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瑛扒在門邊聽屋裏的動靜,一見有東西飛出來,便立刻縮了頭。

程大娘大哭大鬧,非要丈夫給個說法不可。程大叔卻隻是閑閑坐在一旁,等到她累了停下來喘口氣,才一臉不在乎地道:“你在家裏舒舒服服的,哪裏知道我在外頭的苦處?一年到頭在外,身邊連個知冷知熱的人都沒有,但這麽多年來,我也沒對不住你,不過是偶爾跟人談生意時,逢場作興地尋個粉頭解解悶兒,從來不曾帶回家來叫你生氣。你也不出去打聽打聽,象我這般老實的男人上哪兒找去?你有什麽好鬧的?”

程大娘頓時氣不打一處來:“我辛辛苦苦替你操持家務,省下這份家業,眼看著兒子都快長大了,你卻在外頭跟些不三不四的女人鬼混不說,還帶到家裏來了,還有臉說沒對不住我?!”她摔過幾件嶄新的貼身衣裙,一看就知道不合她的尺寸:“你瞧瞧這都是些什麽?!殺千刀的!叫我知道她是誰,我撕了她!”說罷一陣傷心,號啕大哭起來。

春瑛聽得暗暗點頭,雖然程大娘的做法不聰明,但程大叔這麽理直氣壯的,似乎也不太好吧?不過那幾件貼身的衣裙還真是有夠輕軟單薄的,而且看尺寸,主人似乎是個身材很不錯的女人,再看一眼程大娘已經發福的腰身,她歎了口氣,搖搖頭。男人從來都愛年輕的美人啊……

程大叔聽得不耐煩:“這話也是你說的?我看在兩個兒子,還有我們夫妻多年的情份上,就不跟你計較了。你趁早兒閉上嘴,這種事就算拿到街坊麵前說,也是你的不是!”他瞧了瞧外頭的天色:“今晚我就不回來了,你要繼續住你兄弟那兒,盡管住去!要是想搬回來,就先把家裏打理好,過幾日我要請朋友吃酒,你別丟我的臉。”

程大娘哭聲一頓,氣得杏眼.圓睜:“你……你……你居然要在那粉頭處過夜?!”他才剛回家啊!

“那可不是什麽粉頭!”程大叔皺起.眉,“我在路上認識了一個同行,家裏做得好大生意,我有心要跟他合夥,在京裏開一家大布莊,連店鋪都看了好幾家。他有個庶出的妻妹,今年才十九歲,委屈給我做了二房,在南邊已經擺過酒了。我怕你心裏不自在,便在外頭給她置辦了一個院子。放心,我不會叫她過來給你添堵的。”

程大娘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來.了。她千省萬省,連新衣裳新首飾都不舍得給自己買,家裏的家俱壞了,或是屋頂漏雨,她都隻叫弟弟來修補,就為省那一點工匠費用,誰知道丈夫在外頭一聲不吭便置了外宅,再看那幾件妖妖嬈嬈的衣裳,料子手工都不便宜,她剛才好象還看到了幾件金首飾,說不定也是為那狐狸精買的。丈夫對別的女人這麽大方,卻對她冷言冷語的,還不叫那賤人回來給她立規矩,她傷心得不行,哇的一聲,大哭著撲到丈夫身上,使勁兒咬住他的肩膀,狠不得將他的肉咬一塊下來。

程大叔吃痛,發狠要將妻子甩開,一時沒甩掉,疼得.臉色都白了。春瑛在旁看得緊張,小心接近屋子,又意思意思地勸了幾聲:“大娘……大娘,你冷靜些!有話好說呀!”卻完全沒上前拉人的跡象。

程大叔七手八腳地擺拖了妻子,程大娘索性坐到.地上,哭天喊地起來,程大叔抱住出血的肩頭,一臉厭煩地走出來,見到春瑛,便罵道:“死丫頭,還不快給我尋藥和幹淨的布來?!你是吃幹飯的?!”

春瑛惱了,冷笑一聲:“我又不是大叔家的丫頭,你.憑什麽使喚我?我吃不吃幹飯,與你什麽相幹?!”

程大叔又羞又.惱,但想想也知道,憑妻子那個吝嗇的脾氣,怎麽可能買個丫頭回來?連身家頗豐的妻弟,也被她管得連個下人都不敢雇,真真是小戶人家的見識,他這樣的富家翁,就該有富家翁的排場才是,要論持家有道,還是大家子的姑娘強。

這樣想著,他便索性將妻子的哭鬧拋開,尋塊幹淨的帕子捂了傷口,匆匆出門到外宅去了。

春瑛暗暗呸了一聲,又輕手輕腳地挪到門邊,試探地喊了句:“大娘……”就立刻被飛過來的花瓶打斷了。程大娘哭著嚷嚷:“都給我滾!”又再頓足捶胸,眼淚鼻涕糊成一片。

春瑛縮著腦袋,迅速離了門邊,撇了撇嘴。程大叔固然有錯,程大娘也不是無辜,就象那天石掌櫃說的,那麽多年都讓丈夫在外奔波,一年隻見那幾麵,誰能擔保他不會起異心?要賺錢也不是這麽個賺法吧?

她再看一眼屋中地上散落的東西,知道等程大娘哭完冷靜下來,定要痛惜不已的,也不知道會不會拿自己撒氣呢。她眼珠子轉了轉,索性跑了出去,暫時躲避開,大不了直接回雲想閣找石掌櫃。

但她才一關上院門,回頭看到對麵的院子,便停下了腳步。先前那婦人對她說的話,壓在她心頭上,沉甸甸的。想想小胡子好歹是她的舊識,也幫過她不少忙了,她深吸一口氣,便過去敲門。

門沒鎖,她輕輕一推便開了,走進去,院中仍是一片狼籍,似乎自那天過後,便再沒人收拾過。春瑛隨手扶起一張破板凳,走進正屋,便看到屋中條桌上,擺放著一塊再樸素不過的靈位牌,上書“故顯妣晁氏之位,不孝子胡飛立”幾個字,靈前小爐中cha著半支香,兩邊的白蠟燭已經燃盡。

她心想,原來小胡子的本名叫胡飛呀?卻忽然聽到廂房方向傳來輕微的聲音,忙走了過去。

胡飛身上穿著一件灰色的舊布衣,頭上綁著白布條,手裏還拿著一件同樣的舊衣,興許是從估衣鋪裏買回來的。他撕下了舊衣的一隻袖子,放進旁邊的碗裏醮了醮,布料慢慢地變了色。

春瑛聞出那是油的味道,有些疑惑:“你在幹什麽?!”胡飛嚇了一跳,忙拿過一個破箕將東西蓋住,有些不自在的撇開頭:“春瑛小妹子,你怎麽會來?”

春瑛見他有心隱瞞,也不好追問,便道:“你怎麽見了我好象很不高興?可是我得罪你了?”

胡飛紅了臉:“不是!怎麽會?!”他看了春瑛一眼,低下頭:“我知道你是好人……當初你替我跟許家小哥牽線,也讓我賺了些銀子,前些時候,托了那些銀子的福,我才能給我娘請大夫抓藥……”他紅了眼圈,“隻可惜我沒用,救不了我娘,若不是街坊們出手相助,我連娘的後事都辦不了……”

春瑛忙勸道:“這怎麽能怪你呢?所謂生死有命……咳,總之,你以後好好生活,你娘在泉下知道了,也會為你高興的,別再傷心了。”頓了頓,又道:“我聽鄰居家的大娘說……你好象還沒找到謀生的辦法……其實這人啊,適應性還是很強的,所謂大丈夫能屈能伸嘛,暫時受點苦,是為了以後過得更好呀?呃……”她實在不知道該說些什麽,想說得直白些吧,又怕刺痛了小胡子的自尊心,但她心裏還真是這麽想的。未穿越的時候,何曾想過她會給人當丫頭?在侯府當差的時候,又怎會料到她要忍受整天挨罵還要不停幹活的日子?結果她還是適應下來了,可見一個人換了環境,隻要想堅持,還是能熬過來的。

胡飛臉色變了變,苦笑道:“我也想要好好過活……可惜有人容不得我……”他對著春瑛欲言又止,終究歎道:“不怕小妹子取笑,換了別人,聽了我的話,隻會以為我在瞎說。最初到學堂做事,我是極願意的,我從小沒做過雜活,笨手笨腳了些,惹得先生生氣,我也隻好認了。後來到那福滿樓……還有茶葉鋪子,卻不是我拉不下臉來……初時還好,後來有人來給我使絆子,我認得那是誰,也知道是誰指使他們來的……”

他咬咬牙:“原是親手足,他將我母子二人趕出家門,已經夠狠心的了,我也沒想到,他竟連一條活路都不給我!明擺著是要逼我離開京城!我已經一讓再讓,沒法再忍了!”他一拳擊在桌麵上,破箕一震,歪了,lou出底下沾了油的布塊來。

春瑛眼尖地瞥見裏麵還有幾塊火石,忽然產生了一個念頭,心下駭然:“你打哪兒弄來這些東西?!該不會是要放火吧?燒誰?!”

胡飛慌忙將那些東西蓋住,臉色變了又變,春瑛使勁兒將他打開,翻出那火石與油布,又看到旁邊的椅子麵上橫了四五根粗大的木棒,便抓住他問:“你這是要做火把?!你……”

胡飛憤然掙開她,怒道:“他這樣狠心,我又何必顧念舊情?!他仗的不就是那份家業麽?我去給他全燒了,看他還有什麽倚仗!”

“你瘋了?放火是要坐牢的!”如果燒死了人,罪就更重了。

“坐牢就坐牢,橫豎我也是活不下去的,就算死,我也要拉著他一起!我要看著他家門敗落,一文不值,看他還拿什麽囂張!”胡飛的表情有些猙獰,眼中隱隱lou出瘋狂。

春瑛心中又是難過,又是氣憤,索性一拳揍過去:“你這樣對得起你爹娘嗎?!對得起好心幫你的街坊們嗎?!那些家業可是你親爹掙下來的!你就算再生氣再委屈,也不能這樣害人害己!你要是真放了那把火,以後死了,還有什麽臉見你爹?!”

胡飛被她一拳打懵了,聽了她的話,便覺得心裏的悲痛全都湧了上來:“我知道這麽做不對,可是我忍不下這口氣!我長這麽大,一直安分守己,我娘更是忍氣吞聲。我們娘兒倆安安分分地過日子,從不妄想不該得的東西。我娘……日日到那女人麵前立規矩,說話都不敢大聲,還常常勸我爹去見那女人。我小時候不懂事叫了她幾回母親,她每次都要害怕上半天,直等到離了胡家,才聽我叫了一聲娘,沒兩天就……我從來沒想過要貪爹的產業,爹也跟我提過,等過幾年我成了家,就分我一處田莊和一個宅子,等日後他做古,便能將娘接出去過活。我們一直守本份……一直……”

他顫抖著手去扒自己的領口,指甲抓著皮膚,刮出幾道紅痕,表情悲痛不已。春瑛看得不忍,忙道:“別說了,你冷靜些……”

“我冷靜不了!”胡飛吼道,“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麽容不下我們!爹病得這麽重,隻有我和娘在身邊侍候,他們母子二人隻顧著生意、生意!從沒給爹端過一回藥!爹的病情明明已經好轉了,我和娘也是累得不行才歇了一會兒,怎的忽然他就去了呢?!一定是他們搞的鬼!他們好狠的心……”

春瑛聞言大驚:“你爹不是病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