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瑛忙忙穿了件夾襖翻下床。點起油燈,打開門往外看,院裏其他三間屋子都被驚動了,路有貴披著衣裳走出門側耳細聽,路媽媽在後邊問:“是斜對門那家人在哭麽?”

外頭傳來狗叫聲,接著便有人急步跑過來,似乎是往對門去了,連聲拍門叫著:“張家的,張家的,你沒事吧?”卻是個婦人的聲音。

那哭聲頓時停了,不知含糊說了些什麽,那婦人撞了幾下門,接著便是門開關的吱呀聲。那屋裏仿佛靜了下來,隻是偶爾還傳出幾聲哭叫,隱約聽著是喊疼。

春瑛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覺得風吹著冷,忙縮回屋裏關上門,哆嗦著重新鑽回被窩裏。十兒嘟囔著抱怨了幾句“吵死了”,又沉沉睡去。

忽然,外頭傳來一通拍門聲,方才說話的那婦人喊著:“開開門。開門呀!求大爺奶奶們幫幫忙!”小院又被驚動了。

春瑛睡不住了,隻得重新起身匆匆穿好了衣服,踩了鞋子出門去看。隻見路有貴打開了院門,一個四十來歲的莊戶婦人便衝他道了個萬福,焦急地道:“大半夜的打攪真對不住,張家媳婦兒快生了,她男人不在家,附近除了我們兩家,其他人家都離得遠,能不能借個灶燒點熱水?再借點剪子、白布、水盆什麽的……”

不等她說完,路有貴便打斷了她:“這是怎麽說的?難道她家沒這個?”

“她家隻有一個灶,鍋太小,燒不來,其他東西原打算要備下的,可日子還早著呢,萬萬沒想到現在就要生!”

春瑛聽說是這樣緊急的事,忙上前問:“可請大夫穩婆了沒有?她才疼沒多久吧?現在去請還來得及!”她記得孕婦要生產時,都得陣痛很長時間才能生的,對麵那個張家媳婦,方才哭叫想必是疼得厲害了,順便又可以求救。

那婦人有些詫異地看了春瑛一眼,答道:“我瞧著不好呢,隻怕就要生了,大夫在鎮上,哪裏有功夫請他去?也用不著穩婆,村裏的老姐妹們誰沒生過呀?因這裏離得近,比我家還近許多。因此來借個灶。”

這婦人說的卻也是實情,這一帶位於莊子西北角上,除了倉庫外,便隻有三戶人家,一戶是路王兩家暫住的院子,一戶是斜對門,還有一戶離了約有一百米,想必就是這婦人的家,可說是相當遠了,如果產婦自家的灶台真的不好用,她就近向路王兩家求助,也不奇怪。

對門院裏就傳來一聲女子尖叫,那婦人急了,忙道:“我回去看看,一會兒再來,若是你們家裏有生產過的,還請去搭把手。”說罷急急跑回去了。

春瑛還是頭一回遇到這種事,也不知道如何反應,看了看父親,幹巴巴地道:“我們借給她吧?生孩子是大事……”

“胡說!”路媽媽披著衣服出來了,皺眉道。“我們又不是這裏的莊戶人家,這樣的事跟我們什麽相幹?!她家難道沒有鍋、灶和剪子、白布?即便是來不及準備,剪子和水盆是必有的!巴巴兒的大半夜跑來找我們借,隻怕是舍不得用她自個兒的吧?!”

春瑛沒好氣地道:“又不值什麽,何必舍不得幾樣舊東西?我們雖不是這裏的人,到底是要在這裏長住的,得罪了莊裏的人家,有什麽好處?娘,你就當作是做善事,順便跟莊裏的人搞好關係吧!”

路有貴也道:“春兒的話有理,你快把秋姐兒兩口子今兒帶來的新剪子和布拿來,再燒一大鍋水,忙完了,也去打個下手吧。”

王家人這時也走出來了,王二嬸小聲嘀咕:“把東西借給她,回頭沾了陰血,豈不晦氣?!”王二叔皺著眉頭罵道:“就你多事,還不快閉嘴?!”她不服氣,辯解道:“咱們用的多是從莊上收來的舊東西,若是有不幹淨的,那產婦用了有個好歹,可就賴上咱們了!你整日家出門跟人打交道,難道就沒吃過這些人的虧?!”王二叔想起白天買舊家俱時被莊裏人多訛的銀子,臉色也有些不好看。

春瑛聽了雖然心裏有些不悅,但也不好說什麽。王家嚴格說起來,隻是關係極遠的姻親,形勢所迫,才不得已跟路家人住在一起。她跟十兒交好是一回事,卻不能代十兒的家人做決定。也不好得罪十兒的嬸娘,隻好道:“那就借我們家的給她吧?把盆洗幹淨了,拿滾水燙過,想必就能用了。”在古代,開水是最方便的消毒劑。

她在這頭忙碌,又勸父母進屋穿上厚衣裳以免著涼,王大嬸見了,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便對妯娌道:“又不值幾個錢,明兒再去買新的也就是了,還是借給她家吧,免得叫這莊裏的人知道了埋怨。”說罷回屋拿了一匹白布出來,笑著對春瑛道:“這是我白天才收來的,原打算給老人和兩個小的做幾身單衣,這會子倒是先用上了。我這就給她們送過去。”路媽媽穿好了衣服,拿著個小包袱出門,聞言忙道:“你要去,我跟你一起去吧。”完全沒有了方才的勉強神色,春瑛猜想定是父親勸過了。

兩位媽媽都到對門幫忙去了,春瑛在棚子裏燒著水,王二嬸瞧著怪沒意思的,又被丈夫瞪了一眼,一臉訕訕。忽然聽見公公屋裏傳來咳嗽聲,忙過去問安了。

春瑛把水盆洗幹淨,又拿開水燙了一遍,便將水倒進去,捧起打算出門。十兒穿好衣服出來,打著哈欠道:“還要燒麽?我來吧。”春瑛笑了:“多謝多謝,辛苦辛苦。”得了一個白眼。

將熱水送到對門,方才那婦人喜滋滋地接過來,又再三道謝。春瑛打量著這房屋,見是三間土坯房,南北開著兩個窗。不過一尺寬、兩尺長,上頭糊著紙,牆上貼著舊年畫,一應桌椅箱櫃,都有年頭了,桌上點著昏暗的菜油燈,西麵有房門,掛著花布門簾,裏頭傳來陣陣哭叫聲,那小媳婦似乎很痛苦。

王大嬸低聲安慰著:“你這是頭一胎,因此會吃力些,我知道你疼,好歹忍一忍,省些力氣少叫嚷,回頭要生時,也多把子力氣。”

那小媳婦哭道:“可我痛……痛死了!!!”又哭。路媽媽xian了簾子出來對那鄰居婦人道:“這不是辦法,我們好說歹說,她就是不聽,這樣下去,回頭哪裏有力氣?!”轉頭一看春瑛也在,便打發她走:“來這裏做什麽?女孩兒家不該來的,快回去!”

“我隻是送熱水來。”春瑛辯解著,又聽到那鄰家婦人說要去請產婦的娘家母親來,但是她同時還得找莊上另兩個有接生經驗的婦人,不順路,能不能請她們家的人去。

路媽媽道:“我們家才來了兩日,連東南西北都還分不清呢,哪裏知道她娘家住哪兒?!”

那婦人忙道:“極好認的!就在莊子東北角上,你們沿著出莊的路一直走,穿過那邊的林子,就能看到幾處房舍,左手邊第一家就是。”

春瑛忙道:“我白天去過一回,我去找吧。她家姓什麽?”

婦人一喜:“姓彭,叫彭老權,他家門口有塊大石頭,瞧著象個石磨似的。”

路媽媽忙拉住女兒:“這大半夜的,你哪裏認得路?當心摔著了。”

春瑛道:“不防事。我拿了燈籠照著去。”說罷跑回家,加了一件夾坎肩,見沒有燈籠,便從柴堆裏抽了一根出來,在一頭捆上破布條,蘸上燈油,點著了做成火把,拿著出門。

十兒忙問:“你這是要上哪兒去?”

“去叫人,很快就回來了,你先別忙著燒水,等對門有信兒了再說,免得浪費了柴火。”說罷春瑛便出了門,照著白天的印象,往林子的方向走。

這時正值十三四的光景,天上月色尚明亮,手裏又有火把,春瑛心裏並不十分害怕,隻是路麵不平,時不時有石子硌腳,她走得有些不穩。到了林子前麵,她打量著裏頭黑乎乎的,倒有幾分猶豫,但轉念一想,既然那婦人說了這條路,那就必然沒問題的,林子又位於莊中,範圍也不大,想必不會有危險,便大著膽子將火把舉到前麵,直直走進去了。

林中種的都是桑樹,因此長得並不高,隻是樹葉茂密,遮住了前路。春瑛一邊走,一邊舉高了火把,以免燒著葉子,慢慢地,發現林中原來有固定的小徑,忙順著小徑一路穿行而出,不一會兒,便出了桑林,眼前忽然出現了幾處房舍,春瑛便知道目的地到了。

找到了彭家,春瑛大力敲門,叫醒了人,那彭家老夫婦聽說是小女兒要生產了,急急穿好了衣服,連門也顧不上關,便急急要走。春瑛怕老人家會摔跤,又瞥見那彭婆子是小腳,忙上前扶住,使力攙著她往前走。彭婆子道了謝,又見春瑛居然是個大腳,笑道:“事兒一急,倒顯出大腳的好處來了。”

一行三人kao著一支火把,跌跌撞撞地到了地方,產婦家的小院已經熱鬧起來了,三兩個不認識的婦人在院中忙碌,見他們來了,其中一個便笑道:“正說呢,彭嬸子快進去勸一勸吧,你閨女頭一回生,怕得很,怎麽也忍不住叫喚!”邊說邊上來接了手,攙著彭婆子進屋。春瑛早已氣喘籲籲地挨著牆抹汗了。

回到自家院子,所有屋子都點起燈來了,連院中也cha了兩個火把。兩個婦人在幫忙燒水,王二嬸翻出了一瓶子藥丸,說是有人參在裏頭,給產婦含著,最是提氣的,倒了兩粒出來,其中一個婦人把手擦了又擦,當寶貝似的小心翼翼地捧了去。十兒煮了一小鍋粥,還問另一個婦人:“張嫂子平日愛吃什麽口味的?我這時做好了送去,省得她肚子餓了沒力氣。”而路有貴、王大叔等人,則穿戴好了,打算連夜趕到鎮上找張家後生,順便請大夫來。

就這麽一小會兒的功夫,莊上的人好像都行動起來了,連王路兩家人都不例外。春瑛看著人們忙個不停,不知怎的,心裏有些感動,忙上前搶過十兒手中的勺子:“讓我來吧,你回去睡。”十兒嗔了她一眼,轉而跑去剪紅紙。

張家媳婦痛了大半夜,終於在拂曉時分生下了一對龍鳳胎,母子平安。莊上各家各戶得了消息,都覺得吉利,紛紛前來賀喜。連曹娘子和趙三嫂都分別帶了賀禮上門。不一會兒,張家後生回來了,驚喜非常地在眾人的祝賀下回家抱了孩子,高興得哭出來了,惹來眾人善意的嘲笑。

春瑛和十兒在天亮後才回房糊亂睡了個把時辰,又起床梳洗了,跑去看小寶寶,直到母親們再三催促,才依依不舍地回家。雖然身體很累,眼皮子也困得緊,但兩人的精神卻很亢奮,十兒不停地說著孩子的小手小腳,春瑛也一邊傻笑一邊附和,然後跟她爭論起是男孩比較可愛還是女孩更可愛這種沒營養的論題。

趙三嫂進門時聽見了,便笑話她們:“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你們也是這莊上的人家呢,快回去把頭梳好了,瞧著象叫花子似的!”

春瑛不好意思地摸摸頭發,知道今天心急,梳得不如平時用心,十兒咧嘴笑著拉她回了房,兩人互相幫助著重新梳頭。春瑛想著今日有喜事,應該戴朵絹花,正想問十兒哪一朵好,回頭看到她怔怔地坐在一旁,也不說話,便問她怎麽了。

十兒笑了笑,道:“不知怎的,我忽然覺得……橫豎三少爺也沒把我們放在心上,我們不回去也沒什麽要緊……這莊戶人家的日子……也自有一番樂趣,是不是?”

春瑛笑了:“沒錯!三少爺不管咱們,咱們也不稀罕他!”

十兒笑了,迅速搶過她手裏的花,往自己頭上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