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瑛自回了房間。便越想越氣,也有些後悔近來表現得太好了,以至於讓人對她上了心,如果當初她沒跟表小姐說小少爺的事,大概就不會招惹上這麽一樁令人啼笑皆非的親事了吧?什麽地位呀,威信呀,那都是浮雲!她是腦子進水了,才會到表小姐跟前去表忠心!

虧她還覺得青姨娘對她不錯,方才還關心了對方一把,其實根本不值得!既然那兩位管事的條件這麽好,表小姐和青姨娘怎麽不安排東兒菊兒她們去?!還有雪蟬、藍蜻、籬兒、蕊兒四個!青蝶和離蛛雖然已經嫁了人,可是霍家的家生丫頭多了去了!哪裏輪得到她路春瑛?!

春瑛氣鼓鼓的,連十兒進來都沒發現,後者偷看了她半天,忍不住推她一把:“你這是怎麽了?誰惹你了?”

春瑛抬頭見是她,扯了扯嘴角,冷哼道:“誰也沒惹我!我跟自己生氣來著!”忽然又想起了南棋,與自己相比,南棋似乎已經定下來了,那位周管事模樣端正,瞧著也和氣。可惜年紀太大了,足可以當南棋的爹,她心裏想必也是不願意的吧?

十兒有些無趣地坐到對麵南棋的床邊,道:“你今天好生古怪……對了,方才東兒是不是叫你和我二姐一起到二門去了?是去見什麽人麽?我二姐回來後,便一直躲在房間裏,直到方才我來找她,才急急出去了。我問她去見了什麽人,她也不說。”

春瑛猶豫了一下,才道:“那是霍家從前的兩位管事,我瞧著,小姐似乎有意要把你二姐許給其中一位呢。”

十兒吃了一驚,繼而又麵帶喜色:“長的什麽樣兒?!多大年紀?脾氣好不好?阿彌陀佛!小姐開了口,我二姐總算能嫁出去了!”

春瑛冷笑一聲,又閉上了嘴。十兒見了,心中疑惑:“可是有什麽不妥?”想了想,驚道:“莫非那人有什麽惡習?!”她完全沒想到對方年紀可能會很大這一點上,年輕的管事也不是沒有,近的陳平安,遠的數錦繡與玲瓏的丈夫,都是二十來歲年輕有為的管事,年紀大的那些,多數在年輕時就已娶了妻,家生子中,過了二十五仍未娶妻的男仆是極少的,必定是有某個方麵的毛病。

春瑛搖頭道:“看不出有什麽惡習,人長相還算端正。說話也很和氣,隻可惜……”不但年紀大,還是個鰥夫!

十兒心中驚疑不定,正要追問,東兒卻從門外走了進來:“春兒,有客來了,快去倒茶!”頓了頓,又補充道,“是周家姑娘。”

春瑛怔了怔,便反應過來,那是周管事的婦兒,冷笑道:“上房裏端茶倒水的活,一向不歸我管,你找別人去吧,我沒空!”說罷便拉過針線籮,隨手拿起一塊鞋麵便縫起來。

東兒豎起柳眉就要罵,卻被十兒拉住手問:“是哪位周姑娘?我沒聽說今兒有客呀?”東兒按捺住性子,勉強耐心道:“是從家我們家周管事的閨女,如今全家都放出去了,因周管事帶著全家上京,便特地叫女兒來給小姐請安。她可不是能隨意打發的家生子!從小嬌養。比外頭大戶人家的小姐還要強三分,要是對她失禮,丟的可是我們小姐的麵子!”

春瑛隻是不理,等東兒急得上來拉人,她才猛地甩開對方的手,冷冷地道:“我已經拒絕了,不管來的人姓周姓蔡,都不跟我相幹!你找別人去!”然後繼續做針線。

東兒氣得直跺腳,這時南棋回來了,有些疑惑地問是怎麽了,十兒小聲告訴了她,她臉色一沉,恨恨地盯了東兒一眼,才到鏡前整了整頭發釵環,補了點脂粉,理都沒理東兒,便往上房去了。

東兒在原地生了一會兒悶氣,才瞪了春瑛一眼:“真真是扶不起的阿鬥!”便甩手揚長而去。

春瑛隻是冷笑,她寧可做阿鬥,若是東兒想嫁管事,盡可嫁去!對著她嘰嘰歪歪個啥?!

十兒沉默地站在邊上,半晌,才咬了咬牙,跑了出去。

南棋用最快的速度,泡好了茶,小心送到上房,抬眼迅速望了望坐在霍漪對麵的少女,才低下頭奉茶到她們跟前,然後小心退到一邊。

那周姑娘十四五歲年紀。模樣雖算不上美人,卻也有幾分清秀,就是皮膚黑了些,氣色倒是很好。穿著桃紅緞子襖,寶藍色纏枝蓮繡花襴裙,雖然用料貴重,卻顯得有些俗氣,更象是姨奶奶們的打扮,而且不襯她的膚色,也許這姑娘是因為家裏沒有母親,所以不知道女孩兒穿衣打扮的規矩?

不過她頭上那幾根寶石簪子,倒是晃眼得很,兩個耳墜子,都極簡單,卻也嚇人,竟然是用細細的金鏈子吊下兩顆大紅寶石,每一顆都足有龍眼大小!看來周管事的確家資豐厚。

南棋心中轉了幾轉,便鎮定下來,眼觀鼻、鼻觀心地侍立一旁,臉上帶著溫柔和順的表情,仔細聽那姑娘對霍漪說話。

“……我那年隻有十歲,我爹帶我去了舊港,本來是想繼續往爪哇去的。不料遇上了大風,便隻好在舊港賃了幾間屋子住下。那年風雨可大了!舊港一帶,足有上百間屋子被吹垮!我們的船也有兩艘斷了桅杆,修修補補的,期間又遇上風暴,足足折騰了小半年,才出發去了爪哇,結果臨入港時,又遇上大風……”

霍漪與青姨娘聽得緊張萬分,她們雖然在南京常常聽說出海的故事,但都是通過別人轉訴的。象這樣與親身經曆過的人麵對麵交談,卻是頭一回。青姨娘聽周姑娘說完在爪哇抵抗大風的故事後,才鬆一口氣,笑道:“真真嚇出我一身冷汗,出海的事也聽得多了,卻沒想到瑤瞳會遇到這般驚險的事!你小小年紀的,當時居然沒有哭,實在是了不得!”

霍漪也微笑著點頭道:“我隻聽說周管事有個閨女,卻不知道他會帶著閨女出海。你當時也很害怕吧?”

那名喚瑤瞳的少女卻笑著搖頭道:“那算什麽呀?見得多了,就不害怕了。我從小跟在爹身邊,早就習慣了!”她見霍漪與青姨娘很是和氣,便又說了幾件在南洋遇到的趣事,逗得她們忍俊不禁,才鬆了口氣,想要挪一挪屁股,舒緩一下僵直的肌肉,卻留意到方才那上茶的侍女一直站在邊上,還時不時偷看自己。她心中一動,心想莫非這就是未來的繼母?瞧著麵相倒和氣,隻是不知為人如何?她留了個心眼,悄悄打量對方。

但青姨娘卻很快就引開了她的注意力:“聽瑤瞳所說,你去過許多地方?我曾聽說,南洋那邊的人,長得比我們黑瘦,是不是真的?”

瑤瞳忙笑道:“這話倒不假,不過也不算什麽,就象我曬多了太陽,也長得比別人黑。我聽說南巫裏(今印度)、忽魯謨斯(今波斯灣口)、麻林(今非洲的東岸)那一帶的人長得更黑,尤其是麻林人,簡直就是黑炭一般!從前不是有過‘昆侖奴’麽?聽說也是長得極黑的,我還從南洋帶了兩個爪哇下女回來,懂得幾句我們的話,溫順又勤快,小姐若是感興趣,我下回帶了她們來給你瞧?”

霍漪失笑:“這倒不必了,從前在南京時,我原也見過南洋人。隻是沒用過那邊的下女。”

瑤瞳笑了笑,又去偷看南棋,心中隱隱有些失望,這位後母看起來還行,隻可惜是個丫頭出身……

南棋心中卻緊張得很,她想要表現出自己很和善很友好很細心,想了想,便拿了兩個點心匣子來,柔聲道:“周姑娘吃些點心吧?離晚飯還有些時候呢。”

東兒在門外見了,冷笑一聲,便進來回稟:“小姐,姨娘,飯菜都備好了,請到偏廳去用飯吧。”然後與南棋對視了一眼。

青姨娘忙勸霍漪與周瑤瞳去用飯,又叫南棋跟上。東兒送她們出了門,回身收拾茶具,忽地眼圈一紅,便將茶盤重重地往桌上一放。

菊兒從門外急步走進來,拉了她一把,又迅速看了看門外:“你這是做什麽?!有脾氣到別處發去!叫小姐看見了,又要說你!”

東兒咬了咬唇,不甘心地道:“我就不明白了!小姐為什麽就挑中了她兩個?!南棋有什麽本事?主子換了三個,就沒見她有多得寵!成天擺著架子,隻知道巴結小姐!春瑛就更不算什麽了!論長相,論才幹,論性情,論忠心,她哪一樣比得上我?!還不知好歹!想想日後咱們要衝她們叫奶奶,我就惡心!”

菊兒急得要捂她的嘴:“我的姑奶奶,你怎麽說出來了?!小聲些兒!”

“這有什麽好瞞人的?!”東兒掙開她的手,“又不是見不得人的醜事!若是換了籬兒她們,我也服氣,可為什麽偏偏是春瑛和南棋?!”撇撇嘴,“春瑛方才還說她看不上人家呢!”

菊兒無奈地歎了口氣,好聲勸道:“我知道你在賭什麽氣,但這種事,也算不上肥差,你且看那周管事和蔡管事的樣兒,捫心自問,若你是春瑛,你情願嫁個能當你爹的男人麽?南棋還好,周管事除了年紀大些,又娶過妻,其他一切都好,人品也端正,可那蔡管事……你甘心跟他過一輩子?”

“有什麽不甘心的?”東兒冷笑,“男人罷了,嫁誰不是一樣?咱們這樣的身份,將來跟著小姐出嫁,不是嫁給姑爺家的管事或小子,就是給姑爺做小。若是留在這府裏過好日子,我也看不上那種胖子,可如今……”頓了頓,咬牙道,“小姐昏了頭,偏要過那苦日子!顧家家規嚴,又長年在外任,咱們日後還有什麽盼頭?!”

菊兒臉色一冷:“這話也是你說的?快住嘴!沒臉沒皮的,再讓我聽見,可別怪我告訴姨娘!”

東兒瞥她一眼:“我就不信你心裏沒想法!我可不是青姨娘那樣的人,她跟著太太,一輩子就想著太太,三十多了也不嫁人,老爺不好了,她擔心太太小姐將來受欺負,怕自己身份低微幫不上忙,還特地求了個姨娘的名頭好幫襯,其實老爺壓根兒沒碰過她一個指頭!我不想象她那樣活,我一家子都在京裏呢,日後隻要能一家團團圓圓地過好日子,哪怕是胖子我也肯嫁!”

菊兒又好氣又好笑:“真真是個不知羞的丫頭!這種話都說得出來?!”她再看一眼門外,“快閉嘴!休要再提起了!小姐和姨娘自有主張!”見東兒還是一臉不服氣,才歎道:“周管事和蔡管事如今身份不一樣,不能隨便許人過去。你我是小姐身邊得用的,將來必是陪嫁,你也斷了別的想頭吧,至於籬兒她們,小少爺身邊還離不得,雪蟬藍蜻又定了人家,別人則是身份不夠。南棋娘家名聲大,家資又豐厚,與周管事家算得上門當戶對,春瑛雖差一層,卻也有個做管事的老子。小姐和姨娘選中她們,自有道理,你……你還是安份些吧!”

東兒撅起嘴:“春瑛已經拒絕了……”

“她拒絕了,還有別人呢,不管是誰,都不會是咱們,快死心吧!”

東兒低頭不說話,菊兒好聲勸她,兩人卻都沒看到,十兒在門外已聽了半日,臉色鐵青,恨恨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