綠綠的菜園和院子,如今種得滿滿的玉米,一人多高的植株,長長的綠色葉子被風吹得嘩啦啦地響,擋住了記憶中熟悉的家門。

離開一年,不變的似乎隻有記憶了。

曾經很多次在讀書累了的時候,會不自禁地想到自己站在大門口,隔著園子看憑門而立的許承宗,他對著天空怔怔發呆的樣子。側臉那樣的英俊,即使是時隔一年的記憶,仍能讓她的心跳加速。一段沒有結局的故事,甚至連分別都不那麽美好,可她心底深處記得最清晰的,不是他臨別時的無情,也不是他初來時的粗魯,就是他站在門口默對天空的刹那——定格在自己心裏一般,想起他來,就是那一時刻的樣子。

寂寞青春遇到的這個男子,一輩子也許都不會再見,可那些心動的瞬間,在一片愁苦慘淡的日子裏發生,仍美好得讓她慶幸。

既然這已經是一個回憶,她寧願隻記得那些讓自己感到幸福的。

她拉開大門,沿著長長的石板路向屋門走過去,當初自己在家時甬路兩邊開得熱熱鬧鬧的芹末花,這一年過去了,被高高的玉米杆子遮住了陽光,稀稀落落地隻剩了幾顆。

繁華不再,物非人亦非了。

心裏有點難過,背上的行李勒得她手疼,就把行李放在路上,人坐在上麵勻氣,玉米濃密的青紗帳子把她夾在中間,世界是這樣的靜,靜得似乎隻剩下了她一個人。往日養家的責任,過去一年苦學的壓力,在這一刻似乎消失了,她就成了她自己,坐在行李卷上,什麽都不想,讓腦袋和心都空著,空到最後,自在悄然淡去,有些寂寞了。

甩甩頭,從行李上站起,她向院子裏走,一邊走,一邊聽自己的鞋跟噠噠地響,更將心頭的那點寂寞放大。到了院子,東窗下芍藥花欄裏怒放的幾十朵粉紅讓她驀地停下,看著那些嬌豔欲滴的顏色,開得熱熱鬧鬧的,總算讓她低落的心情好了些。

拉著行李走到花欄旁,怔怔地看著。

曾經有個男子在這裏轉過身,手裏握著一朵粉色的芍藥笑著遞給她,高大英俊,好看的眼睛看著自己—— 後來所有的一切都源於那個時刻吧,黃土壟裏,莊稼田中,擺不脫甩不掉的單調枯燥的生活,一朵粉色的鮮花給她晃出一個不一樣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裏,沒有勞累,沒有恐懼,她不再是一個牛馬一樣操勞的女人,而是滿心歡喜地在這個青春將逝的年歲裏憧憬著有個男子愛自己

能夠跟一個男子相愛,是多麽美好的生活,即使隻是憧憬著……

伸手摘下一朵芍藥,兩隻手拖著行李,自己想了想,就把花掛在耳朵上,才轉身從花欄前麵走開。翻出鑰匙,開了沉重厚實的鐵皮門,久未通風的走廊帶著一股沉悶的氣味撲麵而來。在東西兩個屋門邊猶豫了一會兒,伸手推開西屋,空蕩蕩的屋子,原本立在地上的椅子櫃子都空了,隻有炕梢裝被褥的老舊炕幾還在原處,炕幾下,那人曾在此處躺了半個月——

她用力把行李抬到炕上,解開外麵的塑料,扯出被褥疊成長條形,伸手拉開炕幾的門打算把被褥放進去,原本破爛得總是關不牢的門一拉之下竟然打不開,她心中納悶,再用力,仍然沒開,仔細一看,門把手的兩個圓鈕上竟然栓著細細的一條皮筋?

她覺得奇怪,當時全家搬走時,這個炕幾因為太破了,賣不出去,就扔在炕梢沒人理,是誰在這裏栓了一條皮筋啊?

她拉掉皮筋,打開炕幾,抱著被褥正要放進去,不想抬眼間,見炕幾左邊角落裏不知何時竟多了一個紙盒和一封信!

這是哪裏來的?

滿心疑惑地放下被褥,她拿過信,打開信紙正要看,就聽見房子外有腳步響,她沒來得及把東西收好,見崔三嬸已背著一袋子米已經走了進來。鄉下地方,鄉民進出鄰舍家裏都不打招呼,崔三嬸也不例外,她在走廊裏笑著對望舒說:“望舒,我把米給你背來了。等一會兒我再給你拿點油。今年花生收了不少,我榨了半缸,等會兒你跟我到我家,我送你一罐子。”

望舒忙道謝,自己把耳朵上的芍藥花摘下來,隨手放在炕沿上,欠身要走出去,崔三嬸已經走了進來,一眼看見望舒身邊東西,她對那空白的信封沒有留意,隻看見了望舒旁邊的那個盒子,盯著打量一會兒,高興地笑著道:“望舒,你也買了個手機啊?”

望舒聽了,狐疑地撿起紙盒,看上麵果然有個手機的圖形,她想了一下,不知道如何解釋,又不想提起舊事,隻笑了笑,沒回答。

“你說現在手機真是便宜啊,你三叔出去給加油站打工,就這麽幾個月的功夫,他看著現在人人都有手機,他也跟著得瑟,上個月也買了一部……”

“三叔買這東西有啥用啊?”望舒被三嬸有點得意又有點顯擺的口氣逗笑了,自己伸手把旁邊的小小盒子拿在手裏,看著上麵畫的那隻漂亮的紫色手機,有點發呆。

“就是顯擺唄,人家有,他也想有。開始的時候天天用手機給我打電話,就問我吃了啥,被我一通損他,我吃啥還用打電話問哦,老了還不知道節省錢!”崔三嬸說到這裏,指著望舒手裏的手機道:“你咋不拿出來充上電啊?”

望舒不好意思地笑了:“我還不太會用這東西呢。”

“簡單,你現在插上電,我教你。”崔三嬸從自家老公那裏學會了,這時候聽說望舒這樣讀過書的人都不會這新潮玩意,就很是得意,神情躍躍欲試地要教望舒如何用。

望舒看了三嬸的神氣,笑著走過去插上電,三嬸已經把她手裏的手機拿過來,一邊伸手按著按鈕,一邊對望舒笑道:“你這個比你三叔那個好,你三叔那個像個磚頭塊,你看你這個多輕多薄啊,顏色也好看,你花了不少錢吧?”

望舒“呃”了一聲,後來輕聲躊躇道:“不知道,是別人送的。”

崔三嬸聽了,打量了兩眼望舒,見她雪白的臉頰有些微微泛紅,會意地不再接著問,隻道:“按這個,然後按這個,就能記號碼,能查號碼,你選這個,就能發短訊……”

望舒靜靜地聽著,看崔三嬸演示,心裏暗暗記著。在查號碼的地方,她看見手機屏幕上顯示出三組電話號碼來,心中不由得一動,對三嬸道:“我會了,謝謝三嬸。你背了一袋子米過來,我還沒謝謝你呢?”

“謝啥,你家的地都讓我種著,謝來謝去地,就謝個沒頭了。”崔三嬸笑著,把手機遞回給望舒,起身道:“望舒,你這猛地回來,缺東少西的,不嫌棄就到我家搭夥吧,柴米油鹽都是現成的,省得你買了。”

望舒知道崔三嬸是一片好心,可三嬸家沒有勞力,日子也過得不寬裕,她忙道:“沒關係,我一個人吃不了多少。一會兒我就到山下去買點麵條和鹽,湊合著過一陣子就是了。”

“那咱們一塊走吧,你順道再去我家拿點油。我剛才碰到崔胖子,你們搬走了一年,一點音信沒有,大夥都挺惦記你的呢。”

望舒不好拒絕,隻能答應。跟著崔三嬸出了家門,一路下山,在雜貨鋪前崔三嬸記起家裏雞籠子沒關,先跑回家了。

望舒隻好一個人走進鋪子裏,崔胖子看見她進來,驚訝著道:“望舒啥時候回來的?”

“哦,剛到家。”望舒笑著答。

“回來有事兒啊?”雜貨鋪裏正打麻將的一個大爺問望舒。

“住幾天,就回省城找我大哥。”望舒一邊買鹽和衛生紙之類的日常用品,一邊答。

離開一年,當初斜著眼看她的鄉親,竟然也跟她熱絡起來。

一年,看來真是不短的一段日子。

崔胖子開鋪子的,特別多話,把葉家老小都問了個遍,還問望舒有沒有打工,城裏生活好不好過,菜多少錢一斤……望舒一一回答了,旁邊搓麻的幾個老人又問起葉母,望舒正在答話,聽崔胖子突然道:“望舒,以前你家住的那個勞改犯,你們搬走後還來過,你知道麽?”

望舒一驚,她不擅長掩飾臉色,雜貨鋪裏諸人看她剛才還神色如常,此時臉色雪白,眼睛裏神情複雜,都想起當日劉二叔說的葉望舒跟那個勞改犯的醜事來,雜貨鋪突然就靜了,隻有崔胖子接著道:“來了三四趟呢,有兩回還開了兩輛車……”

“哪有那麽多次,我就看見過兩次,那兩輛車停在望舒家大門外麵……”旁邊一人插嘴道。

崔胖子打斷道:“你看見的是白天來的那兩次。我住在這鋪子裏,那勞改犯半夜還來過兩次,車燈把我晃醒了,我爬起來看見他的車開到了望舒家門口,至於他呆了多長時間我就不知道了,大半夜的我沒那麽大精神守著。好一陣他沒下山,我就睡著了。”

望舒一直默不作聲,鋪子裏眾人還在七口八舌地說著那個勞改犯這般那般,她有點呆不住,拿著物品正要回家,後麵門簾一響,崔三嬸進來了。她在鋪子外顯然聽見了眾人的說話,這時伸手拉拉望舒的衣袖,望舒會意,跟著崔三嬸出了鋪子門,站在一處空地上,崔三嬸停下對望舒道:“望舒,那個勞改犯確實來過,我也碰見過他幾回。有一次他還跟我打聽你們全家都去哪兒了呢……”

說到這裏,崔三嬸故意停了一下,瞄了一眼望舒的臉色,看見望舒怔著,神情不似平素隨和,知道當初村裏劉二叔說的傳言是真的了,這望舒還真的跟那個勞改犯有事兒。

“他找我們做什麽?”望舒躲開崔三嬸的目光,嘴裏問著話,這句問話卻沒有任何意義,心裏已隱隱地知道他來是做什麽。

“可能是想跟你們聯係上吧。他第一次來,我是聽人說的,大早上就來了,幾個人跟著,開了兩輛車呢。他在你家前院子後園子站了很長時間,我不是負責給你家看房子麽,就趕過來看看,那勞改犯就問我你家人哪兒去了,我就實話實說搬去省城了,具體住哪兒我也不知道。”

望舒靜靜地聽著,心中五味雜陳,連崔三嬸住嘴不說了,她也沒注意到。

後來崔三嬸又接著說:“第二次他沒跟我說話。那天還下著小雨呢,他天快黑了才來,在你家站了一會兒,後來就到湖邊去了,站在岸上,聽說發呆到後半夜才走……”

望舒低了頭,很久沒有抬起。

“望舒,你跟他真的處過朋友?”崔三嬸小心翼翼地問。

望舒頭輕輕搖了一下,後來她轉過身,背對著崔三嬸向家的方向走,邊走邊道:“三嬸,我去山上有點事,一會兒再去你家跟你聊天。”

腳步匆匆,拐到上山的路上,她沒有回家,而是沿著小路,不由自主地走到湖邊去了。

站在岸上,看著眼前的綠水青山,心事重重裏她胸口有點悶,不由得深深地籲了口氣。

他曾經回到此地。他在雨中的傍晚重來舊地,是想念此地的故景,還是想念曾經的那個故人?

初夏的陽光溫暖而明亮地包裹著她,暖乎乎的,可在她心裏,這湖邊似乎又下著細雨,細雨裏他站在湖岸上,渾身濕透了,目光卻定定地看著自己,移不開眼睛……

心裏一遍一遍地想,他夜半在這湖邊徘徊,是想念自己麽?這麽大老遠地回來幾次,是——是來找自己了?其實就算找到了,又怎麽樣呢?

沒有結局的一個邂逅,放不開,不過徒增痛苦罷了。

人坐下,向後躺在草地上,深深地吸口氣,再慢慢呼出來,陽光照在她臉上,身遭都是泥土和青草的新鮮氣息,這些氣息跟記憶深處某個隱秘的時刻突然契合起來,那一個放縱的夜晚刹那間毫無預警地自她腦海裏蹦出來。

有些回憶是永恒的。就如眼前的這湖水,這小洲,和洲那邊的水波澹澹,以及擋住目光的大青山,一年又一年,這樣凝住了般地美麗。等到湖邊人已老,這不變的青山綠水和當年那對夜雨裏□□糾纏的青年男女卻在回憶中永遠美好著。

可惜人不能總是生活在回憶裏,從回憶中回到現實,才發現現實是這樣醜陋,這樣殘酷無情,常常給沒有防備的心致命的一擊!

她胡思亂想了很久,後來起身,拎著日用品慢慢向家走。進了屋子,想到先前崔三嬸不敲門就進來,自己伸手把外屋的鐵門插上,走到西屋裏,一眼看見炕沿上放著的那朵粉色芍藥,孤零零地躺在這空蕩蕩的大房子裏,她心中微有所動,走過去伸手把炕幾門打開,掏出先前的那封信。

紙頁很多,打開時嘩啦地響,足足有十幾張,她心裏有點緊張,不知道他寫了些什麽,及至看見第一頁信紙上畫的兩個卡通人物,她驚訝得半晌凝住。畫上是一個高大英俊的光頭少年,躺在炕上,受傷的腿高高地翹起,他旁邊站著一個穿著拖鞋的馬尾辮子少女,正在屈身給他的傷腿換藥——少年眼神冷峻,薄薄的唇角帶著一絲怒意盯著眼前的馬尾辮子少女,那少女卻似渾然不覺,她低頭的樣子很安靜,隻眉眼間隱隱帶著一絲愁苦,牙齒輕輕地齧咬著下唇,似乎她有什麽不開心的事纏繞在她心頭……

畫得實在太傳神了,望舒一眼就看出那少女是自己,而光頭少年是許承宗。

或許該說是十年前的自己?

畫裏的少女眉眼靈動,永遠不會有曬黑了的肌膚、風吹得失去光澤的頭發、日漸憔悴的眼神,和乏累疲倦的內心……

第二張信紙也是同樣的兩個人物,隻不過這一次高大的光頭少年懷裏抱著一隻大公雞,臉上沒了先前的怒意,薄薄的唇角得意地翹起,正抱著公雞,笑嘻嘻地看著麵前氣急敗壞的馬尾辮子姑娘。

第三張換成了室外,她家門前的芍藥花壇處,光頭少年手裏捧著一朵大大的花,正笑吟吟地向目瞪口呆的少女遞過去,少女的手帶著一絲猶豫和顫抖向前探著……

……

心裏不能自主地歎息了一聲,這每張信紙上,都是他以前在這裏生活的點點滴滴。後來顯然是畫完了他記憶中在這裏養傷的情景,畫麵上的光頭少年逐漸消失,慢慢地都是馬尾辮子少女的樣子:煮飯的她,剁菜的她,洗衣服弄得滿手肥皂泡的她……

人在盯著這些畫的時候,腦子驀地記起他初來自己家養傷時,曾經說過的“望舒妹子,你要是喜歡收情書,我在這裏住的日子,一天給你寫一封怎麽樣”的話來。

難道這就是他寫的情書麽?

看著紙上這些線條流暢,頗具天分的白描畫,眼前浮現出許承宗的樣子,那張俊朗的臉曾經以為自己是熟悉的,現在看著手裏握著的卡通畫,第一次意識道,自己根本就不了解許承宗。

他是誰?他曾經學過畫畫麽?

他是個什麽樣的男子?好人還是壞人?

心頭一片茫然。

茫然地看著一張又一張圖畫,心裏亂亂地,這每一張上麵都是她自己,圖上少女的一筆一劃,一顰一笑都隻傳遞了一個信息:分開的這些日子,他曾思念過她。

最後的一幅圖畫是少年跟少女相擁著躺在**,那少女身上的線條是用虛線畫的,顯然是他想象中的情景,光頭少年的手臂攬著少女的肩膀,一實一虛的兩個少年人,在空蕩蕩的屋子裏,緊緊地依偎在一起……

望舒看著看著,眼眶有些濕了,就在她坐的地方,當初許承宗曾躺了十多天,這時候她慢慢躺倒,往日這裏發生的一點一滴記憶清晰地在她腦子裏回放。

他想念她,這些信很清楚地告訴她這一點,而如果她對自己誠實些,也會發現內心深處,她無時無刻不懷念他在這裏的那段日子,隻不過過去的一年,她不敢想他罷了……

翻身趴下,再翻身躺著,翻來覆去,輾轉反側,心情也在反側之中,起伏不定。

後來她心裏的衝動一點點地膨大,猛地放下手中信,飛快地衝到充電的手機旁邊,按照剛剛記憶中崔三嬸給自己演示過的方法,查到手機裏儲存的電話號碼,下劃鍵選取最上麵的一個,手按著接通的按鈕,卻遲遲按不下去——

我想做什麽?

隻是些微的遲疑,就已經讓剛剛滿腔的衝動熄了一些,她眼睛楞楞地看著屏幕,手指移開,放下電話,後來人走到窗前,看著外麵隨風婆娑的玉米,呆住了。

他走那天,他母親來接他時的排場曆曆在目,就在玉米秧子擋著的那塊門前甬道的台階上,一群衣著顯赫的人,圍在他的周圍——那是一個她努力一輩子,也夠不到的世界吧,而在那個世界裏的人,在保全自己的時候,是會毫不猶豫地傷害別人的——

他那時候臉上和眼睛裏冰冷的神情,現在想來,仍讓人寒心不已。

天黑了,初夏的晚上氣溫仍很低,她感到夜風吹在身上,有些讓人清明的涼意。回過頭,她從行李箱裏拿出紙筆,給崔三嬸留了個條子,掛在門上。自己沿著上山的小路,慢慢地在夜色裏向山上走。

月亮還沒有升上來,她沿著從小走到大的那片林子進去,每一個土坑,每一個積水的小窪,每一道隆起的土崗,都熟悉得仿佛她掌心的紋路。

她需要在這裏走走,需要在生命中最熟悉的地方,理清自己此刻的心境。

沿著山間林木中的小路一直向上,半山腰裏有一個突起的岩石,她坐在那塊石上,躺下,一個人在空蕩蕩的半山中,對著寂靜的虛空發呆。

兩山中的溪水在山底靜靜地流著,那水聲從石頭中透過來,嘩啦嘩啦地,和著心跳,很吵,她把身子坐起,有風吹動樹葉的聲音陪著她,在自己的思緒中越走越遠,就那麽懵怔一片中,月亮升起來了。銀輝灑在山上林間,像是誰突然扯開了她眼前的黑幕一樣,烏團團的一片黑影子,是一大叢怒放的野生杜鵑,此時紅豔豔的一片花被月光裹在銀色的光芒裏,夢境一般地美。越來越亮的月光,讓山那頭的樹木花草都清晰起來,山下溪水閃著碎波,歡快地流著。對著這月色美景,人心裏的煩惱似乎輕了些,她站起身,走到杜鵑花旁邊,伸手折了一枝,靠坐著一株山楓,看著靜夜裏的山林澗水,享受著這造化的美。

靜靜地在這山上的夜色裏跟林花作伴了一個晚上,將近破曉時,她心情並沒有比初來時輕鬆。空氣中滿是清晨的寒意,她站起身,手攏著胳膊,最後看一眼黎明將到時的靜山,自己轉身向山下走。

早上的水汽濛在山石上,觸手濕漉漉的,草地濕滑,她小心地走著,手擋在頭臉的前方,以防被路邊橫斜的枝子刮了頭臉。就這樣走著,路竟然越走越明,前一刻還看不清的腳下,此時已清晰可辨。她張目四顧,不知道何時,林子裏已經徹底亮了起來,晨靄透過密密叢叢的樹葉,散在林間,跟早上的霧氣一起飄在空中,讓一切有了仙境般的空靈之美。

她心中驀地一動,呼吸這帶著朝陽活力的空氣,洞徹心肺一般的清新,轉身沿著上山的路,一口氣跑到山頂上,新一天的太陽剛好升起。天地間被這一輪朝陽照得豁然開朗,遠山近水,一覽無餘。

心裏那些矛盾的自卑的瞻前顧後的情思,在這一刻清晰起來,她想她這輩子都忘不掉許承宗了,可那又怎麽樣,她就一輩子記得他好了,無數孤單寂寞一個人的日子裏,他的出現是她二十五年青春裏最值得記憶的一段時光,但不管如何記得他,也不管那段日子如何美好,它終究是過去了。

就像剛剛過去的這個山間美麗的夜晚,迷蒙得夢境一樣,可惜身處其中的人,終究要在夜晚過去之後,開始新的一天。她眼睛望著朝陽下映著燦爛陽光的周遭,綠的樹,亮銀一般的溪水,豔紅的野杜鵑,是啊,留戀過去毫無意趣,現在的她該做的,是為了新的生活付出所有的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