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瑛擦幹臉上的淚痕。小心抬眼看了看周念,見他仍舊一臉微笑地看著自己,耳根便有些發熱,小聲說:“對不起,我失態了……”

周念搖搖頭:“不要緊,坐吧,咱們好好說說話。”然後轉身回到房間中央的書案旁,拉過一把椅子坐下。

春瑛心不在焉地直接往旁邊的椅子上坐了,卻忽然頓住,猶豫著是不是要站起來,重新找個腳踏坐,周念已經先開口了:“自打你被送出了府,我就一直在擔心,不知你在外頭過得如何,不過攸哥兒說當時派了最妥當的一個家人去辦,想來你應該過得還好吧?”

回想起來,那段日子過得好不好,還真是很難說,但春瑛承認在府外的這一年,大半時間裏還算是愉快的,便道:“還行。我起初是在太太娘家名下的一家店鋪裏住,那裏的掌櫃人很好,後來我跟二叔回他家住了大半年,有一個……鄰居,做些脂粉首飾的小生意,偶爾替人牽線做中人,我從旁相助,也掙了些零花錢。”

周念笑道:“聽起來不錯,你打從前開始,就一直很熱衷於攢銀子,想必把全家人贖身的銀子都攢夠了?”

春瑛勉強笑笑:“原本是夠的,現在……就算有銀子,我爹娘不肯點頭,也是沒用。”

周念有些詫異:“你爹娘不肯麽?”他有些了悟:“方才……你這樣傷心,可是因為這個緣故?”

春瑛聽了,眼圈又開始發紅:“我爹現在得了重用,覺得留在府裏更好,又怕出去了會遇上許多困難……我知道,拖籍離開,以後就要kao自己家人想辦法謀生了,不象在侯府裏,吃穿都不愁……可是自由民和奴仆,畢竟是不一樣的……”

周念柔聲勸道:“你爹的想法也有道理,他也是想讓家裏人過得安穩些吧?”

“我知道……”春瑛扁扁嘴,“可是出去了,未必就不能謀生呀?以前我們家窮的時候,他偶爾會給人做中人。賺個辛苦費。我出去這一年,幫那個鄰居小飛哥做生意,認識了好些外地客商。他們一年都要來京城販幾回貨的,我知道他們的名字來曆和落腳的地方,他們也認得我。就算爹找不到工作,光kao這些客商就足夠糊口了……”石掌櫃那邊的人脈也是可以利用上的,即使父親不如小飛哥口齒伶俐,每年掙得的銀子打個對折,也有幾十兩,足夠他們全家過上小康生活了。

周念想了想,問:“這些話……你沒告訴你爹麽?”

“提過一點,可是沒用!”春瑛吸吸鼻子,“我爹就認定了,沒有kao山,在外麵會被人欺負,日子沒法過下去……我真拿他沒辦法了,總不能丟下全家,一個人想辦法拖籍吧?!”

“為什麽你定要執著於此事呢?”周念沉吟片刻後,提出了這個問題,春瑛聽了一愣:“因為……因為我想要自由,不想讓別人決定自己的未來。”

“那也不一定要拖籍啊?”周念道。“高門大戶裏的管事們,與尋常奴仆相比,要多一份體麵,有許多事都可以請主人開恩,容他們自主行事。你方才說,你爹如今得了重用,想必在主人麵前說話也有份量了吧?為什麽你仍舊……仍舊堅持要拖籍離開呢?而且還很急切?”

春瑛怔了怔,冷靜下來細細回想,答道:“因為我很著急……我爹現在還算是得重用,可是連管事都沒正式升上去,就算當了管事,也隻是小管事,離那些大管家還差得遠呢,誰知道主人會不會聽他的話?要等到他有足夠的體麵能自主行事,不知要等多少年……我年紀小,還等得起,可是我姐姐今年已經十七歲了,眼看著就是配婚的年紀,天知道她會被配給什麽人?萬一那是個混蛋,豈不是一輩子都毀了?就算是個好人,也極有可能是府裏的家生子,那將來就算我們家成功贖身出去,姐姐卻還是奴婢,她生的孩子也是奴婢……難道我能拋下她嗎?”

她吸吸鼻子,繼續道:“還有我弟弟……他今年隻有三歲,可是姑太太家的青姨娘已經發話,要他兩年後去陪霍家小少爺讀書了。青姨娘也說過要我們全家過去服侍霍家人的話,這叫我怎麽不擔心?霍家待家中奴仆好不好?他們將來會不會放人?我對他們一點都不了解!而我自己……我現在不在浣花軒了,在晚香館侍候霍家表小姐。我不知道自己會侍候她多久,是不是要跟著她出嫁?我見過別人一家子都待在侯府,可女兒卻隨小姐出嫁到了別處,青姨娘以前也是侯府的丫環,自打隨姑太太出嫁,十幾年都沒回過家,自己還當了小妾!全家人去世了,她也沒能回來看一眼……我心裏害怕……所有的事都不是我能控製的……我不想跟家裏人分開……也不想被別人安排自己的未來……”她垂首低泣,手中的帕子已經扭成了麻花,心中的恐懼卻越來越大,總覺得這些假設很有可能會成為現實。

一個陰影罩在她頭上,她抬頭一望,原來是周念,遞過一塊幹淨的布帕,柔聲道:“別哭,你不會遇上這些不幸的事的。”

春瑛接過布帕,小聲說了聲謝謝,咬咬唇,抬頭道:“你怎知道不會遇上?侯府裏到處都有這種事,光是我們家相熟的鄰居,就有好幾家的男人在外地當差,也有兩家的女兒陪靖王妃出嫁了,一年都未必能回一趟家。我爹的上司小陳管事。他親叔叔和堂兄弟就仍在太太娘家為奴,一家子分在幾個地方,這種事多了去了……”她欲言又止,想到自己家就算贖了身,二叔卻是要跟大少爺走的,也算是骨肉分離了。

周念淡淡一笑:“這些事都是由侯府的主人決定的,不是嗎?攸哥兒就是侯府將來的主人,隻要他發話,你還怕什麽呢?”

春瑛心中先是一動,但又很快搖頭:“他現在還是個小孩子呢,事事都要聽侯爺太太的主意。等到他當家作主,不知還要幾年。”

“那我總不是個孩子了吧?”

春瑛愣住:“你?”

“就是我。”周念笑著端坐回原位,“你忘了當初我答應過你的事了?等我家平了反,攸哥兒便會將你一家送給我,屆時我不但不會幹涉你全家的事務,你們想要拖籍,我也會爽快點頭的。”

春瑛心中一陣驚喜,她怎麽就把這件事忘了呢?忙道:“對、對!你答應過我的!”她相信周念不會違約,心中頓時鬆了口氣,但又馬上緊張起來:“那……念少爺,你家裏幾時能平反?我記得你離開侯府前,就已經有好消息了吧?”

周念笑著點頭:“已經有兩位大人得到了平反,他們都是家父生前的知交,想必好消息已經不遠了。侯爺讓我稍安勿躁,靜待時機。”

春瑛麵lou喜色:“那可太好了!”說罷又有些慚愧:“對不起……我好象一直在說自己的事,卻忘了問你過得如何了……”

周念沒有生氣,眼神卻有幾分黯然:“我?也沒什麽,你出府不到一個月,我就離開京城了……先是到了山東邊界……侯爺打通了門路,把替換我的人救出了鹽場,打算在路上換回來……”他頓了頓,低頭沉默了一會兒,才繼續道,“那人……已經被折磨去了半條性命,大夫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讓他活著支撐到約定之處……我從沒見過這麽消瘦的人!一想到若不是侯爺相救,我今天就是那個模樣,甚至有可能支撐不了這麽多年!而那人……本是無辜稚子,為了孝道才自願做了我的替身……進鹽場不過三年,他父親便去世了,他卻還要在那裏苦苦掙紮……臨去之時,也隻求再見家人一麵……”

他眼圈發紅,聲音顫抖,似乎有無盡悲痛埋藏在心中,卻不能發泄出來。春瑛也跟著紅了眼圈,忙把那塊布帕遞過去。他擠出一個勉強的笑,接過了帕子。才繼續道:“可惜他沒來得及,還好侯爺的人帶來了他家人的消息,說他母親嫁了個河間府的木匠,又生了個兒子,日子過得還好,他妹妹在三年前嫁給一個小商人,已經有了一兒一女……他是笑著閉眼的,還向我道謝,可我卻連他的名字都不知道……為了掩人耳目,他是夜裏下的葬,墳上甚至沒有立碑……我覺得自己真是罪大惡極!為了我,才害了他一輩子,他受盡苦難,死了也要隱姓埋名,我卻借了他的助力,光明正大地回到了京城……”

春瑛忙道:“不是的,你那時還小呢,哪裏知道這些?整件事都不是你在主導,你不過是服從安排而已!”

周念搖搖頭:“若不是因為我,侯爺絕不會找上他……他小時候……原跟我有幾分相像……他在鹽場替我受罪,我在侯府吃穿不愁,除了不能隨意出門,偶爾受李敞幾句挖苦,便一直養尊處優,卻還覺得自己受了委屈……我有什麽臉說這種話?!回想當年,獲罪的人無數,連我的至親都被流放偏遠之地,我一直留在京城裏,得侯爺庇護,真是享了天大的福了!可我除了偶爾想想他們,再感歎幾聲那替下我的人可憐,還做了什麽?自暴自棄,頹廢度日……該死的應該是我才對!”

他握拳大力打向胸口,春瑛忙攔住,勸道:“別這樣,這不是你的錯,你們都是冤枉的不是嗎?你當年畢竟還是個孩子,又能做什麽?何必這樣苛責自己?”

“可我沒臉見他們!”周念激動地道,“我過得比他們好一百倍,卻還敢心生怨懟,若不是你提醒了我,我哪裏還記得起有人正在替我受罪?我是舒服日子過得久了,連父親教我的做人道理都忘光了,就算日後為他平了反,又哪裏有臉去見他?!”

春瑛緊緊握住他的手臂,阻止他再傷害自己:“你現在就算把自己打傷,又有什麽用呢?!”

周念愣住,繼而整個人泄了氣:“是啊……人都死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春瑛盯著他,“替你服役的人死了,可其他人還活著,你應該做的是把他們救出來!還有那個人的家人,你也要盡你所能的去照顧,不是通過侯府,而是kao你自己的力量。你難道不想……為他做一點事嗎?”

周念看著她,看了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閉上眼,喃喃低語:“春兒……”

(寫到一半重改……唉……對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