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夏日炎炎。當此時令,攜一二美婢,帶上瓜果酒點,泛舟運河邊上,徜徉於禦道旁揚柳蔭裏,享受那涼爽河風,曆為揚州士紳消暑避炎的一大享受。

是日,城北去碼頭數裏運河邊的揚柳蔭裏停泊著一艘中型畫舫,其上隱有輕快簫聲傳出,另有女子隨簫聲婉轉低唱。吹簫者正是昔日名動天下的簫仙,現為我嬌妻的安碧瑤,而那和簫聲而輕唱的卻是曾經的歌仙紅玉。

一個多月前,也就是四月十八日,繼我那盛大的婚禮順利結束後,當晚的揚州花會也圓滿成功,沒什麽競爭對手的紅玉順理成章的奪得花魁,然後就退出風月場,歸隱蝶園了。我按照我曾經的許諾,在蝶園裏為她備下一清靜小院,與碧瑤所居之處相鄰。她在蝶園雖無夫人名份,大家卻都已將她視為蝶園一份子。是以我全家這次郊遊自也不能落下她。

碧瑤和紅玉在艙房裏吹簫輕唱,自得其樂,夢心,小蝶,關玲他們已到岸上溜達去了。甲板上,謝錦婕,蕭遠蘭,查憶萍,雯雯,淩雨波四女陪我圍桌而坐,桌上擺著時令瓜果點心。柳影拂動,河風送爽,舉目碧波揚柳,一片開闊。

我合上手裏的小冊子,將其放於桌上,舒服的歎口氣,將深情的目光望向對麵查憶萍,淩雨波雯雯三女,“真難為你們了,大婚前讓你們四處奔波一個多月,這婚後沒讓你們享受到新婚燕爾,就又讓你們奔波於江湖間,短短不足三個月,就完成這新線人網的構架,為夫心裏真不知該怎麽感激你們才好。來,為夫敬你們一杯!”我真誠的說道,同時提壺給諸女麵前的杯子滿上甜酒。確實,三女在大婚後第三天就和李叔李嬸王武趙成及香嬸揚雷穆風幾人一起秘密離開揚州,奔波各地,構架新的線人網體係,至昨晚方完成任務回到蝶園,桌上這本冊子,就是三女及其它眾人月來辛苦奔波的結晶。

三女淺笑著舉杯喝了,放下杯子後,查憶萍微笑著抿抿嘴,“其實相公最該感謝的應該是遠蘭妹妹,若沒有她充足資金的支持,以及她已經建立起來的遍布全國的貨棧體係為基礎,隻憑妾身三人,就是有師傅師叔他們的幫助,也不可能這麽快就完成使命?所以我們得敬遠蘭妹妹妹一杯。”說著滿酒向蕭遠蘭舉杯。

蕭遠蘭忙提杯回應,謙道:“查姐姐過獎了,全靠您統領全局!妹妹昨晚仔細研究過了姐姐這個線人網,以後莫何貨棧生意上的很多事還要借重姐姐這個線人網。應是妹妹敬姐姐才對。”

我身旁的謝錦婕這時展顏一笑,“都是一家人了,怎麽還都這麽客氣?你們一個為相公打理江湖事務,一個為相公賺錢,相比下來倒是我這個做姐姐的最沒用了,什麽也沒為咱們這個家做,應該是姐姐敬你們啊!”

她這一說倒讓蕭遠蘭和查憶萍局促起來,“姐姐說那裏話?”

我嗬嗬一笑,“對,一家人之間就別客氣來客氣去的了,一起陪相公把這杯喝了。”雖然都已成為我的妻子,蕭遠蘭這個商家之女與其它諸女間總是顯得生分。

謝錦婕放下杯子後,斜睨我一眼,向查憶萍道:“憶萍,遠蘭剛才說的要借重線人網的事並非客氣,以後咱們在江湖上的力量要逐漸轉到為莫何貨棧的商業服務和保護上來,這才方便相公一步步從江湖上淡出身來,對吧,相公?”她的明眸最後又落到我身上,亮晶晶的,冰雪聰明的其它諸女也將目光投到了我身上,我立即看懂了那其中的意味。

我手握酒杯,一時發起愣來。是啊,婚後的我已是有家有業之人,隻為和身邊這一眾嬌妻美妾長相廝守,我也該逐步淡出江湖的廝殺與朝廷的勾心鬥角了。婚後這一個多月平和安樂的生活,讓我感覺曾經的血腥廝殺與權力場上的波譎詭詐是那麽遙遠,仿佛昨日天際的一個夢。半響,我長歎一口氣道:“放心,有了你們,我心已足,是該淡出江湖了,但這事必須一步步的來,不是我們說離開就離得開的。”

“妾身等明白,所以要相公你早做準備。”謝錦婕道。

我鄭重的點點頭,謝錦婕展顏一笑道:“好了,我到艙裏看看飯菜準備的怎麽樣了,自大婚後,今天咱們全家還是第一次全聚到一起呢。雯雯,去叫小蝶他們回船上來吧!”

雯雯答應一聲,兩人一起起身離開了。我又飲下一杯酒,身子向後躺在了軟墊上,看著頭上微風中舞動的青青柳枝和其後的麗日晴天,感受著清新的河風陷入了沉思。自大婚後,與問仙齋的緊張關係緩和了,青龍會也未再見什麽越軌之舉,江湖一片平靜,而朝廷也仿佛忘了我這個人的存在,讓我享受得這一個多月安樂的日子,若能就此淡出江湖,與身邊眾妻如此一生逍遙,那自是理想不過,但我明白,世事不可能這麽順利。朝廷裏的一些有心人不可能忘了我。

根據從洛陽不斷傳回來的消息,張柬之等神龍功臣集團與武氏家族及韋氏後戚集團已在朝廷裏鬥的不可開交,因著中宗的懦弱與韋後的強硬,功臣集團在這場權力爭奪中可謂節節拜退,大量屬韋武一黨的大臣被提到機要部門任職,武氏家族首領武三思在政事堂就一些軍政大事已經可以張柬之分庭相抗。最令我憂慮的是那已被證實靈宗宗主身份的原吏部侍郎鄭音在消失了一斷時間後又出現在了京城,還成了武三思府上的慕僚,這意味著靈宗餘孽已投入月宗武氏一係門下,第五明輝不用提也隱藏於武氏的羽翼下,難怪我在江湖上找不到他們兩人的蹤跡。這兩人都視我為不共戴天之仇人,而在我新婚大禮上他們沒來生事,也讓我認識到他們的冷靜與耐心。這仿如兩條隱在暗處的毒蛇,隨時都會暴起身向我噬來。而有他們的提醒,武氏家族也絕不會真的忘了我的存在,現在不理我,隻是顧忌我在江湖上的勢力,而他們在朝廷上又因為張柬之等而騰不開手。

能得享現在的安逸,說明我示敵以弱的惑敵之策還是頗有成效的,但這並不是長久之計,朝廷裏的力爭奪現在正進行的如火如荼,若張柬之他們能在這場鬥爭中取勝,那我自然可以順利的淡出江湖。但我實在無法看好張柬之他們,對手太強大了,但凡他們有一點勝出的希望,我也會留在京城助他們一臂之力,現在我隻有按著我的計劃來,等待著朝臣集團垮台後,韋武集團間出現間隙。

韋武不解決,我就無法順利淡出江湖。現在我才明白,江湖這潭水,一旦踏進來,想退出有多麽不容易。

“憶萍啊,將舊線人網的名冊整理一下,找機會還給朝廷吧!”我說道,能得享現在的安逸,說明我的惑敵策略做的不錯,交回線人網將是整套惑敵策略中最重要的一步,這步棋同時也為將來聯和韋氏打擊武氏做出鋪墊。

“早知道你可能用著,已經整理好了。”查憶萍答道。

我滿意的點頭,突然心裏又一驚,坐起身來道:“你把其中的精英都換到新線人網裏了,這舊線人網還能運轉嗎,別被人看出咱們做了手腳!”

查憶萍自得的一笑,“放心,沒抽走多少人,絕對運轉得開,隻是要比原來效率低些。”

我點頭道:“那就好!”淩雨波已自起身到艙裏找安碧瑤她們了,甲板上隻剩下查憶萍和蕭遠蘭。看蕭遠蘭正自以手支頤望著運河河麵呆呆出神,便問她想什麽呢,她歎口氣,眼中隱有瑩光,說道:“我隻是突然想起了我哥哥!”

我心查憶萍對望一眼,蕭遠蘭的哥哥蕭家富死於淮幫客船血案,案發地點就是在這條運河上。當下不再和查憶萍談論江湖上的事,兩人一起向蕭遠蘭詢問莫何貨棧生意上的情況,轉移了她的哀思。

正在這時,耳中突然飄進一縷縹緲琴音,音主哀傷,意境落寞。琴音逐漸清晰,可見彈琴之人正在朝我們這艘畫航接近。隻是那琴音越清晰,我越發體味到其中的落寞與哀傷,明明夏日炎炎,卻讓我心間升起悲秋之意,不,不止是悲秋,那其間竟還隱有一絲冬之肅殺。能彈出此等意境,此人琴藝斷不在我之下。世間除葉先生與我及琴仙秦卿外,竟然還有其它人的琴藝達到這種技乎於道的境界,我的好奇心不由被勾起,目光在運河河麵上搜尋起來。

正在艙內輕簫淺唱的安碧瑤與紅玉也被琴聲所驚,和淩雨波一道走出艙來,“這琴音不可能是葉先生和秦大家,會是誰呢?”安碧瑤喃聲說著,疑惑的目光望向我。

我已找到琴音的來處,現在河麵上來往的船隻並不多,因此找到琴音來源並不難。隻見一艘小船正自順流而下,船道端坐一白衣公子,正俯首撫琴,另有一灰衣人站於其身後,船尾是撐槁的船家。

那小船來得近了,我看清那白衣公子的麵容,不由得心裏一震,喃聲道:“是她!”

“誰呀?”安碧瑤與紅玉一齊問道。

我沒有回答,隻是對安碧瑤道:“快用簫聲引她過來!”

安碧瑤疑惑的望我一眼,依言和著對方的琴聲吹起簫來。那白衣公子聽到簫音,抬起頭來,有些驚訝的望向我們這個方向,看到船首站立的一幹人,臉上露出笑容。那小船便向岸邊靠了過來。

“漢家婕妤唐昭容,工詩能賦千載同,以今日之琴聲觀之,上官昭容不僅精於詩詞歌賦,琴藝也是技乎於道啊!”我在船首向那白衣公子朗笑道。來者正是則天女皇最為器重的女官,被策封為昭容的上官婉兒,隻是女扮男裝罷了。

“原來是布衣候何公子,小女在琴聖弟子麵前賣弄琴藝,倒是讓公子貽笑大方了,剛才和簫之人可是簫仙安大家?”上官婉兒在小船上仰首道,目光已轉向手中持簫的安碧瑤。

安碧瑤幾女初聽我喊出此女身份時,皆心神震動,但安碧瑤畢竟曾為天下四仙之首的簫仙,這刻已震定下來,微微一福道:“正是臣妾!”

上官婉兒目光又在其它諸女身上掃過,朗笑道:“聽聞布衣候月前大婚,今日當是帶著諸位新娘郊遊來了,新婚燕爾,逍遙快活,真是令人羨慕,小女子突然出現,倒是打撓了諸位的興致了。”她一身男裝,於陽光下筆挺而立,男兒的英挺與女兒的明媚溶於一體,竟是如此的和諧,饒我已經曆眾多絕色,仍是不由得心裏一顫。

“那裏的話,能得遇上官昭容乃是微臣之幸,昭容不棄,請上船來喝杯茶吧!”我說道。本來昭容乃宮中妃子封號,外臣是要視為鳳體,呼為娘娘的,但上官婉兒特殊,她並非後宮妃子,而是則天女皇的貼身文官,昭容封號不過是便於宮內行走,外臣多直稱昭容,稱上官姑娘者亦有。

“叨撓了!”上官婉兒說著一縱身,已落於甲板上,她身後那灰衣人也跟著縱了上來。我在灰衣人身上掃了一眼,月宗的高手,以前好像感受到過他身上的氣息。

上官婉兒注意到了我的眼神,淡淡道:“以前女皇身邊的。”

我向那灰衣人點下頭,伸手請上官婉兒到甲板上的桌前坐下,正好謝婕錦從艙裏出來,二女見了禮,謝婕錦邀請她待會兒一起吃午飯,便帶其它諸女進艙裏去了,外邊隻剩下我和上官婉兒和那個灰衣人。

“上官姑娘怎麽有雅興到揚州來,還是這麽一身打扮?”我一邊給她倒酒,一邊問道。

上官婉兒笑了一下,我立即捕捉到她這絲笑容裏的一絲苦澀,心知在現今朝廷局勢下,她這個先皇的貼身心腹私服出遊定有不為人知的苦衷。不想她一杯酒下肚後,猛然緊盯著我道:“我這次南來,最主要的目的便是找你,何宗主!”

“找我?”我望著她一下子愣住了。

“本來還打算進揚州城進蝶園拜訪何宗主,既然在這兒巧遇,我便省得再入城了。”

我已於瞬間回過神來,再次給她的空杯滿上,淡淡道:“不知上官姑娘千裏挑挑找本座何事?”她即稱我何宗主,找的自然是身為星宗宗主的何同,便以星主宗主的身份應對。隻是在心裏暗歎,此女一來,我平和安樂的逍遙日子恐怕要結束了。

“有一件東西要交給何宗主!”上官婉兒說著將一事物遞到我麵前。

我身軀不由得大震,那是一枚體積碩大,造型粗獷古樸的墨玉戒指,青黑玉體中,有數條黑帶流動不息,隱有龍形。我抬起頭望向上官婉兒,“聖魔令!”

“現在它屬於何宗主了。”她說著將那黑墨玉板戒也就是魔門至高聖物聖魔令放到了桌子上,麵現哀傷落寞之情。

我將聖魔令拿到手中,一陣冰涼泌人的感覺從戒指傳到手上。我望向上官婉兒,遲疑道:“聖主、、、、、、?”

“聖主已於七日前仙去,她老人家臨終時讓我將這聖魔令交給何宗主,所以何宗主隻管將這戒指安心收下,不必有任何顧慮。”上官婉兒淡淡道。

“女皇駕崩了?”我驚問道。

上官婉兒一臉哀傷的點點頭,“不日內國喪的詔令就會到達揚州的,我是為了完成師傅的遺命,在師傅仙去的當天就離開洛都來找何宗主的。”

我望著她滿是落寞哀傷的美麗麵龐,目光裏滿是疑問,將聖魔令傳給我,女皇此舉實在令人不解,我想上官婉兒會給我一個合理的解釋。

“陪我到岸上走走吧!”上官婉兒突然站起身來,轉身朝船舷處走去,我隻好也起身跟上。

兩人沿著河岸禦道緩步南行,那灰衣人遠遠跟在兩人身後。沉默良久,上官婉兒才開口道:“何宗主現在心裏定然充滿了疑問?”

我點點頭,沒有說話,我知道她自會將事情的原委一一道來。

“聖主,也就是則天女皇,她其實是我師傅!”上官婉兒悠悠道。

我再次點頭,她和聖主之間的師徒關係,我早就隱隱猜到一些,今天隻是由她口中親口證實。

“師傅她去的很突然,卻也在意料之中,其實早在八年前師傅就該仙去,這些年她老人家是逆天命而行,滯留人世。”上官婉兒淡淡道。隻是這句話我卻聽不大懂,不明白她這逆天命而行是什麽意思,則天女皇不可能強大到違逆生死大道的地步吧?

上官婉兒轉首對我淒然一笑,“何宗主應該疑惑過以聖主的精明,為什麽會那麽包庇張氏兄弟那兩個靈宗的豎子吧?”

我點點頭,不知張氏兄弟和則天女皇的逆天命而行間有什麽關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