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哨聲是從一隻紫竹簫上發出來的。

那是他父親的遺物,長二尺一寸,九節五孔,是大哥最喜歡的樂器。每當月夜心情好的時候,他可以吹出一支支令人神魂顛倒的曲子。

經過雙手長時間地撫摸,竹簫發出潤玉般的光澤。他懷疑大哥經常在吹簫時陷入回憶,因為那些曲子音調憂傷、旋律模糊,可以從一曲毫無痕跡地竄入另一曲,無休無止地奏下去。隻有忽來忽止的起伏暗示著他腦中的故事正朝著某個主題行進。

他知道大哥的回憶裏少有樂事,他拒絕講父母親的死。隻是不斷地說小時候父親是如何教他釣魚,教他吹簫,教他寫字和武功。他說父親是個和善的人,喜歡田野和村舍。他們住在大山中的一個村落裏,父親以捕獵為生,常常披一件粗布大褂,戴著桐帽穿著棕鞋,攜著他的手,穿行於山間的小路。小時候他總是騎在父親的肩上,一隻手抱著他的頭,另一隻手舉著糖葫蘆,涎水混著粘粘的糖液滴在父親的頭頂上。——他有一個快樂的童年。

“那時你還小,”大哥說,“太小。”

他知道他說的“那時”指的是父親去世的那一年。

那一年,他隻有兩歲,什麽也不記得。

他循聲來到一株巨大的桐樹下,大哥像往常那樣披著純黑的鬥篷。唯一不似往常的,是他將半張臉隱藏在鬥篷之中,月光溫柔地灑下來,正照著他臉上那道可怕的傷疤。他的神態冷峻陰鬱,眼中充滿殺氣,隻有瞥向郭傾葵的那一瞬,目光中含著一縷難以覺察的溫和。

“大哥。”郭傾葵垂首道。

“聽子忻說,你受了傷?”郭傾竹拍了拍他的肩,低聲問道。看得出傷在胸部,他的動作很輕,幾乎隻是用手掌輕輕觸了觸兄弟的衣裳。

“不礙事,已好得差不多了。”郭傾葵故意挺起胸脯,中氣十足地說道。

郭傾竹看了他一眼,嘴角露出一絲笑意:“你不該來這裏,——我來找你就是想勸你快些回西北。”

“我想幫你。”

“幫我殺人?”

“不不。”他連忙搖頭。

“在西北人人都稱你‘劉大俠’。你隻救人,從不殺人。”

他感到脊背有些僵硬,道:“是這樣。”

“所以上次我托人給你帶的銀票,你叫那人原樣給我送了回來。”

他沉默。

“你不屑用我的錢,因為我的錢上沾滿了他人的鮮血。”

他繼續沉默。

“所以你依舊做你的大俠,不要來淌我這趟渾水。”

如果剃掉胡須,郭傾葵會露出一張與大哥十分相似的臉來。任何人隻要看他們一眼,都知道他們是兄弟。不知為什麽,他卻不想讓別人覺察出來。雖然是兄弟,他們生活在不同的原則下。在西北,他一直蓄著胡須,仍舊用劉駿這個名字。

“哥,不如我們一起回西北……”

“等幹完了手頭上的事就去。”

他知道大哥要幹的事是什麽,且知道他是個行事必有計劃的人。大哥從來不幹沒有把握的事,不殺沒有把握的人。

冷汗涔涔而下。

郭傾竹一直看著他,忽然道:“你很冷?”

“不,”他沉默片刻,仿佛在下決心,然後抬起頭,“哥,我想求你一件事。”

“什麽事?”

“請不要殺沈輕禪。”

話一出口他就後悔了。他不該提起沈家。郭傾竹的瞳孔開始收縮,仇恨的火焰在眼底燃燒。

雖已及時地低下了頭,他還是聽到咬牙切齒的聲音。

“我是個殺手,”他沒有直接回答他的話,“可是我也有原則。”

郭傾葵默默地看著他,等他說下去。

郭傾竹緩緩地道:“我不殺女人,也不殺小孩。”

“可是,六年前我卻犯了一個錯誤。我誤殺了一個孕婦,以為她是沈空禪。”他轉過臉,鬥篷的風帽微微滑落,露出受傷的右眼,“其實她是沈空禪的妻子。為此,在接下來的六年裏,我開始替一些女人殺人,隻收取低廉的費用,有時甚至免費。——很多人都說我不是人。可信不信由你,一個人不論幹哪一行都需要有一種人的感覺,哪怕僅僅是幻覺。”

“說了這麽多,”郭傾竹淡淡地道,“我隻是想告訴你,我不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頭。可是,”他慢慢地接著道,眼神很冷酷,“隻有一個女人例外,我早晚非殺了她不可。”

“這個女人就是沈輕禪。”

那一瞬間,郭傾葵隻覺全身的血液都已凝固。大哥的話讓他憤怒,他卻沒有爭辯,隻是緊握雙拳,強行將憤怒吞咽了回去。

——這麽多年來,大哥一直小心翼翼地護著他。每殺一個人,都會有一筆錢寄到劉家貴的手中。

——等他知道了大哥的職業,便知道大哥手中的鮮血,也有自己的一份。但對於大哥,他一直保持著敬意,甚至畏懼。因為大哥獨攬了一切,承擔了一切,卻從沒有要求他做什麽。

無論是掙錢還是報仇,大哥都冒著性命的危險。他則輕鬆得好像一片羽毛,在西北自由自在地幹著自己想幹的事情。

有好一陣子,兩人一言不發,隻是彼此盯著對方。

過了一會兒,郭傾葵道:“如果你想殺沈輕禪,請先殺了我。”

郭傾竹反問:“如果我殺了沈輕禪,你會不會殺我?”

他不知道該怎麽回答,所以沒有回答,隻是僵硬地站在大哥麵前,聽見他陰沉的聲音從耳邊傳來:“跟我來,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

他不知道骷髏能不能算是個人。

在大哥的心裏,它一直活著。

那是間屋子中的屋子,散發著泥土和草根的氣味。從外麵看,好像剛從地底挖出來的一樣。他心裏暗暗地想,它原本就是個墳墓,隻有大哥不時地從中進去。

對大哥來說,那骷髏當然是個人。——無論是死去還是活著,隻有人才需要時時被安慰。

骷髏的旁邊放著一個青花瓷罐。

他覺得這兩樣東西一左一右地擺在一起,怎麽看也不對稱。要麽是兩具骷髏,要麽是兩個瓷罐。

見他目露疑惑,大哥開始講父親和母親的死。

為了以防萬一,父親在自己屋子的牆壁上挖了一個隱蔽的洞,僅夠兩個小孩藏身。那天夜裏,全家人都中了埋伏,父親很快發現情形不對,在被人破門而入的前一刻,及時地將兩個孩子藏入洞中。

大哥那時不到十歲,而他則兩歲出頭。事發之時正當夜半,自始至終,他都在熟睡之中。

大哥親眼看見父親死於亂刀之下,他渾身血肉剝離,不複人形。

母親則是活活地被火燒死,她在火中尖叫,呼喚著父親的名字。

“媽媽當時已懷胎四月,”他輕輕歎道,“她總是問你,想要一個弟弟還是一個妹妹。”

青花瓷罐裏裝著的,是母親的骨灰。

也許重述親人的死是種罪過,父母的死在大哥的敘述中顯得簡單。他閉上眼想象那一夜所發生的事,發現腦中除了些模糊的影子,一無所有。而在這當兒他卻想起了自己的養父。想起了他粗糙的手掌和嘶啞的嗓門;想起了十幾年前那個冬夜父子倆一起推車的情形;他甚至還記得黎明前的空氣是如何冰涼刺骨,道旁的冷彬是怎樣高聳入雲,包穀酒的味道是如何濃烈嗆口……

對他來說,父母的死雖讓他震憾,卻遠不如那一夜他站在冰水中的感受真實。

他記得養父說過,以後無論遇到什麽難事,隻要想起這一夜,便沒有過不去的時候。

也許正是因為這句話,他讓太多的事情輕易地“過去了”。他想當大俠,便讓“大哥”過去了;他愛上了一個女人,便讓“仇恨”過去了。

不是麽,每個人的一生都在選擇讓什麽過去,不讓什麽過去。

為什麽他與大哥的選擇恰恰相反呢?

燭火忽然“哧”地一響。

他看見大哥在骷髏麵前跪下來,用小刀割破手掌,血一滴滴地滴入燭火。同時口中喃喃自語,仿佛在進行某種儀式。

他也跟著跪下來,抽出匕首劃破自己的手掌。學著大哥的樣子,讓血滴入燭火。這是他第一次這麽做,很不熟練。手放得太低,差點被火燎了個泡。

一股奇異的腥味在他鼻尖遊蕩。

他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卻看見大哥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仿佛生怕這股腥味會逃走。

然後,大哥站起來,他也跟著站了起來。

屋裏的氣氛讓人無所適從,他像個生客一樣不自在,想逃走。

“你常來這裏?”他沒話找話地問道。不知為什麽,腿突然一個勁兒地晃了起來。

大哥斜睨了他一眼,點點頭:“以後,你也可以常來。”

他低頭,沒有回答。

“你不喜歡這裏?”

“我不喜歡這些儀式。”

“儀式有儀式的好處。有些東西如果腦子記不住,儀式可以讓身體記住。”一絲譏誚浮上他的嘴唇,“你看過觀音廟裏磕頭的女人了麽?她們並不是因為信才磕頭。而是頭磕多了,便信了。”

他聽出了話中的挖苦之意,卻沒有反駁。

骷髏的麵前擺著七隻灰碟。其中一個上麵放著紫砂陶罐。儀式完畢,他看見大哥從包袱裏掏出一個一模一樣的陶罐,恭恭敬敬地放到左手邊的第二隻灰碟上。

“裏麵裝的是什麽?”他問。

“祭品。”

“什麽樣的祭品?”他很好奇。

“沈靜禪的肺,沈枯禪的肝。”

看著剩下的五隻空空的灰碟,他心中暗暗盤算沈輕禪會被裝在哪一隻碟內。驀地,一陣惡心湧上心頭,他俯下身去,在地上找了個空桶,開始狂嘔。

“聽著,”大哥不為所動,“我會很快結束這件事,到時我們會過上沒有仇恨的生活。”

他略加思索便已了然。毫無疑問,大哥正在進行某種古老的祭儀。在祭儀中,他按照沈氏兄弟在中原的住所來安排他們的死。沈靜禪在南,五行屬火,祭用肺;沈枯禪在西,五行屬金,祭用肝;沈空禪在東,五行屬木,祭用脾;沈通禪在北,五行屬水,祭用腎。沈聽禪在中,五行屬土,祭用心。剩下的兩個碟子,想必會留給沈泰和沈輕禪。

“等拿到了所有的祭品,我會將它們拋入九泉。祭書上說,如果將這些祭品獻給上蒼,我在這塵世上的所有仇恨都將消彌。”

那一刻大哥的聲音是空洞的,他懷疑他的心靈已被某種神秘的力量占滿。

“我和你不一樣,”他輕聲道,“你的仇恨是真實的,而我的卻是想象的。我不會為一種想象去消滅真實的東西。”

說話時他看了大哥一眼,燭光正照在他臉上。

大哥的犬齒很尖銳,白瓷般閃閃發光。而他卻沒有向他告辭,推開門,大步走了出去。

……

“咚!咚!咚!”

“是誰?”

“子忻。”

“等等!”

她一下子驚醒了,從**彈起身來,飛快地洗臉、梳頭、換衣裳,這才將門拉開一角,斜倚在門框上,睫毛窗簾般地一挑,笑盈盈地道:“子忻,這麽早找我什麽事?”

笑到一半,忽想起昨天剛和這個人有過爭吵,現在這麽高興似乎不妥,笑容便悄無聲息地從臉上溜回了嘴角。

既而眼光落到扶在門框的手腕上,上麵戴著子忻做的那隻藤鐲,便是睡覺也舍不得摘下來,忙將手放到身後,滑下袖子悄悄掩住。

“這隻米缸還給你。”他舉起一隻沉澱澱、黑黝黝的銅罐,在她的眼前晃了晃。

“哦。”

過了一會兒,她更正:“這不是米缸,是銅器。”

“很珍貴?”

“很珍貴。”

“值多少錢?”

“這麽說吧,”她本想說些好話,心裏忽有一股急待發作的惡意瞬間爆發,“倘若你在大街上走著走著,突然抽筋死掉了。要我賣掉這個銅器去給你買個棺材,我絕對不幹。”

她插著腰,氣鼓鼓地看著他。

“嗯,這玩笑我喜歡。”他道。

她無法發作,發現這個人說話能把人氣死,但別人想氣死他卻不容易。

“還為昨天的事生氣?”

“我就是氣量小,怎麽著?”

“其實和人相處不需要那麽多專業精神嘛,每個人的腦子多少都有點問題。”

“哈!你終於承認了!”

“我承認什麽了?”

“承認你腦子有問題。”

子忻歎了一口氣:“為什麽你總喜歡在對與錯之間糾纏?”

“因為我有專業精神。”

“還因為你膽子大。”

“我?膽子大?”

“這世上聰明人不少,但敢於聰明的人不多。”

“明白了,你在恭維我。”她咧開嘴,哈哈大笑。

那一刻,他的目光柔和地落在她臉上。她一點也不溫柔,笑聲很大,笑起來的樣子也很傻。

但他喜歡這種毫無拘束的樣子。

他當然記得這個笑容,還有一個女孩也喜歡這麽笑。他曾以為自己這一輩子都可以這樣逗她笑下去,可惜她笑的時間很短很短。

“為什麽每次我高興的時候,你的樣子卻有些難過?”蘇風沂歪著頭問道。

“沒有的事。”他避開她的目光。

她還想接著問下去,他迅速將手中的銅壺舉到她麵前:“我用毛筆將上麵的灰塵刷了一下,你看,露出很多花紋。”

那是一隻鏽跡斑斕的銅壺。

侈口、束頸、斜身、圈足,全身用紅銅嵌錯著采桑宴樂的圖案。

她一把將銅壺搶到懷裏,瞪大眼睛,將它仔細檢查,大聲道:“除了用毛筆刷之外還幹了什麽?”

“什麽也沒幹。”

“沒用刀子刮?”

“沒有。”

“沒用水洗?”

“沒有。”

她鬆了一口氣:“以後我的東西你別亂動好不好?”

“這暫時算是我的東西吧?那十五兩銀子你還沒還呢。”

“聽著,姚子忻,”她一板一眼地道,“我知道這世上有很多女人沒職業。就是有也不當一回事兒。不過,我很喜歡我幹的這一行,對裏麵的每一樣東西都很認真。以後你若想動我的東西,一定要先問我一下。”

她的表情很嚴肅,話也硬邦邦地讓人難受,子忻的態度卻很老實:

“好的。”

她戴上手套,捧著銅壺,將上麵的花紋細細地看了一遍,歎道:“可惜少了一個蓋子,被那村夫當作爛銅扔掉了。”

“我倒見過一個類似的銅壺,上麵有蓋子。”子忻道。

蘇風沂眼睛一亮:“在什麽地方見過?”

“一個富翁的家裏。”

“你可還記得他的名字?”

“不記得了。”

蘇風沂歎息:“可惜。如果我賣給他的話,可以賣個好價錢呢。”

“你說它們會是一對?”

“有可能。——這種隨葬品從來都是成對出現的。”

“這真的是商代的東西?”

“沒那麽早。——看這獸麵銜環的圖樣,大約是戰國初期。”

“我記得那蓋子的形狀有些奇特……”

他記得父親的書架上有一隻類似的銅壺,蓋子是空心的,從蓋緣處伸出三隻小爪。小時候他和子悅在裏麵養過蟋蟀。不過,當他問父親蓋子為什麽是空心時,父親說不知道。

在他的印象裏,父親很少說“不知道”三個字。

“是啊,蓋子是空心的。這是酒壺,蓋子上伸出三隻小爪,喏——就像這樣,”她用手比劃,“爪子抓住濾布,用來濾酒。”

他恍然大悟,指著圖案又問:“那麽,這些拿著藤筐在樹上采桑的女人、還有旁邊腰佩短劍的男人又是怎麽一回事?”

“桑林是社祭之處。商湯在那裏禱雨,男女在那裏幽會,《周禮》所謂‘仲春三月,令會男女,奔者不禁’,便指此事。《詩經》上不是也說‘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宮’麽?”

“唔,有學問。我還有幾個問題可以一並請教麽?”

蘇風沂點點頭,一臉興奮,躍躍欲試。子忻果然一連串地問了七八個問題,正中蘇風沂的下懷。她搖頭晃腦、旁征博引地解釋了半個多時辰,抱著銅壺的雙臂累得發酸也不覺得。子忻則一直凝視著她的臉,專注地傾聽著,露出欽佩的神色。

“現在你感覺好些了麽?”末了,子忻道。

“什麽好些了?”

“你還為昨天的事生氣麽?”

“不生氣了,早忘了,嘻嘻。”

“我真羨慕你,”子忻道,“每天可以擺弄這麽美的東西。”

“是啊!”蘇風沂趁機大發感慨,“我不知道別人怎麽想。對我來說,銅壺之美隻在於桑間男女的舞蹈,隻在於那一刻被工匠的手凝結下來的歡樂。時間凍結,經過千年,變成一道永恒的空間栩栩如生地呈現在你麵前。這種愉悅無需知識、不待考證,雙眼一瞥就能感受。——這才是真正的美。”

子忻凝視著她,笑了。

“你笑什麽?”

“我想起了一句話。”

“什麽話?”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萬物有成理而不說。”

“我明白了,你是說我很哆嗦!”

“聰明人哆嗦好過傻子嘮叨。”

說完這話他感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接著一股大力襲來,將他整個人往旁邊一拉,一隻粗壯的手臂從門外擠進來,一眨眼,蘇風沂的麵前已多了一隻滿是汗毛的大手,食指和拇指當中捏著一朵小小的雛菊。

“阿風,早!”門外的聲音道。蘇風沂將頭探出去,見王鷺川筆直地站在自己和子忻中間,一臉燦爛的笑容。

“咳咳,鷺川,這花……我不能要。”蘇風沂偷偷看了子忻一眼,小聲道。

“為什麽?這隻是一朵花而已。”

“嗯……多謝……隻是……我沒有花瓶。”

“你手上的這個不是?”說罷,將雛菊往銅壺裏一插。銅壺太大,整朵花全掉了進去。

“這位是姚子忻。”蘇風沂指著子忻道,“他是——”

“我們剛剛認識了。”王鷺川沉著嗓子道。

……

小廟的背後雜草叢生。

不遠處的山崖上,一瀑高掛,飛瓊濺雪。水霧在樹梢間蒸騰著,濕漉漉地落在道旁盛開的山花上。煙嵐凝翠間,一道彩虹若隱若現。

越過半人多高的雜草,他們找到了那株冷彬樹。蘇風沂深吸一口氣,看了看四周的景致,又用腳踢了踢地上的葛藤,道:“這地方不錯。”

唐蘅一直默默地看著她,沒有說話。

“你該不是想打退堂鼓了吧?”蘇風沂轉過身,盯著他的眼睛道。

唐蘅神秘地笑笑:“你是不是有點想要我打退堂鼓?如果是這樣,我隨時準備撤退。”

“這事今天一定要完成!”仿佛要堅定自己的決心,蘇風沂道。

“你不必這麽大聲。”唐蘅道。說罷從懷裏掏出阿青,放到唇邊低聲祈禱。大約在他的心中有一段長長的禱文,他雙目微合,喃喃自語,臉上滿是肅然之色。

過了一會兒,見他的祈禱還沒有結束,蘇風沂從懷藥筐裏掏出一壺酒,仰頭喝下一大口,用袖子擦了擦嘴,道:“你要喝酒麽?”

唐蘅道:“不喝,謝謝。”

他注意到她的手一直都在顫抖,喝了酒後,顫抖沒有停止,反而愈發嚴重了。

“我還需要再喝一口。”她拔開壺塞,又灌了一大口,這才將酒壺放回筐內。然後,她解開發簪,麵向冷杉坐了下來。陽光透過樹縫均勻地灑下來,樹幹上有她模糊的側影。她不敢看他,卻果斷地脫起了衣裳。

很快,他看見了她光滑的脊背。她比外表看上去要消瘦,脊骨像蜥蜴一樣清晰。她雙手緊緊抱住胸口,膽怯地看了他一眼,輕聲道:“你……過來。”

他走過去,坐在她身旁,將外套脫下來,披在她發抖的肩上:“你好像很緊張。”

她笑了笑,道:“我不緊張。這裏雖然沒有人,我們還是早些開始比較好。”

他淡淡地道:“告訴我,究竟發生了什麽事,你一定要這樣做?”

“你為什麽要問這麽多?”

“子忻若知道了,是不會原諒我的。”

“子忻?子忻才不會在乎這些事呢,”她輕輕地道,“無論我怎樣得罪他,他都不在乎。有時我倒希望他能多在乎一些呢。”

唐蘅道:“那你也犯不著用這種法子來激怒他。”

蘇風沂道:“我沒想過要激怒他。”

唐蘅道:“可是,你不覺得這樣做挺荒唐?”

“你已經答應我了。”

“我想最後再勸你一次……”

“不必了,我心已定。”

“那我就脫衣裳了。”唐蘅道。

“脫吧。”

他脫掉上衣,露出修長的上身。尚未靠近,她已感到從他身上傳來熱騰騰的氣息。

“不要把樹幹抱得那麽緊好不好?”見她渾身發抖,唐蘅失笑。

“抱歉,我知道你不喜歡這樣,我也並不想逼你,”蘇風沂小聲道,“讓你失貞我感到很過意不去。”

“別客氣。我將竭誠為你服務。下麵你想怎麽開始?——一切你說了算。”

她茫然地點了點頭,表示同意,卻又好像沒聽見他說的話,雙手抱膝,靜悄悄地坐在樹邊,心事重重地看著遠方。

他什麽還沒開始做,隻是剛解開腰帶就聽見一聲尖叫。蘇風沂忽然雙手捂住臉,低聲啜泣起來。

“怎麽啦?”他問。

她沒有說話,全身不停地顫抖,然後身子緊緊貼著樹幹,像隻蝸牛一樣卷了起來。

“害怕了?”

她搖搖頭,又點點頭。

他坐到她身邊,柔聲道:“你知道,為了今天這件事,我想了整整一晚。”

她仍然哭個不停。

“你不了解子忻,”他繼續道,“子忻的脾氣其實很好,尤其是對女孩子。他絕不會讓你難受的。”

她哭得更加厲害了。

“如果你一定要這樣做,無論子忻知不知道,你將來都會後悔。”

“我……我……”她欲言又止。

“拿著我帕子,把眼淚擦了,坐一會兒咱們就回去吧。”

她接過帕子,輕輕道:“阿蘅,緊緊地抱著我,我害怕。”

猶豫了一下,他緊緊摟住她戰栗的身軀。

他隱隱有些納悶。不知道為什麽她會怕得這樣厲害。好像她所麵對的並不是這件事,而是另一種深刻而無形的恐懼。她縮在他懷裏,渾身哆嗦得像一個嚇破了膽子的小孩。眼淚不斷地湧出來,淋濕了他的胸膛。

“告訴我,究竟出了什麽事?”他握住她的手,終於忍不住問道。

“我恨我哥哥……他……欺負過我。”

那個畫麵又出現了。

——給我倒杯茶。

她戰戰兢兢地提起茶壺。

那是隻蒼白無力的手,文人的手。上麵的血管是淺藍色的。那手一直慵懶地撫著碧青的茶盞,忽然間卻一把抓住了她,將她扯到他的懷裏。

她隻是個女孩子,不到十三歲,無力掙脫。她從此便害怕看到任何一個**的男人,一旦看見,就會產生無法克服的恐懼。

他渾身一震,手指忽然收緊,恨恨地道:“這個畜生!我替你殺了他!”

沉吟半晌,他又輕聲安慰:“你放心,誰也不會知道這件事。愛你的人就算知道,也不會介意。”

“可是我介意!嗚……嗚……如果我連你也不能麵對,”她抬起臉,滿臉淚痕,“我隻怕不能麵對這世上任何一個男人,包括子忻。”

他忽然明白為什麽她在新婚之前要逃走。為什麽每當快要接近子忻時,會突然變得很粗暴,會違背初衷,將好事弄砸。

她愛一個人,卻害怕真正和他在一起。在愛的背後,恐懼如潮汐般湧動。

“也許我能將你治好,”唐蘅淡笑,“現在我覺得你的主意不壞。”

“不,我也不敢看你。原先我以為我敢,可是我還是不敢。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不要把我當作男人。”

“那你是什麽人?”

“我什麽都不是,”這回輪到唐蘅沮喪,“總行了吧!”

“我並非故意為難你,”蘇風沂歎道,“隻是想說,我們所生活的這個世界有些東西無法改變。它們就像腳下的石頭那樣真實、堅硬。這世上隻有一樣東西最容易改變,也最好改變——”

她盯著他的眼睛,輕輕地道:“那就是你我的想法。可是,想法改變了,石頭還是石頭。”

“你是說,”唐蘅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一直都在自已騙自己?”

“不是。”

“那是什麽?”

“你自然不可以違背自己的感覺,可人心是變幻莫測的。你很難等到大家都能接受你的那一天。”

他臉上痛苦之色忽濃,怔了半晌,道:“你以為我不知道這一點麽?”

她看著他,溫柔地摸了摸他的臉,道:“我隻想告訴你,我能理解你,你可以自由地生活在我的世界裏。”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他顫聲道。

然後,他們像朋友那樣緊緊地擁抱起來。她感到他用力地摟著她,好像要把她塞進自己的胸膛。她聽得見他心酸的夢和血液的滾動。

正在此時,一聲歎息忽從身後傳來。

兩人同時抬起頭,轉過身去。

不遠處的山牆外,不知何時靜靜地站著一位身形修長的男人。

那是一個完全陌生的男人,卻有一個與唐蘅一樣飽滿高昂的額頭。他筆直地站著,目色深邃、神態平靜,如同一尊石像。蘇風沂飛速地抬起地上的衣裳,將身子緊緊裹住。

與此同時,唐蘅捏了捏她的手,低聲道:“不要緊,他看不見你。”

“他明明盯著我們。”

“他是我父親。”

唐潛!

蘇風沂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匆忙穿好衣裳,唐蘅拉著蘇風沂快步走到父親麵前,故作輕鬆地叫了一聲:“爹爹!”

唐潛沒有理睬他,轉過頭,對蘇風沂道:“姑娘,你認識你身邊的這個人麽?”

“認識,叔叔。”

他的臉微微一沉,道:“告訴我,他剛才可曾有何非禮之處?”

“沒有,叔叔。”蘇風沂勉強控製著自己顫抖的舌頭,“我們一直在聊天。”

唐潛淡淡一笑,沒有接著往下問。

唐蘅掃了一眼父親的身後,問道:“爹爹,您怎麽知道我在這裏,大哥沒陪您一起來?”

唐門的人都知道唐芾是唐潛的影子,任何時候都跟隨在他身後。

“我要他去辦一件事,是子忻陪我來的。”

兩人慌張地對視了一下,蘇風沂的臉已急得發青了。

“子忻?他一早就出診去了,怎麽知道我在這裏?”唐蘅的臉也白了。

“是這樣,我找到子忻,讓子忻打聽你的下落。有位朋友說看見你和一位蘇姑娘背著藥筐一起出了門。子忻便說你可能陪著蘇姑娘采藥去了。”唐潛緩緩地道。

“那子忻呢?”東張西望也沒發現子忻的人影,蘇風沂還心存僥幸。

“他把我送到這裏,突然說還有個病人等著他,匆匆地走了。”唐潛答道。他頓了頓,正想說話,忽聽見有人絕望地哼了一聲,忙問,“蘇姑娘怎麽了?”

“她不大舒服,有些頭昏。”唐蘅扶著渾身發軟的蘇風沂,強自鎮定地答道。

回客棧的路上,蘇風沂一言不發。

她一直在想回到客棧之後,該如何麵對子忻,如何向他解釋這一切。

等到了客棧她才發現一切已不用解釋。

她在門口遇到了郭傾葵,郭傾葵告訴她子忻走了。

“走到哪裏去了?”她緊握雙拳,盡量不讓嗓音顯得太過絕望。

“不知道。”

“連你也不知道?”

“你忘了他本是個江湖郎中,一向行蹤不定,說來就來,說去就去?”郭傾葵疑惑地看著她,想從她的表情猜測出子忻出走的原因。

她衝到樓上拚命地敲子忻的門,開門的卻是一個長臉老頭子。

“姑娘找哪一位?”

“原先……原先住在這裏的人呢?”她大驚失色。

“俺乍知道?俺剛搬進來。”老頭子操著一口鄉音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