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笑道:“多謝謝師恩準,不過學生明晚隻須離開府裏兩個時辰就夠了。官府尚未搜尋到逃逸的那位薛教主,謝師府裏的安全實是一刻也鬆懈不得。學生在揚州並無親戚,除葉先生外,謝師你可算學生在揚州唯一的長輩,不知謝師你明晚能否到會賓樓出席學生的定親宴?”

我是一時心動邀請他明晚參加我的定親宴。隻是禮貌性的一說,以謝賢古的身份應該不會真的出席的。果然,他默思一下,看一眼謝夫人歎口氣道:“我們還是不去吧,關沈兩家皆江湖中人,定有很多江湖人士參加,你這定親宴必會十分紅火熱鬧。若老夫病怏怏的坐在那兒,豈不讓大家拘束?而且老夫家裏剛辦過喪事,身上晦氣未去,也實不宜參加你這喜宴。”

以謝賢古江南大儒的身份坐在那兒,確會使那些江湖草莽感到壓抑和拘束,這點我倒沒想到。不過謝賢古拒絕出席也在意料之中,是以我並未感到失望。隻是謙聲道:“如此學生就不勞煩謝師了。”

謝賢古卻又道:“林生你即尊稱我一聲謝師,你這定親宴我雖不能出席,但到時定會為你準備一份薄禮,著人代老夫給你送去。”

我不由受寵若驚,忙道:“謝師怎與學生如此客氣?學生拜在謝座下,尚未曾給謝師奉上拜師之禮,安敢再讓謝師為學生破費?禮品之事還望謝師莫要再提,折煞學生了。”

謝賢古笑道:“林生你那兒的話?我讓你入我門下,是看中你的才氣,豈是為要你的拜師之禮?能有你這樣的學生,乃老夫的幸事,如今你要定親,為師於情於禮都應有所表示。再說林生你過來做護院,又陪我彈琴聊天,為老夫解悶,這些老夫可都當是拜師之禮收下了,將來不會再給你開工錢的。”他說著自己先笑了起來,謝老夫人和謝錦婕也麵露微笑。

我不想謝賢古竟也能說出如此風趣的語言,笑道:“這些是學生份內事,不值甚的。”未再提什麽禮品之事。

謝賢古夫婦這個中午比昨晚和今天早上明顯吃得下東西了,我知道這是我上午用琴聲對二人開解的功勞。

午飯後謝賢古要午休,我自回客房。不久謝錦婕的貼身丫頭阿碧過來,給我送來兩本書,說是老爺讓送來給我看的。我心道這謝賢古雖身份高貴,名望甚隆,卻是頗能體諒人心。他想是怕我一人無聊才著人送書給我讀,不由心下感激,忙謝過收下。

送走阿碧,我斜依**翻閱那兩本書,一本是唐高宗時由時任國子監祭酒的孔穎達組織了馬嘉運,趙乾葉,朱子奢等一批鴻儒學者奉禦令欽編的《五經正義》,一本是當今大周則天女皇欽編的《臣軌》。科舉考試中無論是考明經科,還是考進士科,這兩本書都是必考的內容。早在星星穀時,葉先生就給我找了這兩本書,讓我詳細研讀了。謝賢古也知道我對這兩本科考用書已經十分精熟,怎麽又送來讓我讀呢?

翻了一會兒,立即體會到他的用意,他讓人送來的這《五經正義》和《臣軌》,正文雖與我以前讀過的隻字不差,但行間頁邊卻注滿他的讀書心得,可以說是謝賢古儒學思想的精華。我看著看著,不自覺的就坐直了身子,端正姿勢認真讀了起來。真不愧享譽宇內的鴻儒大家,那些批注裏處處閃耀著他智慧的光芒,我原來自認為已經把這兩本書研習熟透,現在看謝師的批注,心道自己以前真是井蛙觀天了。

那《臣軌》倒沒什麽,隻是當今那位則天女皇編定的人臣之道,用來指導朝廷內外的大小官員如何行人臣之事,盡忠事君,盡心為民。謝賢古的批注不多,卻是十分精當的指出整本《臣軌》的根本用意在於指導人臣忠心事君,做君王的奴才。同時也隱晦的指出了其中要臣子耿直愛民的虛偽。合上《臣軌》,我心中暗道我這位謝師對當今則天女皇不怎麽滿意啊!怪不得他身具經國緯世之才,卻自甘隱於市間授課教書,而拒絕入朝出仕。

至於那本《五經正義》,謝賢古在此書上的批注很多,密密麻麻的,所有的空隙基本上全被他寫滿了,讓我讀得頗為吃力,卻還是仔細的讀了下去,因為謝賢古學術思想的精華基本上全在這兒了。讀得一會兒便發現我這位謝師對這本書並不滿意。這種不滿是從他批注的字裏行間透出來的,而對書中的見解他批駁的倒並不很激烈,很多地方還表現出由衷的讚賞。他的不滿倒象是針對這本書的存在似的,讓我不由有些奇怪。

要知這《五經正義》是對《周易》《尚書》《詩》《禮記》《春秋》這五本儒家經典的注釋匯編。儒家始祖孔老夫子一生述而作,把畢生精力都貢獻給了對這幾部古籍的整理上。夫子的儒家思想,從為人到從政,從理論到實踐,俱包含於這幾部經典中。然而秦始皇焚書坑儒,使儒學的發展出現了一個斷層,後世學者對夫子編定的這幾本經典中的含意開始有不同的理解,於是各持已見,互不相讓,遂成不同的儒家學派。貞觀時太宗有感於儒家學派之繁雜,且各派間為一些細枝末節斤斤計較,互爭長短,卻又皆不關宏旨,反而使天下士子莫知所從,而且眾派紛立也與大唐之一統不合,不利統治,遂欲一統儒術。此項偉業直到高宗永徽時,這本禦令欽定的《五經正義》問世,才算完成,自此儒學完成了自己的大一統。所謂《五經正義》出而九流邪說自隱,這本《五經正義》的麵世在千年儒學思上的地位足可與漢武帝那道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詔令相妣美。不知身為一代大儒的謝賢古為何在其批注的字裏行間會流露出對這部享譽天下的儒家集大成之作不滿同,有機會倒要請教一下他,也許他有些我想不到的獨到見解。

一頁頁翻看下去,身心沉浸於謝賢古那些獨到而精當的批注間,不覺間一個時辰就過去了。敲門聲響,把我的心神從書卷中拉了回來。滿叔推門進來,說謝賢古午睡醒了,邀我書房會見。看這麽會兒書,我心中正好有不少學術上的問題要請教謝賢古,便合上書隨他向後麵走去。

謝賢古正一人呆在書房,書案上攤有一書,我掃上一眼,認出是老子的《道德經》。他看我進來合上書,招呼我在一邊坐下,微笑道:“老夫午睡醒來本想讀會兒書,又覺百無聊賴,便找林生你過來陪我聊會兒天,你不會嫌我這老頭子煩人吧?”

我忙謙聲道:“那裏?學生正有問題欲向謝量討教呢。”

“哦?我著人送去的那兩本書你已經看了,有什麽心得和我說說?”謝賢古整下衣襟,坐正身子,隔案向我問道。

我也正襟危坐,這種師生間的學術討論,局外人看是一種高雅與神秘,於讀書人自己而言,是彼此思想的交流,是很神聖的事,容不得兒戲姿態。

“謝師的批注學生讀了,非常精到恰當,很多地方讓學生茅塞頓開,隻是還有些地方無法領會謝師本意,請謝師指教。”

我開始和他就《五經正義》中的一些問題討論起來,主要就是我剛才讀他批注時不能理解或意見與他相左的地方,謝賢古頗有興致的對我的問題一一耐心做答。末了我小心翼翼的問道:“學生讀謝師的批注,覺得謝師你對這本大家都頗為稱道的《五經正義》似乎有些看法?”

謝賢古看著我麵露微笑,“你讀出來了?無庸諱言,老夫不認為這本《五經正義》的出現對儒學的發展是件好事。”他稍頓一下,以緬懷的語氣感歎道:“那些批注我做了好多年了。這些年凡我鍾意的門生都有機會讀到,二十幾年了,林生你是第二個從中讀出我不滿情緒的人。”

“第二個?”我一愣,倒不是為我這第二不是第一而不滿,隻是奇怪我正問他問題,他突然就緬懷起往事來了。

謝賢古看到我的表情微笑道:“第一個讀出來,並向我提出和你剛才一樣問題那個人應算是你大師兄,他是豈今為止老夫最得意的弟子。姓姚,名崇,字元之,你可能聽說過他,五年前已經以夏官侍郎的身份同中書門下三品,參知政事,入政事堂拜相了,前不久又加封為相王府司馬。你科舉應試時可以去拜訪一下他。”

姚崇啊!我倒吸一口涼氣。此君文武兼備,先是以科舉入仕,接著卻又投身軍旅,擔任了一係列軍職,後在契丹入寇時,其軍事行動受到當時尚是武後的則天女皇賞識,官拜兵部侍郎。二十年前,唐高宗駕崩後,武後專權,廢去中宗李顯,貶其為廬陵王。改立睿宗李旦為傀儡皇帝,是年為光宅元年,武後借慧星出現對朝廷朝廷改製,將原來的中央機要之司中書省和門下省分別改為鳳閣和鸞台,尚書省改為文昌台,其下所轄之吏戶禮兵刑工六部仿古《周禮》分別改為天官,地官,春官,夏官,秋官,冬官。此番改製,武後是為插親信和武氏子弟到朝廷重要部位,為周改唐命做準備。許多大唐名臣紛紛落馬垮台。然而姚崇以唐室舊臣身份據兵部要職,硬使武後憐其才而不舍替換。讓其兵部侍郎改稱夏官侍郎後仍據原職。後曆經周興來俊臣等酷吏的恐怖政治及諸武氏子弟弄權,此君一直隱忍其才,竟也安然度過。至五年前,大周聖曆元年,因時任第一宰相的狄仕傑之助,入政事堂拜相,始真正得展其才。三年前狄相病逝,時人多以為他會接替第一宰相的位置,他卻又將其讓給了今天的首相朱敬則。來揚途中,我在陳家船上讀近幾十年來的官修史書,便認為這姚崇是個人物,對其頗為留意,不想他也是謝賢古座下的門生,而今竟成了我大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