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章

三十三 芳蹤杳杳

許承宗正坐在自己辦公室,他麵前的椅子上坐著一個身材瘦小,鼻梁上架著厚厚眼鏡的男子,幾摞文件堆在他倆中間的桌子上,許承宗示意對麵的眼鏡男子暫時歇工,對電話裏的程健道:“正好忙呢。你找我有事?”

“一起出來聚聚吧?”

“這幾天沒時間,等哪天有時間我找你。”許承宗邊說,邊看著眼前桌子上的文件。

“哦,也成。承宗,你還記得你以前在鄉下養傷的時候,那個照顧你的鄉下姑娘麽?”

程健的聲音很輕,許承宗臉上的笑容卻不見了,他捂緊話筒,對椅子上的眼鏡男道:“啟駿,你先出去一下。”

啟駿會意,忙站起,走出許承宗辦公室。

辦公室裏隻剩了他一個人,許承宗把話筒湊近嘴邊道:“記得。你提她幹什麽?”

“我剛才看見她了,就在我們的廣場這裏逛街。”

“真的?”許承宗出其不意,聲音裏帶著震驚,他這間辦公室,就在富麗廣場大廈的頂樓,此時忍不住起身走到窗邊,從這個方向的窗子看過去,整個步行街都在他眼下,眼睛盯著下麵密密麻麻人流,忍不住在裏麵尋找記憶中的那個消瘦的身影。

滿街的型男潮女,哪裏有她在?

“你一定認錯人了。”他後來對程健說。

“怎麽可能呢。那姑娘長得不錯,當初在她家,把姑姑送她的錢擲回給你,我印象很深刻。”程健聲音帶著笑意,似乎在打趣許承宗。

許承宗聽著程健的打趣,眼睛裏閃過一抹極為複雜的情緒,他盯著下麵熙熙攘攘的大街,不由自主地又搜尋了一會兒她的身影,後來似乎隨口道:“你沒問問她現在住在哪裏?”

“她沒跟我說幾句話,就跑走了。”程健似乎很遺憾地道:“她當時在聯華看水晶,我說了句讓她挑一塊,她也沒挑。難怪你對她不一樣,這女孩還真是挺特別的。”

許承宗臉色有點僵硬,好一會兒沒動,後來他道:“我有個案子要看一下,等完工我打給你。”他說完,跟程健再見,掛了電話。

人坐在椅子上,看著麵前的一排按鈕,腦子裏細細地想了一會兒,按鈕讓啟駿進來。

啟駿很快就走進辦公室,這個辦公空間是許世軒在世時候用的,當初古樸簡單的設計,在許承宗年前接手後,放棄了那些看起來十分低調的內飾及用具,把辦公室裏麵的休息室打開,與辦公室合一,重新裝修好的辦公空間穩重當中帶著奢華,既張揚又自信,闊朗明亮的空間看去十分舒適,坐在黑色椅子上麵的許承宗抬起頭,進入這個辦公室的人就能從他一絲不苟的麵容上感到這個年輕人渾身上下透出來的精明與野心。

“我們接著討論剛才的話題。”許承宗道。

啟駿道:“好。自從令尊過世之後,富麗的經營出現了很多問題,有幾筆投資血本無歸,尤其是大盤綠色地帶,光那一筆,富麗就虧了不少……”

“也是程健負責的?”

啟駿表情沉重地點頭:“嗯。”

“那個預算的徐經理,你跟我說他在這個投資虧損之後,離開富麗了?”

“嗯,自己開了一家公司。我查了一下,注冊資金相當於一個中等規模的開發商了。”

“這筆資金當然跟這個綠色地帶有關係了?”許承宗從桌子上拿起一隻筆,噠地按了一下,聲音在靜靜的室內很響。

啟駿點頭,後來猶豫著試探地道:“這個經理人已經走了,程健仍然受你母親重用,我聽說許夫人身體不佳,這件事需要緩一緩再查麽?”

許承宗沒作聲,後來轉過頭,看著啟駿的眼光有點冷,慢慢地道:“啟駿,你當初跟我一起蹲牢,如果我沒有記錯,那時候你整天說自己是被人誣陷才倒黴入獄的,對麽?”

啟駿臉紅了,厚厚鏡片下的鼻梁在空調房裏緊張得出了汗,許老大在監獄裏是老大,在這個集團也是老大,不管當初在裏麵,還是如今在外麵,宋啟駿都倚仗慣了許承宗,他聽出來許承宗語氣中的不高興,自己緊張地點點頭,忍不住清了一下嗓子。

“現在我知道你為什麽會被人誣陷,坐了五年牢了。”許承宗說著,用筆點著麵前幾摞文件中的一個,非常正經地道:“坐牢的滋味不好受,你我都知道,如今咱們不但要當奉公守法的良民,還得為這社會的美好作一點貢獻,揪出那些損人利己的壞蛋,讓他們受到法律的嚴懲才行。你說對麽?”

啟駿不是傻子,他知道自己先前踩了雷區,這時候聽許承宗開始不好好說話了,更為緊張,額頭冒汗了。

看來整個公司上下的傳言沒錯,在許老大麵前,真的不能提起他母親。

“去把事情辦好,讓這個經理知道,他以前做錯了事,現在要付出代價。至於我母親的身體,你不必擔心。”許承宗拿起另外的案子,向後靠在椅子上,不再看啟駿。

啟駿立即起身,拿起許承宗所指的文件,逃一般地出門去了。

門輕輕地合上了,許承宗本打算接著忙手頭的工作,他曾經浪費了十年,所以自從出來之後,他都是一天當成兩天用,每天隻睡五個小時,一周七天,天天從早到晚,像一隻上滿了油永不疲倦的機器一般地工作。

時間不等人啊,他丟失了太多時間了。

現在的他跟剛剛從監獄出來時,外表上已經大為不同,他用半年的時間,把過去十年在自己身上留下的痕跡除得幹幹淨淨,此時的他說話行事,衣著體態,已經無一不像一個出身富家教養良好的青年了。

事實上隻有他自己知道,就算給他一輩子的時間,他也抹不平過去十年給他心裏留下的那些傷疤。

這時候對著麵前一堆待處理的事情,他半天沒有動,想到剛才程健提到了葉望舒,葉望舒,當初那個邂逅了十二天的鄉下姑娘,美麗,心眼善良的她這一年多好麽?

可有在這個鋼筋混凝土的都市裏迷失?可有像好多鄉下進城的女孩一樣,在燈紅酒綠的城市夜晚失去了身上山泉水一樣的純真?現在的她,還會如當初一樣,天真地在夜晚的山路上問自己“你愛我麽?”

他想起她問自己這句話時,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睛裏複雜難辨的情緒,真是個沒經世事的傻瓜,她不知道愛這個詞,除了給人帶來傷害和血淋淋的傷口,一點意義都沒有麽?

他一個人太久了,久到常常尋思在鄉下的那段日子,是不是自己絕望孤單的心境裏,所做的一個美夢?

這個世上真有葉望舒麽?

美好的鄉下姑娘葉望舒,也許她不曾存在過,過去不曾存在,現在和將來也絕不會再出現了!

將手上的筆擲在桌子上,他從椅子上站起身,拿起車鑰匙向外走去。經過休息室時,跟了他兩年的保安大路二軍見他出來,跟在他後麵,一起出去,其中大路問道:“許哥,今天怎麽這麽早?”

“出去一下。”他頭也不回,一路走向停車場,到了停車場邊,開了車門,自己想了想,又砰地關上車門,轉身從車場的電梯上去,沿著一樓的正門走出去,越過門旁四個穿著黑衣的侍者,別人跟他打招呼,他也恍若不聞,一直向著步行街的入口去了。

在裏麵一直走,進了聯華,走到水晶店門口,看著黑色天絲絨上麵的水晶天鵝,他好一會兒沒動。

“許總,想看些水晶?”這個店員賣的奢侈品,一天難得看見人進來,從早到晚地閑著,看見顧客就很高興,先前連葉望舒他都熱情招呼,這會兒看見許承宗,有點喜出望外了。

“不,我就是看看。”許承宗盯著眼前光華流轉的小小白色水晶天鵝,心中卻在想:“她在這裏看什麽呢?這些奢侈品華而不實,她哪裏用得到這種東西……”

“先前也有一個女子盯著這個天鵝……”

這店員還沒說完,許承宗突然把目光從水晶轉到他身上,眼睛注視著這個年輕的店員,說話時口氣有些急切:“什麽樣的女子?”

那店員沒想到許承宗問這個,自己愣了一下道:“一個二十幾歲的女人,像個學生,她站在這兒看了半天,說這個天鵝很亮。”

許承宗看著那天鵝,想著望舒對著這個天鵝感歎的樣子,好久沒有說話,聽見旁邊這個店員接著道:“亮是因為我們的打磨和拋光,最普通的水晶也會擁有生命……”

這個店員在培訓的時候,顯然沒有注意聽主管的教導,每次來顧客,他都是這麽幾句照本宣科的話車軲轆似地反複說。

這店員接下來說的是什麽,許承宗沒有聽,腦子裏想到了當初在葉家養傷,看見布衣粗服的葉望舒,換上了那個劉國誌所送的紫色長裙,苗條婀娜,變了一個人一樣。她那樣靜靜含蓄的美麗,曾讓那時的他心跳加速,移不開眼睛,就是現在回想,也難免片刻的失神。

女人也是需要打磨與拋光的。

這樣看著天鵝,想著一身學生氣的望舒盯著這塊亮亮水晶的樣子,水晶的光映在她眼睛裏,是不是很亮?

是否如鄉下的那個晚上,當星月的光輝映在她的眼睛裏時,那樣奪人呼吸一般地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