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婉兒不屑的冷哼一聲,“外界傳言,都認為聖主是因為個人肉欲才刻意包庇自己的兩個男寵,他們那能理解聖主的一身修為,早就已經超脫了****的束縛,那兩個男寵也自以為是認為聖主喜歡他們英俊的外表與年輕的身體,其實他們不過是聖主逆天而行,延長壽命的兩個鼎爐。”

我心裏一震,以前的好多疑問一下子全都明白過來。“這種借鼎爐延命的功法當時你們月宗《月缺神功》的改進吧?”則天女皇這種借鼎爐延年益壽的方法其實和喜兒所習月缺神功同理,不過喜兒取的是鼎爐的功力,則天女皇取的卻是鼎爐的青春壽命。是以聽上官婉兒這麽一說,我立即想到了月缺神功上。

果然,上官婉兒點頭承認,“這件事除了聖主,隻有我和太平公主知曉!”

“那麽政變那晚,女皇在完全控製局勢的情況下交出皇位,是因為我們殺了二張,讓她鼎爐被毀,意識到大限將到才臨時做出的決定吧?”我問道。

上官婉兒搖搖頭,“聖主那個決定和鼎爐被毀沒有關係。那種逆天命而行的功法畢竟不可長久,有沒有二張,聖主都不可能渡過這個夏天了。其實就是沒有你們的政變,聖主也會不日內傳位太子的。隻是你們冒然發動政變,讓聖主好多計劃安排都沒能來得及施行。”

我哦了一聲,心道原來如此。如此看來,那神龍政變發動的卻是有些冒然。

“何宗主可知聖主在意識到自己大限已到,準備傳位太子時有什麽樣的安排?”上官婉兒扭頭望向我問道。

我搖搖頭,女皇的心意我確實不知。

上官婉兒扭回頭,望向禦道前方青青揚柳深處,目光變得深遂縹緲,聲音也變得幽遠,“你們發動政變時,女皇正開始著手準備對朝廷進行一次徹底的清洗,清除韋氏,武氏在朝廷中的勢力,驅逐張柬之小集團!”

我心中一震,“張柬之?”

上官婉兒冷笑一聲,“有韋氏武氏在,張柬之自然是處於一個嘔心瀝血的忠臣位置,但其人心胸狹隘,為人偏激迂腐,沒了韋氏武氏這樣的對手,難免不成為一代權臣。在武皇心目中看來,若傳位太子,張柬之小集團對皇權的威脅比韋武兩家,或者說聖門明月兩宗對皇權的威脅更大,因為這些大臣都有經國之才,一旦把持住朝廷,就絕不會是一朝一夕的事,而韋武兩家即便得到大權,也絕無能力持久。”

我心下默然,雖然不大同意女皇這番論斷,卻在心中對女皇的魄力大為敬佩。她深深明白自己的兒子是個什麽樣的人,是以打算在自己退位之前,清理掉一切可能威脅到皇權的勢力集團。若事情都按女皇這計劃發展,現在朝廷裏當完全是另一番景像。

“可惜人算不如天算,這個計劃還沒來得及實施,你們就發動了政變,聖主當時本也有心屠盡你們發動政變的人,然後借機開始她對朝廷的清洗計劃,但考慮到事後對太子不好處置,而且政變又牽連到姚崇,唐休憬,李多祚等一批聖主十分看重,打算用以輔佐太子的幹臣名將,不得已隻好順水推舟,當晚便傳位給了太子。而我感覺得到,聖主她當時是真的累了,累得不想再理任何事,你們誰都不可能明白聖主她身居權力巔峰身心所要承擔的負荷有多重!包括聖主最寵愛的女兒,太平公主!這個世界上隻有我,隻有我一個人能明白師傅她老人家的心有多累!”上官婉兒說著感情漸不受控製,話語激動起來,眼中竟有淚光泛出。

我心下惻然,沒想到她對女皇感情這麽深。我雖無法明白女皇的心有多累,但想她一以一女兒身高據龍椅,絕對輕鬆不了。這上官婉兒長年伴於女皇身邊,兩個高處不勝寒的女人互相結下的感情自是它人難以理解的。想起她剛才在河麵上所奏之悲苦琴聲,心下突然明了,她這番私服南遊,絕不僅僅是找我交付聖魔令,更大的原因恐怕是想離開京都,以排遣心中因女皇之喪而產生的嚴重失落。

從懷裏掏出手帕遞到她麵前,她有些訝異的望我一眼,卻還是接過揩去了眼角的淚水。我這個動作隻是自然而然的順性而為,看到她訝異的目光,才意識到其中的曖昧。

上官婉兒將手帕遞回,仰天長歎一口氣,在臉上露出笑容對我道:“婉兒剛才失態,讓何宗主見笑了。”

我微笑道:“那裏,上官姑娘肯與我說這些話,我心裏非常高興!”

她定定的凝視我一會兒,轉過頭去望著道路前方淡淡道:“叫我婉兒吧,師傅去後,就沒有人叫我這名字了,我很想有個人能直接呼喚我婉兒!”

我感覺心裏某個柔軟的地方動了一聲,便喚了一聲“婉兒!”

上官婉兒臉上露出了一個笑容,從側麵看去十分動人。“難得有個人說話,何公子可願意聽聽我師傅的故事?”

我微笑一下,“非常樂意!”則天女皇這位魔門聖主一生的功業是千載魔門任何一位聖主都不曾達到的,我確實很想對這一代至尊紅顏盡可能多的了解一些,能得聽上官婉兒這個對她內心最為了解的女弟子談論她,自是我心中所願。

但上官婉兒卻又沉默下來,麵現思索之色,仿佛不知該從何處說起,隻是緩緩向前走著,我亦不言語,緩步跟在她身側。

良久,上官婉兒方開口道:“其實嚴格說來,我是明宗的人。”

我心裏一震,沒想到她用了這麽一個開頭,不由詫異的望向她,對她說的明宗身份深為不解。

上官婉兒轉頭微笑著望了我一眼。“何宗主感到很奇怪吧,其實沒什麽,我父親上官儀乃是明宗長老,他因為和聖主做對而被聖主殺了。”

我心下恍然,上官儀也是一代才子,因企圖廢黜武則天,結果事泄被處死,這曾是轟動一時的朝中大案,沒想到其中也有明宗和月宗較量的背景。

“父親死時我應該已經懂事了,可是很奇怪,現在我對父親,對自己的家族卻是一點印象也沒有了。也就從那時起,我到了師傅的身邊,師傅從不回避她殺我父親的事實,還說我隨時可以找她報仇,但我好像從來沒有興起過報仇的念頭。最初好像也恨過師傅,隻是因為對她的畏懼才興不起報仇之念,後來和師傅處得久了,就不再畏懼她了,但那些恨意卻也都沒了。現在回頭看來,真是世事無常,我的殺父仇人先成了我師傅,接著又成了我最敬重的人,及至後來,我感覺她是我在這世上唯一親人,尤其移居上林苑這半年來,隻有我一人伴在聖主身邊,我們幾乎是無話不談,我知道了她一生所有的事,包括她快樂的童年,她的初戀!”

上官婉兒臉上的神情陷入回憶裏,我沉默無聲,知道現在才真正開始講述女皇的故事。

“師傅有個快樂的童年,富足的家境,相親相愛的姐妹,最最重要的是有一個愛護她的表哥和她們生活在一起。這位表哥是師傅少年時的夢中情人,但也正是這位表哥打破了她少女時代的天真美夢,將她推上勾心鬥角且充滿血腥的權欲之路。他先是和師傅親密的姐姐成了婚,然後又為了自己的野心,將師傅送進了皇宮,讓她憑自己的才智與媚術去接近皇帝。可以想像,對一個女人來說,被自己心愛男子將自己送給其它男人,那種感覺有多痛。師傅的心可能就是從那時候起開始變得冷酷起來。”

我心裏明了,這個表哥就是賀蘭越石,真實的身份乃是前朝皇子。

“在皇宮裏,師傅沒能得到太宗的寵幸,卻成功的媚惑了時為太子的高宗。高宗是真的愛師傅,對師傅是百般的溫柔體貼,尤其從感業寺將師傅接回後,對師傅照顧的更是無微不至,以至師傅那顆本已冷卻的心又泛活了。”

“這時的高宗還不知道他的江山已經危機四伏,聖門明月二宗已在暗處對他虎視眈眈,尤其明宗,早了對皇宮內及朝廷中的布置,宮裏當時正得寵的揚氏蕭氏二妃都是明宗的人,她們已經成功誕下皇子,外朝又有大臣為應,隻等其皇子被策封為太子,就可以害死高宗,竊得李唐江山。月宗方麵,師傅的表哥賀蘭越石以詐死的方式隱於暗處,實力也是一天天膨漲。師傅這時候已經和高宗站在一起了,她利用月宗的力量,設計除掉了蕭揚二妃,肅清了明宗在皇宮內的勢力。接著師傅又朝後位努力,好以皇後身份在朝廷裏清除了明宗的勢力,卻受到滿朝重臣的敵視,因為他們都屬於關隴貴族集團,從心眼看不起商賈出身的女子。師傅再次利用了月宗的力量,終於登上了後位。隻是在這過程,她失去了自己的第一個女兒,師傅在那女嬰在出生後不到三天,就不知不忍心將其托負別人,此後一生未能再相見,這是師傅心中又一個巨痛。小蝶母親的故事何公子應該早已知曉了吧?”她突然扭頭問我。

我點點頭,則天女皇用閉氣功將自己的女嬰造成假死,嫁禍給當時的王皇後,成功的讓高宗廢黜王氏,自己登上後位。那假死的女嬰卻被轉出了皇宮,此女後來被丁忘憂帶到揚州,幾番曲折後嫁給沈嘯天,生下了沈小蝶。記得小蝶在京時,女皇密令我將其帶到洛陽樓,然後隱於暗處觀望,後又多方暗中眷顧。女皇看來是真的懷念自己那個苦命的女兒。

“師傅常常懷念起小蝶母親,尤其移居上林苑這半年孤寂的時光,甚至想過要接小蝶去陪她,最後卻又怕打撓到你們的幸福而放棄。”上官婉兒傷感道,說著回頭望向來路,遠處,畫舫甲板上依稀可見幾個人影在向我們這邊張望,太遠了,看不清裏麵有沒有小蝶。

我心下默然,沒有接話。上官婉兒繼續她的敘述,“師傅登上皇後位之後做的事,何公子熟讀史書,當早已明了,他清除了所有對自己不滿的大臣,包括那些與明宗沒有任何關係的重臣,手斷血腥而殘酷。但她當時是不得不這樣,她並不清楚明宗究竟都控製了那些大臣,隻有寧可錯殺,也不放過!何況,執行她意誌的都是月宗的人,很多事並不以她的意誌為轉移。”

這兒上官婉兒為維護女皇的形象有些偏離事實了,根據我的判斷,這時候則天皇後的心應已被權利欲占滿,她做的一切,隻是在掃除自己權利道路上的一切障礙。心裏有此想法,卻也不和上官婉兒爭辨。

“最令師傅痛心的事是後來和自己曾深愛過的表哥及親愛的姐姐的決裂,那個鬥爭過程十分殘酷。先是賀蘭越石指示其子**辱了已被選為太子妃的揚家小姐,當時師傅還沒做好準備,無法與月宗反目,不得不維護那賀蘭敏之,致使師傅與太子李泓母子間生出怨隙。他們的目的是要逼得師傅廢掉要泓,立次子李賢為太子,後來看師傅不從,他們便幹脆毒殺了太子李泓。”

聽到這兒我大驚,“什麽,李泓是被賀蘭越石殺的?”這李泓乃則天女皇與高宗的長子,後來暴斃於宮中,其時即將繼皇位,外間傳言說那時身為皇後的則天女皇就已經有意帝位,所以才毒殺親子,沒想到竟是死於賀蘭之手。“為什麽?”我不由問道。

上官婉兒冷笑一聲,“為什麽?你要是知道那章懷太子李賢實為賀蘭越石親生兒子就不會奇怪了。早在賀蘭越石發覺師傅漸不受他控製,便安排了自己的妻女入宮,想分取高宗的寵幸。但其妻入宮時已珠胎暗結,後生下李賢,高宗和師傅初時也都以為是李家血脈,因為是和皇後之姐私通所生,於禮不合,高宗便讓師傅認下這個兒子,說是師傅自己生的,師傅正要再要一子鞏固自己後位,便欣然答應,後來李泓被殺,李賢被立為太子後,師傅起疑,才查出了事情真相,然後便以雷霆手段處死了李賢。世人不明其間真相,竟流言說師傅是為了自己覬覦帝位,先殺長子,再殺次子,還說下麵的李顯李旦二子也將不保。外人如此說倒也罷了,可歎連李顯李旦兄弟兩個自己也相信了,自對師傅顫顫驚驚,再無母子間的溫情,造成師傅後半生的孤獨寂苦。唉!”她長歎一口氣。

我心中震驚,良久無言,想不到竟從他口中聽到如許皇家幸秘,這些事隨便一個公諸於世,都可震驚天下。

上官婉兒苦笑一下,“這些也都是師傅在上林苑這半年告訴我的,以前我也不知道。即便現在也隻有你我二人知曉,連太平都不甚明了。”說著望向我。

我點點頭道:“多謝婉兒你的信任,將這些告訴我,我絕不會說給它人的。”

上官婉兒點下頭,“那就好,其實事過境遷,真說出去也沒什麽。”

“後來中宗被貶為廬陵王是因為明宗韋氏的原因吧?”我問道。

“應該是,那以後的事師傅很少提,我不太清楚,這半年來,她回憶最多的是她少年時的快樂時光,以及李泓為太子,她也尚不知道賢的真實身份時,她和高宗他們一家人在一起的情景,那時她有疼愛自己的丈夫,五個兒女也都常在身邊,每當憶及這些時候,她臉上會有幸福的笑容,她會摸索著我的頭發對我說那時年紀尚幼的太平有多麽漂亮可愛,‘和揚州那個小姑娘一樣可愛!’我想她是想自己的兒女,想太平,也想小蝶了。可惜這半年來,無論皇上還是相王抑或太平,都很少到上林苑去,隻有我一人常陪在她身邊。”上官婉兒的眼中又有淚花閃動。

這次我遞出手帕她卻沒接,也許根本是就沒看見,她隻是望著前方,沉浸在自己的回憶裏,雙目淚光瑩然。

她低沉的聲音再次響起,“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二摘使瓜稀,三摘猶尚可,四摘抱蔓歸!師傅在將聖魔令交給我囑我交付給你那的傍晚去的,當時她正一遍一遍念著這首詩,隻有她一個人,坐在湖心涼亭裏,西天邊殘陽如血,我在遠處看到霞光中她已佝僂的身子傾倒下來,手城的詩箋滑落於地。唉,連她自己的兒子也不理解她。”上官婉兒悠悠的說完這番話,可能是想及了女皇孤寂去世進的情景,已經淚盈香腮。

我歎口氣,這首諷諭詩傳為相王旦所作,意在求母親不要再傷害他們兄弟。女皇竟然是讀著這樣一首詩去世,想及那淒涼情景,我也不由得心中惻然。無論是心狠手辣的魔門聖主,還是吒吒風雲的一代女皇,離開塵世時,她的身份是一個孤獨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