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殷是一位俊美的年輕人。一頭暗紅色的長發,長眉廣目,嘴唇仿佛塗過油膏,略微發黑,卻飽滿豐潤。他穿著一件曳地的黑袍,深紫色的滾邊,繡著金線的腰帶,身上散發著一股蘭草的香氣。

子忻喜歡竹殷,是因為他的第一句話。

“不必擔心你遇到了陌生人,”竹殷眉目微揚,指了指自己身旁的一個草墊,“和陌生人說話,其實就是和自己說話。”

地上有一個小小的火盆,幾段枯枝裏火中畢剝作響。火的當中懸著一個小小的鐵架,上麵烤著好幾個黑乎乎的動物。

學了七八年的醫,子忻已學會了對各種令人作嘔的形體保持漠然。何況他有些累,又有些冷,於是將手杖一拋,坐了下來。

“你是在烤老鼠麽?”

“這幾具死亡的輪廓難道看上去還像別的東西麽?”竹殷反問了一句。

“當然不是。”子忻微微一笑。

“能否挪一下你的右腿?你的腳下有一隻蟑螂。”竹殷打量著子忻,忽然道。

他的右腿原本麻木不仁,隻好用手將它挪到一邊。

地上果然有隻半死的蟑螂。竹殷拾起蟑螂放到口中,嚼了兩下,慢吞吞地咽了下去。

“我一直以為我已把這地方的蟑螂全吃光了。想不到還漏下一隻。作為晚餐前一道小菜,倒也不錯。”

子忻想笑,卻有些笑不出。因為這年輕人的舉手投足透著一種說不出的高雅,與他口中肮髒的食物太不相稱。可是子忻卻不想讓自己顯得狹隘:“既然老兄喜歡蟑螂,可以想象,老鼠的滋味想必不錯。”

仿佛受到了恭維,竹殷笑了起來,露出一口整齊的白牙,從袖中掏出一個竹罐,擰開,將一種紫紅色的肉醬倒在已漸漸熟透的老鼠上:“味道的確不錯。加上這個蚯蚓醬,就更好了。”

火中發出“哧”的一聲,幾團肉醬溢出來,滴到發紅的鐵架上,瞬時間已變成了黑色。

“我是竹殷,鍾山人。”他一邊慢條斯理地烹飪,一邊緩緩地說道。

子忻道:“我是……”

“我知道你是誰。”

“他們說,這裏鬧鬼。”

“我不是鬼。”

子忻鬆了一口氣。

“我是蛇精,如此而已。”這麽說的時候,竹殷的雙眼一直望著子忻,好像故意在開玩笑。接著,有一道又軟又硬的物事從他的袍底伸了出來,蜿蜒地順著子忻的左足一直爬到肩上,輕輕地拍了他一下。

那是一條渾圓細長的蛇尾。

子忻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顫動的蛇尾,尾尖細如纖草,全無敵意地在他的指中流連穿梭著,他抬眼望過去,竹殷的笑容有些妖媚,眼中春波蕩漾。

“我能不能問你一個問題——”他定了定心神,道:“你究竟是男是女?”

竹殷失笑:“這很重要?”

“有一點。”

“你聽說過麽狸蛇麽?”

“我隻聽說過狸貓。”

“狸蛇是一種可雌可雄的蛇。在幾千年的修煉中,我有時喜歡幹的一件事。”他從懷裏掏出一塊素絹和一雙碧青的竹筷。用素絹將竹筷擦拭了片刻,開始很斯文地享用起自己的晚餐來:“那就是走入一個婚姻不美滿的家庭,在男主人的麵前化作一個女人,又在女主人的麵前化作一個男人,讓他們彼此相悅。其實在整個過程中我從不用腦,隻是不斷地轉述另一方的情話,每個人都暗自歡喜。所以,我既不是男也不是女,你喜歡我是什麽,我就是什麽。”

“你知道未來麽?”

“關於未來,我和你一樣糊塗。”

瞬時間,子忻沉默下來,幹始啃起了指甲。

慢吞吞地吃完晚飯,竹殷用細絹擦了擦自己的食指,又問:“外麵的世界這麽大,你究竟想去哪裏?”

“隨便走走。”

“隨便走走?往哪個方向?”

“先向北。”

“為什麽?”

“不知道。”

“讓我猜猜,你是想找劉駿?”

猛然提起這個消失了好幾年的人,子忻嚇了一跳。

“你怎麽知道他?——我都已快忘掉他了。”他不承認。

竹殷輕描淡寫地“哦”了一聲,繼而道:“兒時好友,僅供回憶玩味,忘掉也好。”

“其實,我隻是不想呆在穀裏。”子忻忽然幽幽地歎了一口氣。

“因為你殺了小湄。”

他的臉頓時蒼白,露出痛苦之色。

“是麽?”仿佛非要他承認,竹殷逼問。

他拚命地咬著指甲,唇上忽溢出一滴血。

“你的嘴怎麽啦?”

“不小心咬破了手指。”

過了一會兒,他道:“是的。我殺了小湄。”

“你父親說,這不是你的錯。——你不可能讓老天爺不打雷。”

“他總是企圖安慰我。”

“我也這麽想。”竹殷表示同意。

“我困了,想睡了。”麵對這洞悉他一切心事的人,他不想繼續談論這個話題,將披風一裹,在火邊躺了下來,閉上了眼睛。

“你就這麽放心地睡了?不怕我把你吃了?”

“你不會。”

“我為什麽不會?”

“因為你隻吃老鼠和蟑螂。”

“好吧,老弟。”竹殷用竹枝撥了撥火,“明天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