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幾日丁將軍的心情頗不愉快。

他覺得朝庭不把他當回事,地方官不把他當回事,除了自己手下的士兵,誰也不把他當回事。

因一句冒冒失失的話,他得罪了宰相,被一道旨意打發去西北駐邊。

因此他要跋山涉水,越鳳翔、出蘭州、到那雞不拉屎、鳥不生蛋的地方,比西還西,比北還北!

他領著兵千裏迢迢從京城出發,還沒走到路程的一半,又一道旨意傳來,讓他順路剿匪。

說是剿匪,又不是什麽大匪。既非太行山上來曆資深的強盜,又非震動朝綱的義軍,幾個小小的山寨,一群烏合之眾,就要讓他的大隊人馬停步,殺雞焉用宰牛刀?

在地方官繪聲繪色的描述裏,青嶺的山匪格外剽悍,在雲霧籠罩的大山中神出鬼沒。官府束手,屢剿不盡。有時候一整隊人馬入山,還沒探出山匪的蹤跡,便要麽身首異處、要麽全部消失。

當然在這件事上,地方政府並不是沒有努力。十年前,他們曾集結兵馬殺上青嶺、與山匪大戰了九天九夜。官府代價慘重,山匪亦死傷殆盡。那場戰役之後,大家都以為青嶺山從此已是清靜之地,為了記念自己的功勞,地方官耗巨資在山中修一條寬敞的驛道,設有六站,每站都有駐兵。大江南岸東西陸路的最近通道終於恢複了。

可惜好景不常。三年後,青嶺山又成了強盜窩子。其凶狠猖獗比之往年有過之無不及。驛道駐兵年年減少,糧草被搶,無以為生,派去的士兵都知道這是趟有去無回的差事,不少人幹脆棄甲上山,與草寇為伍。

所以丁將軍打起仗來也算常勝,剿匪卻剿得很不順手。

使出了渾身解數,他總算抓到了要抓的那個人。

青嶺十寨中住著十股山匪,各有首領旗號,平日偶有往來,到了有生意的時節,便如狼似虎,互不買賬。而他要抓的匪首住在青嶺南麓的神水寨。那一帶地勢險峻、山穀幽深、野獸出沒、易守難攻,十寨中有四寨都將自己的老窩選在此處。眾匪常為地盤大動幹戈。

盡管來路各異,頭領們都是成名的綠林人物。其中名頭最響亮的便是“銀刀小蔡”。

小蔡出道非常早,成名也很快。西北最著名的十八位刀客,他是老大,年輕時憑一把銀色彎刀獨霸一方。那時他做的是正經生意,殺馬賊、護商旅,一趟下來可賺得不少銀子。手下還有十幾個鐵杆兄弟,個個都是好手。後來不知為什麽流落到了中原,又落草為寇,成了神水寨的寨主。

彼時小蔡不“小”,已經年過四十,但豪氣不減當年。

小蔡有小蔡的原則。

小蔡不打家劫舍,也不動過境的行人商旅,隻做大單生意。通常是做一筆歇一年。

他專搶驛道上的大宗現銀。官銀是主要目標,比如解往京城的地丁錢糧、鹽課和關稅,還聲稱自己這樣做是劫富濟貧。

周圍的貧苦百姓的確得到了他的不少好處。吃不飽飯,過不了日子的窮漢們紛紛上山,把神水寨看成了桃園寶地。

神水寨的勢力越來越大,十寨的首領們漸漸默認了他的老大之位。凡是銀刀小蔡看中的東西,其他人一般不會動什麽念頭。

盡管銀刀小蔡在西北名動一方,在青嶺說一不二,他的名頭也絕未響亮到可以驚動丁將軍的地步,也不致招來滅頂之災。可是,他卻幹了一件不該幹的事。

三個月前,朝庭從兩浙的藩庫中調集了十八萬兩軍餉,由布庫大使衛東升押往西北,擬作固邊的軍費。五十名鏢兵隨車押送,一路平安無事。不料到了青嶺境內,還未過山,便被銀刀小蔡帶人搶了個精光。不但九輛鏢車裏的九十箱銀子被洗劫一空,五十名衛兵連同衛東升本人也都命喪當場。

事發之後,本地官員曾派兵入山企圖找回那十八萬兩銀子。結果半途就被獲知消息的神水寨攔截,給殺了個片甲不留。無奈之下,地方官一道折子上到朝庭。

丁將軍便因此收到了“就近剿匪”的旨意。

他派人檢查了衛東升的遺物,發現了一張紙條,上麵寫著“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想從此過,留下買路財。”下方畫著一把銀色的彎刀。

紙的當中有一個刀孔。

丁將軍的第一印象是,這個小蔡很庸俗。作了這麽多年的山匪,搶劫也該搶出點花樣來,還玩這種留刀寄簡的老把戲,還留下這四句百聽百厭的老話。

“唉,兩年前秦將軍曾率兵來剿過一回,隻可惜強龍鬥不過地頭蛇。這十寨的匪徒平日無事還要群毆,那一次竟都聯合起來,一致對外。”地方官察顏觀色,知他心中鬱悶,不樂意承攬這趟差事,故意說道。

丁將軍聽了,知他激將,心裏更加不服氣。

他最不相信的一句話便是“強龍鬥不過地頭蛇”,鬥不過地頭蛇隻能說明那條龍不夠強。怎麽著也得玩幾招厲害的給這獐頭鼠目的小官瞧瞧。

那次突襲迅雷不及掩耳,他預計會有一場苦鬥,整個過程卻遠比想象的要容易,要快。

血戰中,他殺掉了兩百多人,滅掉了整個山寨。在剩下的五十八個人中,除了幾個需留活口以待審問的匪首之外,大半是些女人和小孩。

他帶著人親自上山,將神水寨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丟失的軍餉。莫說一輛鏢車,就連一個鏢箱也沒發現。

小蔡自然不承認,說他根本沒有搶過這筆銀子。

對付不承認的人丁將軍有丁將軍的辦法。

他二話不說酷刑伺候。

整整兩天的嚴刑拷打,小蔡的身上已沒有一塊完好的肌膚,他還是說不知道,真的不知道。

丁將軍怒了。

他將小蔡六歲的兒子拉到他麵前,將男孩子的手掌按在桌上。

“說!軍餉在哪裏?”

小蔡通紅的眼中終於露出恐懼之色,卻仍然搖頭。

他抽出腰刀,手起刀落。銀光中,男孩的食指飛到半空,血濺到小蔡的臉上、嘴上。

“哇——爹爹救命!!!”小男孩痛得渾身亂扭,哭得驚天動地。

他舔幹兒子的血,低下頭,渾身顫抖,卻仍不說話。

“你招是不招?”丁將軍眯起雙眼,一臉的殺氣。

“我……我真的不知道!”小蔡的嗓門因痛苦而嘶啞,他跪倒在地,十指在泥土中揉搓,鮮血淋漓。

刀光一閃,又一根手指剁了下來。

他已不敢看兒子的臉,連忙閉上眼。

丁將軍自己有好幾個兒子,當然知道一位父親在這種情況下是什麽感受。

“人們都說你是個鐵漢。我倒要瞧瞧你這鐵漢究竟有多鐵!”他冷笑。

小蔡果然夠鐵,他還是不承認。

剁掉第三根手指時,小家夥已沒了哭喊的力氣,兩眼一翻,疼昏了過去。

丁將軍仍然按著男孩的手,沒有半點放過他的打算。

“你知道止血最好的法子是什麽麽?”他淡笑,指著男孩子的那隻流血的斷掌,“烙鐵。用燒紅的鐵一烙就能止住。來人啊——”

“不不!我招!我招!求你放過他吧!”

鐵打的小蔡滿臉是淚,終於柔軟了。他說他托一位可靠的朋友將軍餉藏在了一個絕密之處,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下落。而那位朋友行蹤不定,找到他需要時間。

“需要多少時間?”他問。

“至少一個月。”

“限你十天之內找到。”丁將軍陰森森地道,“不然,我將你的兒子大卸八塊,將這八十五個人也全剁成肉醬。”

他廢掉小蔡的武功,給他一匹馬,將他放了出去。然後派人向地方官傳話,“十天之後來接軍餉”。

地方官大喜過望,親自來謝,說將軍您真是神勇無敵啊,拜托您將其它的九個寨子也一並端了吧。

丁將軍心道,我是給你使喚的麽?當下冷哼一聲,擺起了架子:“朝庭沒這道旨意。”

豈知過了兩天才有人告訴他,這位孫知府是孫貴妃的侄兒,萬萬得罪不得。得罪了,他這後半輩子就留在西北別想回來了。

他後悔了,可是話已出口,難以收回。所以當孫知府告訴前麵的初安鎮出了瘟疫,求他派兵“支援”時,他再也不敢拒絕。

“那鎮子有多少人?”他問。

“五百多人。”

“死掉了多少?”

“兩百多。”

“兩百多少?”

“說不準。”

“說不準?”

“瘟疫蔓延極快。也許就在你我談話間,又死掉幾個。”

“哦。”

“那鎮子就在前麵不遠處,離嘉慶城隻有二十裏地。我已派兵把住了鎮子的兩道出口,外麵的人是肯定不會進去的,但裏麵的人,不論染病與否,都在想法子往外逃。——也難怪,鎮子裏住著的全是農戶,如今已成了死人窟。滿地、滿屋子的死人,誰也不敢碰不敢埋。我這父母官看得難過,卻也不敢冒然派人進去料理。隻在鎮口設了兩個大鍋,給活著的人熬些草藥,然後定期送些糧米和淨水。”

“草藥管用麽?”

“安慰人罷了。起先我請過一位大夫,誰知他死活也不肯進去。我威脅了幾句,他便說得回家查書想方子,第二天再來。我也沒在意,豈知第二天派人找他時,他竟帶著全家逃得無影無蹤。”

“這麽說來,剩下的這兩百多人隻是等死而已?”

“差不多。——在這種時候,不能讓他們出來亂走。若把瘟疫帶進了城裏,麻煩就大了。唉,這也是沒法子的事。”孫知府歎道。

“如果這些人硬要出來呢?”

“這就是我為什麽要請將軍您幫忙的原因。”

話裏的意思孫知府全用眼神暗示出來了。

“嗯,明白了。”

作為父母官,在這種關頭不親臨本地視察疫情、安撫百姓已很不妥當。若把事情做得太絕,隻怕遭人詛咒,所以得請一個外人來扮黑臉。

因此,軍餉的事尚無著落,吩咐幾個手下留在原地等待小蔡之後,丁將軍又把隊伍拉到了初安鎮。

“反正也是順路,丁將軍,就辛苦您走這一趟了。”孫知府的一張臉半笑不笑,很客氣地向他抱拳作揖。

丁將軍卻從中看出了一絲戲弄。看著知府的背影他氣得用手狠狠地一拔,拔掉了自己好幾根胡子。

……

從藥鋪裏配回了藥,郭傾葵匆忙向裕隆客棧走去。

盡管有唐蘅在那裏陪著沈輕禪,他還是很不放心。他知道沈家的人馬已全到了嘉慶,他們在四處尋找郭傾竹。

他也知道自己與沈輕禪也在他們的監視之中。

至於這家人究竟有什麽計劃,為何到現在還遲遲不動手,他卻半點也不知曉。

遠處的天空陰霾滿目,一片風雨即來之勢。

他在心中暗暗地想,該來的就讓它快點來罷!該結束的也讓它快點結束。

畢竟,這一生除了仇恨,還有別的事可做。別的很多很多事。

他想把這個想法告訴大哥,可心裏明白他不會理解。——大哥隻為仇恨活著。

正在這裏,一隻手不知從哪裏伸了出來,攔住了他的腿,幾乎將他絆倒。

他低頭一看,動手的是街邊的一個乞丐。

那人的臉已不能算是一張臉,上麵膿血淋漓,狀態可怖。

他以為他是想向他乞討,忙中懷裏掏出一塊銀子。

那人嘶啞著嗓子,哼哧了半天才道:“劉……劉大俠?”

那是個久已不曾聽見的稱呼!

他心頭一震,將那乞丐仔細打量,半天也沒認出來。

“咱們……認識?”他終於問道。

“在西北見過一麵,……賽刀大會。”

“恕我眼拙——”

“我是小蔡,”那人道,“銀刀小蔡。”

他悚然動容。隻要在西北武林中混過的,沒人不知道銀刀小蔡。如果混過的人恰巧也練刀,不可能不知道銀刀小蔡。

他大吃一驚:“銀刀小蔡,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說來話長,不說也罷。”那人動作僵硬,顯然受了重傷,說話時喉嚨呼呼作響,仿佛有積痰一般,“看在我們認識的份上,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他聽過他的傳說,他的神話。銀刀小蔡,西北十八刀客中的老大,當年是怎樣一個鐵骨錚錚的人物!

他彎腰將他扶起來:“幫什麽忙?說吧!”

“我……走不了路,能不能勞駕你將我送到青嶺山下?”

“放心,你想什麽時候走?”

“現……現在行麽?”

“可以。我能不能帶你先回客棧一趟?我要帶著我的朋友一塊兒走。”他丟給旁邊一個小販幾個銅板,讓他幫忙叫來一乘轎子。

“多謝了!青嶺山離這裏並不遠。”

“我知道。到那裏你可有什麽事情要辦?”

“我想見我老婆兒子……最後一麵。”

吃了一頓飽飯,喝下兩碗燒酒,小蔡的精神看上去恢複了不少,至少嗓子已不再那麽嘶啞。唐蘅笑道:“十年前蔡大哥可是刀榜上的風雲人物,什麽時候有空咱們約個時間比刀吧?”

話音未落,沈輕禪已在桌下踢了他一腳:“還是讓蔡大哥給咱們說說究竟發生了什麽事。”

小蔡便講了丁將軍率兵滅神水寨的來龍去脈,三人臉上同時露出唏噓之色。

“那姓丁的咬定是我帶人劫了十八萬兩餉銀,其實那天我們根本沒下山。”小蔡道。

“可是,你究竟知不知道有這樣一筆銀子要經過此地呢?”唐蘅問。

“若是往日我肯定會知道。可那一陣子我們寨子裏有人不知吃了什麽,一夜間得了一種怪病,渾身上下長滿了紅色的疙瘩。緊接著便是高燒、潰爛。頭十天就死掉了五位兄弟。漸漸地染病的越來越多。我忙著派人下山請大夫。大夫來了也說不出是何症候,隻說可能是皮膚病。那個月我都在忙這件事。——若不是大家都病了,那姓丁的豈能在一夜之間就端掉了神水寨?”小蔡捶著桌子忿忿地道。

郭傾葵道:“會不會是別的寨子的人幹的?”

小蔡搖頭:“除了神水寨,青嶺山裏誰也沒有膽子動官府的東西。就是我們,也要仔細考慮得失才會下手。——畢竟是官家的大宗現銀,官府追究下來,自要派兵討回。搶銀子固然痛快,後頭的麻煩卻是沒完沒了。何況要把十八萬兩銀子神不知鬼不覺地運上山,絕非易事,多少會暴露點行蹤。”

唐蘅道:“這麽說來,到目前為止,你一點線索也沒有。”

小蔡道:“半點也沒有。我隻好承認是我們搶的,不過已托朋友藏到了絕密之處。丁將軍這才將我放出來,給我十天時間,讓我找回銀子。”

沈輕禪道:“離最後期限還有幾天?”

“五天。”

“你可籌到了一些銀子?”

“不瞞大家,丁將軍剁掉了我六歲兒子的三根手指,還揚言要將剩下的八十五位老弱婦孺剁成肉醬。寨子裏原還有幾千兩碎銀,早被官兵搶掠一空。絕望之中,我一下山就搶了一名商客的會票,想到天順錢莊兌些銀子。豈知那會票裏藏著好些標記,銀子沒到手,差點給人抓了。我的一位兄弟想幫我,當晚隻身到那家錢莊去搶銀子,不幸被保鏢一刀擊中,命喪當場!第二日我聽到死訊,想去收屍,”他慘笑,“所以就被打成了這個樣子。非但沒弄到銀子,差點連命都沒了。十八萬兩銀子,這麽大一筆數目,搶都搶不到,叫我往哪裏籌去?”

郭傾葵想了想,道:“看來現在唯一的辦法,便是悄悄地把這八十五個人救出來。”

小蔡苦笑:“誰幫我救呢?”

郭傾葵道:“我。”

沈輕禪指著自己的鼻子道:“還有我。”

唐蘅道:“我也去。”

小蔡的嘴唇嚅動了一下,沒有說話,眼眶早已濕潤。過了半晌才道:“你們根本不認得我,別去送死。”

郭傾葵拍了拍他的肩,道:“誰說我們會送死?我們一定會活著回來!你兒子也會活著回來!”

……

黎明悄悄來臨時,蘇風沂還沒有睡,還在繼續往前走。

她圍著嘉慶城轉了一整圈,四處打聽子忻的下落。

每到一處她都問同樣的句子:“請問老先生,您可看見過一位戴著帷帽、拄著手杖的江湖郎中?”

有人說沒看見,有人說看見了。

沿著這些人指給她的方向她總是遇到岔路,每到岔路,她又迷失了方向。然後她又像一隻蒼蠅一樣四處亂轉。

臨走前,唐蘅問她是否要他同行,蘇風沂一跳三尺高:“不不不不!你別和我在一起!”

唐蘅擔心地看著她,歎道:“好罷,我不陪你。不過,你願意聽我一個勸告麽?”

“說吧!”

“見到子忻,什麽也別解釋,什麽也別承認。”

“可是……”

“相信我,這樣對你更好。”

“好吧。可是,”她眼中淚光閃閃,“我還能見到子忻麽?他……他還會……還會……”

唐蘅凝視著她,道:“他會。”

走的時候心慌意亂,剛出城門,王鷺川從後麵追了上來。

蘇風沂滿臉淚痕地道:“別跟著我。”

“你忘了你的罐子。”他一笑,舉了舉手中那個黑乎乎的銅罐,“你一向是個細心人,怎麽現在變得丟三落四?”

她將銅罐往馬背的大兜上一放,道:“多謝。”

“你去哪裏?”

“你問這個幹什麽?”

“我陪你去。”

“別跟著我。”

“天黑了,外麵亂得很,我不放心。”他繼續笑,“無論如何,現在你還是我的未婚妻。”

“別跟著我!別跟著我!”她忽然煩躁起來,衝著他尖聲大叫,“別跟著我!”

“別發那麽大火嘛。”他根本不聽,仍舊跟著她。

她向路人打聽子忻的下落,王鷺川便在一旁冷眼觀看。打聽完畢,她上路,他就在後麵跟著。

“他是個江湖郎中,滿江湖地亂跑,你怎麽可能找到他?”見蘇風沂沒完沒了地往前走,他禁不住有氣。

“不關你的事。”

“怎麽不關我的事?你找不到他,咱們的婚事就有希望。”他將一朵雛菊銜在口中,漫不經心地道,“我恨不得他永遠消失。”

她勒住馬,向他一字一字地道:“沒有希望。就算子忻永遠消失,我也不會嫁給你。你不必跟著我,我不會改變主意的。”

他的臉又氣青了:“為什麽?——除了不如他古怪之外,我有什麽地方不如那個瘸子?”

“我就是喜歡他!”她大聲道:“我就是喜歡子忻!”

他真想一把將她從馬上抓下來,扔到陰溝裏:“你喜歡他什麽?說來我聽聽。”

“什麽都喜歡。”

“算了吧,你喜歡的不過是你自己的想象和熱情。等這些全消褪了,你就該厭倦了。”

“你說的也許不錯,”她冷冷地道,“可是我跟你在一起就缺這兩樣。你這人也不壞,就是俗不可耐!”

他拉住馬,臉沉了下來:“從小到大我都讓著你,你越來越放肆。”

“誰要你讓著我?我最討厭的就是每次你都假惺惺地讓著我!”

他的臉已氣得通紅,忽然一把將她從馬上拽下來,吼道:“住嘴!你這該死的女人!”

“你看,原形暴露了吧!”

“不錯!”他的大手已擰住了她的脖子,將她的臉按到自己麵前,“我倒忘了,我還沒有吻過我的新娘呢。——你故意激怒我,因為你就是喜歡被人欺負,對麽?”

她聞到他口中濃鬱的酒氣。她第一次發現原來這個人的手臂那麽粗,好像兩條熊腿。手掌那麽大,好像一張蒲扇。她反手一掌,打了他一記耳光,氣勢洶洶地道:“別碰我!王鷺川,你休想強迫我做任何事!你敢!”

那一瞬間,她對他拳打腳踢,發狂地嚷道:“你知道麽?我從小就被人欺負慣了,誰也別想再欺負我!”

驀地,她又想起了那天夜裏,在朦朧的燭光下,那隻蒼白而粗暴的手,他的臉,還有那句話:

給我倒杯茶。

給我倒杯茶。給我倒杯茶。給我倒杯茶……

……

“喂喂,別發瘋行不行?”王鷺川捉住她的手,臉上浮起一絲苦笑,口氣緩和了下來,“誰敢欺負你我揍死他!我隻是嚇唬嚇唬你。你說說看,我幾時欺負過你?我哪敢呀。”

“那你回家去,你走!你走!別跟著我!”

“你不知道黎明前的天空是最黑暗的麽?現在月黑風高,正是殺人放火的時候。我還是得跟著你。”

她不理睬他,見前麵有個挑擔子的行人,一揚鞭,要追過去打聽子忻的下落。王鷺川忽然叫住了她:

“剛才我替你問過了。——他在初安鎮。”

……

小鎮十分安靜,卻燈火通明。

走近一看,通明的不是燈火,而是無數的火把。數不清的士兵將一個巨大的廣場連同四周的房舍圍得水泄不通。廣場的正中燃著雄雄烈火,極遠處都聽得見木柴在火中的爆裂之聲。天空中彌漫著一股令人窒息的焦臭。

見一旁有個村民正在探頭觀看,蘇風沂忙下馬向他描繪子忻的形貌。果然,那村民點點頭道:“姑娘問的是姚大夫吧?”

蘇風沂一聽,喜出望外:“是啊是啊!大叔您知道他在哪裏?”

村民指著當中的那個廣場:“他進去了。——丁將軍四處請大夫,這一帶隻有一位大夫,早就跑掉了。倒是這位江湖郎中恰好路過,還沒等丁將軍派人來請,竟自己走了進去。當真是好人啊!不瞞兩位,自瘟疫發作以來,從來隻有裏麵的人想出來,沒有外麵的人想進去的。”

笑容頓時僵硬在臉上,蘇風沂驚道:“瘟疫?什麽瘟疫?”

“不知道。已經死了三百多人。剩下的人中有一半也差不多快了。”村人搖頭歎息,“都是些老實巴交的農人,也不知前世造過什麽孽,遭這滅頂之禍……”

“大叔你可曾看見姚大夫出來?”

“什麽出來?”

“從裏麵出來。”

“姑娘你找這位姚大夫有什麽事麽?”

“我……我是他朋友。”

“他不可能出來了。”

蘇風沂心底一涼,剛要問為什麽,忽聽人群中一陣**,耳邊嗖嗖幾聲箭響,踮起腳尖一瞧,見一個穿青布衫子的壯漢身中數箭倒在地上,血流如注,手中揮著鋤頭,兀自操著土語叫罵。他拚命想從廣場內衝出來,眼見已衝到了臨時圍起的柵欄邊,被一旁守候的士兵射倒。罵著罵著,那人的聲音漸漸弱下去,腿在空中痛苦地抽搐了幾下,便沒了動靜。

眼淚不知不覺湧了出來,她明白為什麽子忻不可能出來了。

天際間泛起了一線曙光。

朝陽像往日那樣美好。

而初安鎮的黎明濃煙滾滾,汙濁逼人。井水發綠,土地幹裂,焚屍的大火日夜不熄。盡管丁將軍勒令活著的人要盡快將死去的親人火葬,不少村民仍然信奉古老的土葬,寧肯將死者拋屍廣場,也不願將他們扔入火中。何況死者全是染病而亡,除了親人,無人觸碰。

在初夏驕陽的炙烤中,死人變了顏色。嗆人的濃煙飽含腐屍的氣味。

而在一群變色的屍體當中,卻臥著一個活著女人!

人們說,她是這鎮子裏的貞女,十五歲開始守望門寡,如今剛過二十。

那是個美麗的女人。

廣場東頭的入口處有兩個大鍋。一鍋熬著米粥,一鍋熬著草藥。每到吃飯的時候,活著的人會從屋子裏出來,丁將軍趁機清點人數。這也是一天之中,蘇風沂可以看到子忻的時候。

“這個江湖郎中當真了得。來的第一天,不知怎麽著,就說服了丁將軍,將裏麵九十多號完全健康的人轉移到了村西的慧安寺僧舍。說是三天之後再檢查一次,若是身上沒有紅斑,這些人就是完全安全的,可以放出來了。現在那裏的人全都說姚大夫是他們的救命恩人,還說要為他立個生祠呢。”村民讚道。

從早餐時開始等待,蘇風沂看見一個個村民從柵欄前經過,拿碗盛了稀粥回去。一直等到黃昏晚飯時分,也沒有看見子忻。那柵欄與外頭的村眾之間隔著幾排士兵,染病的村民個個形容憔悴,目色呆滯,蘇風沂隔著柵欄向他們打聽,其中的一個人說,姚大夫忙著照顧病人,沒空來領飯。他的粥都是別人代領的。

停頓了一下,那人又問:“你是姚大夫的朋友?”

蘇風沂點點頭。

“請問姚大夫是不是神仙?”

蘇風沂道:“不是。”

“為什麽他很少吃東西?——他幾乎什麽也不吃,隻喝水。”

蘇風沂問:“今天發的是什麽粥?”

“花生粥。”

“昨天呢?”

“頓頓都是花生粥。這裏花生便宜。”

“他不吃花生。”

那人覺得很奇怪:“天底下還有人不吃花生?難怪他看上去有氣無力的,照顧病人那麽累,自己還不吃東西可怎麽好?”

蘇風沂聽罷掉頭騎馬就走了,回來的時候,身邊已多了一個竹籃子。

王鷺川一直默默地陪著她,一直皺著眉頭,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終於問:“你要進去?”

她點點頭。

“你看見那個中箭的人了麽?”

“看見了。”

他的臉色十分蒼白:“裏麵很危險,你極有可能染病。”

蘇風沂道:“我不怕。”

他沉默地看了她一眼,喃喃地道:“你就這麽喜歡他?”

蘇風沂道:“是。”

她溫柔地看了他一眼,笑道:“好好保重,我去了。”

說罷,猛一拍馬,從眾人的頭頂飛馳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