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說微笑不語,隻是前行,我便不再問。目光瞥見前麵那輛華麗馬車拐了個彎從視線裏消失,漫不經心的向張說道:“剛才過去的那輛馬車張大人看見了,不知是那戶人家,那樣兩匹純黑色,不帶一根雜毛的神駒可是少見。”

張說轉頭望著我,“剛才過去那輛青漆車廂,黃色流蘇,頂嵌寶石的馬車麽?那是東宮的,林生你什麽時候開始對馬感興趣了?”

我搖頭微笑道:“那裏,隻是看到兩匹神駒,一時好奇!”

張說不再問,扭頭繼續前行。我心裏卻是疑竇從生,東宮的,那車裏那婦人是誰,怎會給我那樣一個甜蜜的微笑?她那眉眼之間為何會給我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百思不得其解,遂搖搖頭不再想。

“相王府?張大人你要帶我去的地方就是這兒啊?”我看著眼前巍峨府第大門上的篇額,向張說訝問道。

張說拈須微笑點頭,“不錯,相王聽說你這琴聖大弟子在京,早就想見見了,臨淄王也對你印象頗深,都央我有空帶你過來呢,正好今天看見你在街上閑溜達,就帶你過來。”

我微笑一下,早該想到張說帶我來的地方是相王府,他是禦封給臨淄王的文學老師嗎,至於在街上碰見我,這個巧遇恐怕是張說有意而為之的,他是有計劃的要帶我來這兒,想及這些,卻不揭破,嘴裏埋怨道:“你應該早告訴我的,讓我有個心理準備,這麽倉促的來拜見相王,心裏緊張,萬一失禮多不好。”

我表麵上也表現出一定的緊張,心裏卻沒有絲毫緊張的感覺,這相王雖是高宗大帝與則天女皇的四子,周革唐命前給武則天做過幾年傀儡皇帝,然後又做過幾年皇嗣,但現在隻是一個有名無權,隻能待在家裏賦閑的王爺,並不能給我心裏上造成任何壓力。

“嗬嗬,放心吧,相王為人,安靜淡泊,平易近人,很易相處的,見了你就知道了。”張說嗬嗬笑著上前拍門。

張說看來對這兒很熟,那個開門的老奴一看是他,立即就滿臉堆笑的將他迎了進去,“是張大人來了,快請進!小王爺在讀書,相王在經堂做功課。”

“哦,我帶個朋友來拜見相王!”說著招手讓我跟他走,那老仆對我微笑一下,就回到自己門房裏,亦不進去通報,任張說自己帶著我向裏走去。

路上碰到的下人仆婦看見張說都微笑點頭打招呼,顯是已經將他當成了自家人。張說帶著我徑自往後院走去,向走在身側的我道:“相王信佛,每日必要念兩個時辰佛經的,我們先到書房坐一會兒罷,我順便得看看小王爺的書讀的怎麽了。”

我點頭答應,不時來到一間寬敞明亮的書房,這房的麵積差不多有普通人家兩個大廳那麽大,多半邊屋子被書架占了,上麵堆滿書籍,粗略一掃,這書房裏的藏書量恐怕不低於我星宗在星星穀星陽閣裏的藏書量。

書房剩餘的地方擺放著幾張案桌,一錦衣華袍的年輕公子正坐於一張案幾前,手拿朱筆,對著案上的一本書凝眉苦思。

張說故意將腳步聲放重,驚醒了沉思中的讀書人,那年輕人抬起頭,可不正是已有數麵之緣的臨淄王李隆基。

“哦,老師來了!啊,這位不是何公子嗎?快快請坐,快快請坐!”他掩起書站起身來招呼我們落坐。

我對這位小王爺那天在進士宴馬球場上東西驅突的英姿記憶頗深,更記得他為求球賽公平,中途改加入到新科進士一隊,以及在聞香院為安碧瑤仗義出手的事。因此對他印象很好。看他如此客氣,忙見過禮,然後才隨張說一起坐於他案幾前麵的蒲團上。

順勢向他案幾上掃得一眼,想看看這小王爺正讀的是什麽書,卻見那書蒙著一層紫色綢緞,其上有兩個燙金大字,《帝苑》!我知道這本書,是太宗臨終前親筆所著,講授帝王之道的一本書,僅在皇族間流傳。葉先生為授我王道,曾設法為我搜羅得一本,放於星星穀星陽閣內。

張說解釋說在街上見到我,帶來拜見相王。

“老師早就該帶何公子來了,何公子那天在進士宴上一張琴抵十麵鼓,真不愧琴聖弟子,父王早就想請何公子來府上做客了。”李隆基微笑著說道,接著招呼下人上茶。然後又轉向我們,“不過父王現在經常做功課,得勞何公子在此等候一會兒。”

我忙道無妨,心裏暗訝,半年不見,這位小王爺要比當初在進士宴上和在聞香院中的那位小王爺成熟許多。而且舉手抬足與言語之間,頗有皇家威儀。怪不得張說對這個學生如此喜愛。

張說問及他的功課,他卻微笑著道:“老師,咱們今天先不談功課,難得何公子來了,我想向何公子討教些問題。”他雖是微笑著說出,語氣間卻有不容他人置疑的王者之氣。

張說微笑著點頭答應,李隆基起身到附近書架上取出一本書來,我一眼掃到其封皮,竟是最新版的《江湖風雲錄》。我知道他要問些什麽樣的問題,沒想到這位小王爺也對江湖感興趣。

也是,那多姿多彩波瀾壯闊,充滿危險卻又充滿刺激的江湖對任何一個江湖之外年輕人都是有吸引力的,這位臨淄王也是一個年輕人。

當下耐心回答他感興趣的問題國,心裏奇怪這位小王爺不問那個幫會更厲害,也不問那些江湖人自己都浸浸樂道的江湖故事,而是翻著書中《名門錄》裏那些大幫會問我這些幫會是如何產生,如何養活自己,如何控製的。這讓我回答時不由得就多留了一個心眼。

“根據這《名門錄》中所說,黑風教鼎盛時門下有弟子一萬兩千人,淮幫現在有弟子七千,青龍會則更是高達兩萬多,而且這些弟子又多是孔武有力的練武之人,如何公子所說,這些大幫會都有著很強的組織性和紀律性,能夠完成對自己屬下的控製,那這些大幫會的力量豈不相當於一支支分散的小股軍隊?”

末了他說出這樣一句話,讓我心中暗凜,忙道:“江湖草莽,再有組織有紀律,也無法和國家軍隊相提並論啊!”

李隆基看著手中的書本搖頭,“何公子錯了,能不能和軍隊相提並論,要看怎麽用,這些江湖草莽有一個絕大的優勢,那就是他們散落在民間。”他沒有再說下去,麵現沉思,目光卻是在閃閃發亮。

我的心沉了一下,感覺有點捉摸不透眼前這位小王爺了。

我正想悄悄祭起星陽攝魂窺測一下他心中的想法,卻見他已從沉思中醒來,微笑道:“何公子知道嗎,我是在您隨馬大人出使青州,剿滅升仙惡寇後才對江湖開始感興趣的,派人找了這本書來看,還專門通過太平姑媽結識了此書的著者查庸生先生,向他討教。”

我心裏一驚,“王爺見過查先生了?”

“見過了,我拿著太平姑媽的信到伊闕拜會了查先生,但查先生似乎不願多談江湖,說有什麽這方麵的問題就找何公子你打聽,我是那之後才知道何公子與查先生關係的。”

我哦了一聲道:“原來這樣!”看一眼一邊垂目不語的張說,看他神情,這些事他是都早已知道的。這位小王爺會對江湖,對我產生興趣,少不了他這位好老師的教導。

“本來聽老師說公子你劍術高超,我還想進宮去求皇上讓公子到府上來教我劍術,卻被老師阻止了,說是不宜將公子你羈留於此。不過小王確對劍術頗感興趣,還望公子能常到府上來,指點一二。”李隆基已合上了手中的書,向我誠肯道。

張說在一幫證明他的話,“小王爺前段時間確和我提過要欲聘林生你到府上做劍術教習,被我勸阻了。”

我知道張說勸阻這件事是怕我與相王府走得近了,引起別人猜疑。向李隆基謙道:“是小王爺和張大人抬舉我了,若小王爺真喜歡舞劍,有時間的話我們可以切磋一下。”心中卻知這位小王爺學習劍術是假,借機與我結交才是真。李氏皇室竟還有這樣一位王爺!

隨張說這次相王府之行,真正留下深刻印象的就是這位少年英發的小王爺了,至於後來見到的傳說中的相王,如張說在大門前所說,那隻是一位與世無爭,平易近人的老人。背微垂,目光有些閃爍,讓人感覺他心裏滿是驚恐和害怕。即便對我這樣的小人物,其言談舉止也滿是謙恭,身上不見絲毫王者應有的氣勢。若將其放於街上,誰也不會想這麽一個看上去有六十幾許實際年齡卻隻有五十出頭的普通老人竟是曾經君臨天下的睿宗皇帝,而今的相王。

他感興趣的隻是我的琴藝,而且我發覺這位老人並不如張說和李隆基所說的那樣想見我。兩人在一起聊了會兒琴藝音律,他又帶我們參觀了他養的幾百隻鴿子,然後我和張說便告辭了。

出得相王府時,我有些惘然,張說看我神情,微笑道:“林生你是不是沒想到相王竟然是這樣的?”

我點點頭,“真難相信,這就是曾經的睿宗皇帝!也就在他那幾進隻鴿子麵前,我才感覺到了一點點他身為皇子應有的氣勢。”

張說長歎一聲,“唉,經曆過周革唐命前後那段恐怖政治,看著自己家族成員一個個的遭受屠戮,這些幸存的李氏皇室成員又有那一個能保住他們那高貴血統應有的高貴氣質,相王身為高宗親子,若非養成眼前這幅好性情,但敢露出一點鋒芒,還不早步了他幾位哥哥的後塵了?”

我立即想到了近幾十年來,皇室宮廷的血雨腥風,堂堂皇室貴胄,高宗與則天女皇的第四子,曾經的睿宗皇帝,而今的相王,會變成今日我所見這般舉止間唯唯諾諾,待人行事小心翼翼,那其間要包含著多少不可為外人道的幸酸。今日所見之相王,基本可以做為現存李氏皇室的一個縮影。能做到這一步,我還真得從心裏由衷的佩服我魔門那位聖主的手腕,隻是這相王旦是她的親生兒子啊!

“其實即便是以相王這般與人無害的性情,也還是有很多人盯著他啊!今日我帶林生你來訪相王的事,最好別說出去,否則無論對林生你自己,還是對相王都很不利。”張說叮囑。

我點點頭,表示明白,心裏卻道:“明知此行不妥,你還帶我來?”

張說卻又望天歎氣,“林生啊,都說天下民心思唐,希望能重現太宗盛世,可你看像相王旦這樣的李氏皇室有重建李唐盛世的那個魄力嗎?”

我現在所站的朝臣陣營,最主要目的就是要護佑李唐重掌大統,張說卻問出這麽一個問題,讓我心中一沉,未敢輕易做答。

張說仿佛也沒想真的要我回答,稍頓一下,就又自顧自的說道:“當今太子英王顯的性情比相其弟相王更要懦弱,據說流放途中不堪流離顛波之苦以及那不段的驚嚇,數次想要輕生,全憑身邊有個性格剛硬,為人精明強幹的韋氏攔者,才得以挨到狄相他們將其迎回。姚相張大人他們隻想著女皇百年以後,讓江山重歸李唐,可一個懦弱的李姓皇帝,身邊卻有一個剛強精明的韋後,豈不是要重蹈高宗皇帝的覆轍,造就出第二個武後?”

我忙將六識提起來,留意周圍有沒有其它人,張說這些話非同小可,讓人聽去,豈是兒戲?還好,高大坊牆間,空曠的街道上,隻有我們兩人還有夕陽斜輝為我們拉下的長長投影。

“那張大人的意思、、、、、、”我沉吟著。

張說攸的轉過身來,目光灼灼的望著我,“我認為扶持當今太子顯不如扶持相王旦,顯身邊有個精明強幹的韋太子妃,關隴韋氏,那將來可是一個勢力龐大的可怕的外戚集團,很可能造就第二個武後,而相王旦卻不存在這樣的問題。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是,顯的諸子皆無能懦弱之輩,旦的五個兒子雖也因自幼遭受幽閉囚禁等諸多苦難,卻畢竟有臨淄王李隆基這個奮發有為的異類。”張說的目光更亮了,“我相信我的眼光,臨淄王李隆基可能是李氏皇室唯一一個有能力擔起重建李唐盛世這個重任的王子了。當初我初見他們五兄弟時,其它四人皆唯唯諾諾,膽小如鼠,唯此子一人昂首挺胸,龍行虎步,深具皇家威儀,連當今女皇都對這個孫子寵愛有加。經過這麽長時間的接觸,我更確定李唐希望就在相王府這位小王爺身上,其它人縱是坐上皇位,那懦弱的性格,其政局還是要發生動蕩的。”

我默默走著,沉思不語,早知道張說今天在街上與我巧遇,又帶我到相王府是有目的的,原來是為了自己的學生李隆基,那晚在瑞芳酒家,太子的駙馬王同皎是想將我拉入太子陣營,而今張說卻是要我站在相王這一邊。李家僅存的這兩個難兄難弟,他們自己的想法不知道怎樣,但因受著各方勢力的推動牽製,在事實上已經站到了竟爭的對立麵上。

但張說這番話卻為我打開了一個看待朝廷局勢的新視角,無論是姚崇還是張柬之,看問題都沒有他看的遠,也沒有他看的深刻。也可能因為他站在相王這一邊的緣故,但他是第一個意識到一旦完成了武周向李唐的和平過渡,當今太子顯登基,當今太子妃韋氏會有變成第二個武後的危險,他更將自己的目光投到了李氏皇室的新生一代,並堅定的將自己的賭注壓在了臨淄王李隆基身上。我處於他的位置的話,我也可能會這樣做,但現在一切局勢尚不明朗,除支持李唐的朝臣一係外,女皇身邊還有一個張氏寵臣集團,在外還有一個勢力龐大的武氏家族,張氏集團的崛起,暫時壓下了李武兩個家族間的矛盾,但對皇位虎視眈眈的武氏家族卻不可不慮,存在著這麽多不明朗因素,張說可能明考慮的太遠了,所以我無法給他一個承諾。

“小王爺還小,而且現在女皇身體健康、、、、、、”我思忖著措詞。

張說卻出聲打斷了我,“林生你不用說什麽,今天這些話我也就跟你一個人說了,不是想讓你做什麽,而是希望你心裏對局勢可能的變化心裏有個底,你救過我的命,咱們也算得上生死之交了,我不想看到你栽倒在曆史的巨輪下。”

我長出一口氣,“多謝張大人,林生明白您的良苦用心。”

“我的這番心思僅限於林生你一人知道就可以了,莫透露給了姚相他們,我怕他們現在一時還接受不了。”張說最後叮囑我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