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3 章

三十四 流淚著笑

望舒盯著陳老師,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見的話。

“我跟另外幾個負責人討論過了,為了對學員負責,還是要找正規訓練過的體校學生當教練。讓你白跑一趟,真是不好意思。”這陳老師看著望舒,毫無歉意地說。

望舒捏著手裏的布包,裏麵放著她花了幾乎全部積蓄買的一件遊泳衣,現在卻用不上了。

“怎麽能這樣呢?昨天說好了啊?”她不甘心地問。

“說好了,可是這遊泳班不是我一個人負責啊!”這陳老師不耐煩了,語氣開始不佳。

望舒不知道自己還說了些什麽,隻知道後來這陳老師理也不理自己,轉身走了。她一個人失魂落魄地走出遊泳館,早上八點的太陽不暖不熱地照著她,她卻覺得自己頭有點脹熱,昨天晚上跟母親和全家歡天喜地慶祝她的好運氣,這時候想起來,難受得胸口堵得慌。

她還以為自己真的走運了呢?

算了一個晚上,她這個月要是出了全勤,多吃苦,可以拿到三千多塊錢——三千塊錢啊,夠自己半學期的生活開銷了。

她難受極了,在遊泳館前麵的台階上坐了好幾個小時,越想越難過,心情極差地起身,坐公汽到昨天經過的步行街去看那些找小工的廣告。找了幾家,都說負責的老板不在,讓她明天再來。隻有冷飲街櫃的小工妹妹看了她的樣子,加上此時天氣尚不熱,冷飲攤前麵人很少,這妹妹自告奮勇帶她去離步行街不遠的小作坊裏找老板娘。

老板娘的冷飲作坊很冷,可胖胖的老板娘人很熱心,看了看望舒,在她眉眼間仔細打量了一會兒,就說:“等明天我愛人進貨回來,我跟他說一聲,你就可以上工。”

望舒聽了,已經高興不起來,她剛剛吃過虧,不敢太過樂觀,錢到手,飯到口,空口許諾的事總是做不得準的。

問了一下工錢,每天三十塊錢,吃住行都自己負責。她心裏算了算,跟大哥賺的差不多,一個月不到八百塊錢。

看來沒有學曆,這就是從早忙到晚的普通小工的身價了。

她答應了,也不在外麵浪費時間,坐著公共汽車回家。從亮堂堂的外麵進來,這個土坡下的小屋黑乎乎地,什麽都看不清。母親不在屋子裏,她知道一定是上旁邊的菜市場去了,下午菜已經不新鮮,收攤的人常常一堆堆地甩賣,會持家的葉母總是這時候去買瓜果菜蔬。

她把書拿出來,趁著難得的空閑,默默地背誦單詞和文章。學得入神時,聽見外麵屋門一響,她母親拎著兩個大編織筐走了進來,望舒忙放下書,過去幫母親把左胳膊上沉甸甸的一筐菜卸下來,聽見母親奇道:“你怎麽回來了?”

“那個遊泳的活兒沒了。”望舒低了頭,把筐向屋子裏挪。

“咋沒了呢?你不是說一個月多辛苦,能賺三千來塊麽?”葉母的聲音裏驚訝中帶著責備,有點怪女兒不爭氣。

望舒昨天也是一時得意,就把這些事情跟全家講了,這時候聽了母親的話,悔不當初,隻能咬了嘴唇,輕聲道:“人家要請專業的。”

“你說你怎麽這麽老實?就不會跟人說你是專業的?”葉母十分惱怒地道。

望舒不想跟氣頭上的母親辯解,隻低了頭,把母親手上的另一隻筐接過來,看著裏麵的蔫了的小菠菜,想叉開話題,就輕聲道:“媽,這菠菜看起來不錯……”

“兩毛錢一斤,不錯什麽!”她母親聲音裏怒氣仍未消,看著望舒,生活裏的艱難多多少少都掩住了當娘的母性,她對這個最懂事的女兒,要求自然地高了起來。

望舒一直低著頭,聽著母親開始沒完沒了地說著生活的不容易。多少錢的房租,多少錢的水電,孩子上學的學費,生活開銷……

她知道母親受過刺激,有點偏執,也懂母親年紀老了,還要照顧一家老小,很辛苦。可這樣沒完沒了地抱怨,絮叨,她本就難受的心情越來越消沉,被生活刮得傷痕累累的時候,真希望母親能像其他正常媽媽一樣,多關心體貼一下自己。

“這麽窮,你還要讀書,讀書不要錢?錢從哪裏來?你不自己出去賺錢……”

錢錢錢,沒完沒了的錢,望舒胸口被悶氣憋得要炸了,她感到嘴唇被自己咬得生疼,眼淚已經掉了下來,正要起身進屋躲一會兒清淨,隻聽外麵門響了一下,抬起頭,看見大哥和劉國誌站在走廊裏。

院子太小,加上她大哥習慣了母親的嘮叨,不以為意,隻大聲道:“望舒,國誌來了,晚上多加兩個菜。”

望舒眼睛紅著,就沒抬頭,隻清了清嗓子,正要答應,聽見劉國誌道:“不用了。望舒,我有事找你,你有空麽?”

望舒巴不得能暫時離母親遠些,快速點點頭,什麽也不帶,跟在劉國誌後麵逃一般地向外走。出了屋子,聽不見母親的嘮叨,登時覺得耳根清淨,心裏輕鬆,她長長地出了口氣,劉國誌旁邊看了她一眼,輕輕一笑道:“老人有時候就是嘮叨,我媽也一樣。”

“你媽怎麽會嘮叨你?你這麽能幹,我媽還總是誇你呢,恨不得把我和我哥送人,換成你是她兒子。”望舒低聲笑著說,聲音裏卻有掩不住的歎息。

劉國誌笑了笑,沒有說話,他本就是生性謹慎,不喜多言的性格,加上跟望舒之間關係有點微妙,所以有些話也難把握分寸,其實他母親嘮叨的是讓他結婚,他是家裏最小的孩子,上麵的哥哥姐姐都已結婚多年,他老大不小地連個女朋友都沒有,老人自然著急。剛才他一進門,就看見望舒低頭抹眼淚,心中一時衝動,帶著望舒出來,此時一邊走著,沿著平房中的小巷,慢慢來到外麵,心裏卻在想這麽帶她出來了,卻到哪裏去呢?

公路上仍然車來車往,天黑了下來,有人家的燈火從遠處的高樓映出,走在劉國誌身邊的望舒看著,心頭微微感歎。

她心裏有很多話,跟大哥不曾說過,跟母親更是提都不會提,此時對著身邊默默走著的劉國誌,不知道怎麽的,就開口道:“我常常想,我們這些離鄉背井的人,到了這個陌生的地方,一切都要從零開始,既丟了自己的根,在這裏又一無所有……”

劉國誌聽了她話中的歎息,看了她一眼,他黑黑的肌膚上一雙眼睛十分有神。他年齡雖然不比望舒大多少,但是少年起,他就在外闖蕩,事事用心,早已磨練出一套非常實用的人生態度,腳踏實地地經營著自己的現在和未來,比之許多動輒頭腦發熱的年輕人,劉國誌要成熟多了。

“我剛開始跟著本家弟兄出來打工,也常常這樣想。你看這四周的高樓,這麽多,多數都是我跟你大哥這樣的人蓋起來的,可這些人做工一輩子,也買不起這裏麵最便宜的毛坯房——”

望舒點點頭,劉國誌的語氣裏有一種感情,讓她忍不住抬起頭看著他,見他平素穩重的臉此時泛著光彩,看著四周的眼睛裏閃著夜晚城市的燈火,很亮很亮,心中不由得就是一動。

劉國誌說著心裏的話,徑自接著道:“其實我們在老家,也是一無所有,即使常年幹活,也不過就是糊口飯吃。但是望舒,在這裏不一樣,在這裏我們隻要努力,找準機會,得到的,就不會隻是一碗飯了。”

認識他以來,還是第一次聽見劉國誌說這麽多的話,這些話讓望舒心裏深有感觸,她很久沒有什麽人可以推心置腹地交流了,這時候被觸動了心腸,就歎著笑道:“你說的對,你不就是我們當中努力就有回報的典型麽?”

她口氣中有讚歎,也有打趣,劉國誌側下頭,看著望舒,沉靜的臉掠過一絲複雜的表情,後來他輕聲道:“望舒,帶你去一個地方,去麽?。”

望舒覺得他語氣有點異樣,她不想回家,跟劉國誌又相談甚歡,就笑著說:“去哪兒?”

劉國誌沒答言,隻在前麵帶路,兩個人沿著人行道慢慢走到路口處,劉國誌攔了一輛出租車,望舒滿腹好奇地上了車。劉國誌說了地址,不過一刻鍾的功夫,出租車開到了一處非常幽靜的小區,劉國誌示意車在一棟樓下停住,跟望舒下來,他帶頭向著樓裏走。

“這是哪兒?”望舒一邊跟著,一邊忍不住好奇。

劉國誌從衣袋裏拿出鑰匙,到了四樓的一個正對樓梯的一個單元,邊用鑰匙打開門,邊對她笑道:“我的家。”

“這就是你買的樓?”望舒驚訝地笑著問。

劉國誌也笑了,他開了門,望舒跟進去,燈打開,牆壁和地板都灰突突地,到處都是滿是漿點的帆布,水桶,抹子,一個直達天花板的高架椅立在客廳當中,高架椅的下麵,搭著劉國誌的幾件工作服。

“我買的毛坯房,正在裝修。”

“你一個人做這些?”

劉國誌點頭,後來張目四顧他的這個家,輕聲道:“這個地方我自己慢慢裝修,已經做了近半年了,等這層塗料幹了之後,就可以刷最後一遍,然後就差不多做完了。”

“怎麽不找人幫忙?”

劉國誌一陣沉默,走到了飄窗前麵,飄窗下麵的台子上,放著幾個大墊子,他坐在上麵,看著外麵人家窗子裏映出的一盞盞燈光出了會兒神,後來轉過頭來看著望舒道:“我打工十年了,這十年裏,隻要跟房子有關的,我什麽都做過,一磚一瓦地蓋起來的房子,都是別人的家。可這個房子不一樣,以後我要在這裏成家,娶妻生子,在這裏紮下根。所以我希望這個屋子可以不用包工隊,不用陌生人,就是我自己,將來我的媳婦進門了,我可以對她說,這個家,是我送給她的……”

平淡的聲音,掩不住一個男人的深情,望舒感動得一時說不出話,靜靜裏掃視著這個他給將來媳婦的禮物,很大的單元,也很亂,剛才在她眼裏還稍顯淩亂的屋子,此時聽了劉國誌的話,在那淩亂當中體會到一個男子的細心和情意,他在一抹一抹的灰粉塗料中,肯定無數次地設想著將來跟妻子住在這裏的幸福吧?

心中驀地有些羨慕那個將來的女主人。

“國誌,哪個女人能嫁了你,都是天大的福氣。”望舒真心實意地說。

他本來在看著她,這會兒調轉眼睛,一言沒發,從飄窗前走開,到高架椅下麵,爬上去,用手指在上麵擦了一下,然後道:“都幹了,可以刷灰了。望舒,你覺得客廳什麽顏色最好看?”

望舒想了想,毫無概念,隻好笑著道:“不知道,我對這個不懂啊。”

劉國誌也笑了,從高架椅上下來,邊向廚房走,邊對望舒道:“餓了麽?我這裏有些現成的東西,我們倆可以湊合著吃點。”

望舒跟在後麵,經過一間敞開門的臥室,看見屋裏很隨意地摞著幾個床墊子,床墊上麵的藍布格子床單非常整潔,被褥疊得方方正正地,摞在一角,劉國誌的鞋子和衣物放在窗下。

她這才知道,原來他偶爾也會在這裏住。

“不用了,天也晚了,我該回家了。”突然覺得有些尷尬,自己該適時離開了。

劉國誌回過頭來,看著她,沒發一語,後來道:“也好。我送你回去。”

望舒點頭,一路上劉國誌都沒怎麽說話,先前兩個人推心置腹談心時的默契,這會兒不知道怎地消失了。

他一直把望舒送到家門口,劉國誌才離開。望舒進屋,她母親在東邊屋子看著兩個孩子寫作業,她大哥葉望權一個人在西屋躺著,看著妹子進來,指著麵前炕桌上給她特意留的飯菜道:“望舒,快點吃飯吧。”

望舒嗯了一聲,洗手,默默地吃著。她一回到家,就覺得心口堵得慌,心裏不開心,胃口也不好,隻吃了幾口,就放下了,起身收拾碗筷。

一個人蹲在棚子中間的水龍頭底下,嘩啦啦的水聲裏,聽見大哥的聲音輕響在身後:“望舒,別跟咱媽生氣,她挺不容易的。”

望舒回頭,看大哥皺著眉,站在自己身後。黑乎乎的院子,隻有城市夜晚不甚明亮的光籠著這對兄妹。

她對大哥輕輕點頭,沒說話。

第二天送走大哥和兩個小孩,望舒一點時間都不敢耽誤,立即對院子裏忙碌的母親道:“媽,我去找工了?”

“快走吧,一天天忙來忙去,也見不到錢……”

望舒本來要轉身走了,這時候手握著粗糙的門框,看著上麵用了不知道多少年的斑駁的油漆,對母親輕聲道:“媽,你衝我笑一下吧。”

在最難的時候,給我一個微笑吧。

她母親出其不意,從家務上抬起頭,滿臉意外地看著站在小院的女兒。

很長時間了,像是第一次注意到,女兒這麽瘦,清秀的臉上大大的眼睛下,可憐的兩道黑眼圈。

“媽,你衝我笑笑,我今天就能找到工。”望舒笑著看著母親。

葉母手上還都是洗碗液的泡泡,她自己咳了一聲,後來歎道:“我對你太狠了,是不是?”聽見女兒沒回答,自己又歎道:“老了,毛病多了,有時候糊塗,你別放在心上。”

望舒沒動,也沒答言。

葉母搖頭道:“我笑不出來。望舒,去找工吧,你找到工了,我興許心裏一亮堂,不用你說,我也能笑出來了。”

“我一定能找到工。媽,我和大哥也能像劉國誌一樣,慢慢地熬出頭的。你別總是擔憂,我和大哥都指望你呢。”

明明老了靠兒女,可女兒偏偏要反著說,葉母繃不住了,笑了一下,後來對著望舒歎道:“去吧。唉,媽這輩子最大的福氣,就是養了你。”

望舒自己也笑了一下,笑容藏住了自己眼睛裏的勞累,她跟母親道別,出門去了。

也許是因為母親的微笑,也許是因為她的黴運到頭了,也許是冷飲街櫃的工錢太少,活太累,別人不稀罕做,這次她沒費任何力氣,沒有想象中的奔波和到處見工,冷飲作坊胖胖的老板娘跟瘦瘦的老板看了望舒一眼,就要她了。

從早上十點開始在作坊上班,中間出來站櫃,忙到晚上七點,七天無休,每個月八百,扣了吃飯和通勤,所剩的錢沒有幾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