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成是含薰自己把這些紙精心的撫平修齊了,又縫在一起的。

雖然潮生上輩子也練過字,可那是上學時開了大字課,必須應付差事,沒有辦法。當然了,老師也不會要求你寫得多好,隻要數量夠,而且能看出來是什麽字就成了。於是潮生買了一支八毛錢的筆,三毛錢的習字本,一塊一毛錢一瓶的墨汁,這就是她的全部裝備了。字寫得是大得大,小得小,筆劃粗得粗,細得細,反正交作業這水準就夠了。

說實話小時候她不喜歡大字課,因為有男生惡意把墨汁塗在她的凳子上,害她一不小心坐了一屁股黑墨,在全班的哄笑聲中簡直羞憤欲死,回家還被老媽狠狠教訓了一頓,全然無視她受害的衣服和心靈。

而且寫大字總是難免把手,衣服什麽的蹭髒,還要涮筆啊洗手啊,墨汁瓶子有時候擰不緊還會漏在書包裏,臭烘烘的很難洗——

那時候不堪回首的大字課,現在想來竟然也很美好。

是啊,挺美好的。

從到了這個地方之後,她就見過幾次次文房四寶。一次是進宮前,她被帶去應征小宮女,那裏有人登寫她的名字年紀,還有進宮後,看女官寫字記賬什麽的。

也許是現在心態不同了,也許是這時候磨出來的墨和後世那種方便墨汁不一樣,潮生一點兒沒覺得這種味道難聞,正相反,不但不臭,這種味道好象一種……沉鬱鬱的香。象石頭的香,樹木的香,泉水的香……有一種歲月積澱氣息。

現在,麵前那紙上透出來的,就是這樣一種氣味。

她忍不住問:“這是什麽人寫的?”

含薰搖搖頭:“不知道,小望說反正是別人練字寫壞不要的。”

潮生她們對宮中情形還都不算了解,所以也想不出來寫字的人可能是誰。

不過據潮生想,好象以前看書的時候,比如紅樓啊什麽的,有身份的人寫壞了的字,一律是要燒掉的。大概一來出於遮羞,二來,筆跡這種東西如果隨便流出落到別人手裏,絕不是件小事。

也不知道小望這是從哪兒弄來的。

“潮生妹妹,你就教我這上頭的字吧。”含薰咬咬唇:“我覺得這個真好看……”

潮生也承認,這上頭的字實在好看。她還是頭一次看見這麽好辯認,又這麽秀美挺拔的字跡……不過她本來也沒見識過什麽好書法。

“嗯,好。”兩人取了小碟子,在裏麵倒了水,蘸水在桌上寫字。

“這是個十……餘,這個就是年。”

一個教,一個學,兩個人異常投入認真,直到油燈芯噝噝的響了一聲,潮生才發覺時候不早了。

“我得回去了,啊,差點忘了。”潮生把包好的那兩塊點心拿出來給含薰:“你嚐嚐,歲暮姐姐說是娘娘賞的。”

“哎喲,好精致的東西……”含薰把手在身上蹭了兩下,才接過一塊點心,湊到鼻尖聞了聞,一副陶醉狀:“好香……”

“嚐嚐。”

含薰用牙尖咬了那麽一點點,就在舌尖細細的品:“真甜……”她把那塊往潮生那裏推了下:“你也吃。”

“我那兒還有呢。”

“咱們一塊兒吃嘛。”

潮生就笑著也把點心拿起來,咬了一口。

兩人象兩隻偷食的老鼠一樣捧著點心小口小口的吃。

“不愧是娘娘賞的呀,我從來沒吃過這麽好吃的點心。”含薰咂咂嘴,還舔了下手指頭:“上回我看見望梅姐姐在屋裏吃什麽來著,好象和這個不一樣。潮生,等咱們當了大宮女,這樣的好吃的那肯定能盡著吃吧。”

潮生捂著嘴笑:“看把你饞的。”

含薰小心的把那本冊子收起來,小聲對潮生說:“對了,今天望梅姐姐也說要收我為徒。”

潮生十分意外:“真的?”

“對……不過她說我們倆心裏有數就行,不用讓旁人知道。可你當然不是旁人了。”

這是當然的。收徒弟在宮裏也是女官,有品級的宦官們才能幹的事兒,在宮裏,宮女或是宦官們,彼此間都沒有血緣關係,除了利益牽絆,最牢靠的就是師徒關係了。做師傅的等於有了晚輩,下屬,還有那感情好的,就象有了子女一樣。而做徒弟的等於有了靠山,指路人,自然,也有的直接就拜了幹爹幹娘,口口聲聲喊得倍兒親。

不管從年紀,從資曆,從感情上來說,潮生和含薰兩個人拜師都是趕鴨子上架。歲暮未必真想收徒,她沒辦法。望梅就更不用說了,不知肚子裏打什麽主意。

潮生也沒辦法勸含薰,她能勸什麽呢?勸含薰不要拜?還是勸她小心望梅一肚子算計?說了恐怕幫不了含薰,反而會給她招禍。

潮生想了想,小心斟酌著說:“望梅姐姐要是差遣你一個人做什麽事,你要心裏沒底,就來和我說一聲,咱們兩人出主意怎麽也比一個人強。”

含薰笑著點頭說:“我也是這個意思,你比我聰明伶俐得多,我遇事兒找你拿主意準沒錯。”

潮生尋思著我還欠個人替我拿主意呢。在這宮裏說錯一句話,走錯一步路都不成。

潮生回了屋裏,洗了臉躺下,卻想起剛才在含薰那兒看的那張紙了。

那一頁紙上麵的字跡淩亂,能辨出來的是一句“我有數行淚,不落十餘年”。潮生雖然對古詩古文什麽的沒研究,但是也能讀出來其中悲涼的意味來。

不知寫字的人為什麽寫那麽一篇字,寫那些字的時候,心裏又在想什麽。

六月十三那一日陳妃早早就起來了,據潮生猜想,八成昨夜裏她就沒怎麽睡著。而且與往日不同的是,潮生居然被叫了過去,給陳妃梳頭。

以往都是青鏡梳的,而且,現在青鏡又沒病沒災。

潮生怔忡的模樣把心事都寫在臉上了,陳妃笑著說:“天天都梳的差不多,今天過生辰,叫你來,看能不能梳個新鮮的。”

呃,潮生大概有點兒明白,陳妃這是不是想來個好意頭,新的一歲,新的一年?

潮生應了一聲,想了想,給陳妃梳了個長壽髻。正中的頭發挽髻,兩邊的頭發打成垂綹,綴上米珠串絲穗。陳妃膚白貌美,被珠光一映,肌膚更顯得玲瓏剔透。

歲暮笑著說:“哎喲,娘娘看這個發髻梳的可新巧?”

陳妃望著鏡子,一時倒出神了:“我記得沒進宮時,有回端午爹爹帶哥哥和我同去看龍舟,那天仿佛也是梳的這麽個頭似的,不過那會兒可沒有珍珠往頭上戴。”

不過雖然感慨,陳妃還是高興的,換上為生辰新做的衣裳,站在那裏嫋娜嫵媚,衣衫珍珠與垂發在風中微微擺動,歲暮誇讚“象詩裏的水仙洛神”。潮生沒說話,可也很讚同這話。

陳妃的確是美人,不然當年不會風頭過健紮了太後的眼。雖然她現在在宮裏算是年紀大了,可是肌膚光潔,眼眸明亮,毫無老態,隻是憑添了許多成熟的風韻。煙霞宮裏的徐才人、還有病逝的黃美人她們,雖然勝在青春年少,可是論姿容風韻,都不及陳妃。

煙霞宮裏的宮女們先給陳妃拜了壽,住在一宮,徐才人她們也來賀過。然後就是外客了。

本**生想著陳妃又不怎麽得寵,應該不會很熱鬧,沒想到卻來了不少人,煙霞宮的凳子都一時不夠坐了,陳妃自己都十分意外,更不要說她們這些忙得團團轉的宮女了。

潮生大開眼界,原來這世上美人如此之多,而且如此嬌妍動人,各有千秋。先來的一些份位不高,衣飾也不甚華貴,可是勝在朝氣逼人,活潑俏麗。後來的就是有份量的人物了,一位李妃,簡直象是水做的人。一位是和妃,卻是張揚潑辣。看著滿層的鶯鶯燕燕,潮生不禁感歎,這位皇帝真是口味繁雜,各式各樣的美人都一一收集到手裏了。倒不象某些人偏食,單喜歡溫柔型或是活潑型的。

但是這麽多……這麽多……兩手攏不過來的美人,皇帝他……咳,不會鐵杵磨成鏽花針嗎?

皇後沒來,可是命人送了賀禮來,很給陳妃長了臉。

可惜在**裏,要想出頭,那得靠皇帝。皇後沒忘記她有什麽用?皇帝早把她忘光了。

過了午陳妃的家人才終於能輪到進來請安,來的是陳妃的嫂子,還帶著她的兩個女兒。兩個小丫頭都穿著粉紅色荷葉邊兒緞子衣裙,看起來一人就象一朵含苞的荷花一樣動人。

陳妃這回真情流露,眼圈兒紅紅的,眼見就要哭出來,歲暮忙上去勸她,陳妃的嫂子也勸。兩個孩子站在一邊怯生生的,她們大概不知道這個住在大屋子裏的美麗“姑姑”為什麽要哭。

勸住了陳妃,歲暮又給陳妃的嫂子陳夫人見禮。陳夫人不肯受,說:“你這些年盡心盡力服侍娘娘,我們都知道。你家裏都挺好的,就是你爹犯了腰病,不過沒大礙。你嫂子又有身子了,過了年你又要當姑姑了。”

歲暮也是又驚又喜。

潮生看得出來,歲暮當然是想出宮的。

雖然年紀大一點,但是還是能嫁人的。在宮裏葬送一輩子,有什麽樂趣?

陳妃讓人拿見麵禮給小侄女,兩個小姑娘甜甜地齊聲道謝,看得出平時教的很好。

陳妃問家裏可好,哥哥可好,林林總總的,甚至連“我原來窗子後頭的芭蕉”好不好都問了,可見平時想家想到了一個什麽什麽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