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若倒黴了許多年,突然間乍逢喜事,反應可能各不相同。有人會欣喜若狂得意忘形,還有的……比如陳妃這樣,患得患失疑慮難解。

皇上怎麽又想起她來?難道是誰在皇上麵前提起來了不成?

還有,皇上今天是來了,可誰知明天還來不來?後天還來不來?若隻有這麽一天的風光,那倒還不如一直不來呢。

潮生聽著陳妃在屋裏和歲暮小聲說話,這事兒歲暮也不知道啊。煙霞宮沉寂許久,外麵的消息也不靈通了。歲暮倒是很想寬慰陳妃讓她放心,可她也不知道皇上會不會這一次之後又把娘娘丟到後腦勺去呀,怎麽能順著嘴亂說一氣?

“潮生,你進來。”

陳妃頭發隻鬆鬆挽起,大概早上起來送走了皇帝之後就一直在琢磨這事兒,所以也沒認真梳洗。

潮生進來,陳妃對她微微一笑,說:“昨天晚上那個湯聽說是你的主意?皇上說很爽口。”一邊歲暮已經開了匣子,拿了一枝金簪給潮生。潮生忙說不敢,陳妃笑著說:“不值什麽。你再大兩歲也該把頭梳起來了,這個留著到時候戴吧。”

潮生謝了又謝,才將簪子接過來。入了手潮生掂出來簪子不算多重,簪頭的圓珠應該是空心的。不過這也已經是潮生這一世擁有的第一件值錢的東西了。

歲暮問:“今天娘娘想梳個什麽發髻?”

陳妃望著鏡子,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臉,又象掩飾什麽一樣很快放了下來:“昨天皇上還誇了我,說那發式好看。今天還是潮生拿主意吧。”

潮生手一頓——果然金簪子不是白拿的。

眼角的餘光看到湘妃竹簾外望梅的身影一閃而沒……

這日子過得……內憂外患,真是太不讓人省心。

潮生打起精神,含笑說:“娘娘看,梳個海棠倒垂簾怎麽樣?”

這一上午若說充實的話,也可以算很充實,替陳妃梳了頭,又重新染過指甲。潮生以前可不知道染個指甲還有如此多繁複的工藝與講究。這個潮生不熟練,她在一邊打下手。腳邊放著花臼、花杵、細篩子,一邊的方盒裏隔成許多小格,盛著千層紅、鳳仙花、礬石、細鹽、紅砂末、石灰,香露、珍珠粉……還有別在細棉布上的銀勺銀抹子,林林總總的,讓潮生大開眼界。

“學著點兒,這個是細活。”

潮生睜大眼睛仔細看著。這染指甲不是日常活計,潮生以前隻見宮外女孩兒們自己染,也就是搗碎了花敷上去,染的顏色有深有淺,大多數並不是紅色,而是一種橙紅,還有的幹脆成了茶黃,說不上多好看。但是歲暮給陳妃的指甲一層一層細細塗上調好的花汁,形狀完美的指甲上仿佛鍍了一層粉色的珠光,看起來不象染過的,卻象是天然的光澤和暈紅,流轉動人。

宮裏頭的女人對美容美發美體美甲的琢磨,可以說是登峰造極啊。

足足弄了兩個多時辰,才算初步完工,陳妃兩隻手不能碰觸東西,連茶杯和碗盞都不能拿,於是由歲暮服侍喝水吃飯。

潮生歎為觀止,這個貼身伺候不是個容易差事啊!自己以前想的還是太簡單了。

過了午陳妃歇了一會兒中覺,就來了傳旨的宦官,宣陳妃到染香亭伴駕。

這下陳妃真是喜出望外。

一次可以說是偶然,可是皇帝不止昨天來了,今天還惦記著陳妃,這說明什麽?這說明皇帝重新把陳妃放進心裏了!

這讓陳妃怎麽不欣喜若狂啊。

好在隻是小憩了一會兒,陳妃的頭發不用另梳,稍抿一抿就成了。這個海棠倒垂簾原就有幾分慵懶不勝的美態,配上陳妃身上的珠絡衫和水波裙,很有幾分西子捧心弱不勝衣的嬌態。

陳妃上了兩人抬的便轎走了,歲暮一直站在煙霞宮門口,目送她到再也看不見。

回過頭**生問歲暮:“姐姐也不能跟去伺候嗎。”

歲暮搖搖頭:“宮裏沒這規矩,再說,皇上身前還能沒有人伺候嗎?。”

這倒是。

兩人一起看見了站在花壇邊的青鏡。

青鏡也沒和她們招呼,一甩頭轉身就走了。

歲暮臉上並沒有被冒犯的意思,反而噙了一抹笑:“瞧瞧,有人坐不住了。”

潮生老實的低下頭沒接話。

現在這種高層次的勾心鬥角她還完全不懂。

正因為不懂,所以她不會一頭撞進去瞎攪和。

“今晚……”歲暮頓了一下,雖然潮生年紀小,不過既然在宮裏,那說話也不用避諱什麽:“娘娘可能就不回來了。正好,趁娘娘不在,我帶你把裏屋熟悉熟悉,什麽東西該放什麽地方,免得趕明兒要用了找不出來。”

潮生忙點頭應是。

陳妃的家當還是不少的,畢竟曾經得寵過挺長一段日子,箱籠衣裳首飾把後麵的小套間都堆滿了,一進去就能聞見一股好聞的幹香草味兒。

“皇上不喜歡韶腦、鬆香那些味道,所以宮裏有些臉麵的主子都不用那些熏衣防蛀。”歲暮把盛著幹香草的細布袋拿出來:“這個藥包要定期查驗更換,不但可以防蟲鼠咬衣裳,還能看出這些東西是不是泛潮了。若是太潮了,香草就會軟下去,布袋上也會有小黴點兒。”

潮生趕緊記下。

她的記性是不錯的,歲暮教她的東西,基本不用說第二遍,這點也讓歲暮極為滿意。

“你看見箱子上的條子了嗎。”

潮生已經看見了,上頭貼著紙箋,寫著小字。

“就算是我,也會記不清哪口箱子裏有哪些東西的,所以有張紙箋就方便多了。這是按年份寫的,這幾口箱子裏頭是一些舊衣裳,娘娘許久不穿了,所以單放著。”歲暮又一路指過去冬天的,春秋天的,夏天的。一些玩器,字畫,繡品,還有布匹錦緞——潮生一麵用心記著,一麵暗暗咋舌。

陳妃真是……不顯山不露水,平時看屋裏清雅樸素,可是家當如此豐厚啊。

歲暮摸出本冊子來對著數:“娘娘的東西差不多都我掌著,我就登在這兒,換季就核對一次。”

當然冊子現在不會給潮生的。

潮生心裏還有點別的疑惑——

當時歲暮要收她為徒的時候,陳妃是被遺忘在這個角落裏的人。可是……這兩天情形不同了,陳妃突然間又冒了起來被皇帝寵幸,在這種情形下,陳妃說不定自己就可以再往上走一步,而歲暮若要留下,那機會也大得多了。可是看歲暮的樣子一如往常,還是做著要把一切交接的準備似的。

她這麽一走神,歲暮就察覺了。

“怎麽了?”

潮生猶豫了一下,還是坦率地問了:“歲暮姐姐……你打定主意是走是留了嗎。”

歲暮怔了一下,把冊子合起來。

“嗯,這裏不是說話的地方,出去再說吧。”

雖然陳妃不在,小廚房依然殷勤的問歲暮想吃什麽——這就是大宮女獨有的福利了。歲暮也沒有仗著勢以權謀私,就說按例,結果廚房還是送來了三菜一湯。歲暮招呼潮生:“坐吧。”

潮生替她盛好飯,擺好竹箸,自己也裝了碗飯,才坐了下來。

宮女吃飯也是有規矩的,不能吃得過飽,有氣味兒的東西一律不能吃。吃飯的速度雖然沒有刻板規定,可是誰敢一碗飯吃半個時辰,那活兒做不做了?主子哪能見得你這麽磨洋工?所以兩個人吃飯都很快。默默吃完,潮生再把碗筷收拾了放進提盒裏,把提盒放在門口。

歲暮聲音極低極低,簡直象耳語一般,潮生也是剛剛能聽清。

“你知道這宮裏頭的有了年紀的宮人,都在哪兒嗎。”

潮生誠實地搖了搖頭。

她才多大呀,哪能知道老了之後的事情。

“要麽在掖庭宮北巷,要麽……就在野狐落,宮人斜。”

野狐落潮生是知道的!

那裏就等於亂葬崗啊,稍有些辦法的人家都不會把自家去世的親人弄到那地方去葬了。

“宮女宦官……都是這宮裏的奴婢,做得好,也談不上功勞。從我進宮到現在,體麵的女官和公公沒少見,可是有好結果的……一個也沒見過。先帝身邊的威公公就殉了先帝,太後身邊的好幾個女管事也都殉了,那一宮裏的小宮女倒是放了出去。太妃去了,她身邊的人全進了北巷……在那裏和在野狐落,宮人斜也差不多,就隻多一口氣而已。那些人當年都是何等風光顯赫,大權在握。背靠著大樹,在宮裏都橫著走的。可是最後呢?有的被主子當了棄子,走在了主子前頭。而主子先走的呢?小宮女還有可能被放,知道的太多的人,是不可能被放出去的。”

潮生心裏發涼。

原來宮女這份職業如此的沒前途。

“我去過一次北巷,那時候我還是小宮女,教導我的那位姐姐帶我去過一次。那裏……那裏……”歲暮端起茶來喝了一大口:“那裏的光景我一輩子都不會忘的——那情形後來無數次出現在我夢裏,每次都將我嚇醒。”歲暮轉過頭來看著潮生:“我對自己說,我一定得出去,我隻要活著,將來就決不到北巷去,死了,我也不想被一張破席卷了扔到宮人斜去。你可能沒聽過宮人斜那地方,那兒也和野狐落差不多,你知道嗎,平時不管白天晚上都沒有人敢去那裏,那裏的野狗眼睛都是綠的,它們都是吃死人肉的,有時候餓極了還撲咬活人……”

歲暮最後說了句:“潮生妹妹,你將來若能有辦法出去,也一定要出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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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橙子喉嚨痛,什麽都不願意吃,我快愁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