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馬,迎麵是“逝水茶軒”古色古香的招牌。

這四個字用的是彎彎曲曲的古篆,不是讀書人隻怕第一眼很難認全。

“這地方不知道你以前來過沒有?——聽說這條街上有十幾家茶館,可惜我隻認得這一家,不知道是不是最好的。”雖然這也隻是她第二次,蘇風沂推開門,老練地在前麵引路,一副老主顧的樣子。

唐蘅連忙點頭:“你的眼力果然不差。這正是我最喜歡來的地方。茶好、糕點好、安靜、廳堂的布置也雅致,聽說主人除了做茶藝,還是古董商的掮客。”

“你說的可是田三爺?打過一次交道。”蘇風沂淡淡地道,一談到自己的專業,臉上頓時露出倨傲之色。

“先說好,我來付帳,”唐蘅看她穿一件式樣簡單、手工粗糙的百褶裙,那是鋪子裏最便宜的貨色,且渾身上下也沒一件像樣的首飾,不禁有些替她難過,口氣不由自主地體貼起來,“不過算你請客。”

他擔心蘇風沂不知道這逝水茶軒看似不起眼,其實是城裏最貴的茶館。一杯蒙頂甘露加兩塊鳳梨糕就要二兩銀子,相當於普通人家一個月的飯錢。何況唐蘅打過交道的幾個女人動不動就獅子大開口,而蘇風沂竟搶著要請客,光這份心意就讓他受寵若驚,哪裏還敢指望她真的掏錢。

“不,不,不。我請客,當然我付帳,”蘇風沂不理他那一套,將頭搖得好像撥浪鼓,“我有事求你幫忙。”

他笑了:“求我幫你打架?誰得罪了你,說來聽聽。”

“比這個麻煩多了。所以請你不要客氣。這份人情請一次客遠遠不夠,說實話,現在我已覺得有些慚愧。”雖是這麽說,她的臉上半點慚愧的影子都沒有。

“你這麽說,我已開始有點緊張了。”唐蘅半開著玩笑,悠然地道。

兩人找了個僻靜的座位,要了茶點。

“說吧,求我什麽事?”

“想借你身上一件東西一用。”

唐蘅看一眼自己的衣裳。

他認為自己身上最珍貴的東西便是身上的衣裳和頭頂上的假發,兩樣都耗掉了他大量的心思和銀子。但這兩樣東西蘇風沂顯然不會借,但這兩樣東西蘇風沂顯然不會借,因為不論是身材還是腦瓜的形狀,兩個人都相去甚遠。便放下心來,道:“好說,你想借什麽東西?”

“附耳過來,我悄悄告訴你。”

他歪過頭,蘇風沂在他耳邊說了一句話。

她的話還沒說完,隻聽得“撲”地一聲,唐蘅的一口茶噴了出來,臉“騰”地一直紅到耳根:“什麽?你說什麽?”

“其實對你來說,這不是一件很麻煩的事,是吧?”

“你瘋了!你還是個小丫頭!”

“咱們同歲,你隻比我大幾個月,對吧?”

“可是……”

“我知道這很讓你為難,”蘇風沂愁腸百結地道,“你能幫我這一次麽?”

“對不起,這個忙我不能幫。”唐蘅又搖頭又歎氣,“前兒遇到一位老太爺還向我歎息,說是世風日下,人心不古……想不到這麽快就兌現在你身上。”

“這關世風人心什麽事啊?”蘇風沂雙手支顎,瞪大眼睛,一副純潔無辜的樣子,頓了頓,又眨眨眼,氣若遊絲地道:“阿蘅,你是處男麽?”

“當然!”

蘇風沂的臉上露出失望之色:“這麽說來,你沒什麽經驗……”

“完全沒有,你找別人罷。”唐蘅馬上道,“實在找不到,我可以替你找一個。”

“你以為我是個隨便的女人麽?”蘇風沂將他的手腕死死地一擰,“找你是信任你。”

“不不不,千萬別找我。我幹不來,子忻知道要殺了我的。”

“咱們不說,他不會知道。”

“不不不,他會知道,他是大夫。”

“我隻要一次。”

“一次也不行。”

“算我求你,好不好?”她的聲音又輕又軟又甜又粘,好像碟子上的鳳梨糕,“這真的對我很重要。隻要你答應我,下次無論你求我什麽,我都赴湯蹈火、在所不辭。皺一皺眉頭我就不是蘇風沂。”

“風沂,你是一時頭腦發熱。可是,對我來說,”唐蘅盯著她的眼睛,一字一字地道,“餓死是小,失節是大。”

“別這麽嚴肅,老兄。”

“我說的是真的。”

她驚訝地看著他,不明白他的意思。

他隻好低聲解釋:“我不想幹那種事,因為我不想覺得我是個男人。”

怔了半晌,蘇風沂道:“這隻是一件事,做做而已。你為什麽老要想到男女?這跟男女有什麽關係?”

“當然有關係。這是一個男人與一個女人做的事。”

“你忘了方才你開導過我的話。”

“我開導過你什麽話?”

“你問我是‘這裏有狼’還是‘那裏有狼’。這世上本沒有‘這裏’與‘那裏’,‘這’與‘那’隻跟所思所想有關。同理,這世上也沒有‘男’和‘女’,隻有我們兩個人。”蘇風沂振振有辭,“你為什麽要想這麽多?”

唐蘅莫名其妙地看著她:“可是,既然如此,為什麽會有那麽多人討厭我?我又沒招誰惹誰。”

“我就不討厭你。”蘇風沂道,“我挺喜歡你的。輕禪也說喜歡你呢!我和輕禪看上去也不像傻子,對吧?”

唐蘅沒吱聲。

“還有,你的頭發我都包了。我每長長一尺,就剪下來送給你,好不好?”

“……”

“阿蘅,你說話啊,你到底答應不答應?”

唐蘅仍舊搖頭:“我是被唐門趕出來的敗類,曾因‘節行不檢’抓入刑堂。長老們要問我服妖之罪,我父親就是刑堂的堂主。他一反往日的作風,費盡唇舌替我開脫。——我一直以為父親是個老實厚道的人,想不到他竟很會狡辯,不但矢口否認,還緣引曆代家法,硬是把長老們興師問罪的勁頭強壓了下去。可是我知道在他的內心深處,一直不明白我為什麽要這樣,一直希望我能是個正常的人。”他的聲音微微發顫,“可是我做不到,我改不了……我不配做他的兒子!有時候我真希望他能說我點什麽,可是他什麽也沒說。無論家族中的人如何在他麵前說三道四,他從沒說過我一個字,就好像不知道有這回事。”

“所以你離開了唐門,離開了家。一個人在另一個城市獨自生活?”

他點點頭。

蘇風沂同情地看著他,柔聲道:“你父親不說你,是因為他愛你。如果連你最親的親人也如世俗一般看你,你豈不是無處容身?”

他慢慢地喝了一口茶,道:“也許他這樣做已很不容易。不過對我來說,沉默才是最大的打擊。”

她承認他的話有道理,有時候,沉默也是暴力的一種。

“別這麽想,你爹爹沒為這事兒揍你,已經不錯了。他們那一代人作風老派,能理解的東西有限。”說罷,拍了拍他的肩,又道,“對不起我太自私了,隻想到自己,沒想到你的感受。我隻是……有些害怕。每次我和子忻在一起,開頭明明好好的,結果卻總要鬧翻。我隻希望這一回我們能夠從頭到尾地美好一次。……放心吧,既然你不願意,我不會逼你。——這事就隻當我沒提過。喝茶,喝茶,我仍舊請客。”

“為什麽你跟我……就不怕?”唐蘅審視著她,問。

“因為你特殊。”

“你指的哪一方麵?”

“你有服務精神,”蘇風沂道,“這一點非常難得。”

“明白了。”

蘇風沂拿了一塊鳳梨糕,放在手心裏,就著茶,一塊塊地掰著吃。過了一會兒,低頭打量唐蘅,見他心事重重,悶悶不樂,便用臂肘碰了碰他,道:“喂,生意不成仁意在,你幹嘛這麽垂頭喪氣?”

“風沂,你真的很想這樣?”唐蘅深深歎了一口氣。

“嗯。”她用力點點頭。

“你想過有什麽後果了麽?”

“他們說你媽媽是有名的大夫,你對醫術也略知一二,”她滿不在乎地道,“你一定有辦法!”

“我從沒見過像你這麽膽大包天的女人。”

“你這是說,你打算幫我?”她小心翼翼地問。

他苦笑:“至少我不應當違背我的第二條原第二條原則:高高興興為女人服務。”

蘇風沂大喜:“真的?你答應了?太好了!事成之後我一定要好好謝你!客棧不方便,你看那座小廟怎麽樣?那地方十分隱蔽。明天下午你可有空?”

唐蘅的臉又紅了:“這麽快?……你不多想想?我首先告訴你,我真的不大會。”

“那就找本書學習學習吧!”

“既然求人幫忙的是你,學習也應當是你的事罷?”唐蘅連連擺手,“不過,你若是想看看《素女經》或《攝生總要》上怎麽說,我倒是可以想想辦法……”

雖從未聽說過這兩本書的名字,蘇風沂卻能猜出大致的內容,忙問:“阿蘅,你說,這兩本書子忻會不會讀過?”

唐蘅的神情很古怪:“我不知道……我怎麽會知道?”

兩人尷尬地對望了一眼,各自拿起茶杯喝了一大口茶。

蘇風沂雙手捧著茶杯,笑道:“你知道在古董這一行也有偽造的高手。膽子大的人,三代秦漢的東西都敢做,且能做到形製分寸絲毫不差。比如市麵上的青銅葬器,有銘文的要遠遠貴於沒有銘文的。他們就能仿造商周的銘文,將它們刻在沒有銘文的銅器上。又比如為了讓仿製的銅器有各色的古斑,他們會掘一個地坑,用炭火燒紅,潑下嚴醋,然後放銅器入內,以醋糟罨,再加土於上窖藏三日,取出之後便有斑駁的古跡……”

雖是繼承祖業做了本城四家二流古董店的老板,唐蘅對古董的興趣其實隻停留在“好奇”這個層次上。

而行裏的人都知道,好奇意味著“感興趣”、“一知半解”,同時也意味著“與己無關”、“不想深究”。

所以“好奇”常常與“關心”背道而馳。

唐蘅抬起眼,淡淡道:“而我關心這個問題是因為——”

“技術。”蘇風沂道,“無論幹哪一行技術都很重要。請問,你的假發為什麽做得那麽好?無論怎麽跑怎麽跳,它都不會掉下來?”

“因為我有一位朋友專門為我配製了一種粘劑。”

“還有,你指甲上的丹蔻,為什麽塗上去之後一抹就掉?”

“因為這位朋友還送了我一個很有效的配方,專門用來洗掉指甲上的紅色。”

“你這位朋友是——”

“子忻。”

蘇風沂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子忻?他替你幹這個?”

“你可想試試他替我配的胭脂?”

蘇風沂忿忿地道:“難怪你這麽喜歡和他在一起!”

唐蘅兩手一攤:“你看,這世上的職業從來都是成雙出現。有人喜歡化妝和假麵,就有人喜歡做胭脂和道具。”

蘇風沂為之氣結:“這就是你們的友誼?”

“我們的友誼很純潔。”

蘇風沂雙眼骨碌碌地一轉,一個念頭跳到腦中,問道:“既然你們是好朋友,你可知道子忻最忌諱的事情是什麽?”

“知道,不過不告訴你。”

蘇風沂一陣嗚咽:“阿蘅,求求你!”

“好吧。”唐蘅的心很軟,“子忻最討厭人家動他的手杖。”

蘇風沂有氣無力地“哦”了一聲,絕望地道:“為什麽?”

“你可曾聽說過小湄的事?”

蘇風沂的心咚咚直跳:“小湄?誰是小湄?”

唐蘅沒有回答,而是向左邊努努嘴,又使了個眼色。

她突然聞到空氣中有一股酸蘋果的氣味。

轉過頭去,發現鄰桌不知什麽時候坐了一個白衣人。

白衣人明明很年輕,卻有一頭亮眼的白發。

他的外表很潔淨,渾身上下一塵不染。桌上放著杯清茶。茶還是滿的,冒著熱氣。白衣人很斯文地咬著手中的一個青蘋果,看樣子已吃了不隻一個,手邊的百鳥漆碟上留下了兩個啃得相當幹淨的蘋果核。

沈空禪。

他吃蘋果的樣子很專心,似乎沒有注意到她們。蘇風沂指了指門口,示意唐蘅趕緊溜走。

正在這當兒,沈空禪咳嗽了一聲。一雙眼斜睨了過來,刀鋒般地盯在蘇風沂的臉上。

唐蘅雙眼一眯,轉過身去,不動聲色地打了一個招呼:“一日不見,沈兄可好?”

“唐公子真是健忘,昨天你不是問我什麽時候有空,好到茶莊喝杯茶?”沈空禪將目光一收,看著自己手中的果核,漫不經心地道,“今天我正好有空,所以就來了。”

當然不會有這麽巧合的事!蘇風沂心中暗想。沈空禪的追蹤術在江湖上鼎鼎有名。三和鏢局不是沒丟過鏢,隻是每一次都被他帶著人找回來了。

“抱歉抱歉,瞧我這記性!”唐蘅叫來一位侍女,吩咐道,“麻煩姑娘將這位公子的茶帳記在我的名下。”

他原本是這裏的常客,侍女添了茶,點頭離去。

“沈兄若是對蘋果情有獨鍾,不妨試試這裏的果茶。”唐蘅認真地建議,“有一種叫做‘青花果茶’的,便是用蘋果、山楂及蜂蜜調製而成,味道清純酸甜,非常爽口。”

不知為什麽,沈空禪的臉上一直有一種讓女人看了心酸的神色。他原本是個很英俊的男人,因為這種神色,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他的嗓音也很動聽,深沉而柔和,如果他能說一兩句話充滿情感的話,會讓很多女人著迷。

沈空禪看了唐蘅一眼,又將目光轉回桌上幽幽的燭火,仿佛陷入某種甜蜜的回憶:“我妻子懷孕的時候吐得很厲害,除了青蘋果,什麽也吃不下。偏偏正趕上一個冬天,市麵早早就斷了貨。我四處托人去買,才從南邊弄來兩筐。那幾個月她吃了無數個青蘋果,卻仍然很瘦,成天昏昏欲睡。”

他怔怔地望著前方,目光恍惚,神情肅穆,嗓音沉痛。

不知他為什麽要提起此事,唐蘅與蘇風沂麵麵相覷,嚇得不敢插話。

“那時她已有六個月的身孕,卻仍然害喜。大年初三,她說想回娘家看看,我原本是要陪著她去的,因鏢局臨時有事缺人手,我隻好留下來。讓四弟替我送她。她的娘家離鏢局隻有兩個時辰的路程,她說會在家裏歇一晚,次日即歸。想不到當天夜裏他們就把她送了回來。她身上中了一劍,傷口貫穿小腹,血流了一地,什麽金創藥也不管用。那時她已開始昏迷,大夫來看了一眼,就說沒救了。她在**掙紮了一個多時辰,樣子很痛苦。最後那一下她猛地又清醒過來,我知道那是回光返照,隻能緊緊地抱著她,抱著她。她說——”

他的聲音開始哽咽:“她說她不成了,但她感到孩子還活著,在她的小腹裏亂動,問我有沒有法子救救孩子。我隻好哄著她,說大夫就要來了,要她不要擔心。其實那時她已沒有了說話的氣力,我知道誰來也救不了她。她一直看著我,一直問我大夫什麽時候到,直到斷氣,眼睛還盯著門口。”

聽到這裏,蘇風沂感到一陣心酸,禁不住揉了揉眼,滿眼淚光地看著沈空禪。

隻聽得他繼續道:“我在她的墳前發誓,就是上天入地也一定要抓住這個人,銼骨揚灰,給她報仇。一個月之後,我果然抓住了他。我對他百般折磨,弄得他不像個人樣。……這小子不愧是郭家的兒子,脾氣夠硬,死活不求饒。但我最後卻放了他。哈哈,我放了他,不是因為心軟,而是因為隻死一次太便宜他了。對我來說,他至少要死一百次才能解我心頭之恨!想不到因為我一時的任性釀成了大禍。他殺了我的五弟,我母親傷心得快要瘋掉。這時我才知道,他活在這世上,就是要殺光沈家所有的人,一個一個地來,隻是不知道下一個輪到誰!——如果當時我一劍結果了他,就不會有後來的慘事。”

說到這裏,他目光陡然一寒,冷冷地掃了二人一眼,唐蘅倒是無動於衷,蘇風沂隻覺脊背一陣發寒:“蘇姑娘的父親蘇慶豐蘇老爺子,是退休的翰林,有名的金石學家,古董界的泰鬥。在下曾有一麵之緣。據我所知,蘇姑娘的十來個兄弟都是文質彬彬的讀書人,不曾習武。唐兄的家世,武林中人盡皆知,自不必說,但這些年唐門自己也是債務纏身、自身難保,就是小小的三和鏢局,你們也欠了三筆鏢銀至今未還。我希望兩位不要介入沈郭兩家的仇恨,不然就是與沈家為敵。如若兩位願意現在就離開嘉慶,沈某恭送,敬贈盤纏。如若還打算與郭傾葵朝夕相伴,我隻好預先提醒兩位——”他用手指敲了敲桌子,陰森森地道,“這裏,這座城,就是郭家兄弟的葬身之處。誰幫他,誰就和他們葬在一起。沈某言盡於此,兩位多多保重。”

說完這話,他冷笑一聲,站起來,拂袖而去。

門口停著他的馬車,一群手下恭敬地垂下頭。他看見管家沈均站在馬車的門口邊,輕手輕腳地替他打開車門。

“老爺子到了?”他問。

“剛到。”

“誰陪著過來的?”

“二爺和六爺。”

“四爺還在路上?”老四沈枯禪管著西邊的生意,按理該提前到達才是。

沈均突然垂下頭,半晌沒說話。

“出了什麽事?”

“剛剛接到消息,四爺他……”

沈空禪心一沉,隻覺頭頂金花亂冒,身子不禁搖晃了一下。

“四爺在半路慘遭毒手。”

他的預感一向靈驗。

沉默片刻,他顫聲問:“老夫人知道了麽?”

沈均點點頭。

他咬了咬牙,又問:“你肯定是郭傾竹下的手?”

沈家的仇人不少,並不止郭氏兄弟一對。

“不敢肯定是他,不過手法十分相似。”

他皺眉:“什麽手法?”

“這……”沈均遲疑著,不敢說下去。

“你說。”

“他拿走了他的肝。”

……

她一向不喜歡別人稱她“老夫人”,因為她認為自己並不老。

她是沈泰的續弦,嫁給他時隻有十五歲,為他生了五個兒女,一直過著養尊處優的生活。老夫少妻,沈泰對這位夫人寵愛有加。她今年剛過完自己的五十大壽,沈泰為她大宴賓客。沈府裏一片喜氣洋洋,送來的壽禮還沒來得及收拾,包燈籠的紅布也還沒來得及取下,她就在一月間連失二子。

她還記得分娩時那突然撕裂的劇痛,仿佛一刀深深紮在血肉上,將她一分為二。而那劇痛卻是喜悅的,因為另外一部分變成了生命,走入自己的世界。

她所有的兒子,不論是否親生,都對她很恭敬,很孝順。在這個大家庭中,沈泰有絕對的威望。她記得剛剛嫁入沈府時,長子沈揮禪——沈泰元配之子——怎麽也不肯稱她母親,為此被沈泰狠狠地揍了一頓。生下四個兒子之後,她以為自己在這個家的地位十分牢固。就在這當兒,沈泰卻忽然提出想要一個女兒。

他說他的兒子已夠多,女兒卻連一個也沒有。如果她不給他一個女兒,他就要另外娶妾。

她是沈泰最寵愛的女人,脾氣大,任性,一向要什麽有什麽。

馬不停蹄地生完四個兒子以後,她對生孩子這件事已由身心俱憊到徹底厭倦。當然,這種厭倦說不出口,隻能深埋心底。表麵上她仍然是個好母親。而且,為了與這種不妥當的情緒作鬥爭,她偏要弄得自己精疲力竭。她不信任奶媽,不相信傭人,每個兒子都由自己親自哺乳,所有時間都花在他們身上。她覺得自己是沈家的有功之臣,而沈泰顯然對自己的功績並不在意。

她暗自賭氣,不信自己生不出女兒。

果然,她很快懷孕,且順利地生下了一個漂亮的女兒。沈泰無話可說,隻好打消娶妾的念頭。

而她卻對這個女兒產生了敵意,認為這不是她想要的孩子。越來越糟的是,沈泰對這個女兒愛不釋手,言聽計從,對妻子卻漸漸有些冷落。她尤其看不得女兒在丈夫麵前撒嬌,認為這原是她的專利。而女兒的脾氣與她相仿:固執、任性、敢想敢要且說幹就幹,遠不如幾個兒子乖巧聽話,曉得討好遷就母親的意願——哪怕是假裝出來的。

她知道自己的妒忌毫無來由。可妒忌就是妒忌。她不怎麽喜歡女兒,卻把這心思藏得很深。她照樣給她買衣服、買首飾、買胭脂、在她身上毫不吝嗇地花錢。她把珠寶給了女兒,把愛給了兒子。

直到有一天,她聽說女兒竟然和仇人在一起,那股潛藏了很久很久的心事才終於爆發。

——這世上再沒有人比母親更懂得對付自己的女兒。

她輕而易舉地將女兒騙回客棧,親手剝光了她的衣裳,吩咐丫環將她綁在房柱上。

在幽然的燭光下,女兒的肌膚閃閃發亮。而母親的臉卻因悲傷提前衰老,皺紋爬上額頭,雙眼發黑腫脹,唇線下折,露出頹喪之態。

女兒像她年輕時那樣美貌如花,爭強好勝。追求她的男人很多,她喜歡過的也有好幾個。風言風語不時傳來,大家心知肚明,都知道她做過幾件令沈家丟臉的事,惹得一向對女兒寵溺有加的沈泰亦按捺不住,大發雷霆。全家人開始性急地替她物色夫婿,婚事正在緊鑼密鼓地張羅之中。

“你愛上了他,”在她的身上,她嗅出一股**蕩之氣,“是麽?”

“我沒有!”

“有人看見你們倆在一起,很親熱,”沈氏冷冷地道,“在興元府的如來客棧,你們甚至住在一間房子裏。”

她的眼神好像一把裁刀反複打量女兒的小腹,研究它的曲線。

她深吸一口氣,小腹如處女般緊崩。

“是什麽讓你們如此投機?”她尖著嗓子逼問,“是你爺爺奶奶的慘劇,還是你兄弟的死?”

“不是!都不是!我是為了打聽郭傾竹的下落,”她扭過頭去,不敢看母親憤怒的眼睛,“好為四哥五哥報仇。這一直都是您的意思,您的計劃,您親口吩咐的,難道您忘了?”

她自然聽出了裏麵的譏諷之意,一反手,一掌摑在女兒的臉上:“報仇雪恨我倒不指望,你不吃裏扒外就謝天謝地了。天曉得,我們沈家怎麽出了一個像你這樣的女兒?你為什麽要這樣賤?這樣丟你爹的臉?人家剜掉了你的眼睛,殺了你的親哥,你還要送上門去,做他的弟婦?天底下的男人難道都死光了不成?”

她一邊說著,一邊從抽屜裏抽出一把剪刀,開始絞女兒的頭發。她伸出枯瘦的手指,粗暴地將長發挽在手中,像剪斷初生嬰兒的臍帶那樣一綹一綹用力地絞著。其間她不斷地喃喃自語,仿佛正和死去的兒子們說話。她完全忘記了自己還有一個女兒,把女兒看成是家族的叛徒、謀殺兒子的凶手。在偶然的一瞥中她看見女兒木然冷漠的神態,立即把它當作是一種抵抗,不由得惹起更大的恨意。而柱中人一直倔強地昂著頭,沒有掙紮,沒有哀求,也沒有眼淚,隻是任她將自己一頭烏發絞得七零八落。

最後,她絞得手酸了,將剪刀擲在地上,忽然喊著兒子的乳名痛哭著奔了出去。

她知道母親是個感情激烈的女人,稍遇刺激便通宵難寐,以淚洗麵。父親的大半空閑時光,便消耗在安慰這個女人莫名其妙的愁腸與悲懷之上。所以她衝出去,投入丈夫的懷抱,指派一位女仆傳達她的吩咐:

“夫人命我轉告小姐,從現在開始,小姐須得老老實實地呆在家裏,哪裏也不許去。夫人說,這是老爺的意思。”

她錯過了一次上藥的時間,受傷的眼睛鑽心地痛了起來。她扭曲著臉,向丫環輕輕哀求:“翠玉,好姐姐,替我解開這些繩索。”

翠玉咬著嘴唇道:“小姐……奴婢不敢。這是夫人特意吩咐下來的,小姐還是快些向她認個錯罷。”

“我口渴,你幫我拿杯茶來吧。”沈輕禪淡淡道。

“是。”翠玉應聲而去。

她聽見窗格有幾聲輕微的響動,緊接著,“托”地一聲,一個黑影穿窗而入。

她知道他來了。

黑影拔出匕首削斷繩索,從**扯下一張薄單,將她身子一裹,帶著她跳出窗外,飛馬而去。

在路上他一言不發,隻是緊緊地抱著她,感到她的身子一直發抖。

走到一半,他輕聲問她冷不冷。她說不冷。

接著她問他要將她帶向何處。他說先回客棧。

“子忻說你的傷需要定時上藥,不然就會劇痛難忍。”

她苦笑,整個身子縮進他的懷裏。

他的胸口還綁著紗帶,呼吸和體溫透過層層紗帶向她傳來。一時間,她像嬰兒回到母親的懷抱那樣感到了安全和溫暖。他們一起回到客棧,他徑直將她抱到自己的**,將重劍插在床頭的地板上,坐在床邊守著她。

“輕禪,這一回,誰也不能將你帶走。除非越過我的屍體。”

她怔怔地看著他,疲憊地笑了笑,沒有說話。

過了一會兒,她拉住他的手,輕輕地問:“傾葵,咱們的孩子,你打算起個什麽名字?”

那是一場歡樂的結果,兩個人都沒有料到孩子會這麽快到來。他們窘然相對,故作歡顏,誰也不知道該怎麽辦,該怎麽向親人們交待。

“就叫他‘無恨’吧。”過了一會兒,郭傾葵苦澀地笑了一聲,答道。

她習慣性地捋了捋腦後,這才意識到長發已失,便看著他,幽幽地道:“我的樣子是不是很難看?”

他伸出粗糙的手,撫摸著她的額頭,告訴她無論她是什麽樣子,他都照樣喜歡她。在他的眼中,她永遠是最美麗的女人。

遠處傳來隱隱的鍾聲,夜已深了。他叫來子忻給她換了藥,她很快就熟睡過去。

“誰剪了她的頭發?”臨走時子忻問道。

“她母親。”

“哦!”子忻詫異地看了他一眼,皺著眉頭想了片刻,道,“如果她需要假發,唐蘅一定能幫上忙。”

郭傾葵看著他的背影,想笑卻笑不出,隻覺腮幫子有些發酸。時隔多年子忻沒什麽變化。他與唐蘅一樣關心事情的細微末節勝過了它的實質。不過他的感歎很快就消失得無影無蹤,因為子忻出了門,又折了回來,終於問了一個很實在的問題:“你們打算怎麽辦?”

“逃走。”

“從這裏坐船,順流而下,很快就能到雲夢穀。”

“你難道忘了我當初就是從雲夢穀裏逃出來的?”

子忻微微一怔,心想自己若以家書相托,以雲夢穀的實力,郭傾葵的安全當有十分的保障。轉念一想,便知以沈家窮追不舍的作派,雲夢穀隻怕難有寧日。且父親專心學問,一向與江湖格外疏遠,郭傾葵自不願雲夢穀卷入這場幹係,故有此推托。當下也不催逼,隻道:“等你找到了安全的去處,我和唐蘅送你。”頓了頓,他又道:“不過,就目前的情形而言,我還是認為雲夢穀最安全。”

提起雲夢穀,回憶如一道遙遠的鍾聲敲響了。郭傾葵的臉上浮出溫暖的笑意:“十幾年不見,不知子悅是什麽樣子?”

“她嫁了人。”

“嫁了人?讓我猜猜——嗯,一定是他,那個波斯人,烏總管家的老二慕容濟,對不對?”

子忻笑了笑,笑容有些淒涼:“你怎麽知道?”

“那小子打小就是子悅的尾巴。那次子悅嚷著要吃蜂蜜,他拿著竹竿去捅馬蜂窩,結果大家抱頭亂竄,隻你跑不快,還是他背著你跑,兩個人都給馬蜂蟄成大豬頭。他倒沒什麽,過了幾天就好了。倒是你大病了一場。弄得他又挨他爹的揍,又挨子悅的罵,左右不是人。”

子忻已快忘掉了這些童年小事,經他這麽一提,淡淡一笑,道:“你猜得沒錯。”

“這小子終於學了醫?”

“是啊。”

“你還記不記他小時候給烏總管擰著耳朵去蔡大夫家拜師的事?他死活不肯,哭得跟天塌下來一樣。現在他還在這一行裏幹?”

“隻怕是雲夢穀年輕一輩中醫術最好的。——我父親很喜歡他。”

“那他豈不得叫你一聲師叔?”

子忻搖頭:“從來沒叫過。就算他願意,子悅也不會同意。何況他頭五年雖跟著蔡大夫,後來卻一直跟著我父親,所以輩份早就亂了。”

他溫和地看著這位兒時好友,有些奇怪他為何反反複複地提起童年往事。郭傾葵的記憶如父親編寫的藥書那樣麵麵俱到、毫無遺漏。而他的記憶卻像一團灰霧那樣模糊不清。

就在他離開雲夢穀的那一年,子悅出嫁了。緊接著,她很快懷了孕,生下了一個奄奄一息的男孩,隻活了五天。雖然誰也不知道原由,雲夢穀的人都隱隱約約地猜出這事與慕容無風的血緣有關:他這一脈的每一個男孩都不健康。過了一年半,喪子的傷痛還未平複,子悅再次懷孕。全家人都變得小心翼翼,就連子悅偶爾咳嗽或打個噴嚏都弄得父母一陣緊張。懷胎十月,子悅再次產下一個男嬰,卻仍舊難逃惡運。嬰兒的心髒極度虛弱,隻活了不到一個月,任慕容無風如何通宵守候、絞盡腦汁,也回天乏術。

在雲夢穀人的印象中,子悅一直是個大大咧咧、高高興興、野性十足、對什麽事都滿不在乎的女孩。雖然遭遇這樣的打擊,她看上去遠沒有人們想象的那樣痛不欲生。她休息了兩個月,便像往日那樣風風火火地忙碌開了,陪烏總管談生意,幫郭漆園選藥材,倒是慕容無風一連推掉了兩個月的醫務,獨自在竹梧院內傷悼。

人們都在心裏悄悄讚歎,慕容無風的這個女兒果然堅強。

半年之後人們卻在湖中找到了她。

那是一個炎熱的夏天,子悅的水性很好。

她與一塊大石沉向湖底,卻把自己的手拴在湖心亭的一根不起眼的欄杆上。

失蹤之後,全穀的人分成幾隊人馬,踏破雲夢群山的每個角落,毫無所獲。最後卻是慕容無風發現了那根繩子。

順著繩子,發現了她。

從此,他再也沒有去過那個湖心亭。

那一年冬季,在聽到這個傷心的消息後,他回了一趟家。

他還記得那一天天空是紫紅色的,淡雪鄉愁般紛紛揚揚地灑下來。他背著行囊,徒步走在通往雲夢穀的山道上。偶爾有幾輛華麗的馬車從身邊駛過,馬踐碾著碎雪,吱吱作響。誰也料不到這位戴著帷帽、穿著粗布灰袍的跛足青年,便是這個穀的下一位主人,神醫慕容唯一的兒子。

他來到父親的塌前,聽見父親說:“去看看子悅吧。”

他踩著薄雪,去了她的墓地。

雪簌簌而下,無聲無息地落在油紙傘上。墳地上白皚皚的一片。

那一刻,萬物消失了界線,溶成一道白光。

他分不清誰究竟是這些墳的主人,隻是茫然地站在叢叢的墳塋之中,感覺自己也是一具即將掩埋的屍骨。

直到他看見了那棵冷鬆,和冷鬆下的那個孤零零的小墓。

他走過去,用袖子拂掉墓碑上的雪。

——馬跑掉了,怎麽辦?

——我想睡了,明天再教你……

哦,小湄。

那一次,他隻在穀裏呆了七天。催他走的人竟然是父親。

“你為什麽還不走?”第七天,父親忽然問。

“您不願意我留下來多陪陪您?”

“你不是說你這幾年在外麵過得很好?”

他點頭。

“那就離開這裏。”

他不解地看父親。

“生活好比是走獨木橋,”父親道,“無論發生了什麽事,你隻能繼續往前走。不能停下來,更不能往後看。”

燭光微微一晃,他猛地從回憶中驚醒過來。

哪壺不開提哪壺,郭傾葵又問:“既然子悅已成了親,你隻怕已當上舅舅了吧?”

他在猶豫是否說出子悅的死訊,想了想卻道:“還沒有。”

——就讓子悅在閑談中多活片刻罷。

然後他迅速轉變了話題:“你方才可曾聽見窗外有一道奇異的哨音?”

郭傾葵臉色微變:“沒有……”說完這個字,哨聲又起。

“我想你大哥可能正在找你。”子忻道。

“這是我頭一回沒注意到他的哨音,”郭傾葵黯然地向窗外看了一眼,苦笑,“我不想見他。”

“因為他傷了沈姑娘?”

郭傾葵遲疑了一下,心情複雜地點了點頭。

“蘇姑娘有沒有告訴你,你大哥的眼睛也受了傷?”

郭傾葵抬起臉,吃驚地道:“什麽?你怎麽知道?”

子忻正想解釋是怎麽一回事,郭傾葵已經不見了。門晃動了一下,一個聲音從門外傳來:“替我照顧一下輕禪,我去去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