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先生把所有小崽子都罰了,罰背書,一下午背出一整篇出師表。

雖然書房裏有多餘的桌子,但是文先生摸不清在場的小軍爺們都是什麽心思,唐七罪奴一個又打了人,隻好讓她蹲到院子裏的樹下拿著他的書背。

而其他少年們也知道做過了頭,雖然大多數看到書都想嘔吐,但還是硬著頭皮坐在位置上哼哼唧唧。

文先生趁書房裏一片讀書聲的時候,踱到唐七身邊蹲下來,問:“心裏有沒有怪我啊?”

唐七很老實的搖頭:“我不該出手。”

“不,自衛是正常的,我知道你力氣大,但你也不該下這樣的狠手。”

唐七很委屈:“我已經測算再測算了,用了最小又最能自衛的力道,誰知到他肚子彈性這麽好……”

文先生:“……那好吧,以後記得遇到這種事要來找我。”

“找你?”從來不知告狀為何物的外星人,“你來打他,還是來驗身?”過了會又搖搖頭,“你打不過他們。”

文先生歎氣:“打架不能解決問題,關鍵時候要講道理。”

“我講了。”唐七理直氣壯,“我說他們驗身不專業,不能亂來。”

“……”文先生決定終止這個話題,轉而道,“我罰你也是做做樣子,是我欠考慮,不該讓你一個人進書房,平白遭了他們欺負,所以你先慢慢背著,反正他們下午都要回去的,急著背,你住在這,你不急,背不出也沒關係。”

他本來也不想放水,雖然唐七是正當防衛,可傷的最慘的最終還是小胖子,完全可稱為防衛過度,可看唐七,年齡最小,穿著最襤褸,身板兒最瘦弱,蹲在老遠的小小樹蔭中,小腳脖子都露了出來,除了拿到書往外走的時候嘩啦啦翻了一遍,以後都隻是傻乎乎地盯著一頁一直沒翻,那小模樣可憐兒的,看得文先生心都酸了。

何必和一個隻有力氣的傻孩子計較呢,他這麽對自己說,又替唐七慶幸,虧得他有一把子力氣,否則還不被那群小霸王欺負死。

於是他走出來一頓安慰,話剛說完,唐七就問了:“那我能背嗎?”

“你要是願意,那自然最好。”文先生還是想安慰安慰,“背不出也沒關係,整篇很長,你要是有興趣,得空我一點點給你說。”

“哦。”唐七低頭合計了一下,抬頭道,“我要去幫胖哥運菜了。”

文先生臉一板:“這罰背呢,沒你他也能搬。”

“那我背給你聽就行?”

文先生終於覺出不對了:“你能背?以前背過?”

“沒有。”唐七道,“以前隻是看過,我不背書的。”

“那現在記下了?”

“如果隻是複述,還是可以的。”

“那你背吧。”文先生索性不站起來了,蹲在那兒等著,心裏又開始醞釀安慰句。

唐七嘰裏呱啦背了一遍,那連貫的,仿佛一口氣背的。

文先生呆了一會,忽然詭異地笑了起來:“嘿嘿,進來,到他們麵前再背一遍。”

“啊?”唐七不樂意,她還要幫胖哥運菜呢。

“等會他們問,你就打死不說以前看過,知道沒,就說剛才第一次看到。”

唐七猶豫了一會:“他們打不死我。”

“傻孩子,比喻,這是比喻!”

“那我就說以前沒背過?”

“對!”

“好。”

文先生帶著唐七雄赳赳氣昂昂走近書房,問了一句:“有誰好了嗎?可以背給我聽了。”

於是在場少年包括薛少英都刷地望向那個看書少年。

文先生問他:“秦錚,如何了?”

秦錚看看文先生,又看看後麵瞪著一雙大眼的唐七,猶豫了一下,搖搖頭,道:“以前看過,但要說背,還沒有如此熟悉。”

唐七頓時一股虛心感油然而生,卻見文先生麵不改色,誇張地歎了口氣,拍拍唐七的背道:“來,小唐,背吧。”

唐七想了想,還是決定聲明一下:“我以前也看過的……隻是沒背而已。”

“背吧,沒事。”文先生被拆了台,依然麵不改色。

然後唐七又背了一遍。

背完後,在滿堂被雷劈的表情中,施施然走了出去,剛出房門就聽文先生在裏麵聲情並茂:“人家起碼比你們小三四歲,腦子都不怎麽靈光,做事踏踏實實,讓幹什麽都毫無二話,現在背書都比你們強,你們說你們還得瑟什麽……”

唐七搬完菜,去書房那兒轉了轉,發現已經快到吃飯時間,少年們還在苦逼地背書,院子外有幾個小廝探頭探腦。

她覺得自己這時候進書房是件很拉仇恨的事情,於是回到廚房,扒著灶台眨巴著大眼看胖嬸做飯,幸福地吃到第一口熱飯,飽飽地走出去曬最後一絲夕陽。

居室和學室之間的門已經關了,看來文先生回來了,她來到文先生的房間外,正好看到胖叔送完飯菜出來,見到唐七笑眯眯的:“喲,小唐,聽說你今天很厲害嘛!”

唐七很謹慎的回答:“我以前看過。”

“嗨,還謙虛,背出了就是背出了,還有好幾個小子沒背出呢,明兒還得來背,哈哈!明兒可是他們的馬術課,他們得心疼死。”

唐七設想了一下,騎著一個生物運動的感覺還是怪怪的,無法感同身受,隻能又嗯了一聲。

胖叔離開後,唐七在外麵等到太陽下山,後麵有人開門出來,看書少年秦錚正回頭對文先生道:“先生不用送了,我自己回得去。”

“這怎麽行,天那麽黑……誒,小唐你在啊,那成,晚上的活先讓胖叔幹吧,你幫我送送客。”

唐七起身:“送到哪?”

“送到家!”文先生想也不想就答,等唐七和秦錚走遠了才忽然想起來,“哎喲不對,他才多大個娃。”等追出去,卻沒見兩個小孩的影子了,不由得一陣擔心。

唐七一路在前麵走,出了學堂後對秦錚道:“帶路。”

秦錚遇到唐七也很沉默,今天他可被打擊得可以,兩人一路無話,剛走沒幾步,一個人忽然從旁邊跑出來,正要路過唐七,被拉起一把拉住:“找我?”

這人正是唐五,他看到是唐七,立刻抓住她道:“你,你跟我來。”

“怎麽了?”

“李姨娘重病。”唐五看看旁邊的陌生少年,也隻能這麽說。

“我會去看,可我看有用嗎?”唐七道,“找大夫了?”

“……營裏的大夫,治不了。”唐五咬了咬嘴唇,“那隻是軍醫,外麵的,都不肯進來。”

“那就押進去。”唐七道,“救人哪來肯不肯的,醫者學得一身技能隻為坐地起價的話那還不如去死。”

一直沉默的秦錚忽然道:“那我去找吧。”

大小唐看著他。

唐家的遺傳都有一雙大眼,秦錚有種遮眼的衝動,無奈道:“那你們誰跟我去找大夫,我不認得你們那兒的路。”

“我去。”唐五拉著秦錚就跑,老遠就聽到秦錚叫,“走錯了走錯了!”

唐七轉身,走向犯人營。

李姨娘住的地方她上次來過,三個姨娘住在一起,相處得倒還好,女人都有自己的智慧,為了讓生活過得好,有些往日的仇怨也不得不消解掉。這一進去,滿帳子的人,花氏和唐大老爺見唐七來了,便叮囑了兩句走了出去,剩下丁氏和吳氏,她們這麽多年都做妾,也算同甘共苦,此番見李姨娘病重垂死,以己度人,不由得悲哀起來,兩人給李姨娘擦了臉和手,端著水盆走了進去。

李姨娘已經說不出話來了,她眼睛泛著水光,臉色發青,看著唐七。

隻一眼唐七就知道,叫大夫也沒用了,她沉默了一會,上前蹲在李姨娘身邊,握住了李姨娘放在一邊的手。

“囡囡啊……”李姨娘輕聲道。

“……嗯。”

“囡囡……”

“在。”

“你……好好的,就好……”

“嗯。”

“你……是我的囡囡嗎?”

唐七看著李姨娘的表情,微微握緊手:“我叫唐青葉。”

“……”李姨娘微微閉上眼,鬆開了唐七的手,低低地應了聲,“嗯,好。”

之後,許久,唐七沒聽到任何指示。

然後,她聽到了生命靜止的聲音。

外麵正好有人拉開帳子,唐五叫道:“大夫來了!”

唐七回頭看他。

唐五垮下臉:“沒趕上嗎?”

唐七放下了李姨娘的手,點頭。

唐五奔出去,很快外麵進來了一個中年人,後麵跟著秦錚和唐家人,他走到李姨娘身邊探了探鼻息,搖搖頭。

頓時周圍一片哀慟聲,唐七呆站了一會兒,被花氏摟進懷中,這個女人不斷地說:“哭出來,別憋著,哭出來,孩子,她是你娘啊。”

唐七覺得精神力有些阻滯,她被花氏摟得不舒服,但是又不想動,隻是傻傻地站在那裏,周圍人的哭泣讓她很不舒服,她皺著眉,看著李姨娘的屍體,有種失去了戰友的傷心感。

曾經她把這個女人當作拖後腿的戰友,就指望她老老實實呆在大後方,別沒事就在身邊嗶嗶,眼淚各種亂流,煩不勝煩,防不勝防,還老是說些聽不懂的又讓人心煩的話。

可是很快這個女人和自己一起站到前線了,流浪到了這個地方,再也沒有後方讓她呆,而且她成了某一場偷龍轉鳳最無辜的受害者,她受傷最深,但卻沒人能安慰,而自己,也從來不知道安慰是什麽。

最後一刻,她看到李姨娘合上了眼睛,嘴角微笑,卻忽然明白了,一個人類的最傷心的表現,不是流淚和唧唧歪歪的抱怨,而是微笑。

她笑得唐七僵硬在那裏,茫然無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