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4 章

三十五 初遇蔡茁

打工兩個月,盡力地省吃儉用,她也隻賺到了一千四百塊錢,而這其中還要給母親三百塊,作為自己的生活費。

一千一百塊錢,星期一就要開學了,她看著錄取通知書後麵的入學須知,上麵羅列的那麽多條裏,幾乎每一條都寫著入學所需各樣費用的數額,不提那些照相、軍訓和買調頻機的錢,隻算生活費這一千一百塊也不夠她半學期用的啊。

晚上下工之後她把開學要用的東西收拾好,不多的幾件衣服全都清洗幹淨,兩雙鞋子也刷了一下,就在院子裏忙著的時候,感到屋子裏的母親把燈熄了,院子裏外登時一片漆黑。

她母親怕多花電費,不等她先休息了。

一個人端著一盆髒水,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院子裏找下水口,一不留神不知道在什麽破爛上把胳膊碰了一下,她疼得手一晃,一盆水全都灑在地上,她母親的聲音立即道:“望舒,你怎麽了?”

“沒事,水灑了。”她揉著胳膊低聲答。

“你今天怎麽這麽晚還亂忙,還把胳膊碰了?快點進來睡吧?”

我明天就開學了,你都不肯讓燈多亮一會兒,否則我能碰到胳膊麽?她心中難過地想著。

她知道全家人對她接著讀書,沒有人支持,事實上她打工這兩個月來,也曾經對自己重新走進大學產生過懷疑,滿街失業的大學生,即使找到工作,也要從薪水微薄的新人熬起,她花無數精力和心血念的大學,又有多大意義呢?

可她還是在忙亂的生活裏,無數次懷念當年自己在大學課堂時所度過的那段無憂無慮的時光,不管別人是怎樣度過那四年的,她自己的大學就是踏踏實實地學習,夢想畢業之後能做個稱職的英語老師,隻不過殘酷的生活活生生地撕碎了她的這個夢。

她揉著疼痛的胳膊,看著一個星星都沒有的城市夜空,發呆了很久很久,直到眼前浮現出自己在鄉下老家所看到的湖岸星空的幻影,才心裏長歎一聲,摸黑進房睡覺去了。

天將將亮的時候,上早班的人嘈雜的腳步聲把她吵醒,心中有事再也睡不著,人靠著被山坡埋了半截的窗邊,掀開窗簾看著外麵經過的一雙又一雙忙碌的腳。一直看著,看到後來想起剛才自己所做的夢,夢裏她一直考試,不停地考啊考啊,考的偏偏全都是她最討厭的數學,那些天書一樣的試題讓夢裏的她心像被油煎著,焦急、恐懼、無力、無處可逃……

長長地歎口氣,外麵上工的人走淨了,房子裏外登時寂靜無聲,她沒有睡意,靠著牆壁發呆,眼睛盯著外麵的瀝青坡麵,看著一滴滴的細雨落了下來,漸漸地鐵皮房的頂上發出陣陣響聲,吵得她的母親在炕頭翻了個身。

莫非老天爺看她心情不好,在替她流淚麽?

她一直坐到了天亮,自己起來弄了早飯,冒著蒙蒙的細雨去學校了。學校裏已經到處都是支起來的傘和大字條幅,有來得早的家長和滿臉稚氣的新生在各個報到處來回忙碌,她站在人群外看了半天,想著自己挎包裏薄薄的兩個月辛苦錢,對著那些吞錢的各個部門科室望而卻步起來。

一個人找了個僻靜不惹人注目的地方,靜靜地坐著,看著眼前一撥又一撥的新生,一輛又一輛嶄新的轎車,在這個除了她,人人都很高興歡喜的好日子裏,又一次地感受到人與人之間天差地隔的命運。心情低落得不想動,她呆呆地出神,多年的習慣已經讓她懂得,腦子隻有在什麽都不想的狀態裏,才最容易忘記內心的脆弱。

忘了煩惱,哪怕隻是暫時的,她也可以積攢一點勇氣麵對眼前沒錢交學費的窘境。

“我說了不用你來看我!”一個女生怒氣衝衝的聲音響在假山的那頭,把望舒從發呆中驚醒,聽見另外一個男子的聲音道:“小茁,你這麽倔,太像你媽了!”這男子聲音有些煙酒嗓,很是蒼老。

“像我媽有什麽不好,總比像你強!你跟我媽離婚那天我就說了,隻要你跟了那個不要臉的女人,我就再也不認你當我爸爸,我說到做到,你快點走吧,別惹我說出不好聽的!”這女生的聲音很好聽,但太過激動,有些啞了,望舒聽了這樣的對話,就想站起身離開,不願偷聽別人家裏的私密事。

就在這時聽見那男子的腳步聲,十分匆匆,似乎是聽了女兒的話氣得離開,他邊走邊道:“你這麽不懂事,我也心寒了。”

“我的心更寒!把你的臭錢都給那個不要臉的女人花吧,反正她看中的也就是你的那點錢!”這個氣性很大的女孩子對著自己爸爸的背影大罵。

她父親的腳步聲越來越遠,終於消失,低低的抽泣聲傳來,喉堵聲噎,顯然哭的人十分傷心。

望舒心緒萬端地聽著,低落的心情更加難過,傷心人遇傷心人,才醒悟到世上的人各有各的煩惱,即使這樣的好日子也並不是人人都歡喜高興的。

望舒有點躊躇自己該不該離開,聽見那邊的抽噎聲漸漸輕了,噔噔噔的腳步聲傳來,她從假山後好奇地微微側頭,看見一個穿著寬大綠色半大衣的嬌小背影沿著碎石子路向樓區外走去。

她又坐了一會兒,不管怎麽發呆,也攢不足精神頭去麵對眼前的困境,看看日頭已經不早了,隻好站起身,硬著頭皮去報到處簽到,然後各處拜山頭。

到報道的大廳裏找到係別和班級,到專門收學雜費的桌子前打聽助學貸款,到教務處的二樓去領取助學貸款表格,再到此二樓往左倒數第二個門右拐的第三個辦公桌處交家庭困難證明和填好的東西。

第三個辦公桌旁邊已經坐了一個女孩子,正低頭很仔細地填著表格,身上一件十分寬大的蔥綠長衣,望舒走過去坐在那個女孩旁邊,看自己手上的材料,姓名年齡係別家庭人員地址收入各類信息,她一邊填著,一邊聽見旁邊的女孩按了幾下筆,在紙上沙拉沙拉劃了幾下,望舒抬起頭,這女孩也跟著抬起,望舒見她長著一張鵝蛋臉,秀眉斜挑,美麗中帶著一絲英氣,這個長得很美的女孩子對望舒道:“筆沒水了,你填完了,把筆借我用用行麽?”

很好聽的聲音,微微有點啞,配上長得不合身的蔥綠半大衣,應該就是剛剛在假山處跟父親賭氣的女孩子了。

望舒點頭答應,自己匆匆寫完,把筆遞給她,聽她一邊忙著填寫,一邊對望舒道:“你也是新生?”

望舒嗯了一聲。

這女孩嘩啦啦地寫了一陣,把筆遞給望舒,看著望舒道:“可以交了。還不知道能不能批下來呢。”

望舒不知道怎麽回答,走過去把表格遞上去,那女孩也交表格的時候,看見望舒的係別班級,對望舒笑道:“你也是英語係三班的?”

望舒看著她,笑了:“是啊。”

“我也是,我叫蔡茁。”

“我叫葉望舒。”

“真是巧啊,這麽大的學校,我們倆還是一個班的。”蔡茁蔥綠的長衣服確實寬大,衣袂走路的時候兜風似的晃蕩。到了外麵,雨下得有點大了,她把帽兜罩在腦袋上,看著望舒笑道:“你也沒帶傘?”

望舒笑著點頭,把身上的衣服脫下來,罩在頭上,兩個人加快腳步向外走。走出辦公樓的拐角,到了學校主幹道的時候,一個男子走到二人跟前,望舒和蔡茁同時停住腳,望舒看過去,見眼前男子五十來歲,衣飾派頭都像個城市的有錢人,這男人從手上的公文包裏掏出一個信封,遞給蔡茁道:“你雖然不懂事,我當父親的,也該盡到自己的心意。”

蔡茁不肯接,她父親把信封硬生生地塞在她手裏,一句話都沒多說,轉身走了。

留下蔡茁瞪著父親的背影,眼睛漸漸紅了。

望舒最不擅長的就是安慰不太熟悉的陌生人,不知道說什麽樣的話才合適,隻能道:“跟你爸爸生氣了?”

蔡茁搖頭,後來她對望舒笑笑,神情裏有點傷心,眼睛卻又帶著不服輸的倔強,沒有說自己的父親,隻道:“貸款批下來,我得去賺生活費了。要是能找到幾個家教就好了。”

望舒不知道她們父女怎麽了,想來父母離婚,對子女難免有傷害,蔡茁因為母親恨父親,也是常情,她不便插口人家家務事,聽了蔡茁的話,笑著說:“你要是不嫌棄打零工賺錢少,我倒是知道一個在商場裏賣巧克力的活,周末兩天,有點累,但能賺到五十塊錢。”

“真的?”蔡茁非常高興,看著望舒笑道:“我從來沒有自己賺過錢,難麽?”

“幹活時很累,發錢的時候就不累了。”望舒對她道。

其實發錢的時候也累,因為工錢太少,遠遠不夠用,不過對自己這樣窮到家的人來講是這樣,但像蔡茁這樣父母雙全的人來說,應該不至於窮到那種地步。

蔡茁笑了,看了望舒一眼,後來歎了口氣道:“你剛才看見的是我爸,他跟我媽離婚了。”

望舒點點頭,不知道該說什麽。

“其實……”她說了開頭,沒有接著說下去,顯然覺得望舒人不錯,但畢竟初次見麵,太多的心裏話,有交淺言深之嫌,就咽住了不談了。她從衣袋裏掏出手機,對望舒道:“你有聯係方式麽?”

“我沒有電話。不過我周末也在步行街那裏打工,周五下午放學,我們倆一起去?”

蔡茁嗯了一聲,兩個人又走了一會兒,望舒要拿著課程表到各個教學樓認教室,蔡茁則因為住校,所以宿舍裏還有很多事,二人就在岔路口道別了。

此時望舒因為已經把助學貸款的事項辦完了,心情不像早上初來的時候那樣沉重,就一個人在雨中慢慢地轉著,多數的專業課都在英語係自己的教學樓裏,望舒沒費什麽勁兒就認全了,公共的大課則分散在各個教學樓,外麵雨下得更大,她也不急在這一刻,一個人坐在外國語學院影音中心的葡萄架前石椅上,偷得浮生半日閑地小憩一番,聽著雨水落在葡萄葉上,額頭靠著石柱的凹凸,一邊發呆,一邊從雨中撐著傘不停穿梭而過的學生身上,憶起自己當初的痕跡。

年輕的大學生,尚在半懂與不懂的年歲,在慘無人道的高中與現實無情的社會之間,大學是一個人一生中最自由自在的四年了。她看著電影院前麵的少男少女,從那些或希冀、或焦急、或羞怯、或欣喜的神態裏,似乎聽到了流年輕輕滑過的聲音。

當年的自己也曾在恬靜的飄著書卷氣的大學生活裏,幻想過愛情吧?

就算如今,被生活磨光了棱角,累得連想象都飛翔不起來的時候,她不是也一樣幻想著愛情麽?

一滴雨水從濃密的葡萄葉子中滲下來,滴在她額頭上,望舒伸手輕擦,這麽微微動彈的功夫,看見自己剛剛出神的這會兒,旁邊的石椅上不知道什麽時候多了一對大學生情侶,二人神態親密,隻那個男孩因為顧及望舒,神情似乎有些拘謹。

望舒笑了笑,站起身離開。

豆大的雨點落在頭上,她脫下已經濕了的衣服披著,腳下的石板路汪著水,她的旅遊鞋踩在上麵發出噠噠的聲音,她就這樣一路噠噠著,一個人在雨中的校園裏,向校外的公車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