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少爺派來的不是別人。卻是梅香。她梳著婦人的發式,穿戴卻比上回見麵時要樸素多了,頭上也隻cha了根銀鎏金的素簪,並兩朵絳紫色絹花,耳墜子和手鐲俱是銀的,連最外頭的棉比甲都是布麵的。

路家剛被貶時,梅香曾跟丈夫平安一起到路家安撫春瑛家人,因此路有貴夫妻對她甚是客氣,見她的打扮,都暗暗吃驚,便試探著問她,是不是因為太太失勢的緣故,受了連累?

梅香黯然笑了笑,平靜地道:“也不過是這麽著,橫豎侯爺還用得著我們,我們夫妻自當盡忠就是。隻是外院的賬目叫新總管查出好幾處虧空來,公公要避嫌,不好cha手,我們夫妻隻好戴罪立功吧。且不說這些了,三少爺聽說春瑛妹子得了重病,特地讓我來瞧瞧。如今春瑛妹子怎麽樣了?可有看大夫?吃的什麽藥?大夫怎麽說?”

路媽媽偷偷看了丈夫一眼。按理說,梅香也算是他們家熟人了,又幫過大忙,女兒裝病的事,瞞著她,顯得不夠厚道,但不瞞著,自家女兒的盤算就落空了,可要她對著對方說瞎話,她又覺得麵上過不去。

這時路有貴很淡定地歎了口氣:“自從這丫頭幾日前受了風寒,病情便越來越重,特意從京裏請了大夫來看,藥也吃了,也不見有什麽起色。大夫說,是心病的緣故,我們也是沒法子了,隻看她的造化吧!”

梅香吃了一驚:“這才幾日,怎的就到這地步了?!我得去瞧瞧她。”

路有貴點點頭:“您瞧吧,若有法子,也教我們一教,隻是需得小心些,別kao太近了,免得過了病氣。”又叫妻子帶梅香過去。

梅香一路走到春瑛的屋子門口,便聞到一股重重的藥味。她雖不懂醫,但做慣丫頭的,熬藥次數也不少了,認得其中幾味藥正是得了風寒的病人所用。而且聞起來大多是普通藥材,份量還挺重,不由得又添了一分擔憂。

春瑛早在聽到馬車聲響時,便躲回被窩裏裝病人了,但一聽到母親在外頭喊“陳嫂子”,又認出了梅香的聲音,便知道這關不易過。梅香是女眷,可以kao近了細看,那米粉是騙不了她的,忙拿帕子沾水洗幹淨臉,又趁著他們在正屋裏說話的機會,湊到窗邊,打量得外頭沒人看見,便爬上櫃麵把窗外的冰棱掰了半根下來,哆嗦著回到炕上,拿它來擦臉、額頭,凍得臉上發青,又拿雙手去握它,還從床邊櫃子裏拿出一個小瓷瓶來,把裏麵的**往一塊白手帕上倒了幾滴,聽見外頭響起腳步聲。正往她這邊來,她忙將瓶子放回原處,又將冰拿布包了,往櫃子裏一塞,才躺回被窩去。

梅香一進門,便看到春瑛臉色發青地躺在炕上,頭發淩亂,兩眼無神,茫茫然地轉過頭來,聲音細若柔絲:“是誰來了……”她心中不由得產生了幾分傷感。

路媽媽知道女兒是裝的,怕自己會lou餡,忙裝著一臉難過的樣子說:“是你陳嫂子來看你了。陳家的,你慢坐,我先出去了。”

梅香忙應了,送了她出門,回轉來看春瑛,伸手進被裏握了握春瑛的手,冰一樣地冷,嚇了一跳,又摸摸額頭,也是冷冰冰的,連汗都是冷的,可身上卻溫熱得很,心中大奇,忙問:“你到底是得了什麽病?怎的症狀這般奇怪?”

春瑛怕被她看穿,便沙啞著聲音道:“我也不知道……大夫說是……受了寒……我也覺得身上……時冷時熱……難受得緊……”說罷咳了幾聲,從枕頭下摸出手帕,捂著嘴又咳了幾聲,擦擦嘴。然後放下,半掩半現地,讓梅香看到手帕上的暗紅血跡。

梅香一見,心中一陣哀痛,搶了手帕過來細看,春瑛還特地問:“怎麽了?可是帕子有什麽不對?我怎的覺得方才喉嚨有些發甜?”梅香還以為她不知道自己“吐血”,忙把帕子拽在手裏,勉強笑道:“沒什麽,我是瞧這上頭的花樣新鮮,是妹妹繡的麽?”

春瑛“慘然”一笑:“如今……哪裏有什麽繡花帕子使?不過是隨便栽的布頭罷了。”梅香一看那帕子果然是素色的,不由得一陣尷尬。

春瑛心想,也該進入正題了,便問:“姐姐特地來這一遭……不會是專門來看我的吧?”說罷冷冷一笑,“難道我都病成這樣了……三少爺還有什麽吩咐不成……”

梅香忙道:“沒有的事!三少爺知道你病了,不放心,特地讓我來瞧瞧你,還怕你手頭不便,讓我捎了十兩銀子和幾包藥材過來。好妹妹,我看你這樣不行,不如再找一位好大夫來瞧瞧,指不定便好了。”

春瑛閉上眼喘了幾口氣,才“艱難”地道:“都一樣……鎮上的大夫瞧過了,鄰村的大夫瞧過了……連京裏的大夫……我姐夫也請了一位來。結果都是一樣的……他們說,我這是心病,因此總是好不了。”

梅香眼圈一紅:“你有什麽心事,竟到了命都不要的地步?”

“還有什麽?自然是三少爺的吩咐了……”春瑛又咳了幾聲,“姐姐,你把帕子還我,我隻有兩塊,另一塊正晾著呢……”

梅香猶豫了一下,隻好把帕子還回去。本來她還打算拿回京給三少爺瞧瞧的。

春瑛緊緊握住手帕,上氣不接下氣地道:“那日三少爺一走……胡公子便來了,我才說了幾句。他就氣得不行……說三少爺這是要壞他的前程……我哄了半天,他還是走了……我這幾日病成這樣,他都沒來瞧我一眼……三少爺一番好意,卻是壞了我的前程,我這輩子還有什麽指望呢?沒能辦成三少爺的事,三少爺定要罰我的,我父母弟弟已經受我牽累,丟了差事,如今我又害了他們,我還有什麽臉活在世上呀?!”說到這裏,她心裏就一陣氣憤和委屈,眼淚說來就來了,她擦了淚水,又咳了兩聲,不料一時嗆住,竟大咳起來。

梅香急得又是拍背,又是倒茶,好不容易等春瑛止了咳,才哭道:“好妹子,你放寬心,那樣的男子不要也罷。三少爺必會為你尋個好姻緣,你就快好了吧!”

春瑛搖搖頭:“我氣的不是胡公子,而是家裏人又要受我連累了……我爹是個能幹人,若不是我,他還穩穩當當地做著掌櫃呢。而胡公子這邊,若不是因為我的身份,怎會鬧成這樣?”悄悄打量梅香一眼,轉念一想,便繼續道:“姐姐今日既來了,就替我傳幾句話給三少爺,說我笨,沒法做到三少爺咐咐的事,自知有罪,隻是好歹侍候過他,又替他辦過幾件事,如今我雖沒用處了,但沒有功勞也有苦勞……隻求三少爺就看在往日的情份上。隻當我死了,放我一家子自生自滅!……若他真的有心……賞我一個恩典,就請他……趁我還沒斷氣……叫我也做兩天良民……讓我父母弟弟……將來不用再被人說是奴才……”說罷又咳,不過這一回小心些了,免得再被嗆到。

梅香一邊擦眼淚,一邊哭道:“你說的什麽傻話?哪裏就到這地步了?”

春瑛猛地抓住她的手:“好姐姐,你千萬幫我把話帶到!不然我就是死都不能瞑目!我就是壞在身份低微上了,好歹叫我遂了這個心願!”

梅香隻得哭著連連點頭,春瑛這才鬆開她的手,“力竭”暈了過去。梅香又是一番慌亂,待確認她隻是睡著了,才小聲哭了一回,離開了房間,不一會兒,便坐著馬車回京城了。

春瑛在窗邊看著她遠去,才鬆了口氣。方才如果梅香遲一點摸她的手和額頭,溫度也許就熱回去了,還好一切順利。不知道三少爺聽到這番話,會不會心軟地放了她呢?希望胡飛那邊做出的假狀足夠真實,能把三少爺騙到吧。隻要她一家子拖了身,才不管他將來知道實情後會怎麽生氣呢!

門簾xian起了一條縫,有人在外頭笑了兩聲,嚇了春瑛一跳,回頭看了,才發現是十兒,鬆了一大口氣:“原來是你,我還當是誰呢!”

十兒摔了簾子進來,坐到炕邊就開始咬牙:“你這丫頭,果然是裝的!我那日被你騙著了,後來還以為你真的生了病,特地來看你,你卻說怕過了病氣,不叫我近前。我就奇怪了,你除了臉色差些,哪裏象是快死的人?!”拉過茶壺,見裏麵茶水還熱著,便要給自己倒一杯。

春瑛忙搶上去倒了,諂笑著送到她麵前,討好地道:“好姐姐,你就原諒我吧,我也是不得已。其實剛開始我是真的受了點寒氣,隻不過發了汗就好了,我也是臨時起意,想著裝得病情重些,免得三少爺把我許人做了小妾罷了。”

十兒沒好氣地瞪她一眼:“還不快回被窩裏去?!你穿著這樣伶伶俐俐的,要是真病了,看你怎麽辦!”嗅嗅鼻子,皺了眉頭,“你不會真的喝了那些藥吧?就是裝病,也太過了,萬一喝出毛病來呢?”

春瑛一邊鑽回被窩,打著冷戰,一邊笑道:“不過是拿那氣味來騙人的,我一口都沒喝過!都是些便宜藥材,倒了也不可惜。你昨兒不是見了那木晨麽?我正想找你來問呢,結果如何?”

十兒臉一紅,便目光閃爍,兩手還無意識地揉起了衣角。春瑛見狀,便知道她有五分肯了,笑道:“瞧著不錯,你想法子跟他多見幾麵,了解了解,要是覺得還行的話,就答應了吧。免得再回侯府去幹侍候人的活,不過一兩年,又要嫁人了。”

十兒冷笑道:“你放心,我是真不會回去了,就是想回也回不了!”她越想越氣憤,“你知道前天我四哥來時,跟我說了什麽?原來他們又從族裏選了兩位妹妹,送到浣花軒做小丫頭去了!他說我年紀大了,就算回去,也侍候不了幾年,倒不如趁著在外頭,找個好人家嫁了!妹妹們年紀小些,模樣更好,主子也喜歡,在府裏侍候幾年,說不定將來會有大造化,哪怕是嫁個管事,也是好的。我說呢,從前再三地囑咐我,要我給三少爺做這個做那個,說是把人奉承好了,將來差事也能拿回來,如今差事有人頂了,就用不著我了,還說什麽……若對木家的婚事不滿意,他們就再找別的好人家。呸!我寧可嫁木晨那個惹禍星,也不要聽他們的話!”說罷眼圈一紅,便伏在炕邊哽咽。

春瑛聽得眉頭大皺,也為她氣憤不已,伸出手拍著她的肩:“別傷心了,橫豎你也沒打算回去。別人說什麽,就當放屁,你隻要照自己心意去做就好。”

十兒吸吸鼻子,隨手拽過她的手帕要擦臉,看了帕心腥紅,嚇了一跳:“這是什麽?!”

春瑛笑著搶回手帕:“這是假的,拿來騙梅香姐姐的,她方才好不難過,想必晚上三少爺就知道我病得快死啦!”

十兒狠狠地戳了她腦門一記:“哪裏學來的歪門邪道!你就這麽想擺拖三少爺?”

春瑛冷冷一笑:“那是自然!他都不拿我們當回事了,我幹嘛還要犯賤地留在他身邊?!”

十兒皺皺眉:“我不知道你這法子能不能成事。照三少爺的性子,他若認為你病得快死了,未必會放你出府的,興許還會在你死訊報上去以後,拿私房銀子來發送你,還會多賞你父母幾兩銀子。他對我們這些丫頭,多少會念點舊情,哪怕是求個心安。隻是他覺得對我們好的事,我們自己未必喜歡罷了。”

春瑛皺眉想了好一會兒,才道:“若真是這樣,少不得要想別的法子了。”

她等了兩天,先等到了姐姐秋玉傳來的消息。路二叔才試了一試口風,便立刻回頭來叫他們別再提這件事,說是三少爺特地跟陳管事打過招呼,有幾家人和一些丫頭小廝是他得用的,不能放出去,其中就有路家四口。如今大少奶奶管家,有許多為難處,不敢擅自做主,管事們也各有心思,萬一打草驚蛇,以後就麻煩了。

春瑛心裏急得不行,等梅香再次來時,幾乎立刻就問起她三少爺的回複。

梅香說,三少爺知道她“病重”,心裏很難過,特地叫梅香捎話說,先前是他耽誤了她,本來要她辦的事,現在才發現沒必要,讓她好生養病,等她病好了,他會安排她回府裏當差的,還有她父親,他也會找機會安排個好差事。

春瑛幾乎咬碎銀牙,隻是當著梅香的麵不好顯lou。梅香還安慰她道:“你瞧,三少爺心裏還是念著你往日的好處的。他年紀小,有時候說話太衝了,難免會叫人想不開,如今說開就好了。你將來見了他,也別提起,他既有心彌補,你便安安心心受了。隻是,需得先把身體養好。”又拿過幾包藥材和一個裝滿銀錁子的荷包:“這是三少爺特地賞你的,藥材都是治風寒或癆症的必備好藥,你再請一位好大夫來,正正經經把病治好了,將來有你的好日子!”

春瑛有氣無力地謝過了,等人一走,便翻身起床,冷笑幾聲,叫了母親來:“十兒可是在正屋裏說話?娘替我喊一聲吧。”

“什麽事?”十兒嗑著瓜子進來了,“梅香姐姐走了?還好,我怕見到她,她也不好意思見我,都說什麽了?”

“你果然猜中了!三少爺不耐煩當壞人了,如今改行當聖母呢!”春瑛冷笑著,下了決心,“十兒,你昨兒說二老爺已經啟程從陸路趕赴北地了?那二老太太和二太太幾時進京?他們家應該會挑新仆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