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後初陽。

從泛著綠痕的窗格往外望去,竹殷的玄衣原來並非純黑,而是帶著暗紫色的光澤。行走的樣子悠閑舒緩,像個遠遊中的貴族。那一段蛇尾隱沒於袍服之中,在春草掩沒的泥徑裏不露半點痕跡。漸漸地,他愈行愈遠,變成了一道剪影。接著,黑袍飛動,烏雲般飄散開去。

遠處的山林,群鴉亂起。有幾隻飛到古廟前的那株枯樹上。

“我花了上百年的時間模仿人類的步法,現在看上去是不是已很相似?”淩晨時分,竹殷忙碌自己的早餐時這麽對子忻說。

“何必模仿他人?”子忻微哂,“莫非你對自己本來的樣子感到羞愧?”

“我們這一族類非常孤獨,沒什麽好的名聲。懸浮在兩界之中,即不容於人世,也不容於仙世。”竹殷緩緩地道。

“可是我並不在乎你是什麽樣子,”子忻道,“你何妨現出本身。”

“我怕你害怕。”

“我一點也不怕。”

“那就是我害怕,”他頓了頓,補充了一句,“我害怕你看了害怕。”

“我不怕……”

“那就是我害怕你看了害怕雖然你說你不怕……”

“我不會勉強你的。”沒等他說完子忻就打斷了他的話,從包袱裏拿出一隻蘋果,悶聲不響地啃了起來。

就這樣耽擱了近一碗茶的功夫,各人吃罷自己的早餐,竹殷很客氣地告辭了。他沒有告訴子忻自己的去向,子忻也沒有打聽。

和父親一樣,子忻對陌生人保持謹慎態度,既缺乏起碼的好奇,也不認為有交往的必要。對他們而言,陌生人變成熟人,再變成朋友,是件很困難的事。當然,反之更難。

……

騎馬回到東塘鎮大街時,那裏早已熱鬧非凡。子忻找到自己的攤位,向旁人借了一張凳子,坐了下來。他覺得自己的樣子看上去很狼狽:睡了一夜的石板地,骨頭變得無比僵硬。盥洗時找不到淨水,隻好就著門外的水缸馬馬虎虎地洗了一把臉。水缸裏長滿了細如發絲的綠藻,手在水中微微一攪,可以看見幾隻驚惶失措的蝌蚪。

記事以來,子忻從未如此肮髒。

陽光懶洋洋照在街頭。

他的左邊坐著一位細臉長須的老漢,十指焦枯,雙目混濁,滿臉蠟黃,形容萎縮,擺著一個測字的攤子;右邊是一個年輕的瓜菜小販,樣子十分精明。他一隻手拿著把破扇趕蒼蠅,另一隻手則往瓜果上灑水。

初春時分上市的苦瓜是淺綠的,樣子好像一個紡錘。頂端有一抹奪目的嫩黃。瓜麵上的棱紋——不論是凸起還是凹下——都光滑幹淨,充滿臘質,絕無黃瓜上常見的那些細小絨毛和疹狀突起,在形狀上更與玉米接近。據說,苦瓜藤上的綠葉比爬強虎還要濃密,采摘的時候,它們全都羞羞答答躲在密葉當中,隻偶爾露出半截身子。你必得像個莽漢一般將她們一個個地從裏麵拉出來。排列在苦瓜上麵的一顆顆大小不一的小瘤,像史前古老的山脊,像溶洞壁上的滴乳,又像花園裏的一片鵝卵石地。小販處心積慮地將四十九根苦瓜,一排七個,大小統一,一層挨著一層的壘上去,擺成一朵菱花的模樣。一旁則飾以鮮紅的辣椒和碧青的芋苗。整個果攤經過這一番布置,竟如畫毯一般的好看。

子忻呆呆地看了半晌,不由自主地歪過頭去,販子趕緊道:“客官要麽?這上品新鮮苦瓜一斤算你五分銀子好了。”

子忻連連擺手:“不要。”

“四分怎麽樣?買兩斤我算你四分一斤。”小販鍥而不舍。

“不要。”他隻好加上一句,“對不起。”

小販的臉上沒有露出什麽失望的神色,仿佛被人拒絕是件再尋常不過的事情。在子忻看來,小販在布置瓜果上所花掉的心思,並不亞於大將軍的臨兵布陣;說服客人所用去的唾沫,大約也不少於帝王宮中的諫客。一日複一日,他們坐在塵土飛揚的街頭,一遍又遍地整理著淩亂的貨攤。無論生活如何地重複,他們總是麵不改色,興致勃勃地等待著、兜售著、收拾著……

想到這裏,子忻不禁苦笑。

賦予日常生活某種意義顯然需要勇氣:一種麵對無奈的勇氣。

所幸他的勇氣沒有,運氣卻不壞。

原來這小鎮雖不偏僻,村人卻大多迷信巫鬼。有了小病或請巫婆作法,或邀道士禳災。病得重了,便全家老小齊赴十裏以外的古刹磕頭許願,然後回家禮佛誦經。樣樣都不管用了,才會趕更遠的路到大鎮子上去看郎中。——那也隻限有錢人家。所以此處從無坐堂的大夫,賣藥的攤子倒有好幾個。如有江湖郎中或遊方和尚路過,村人一見,便蜂擁而來,把那十幾個月沒看的老病、慢性病、不要緊的病、沒錢瞧的病都搬了出來。隻為江湖郎中收費極低,實在無錢,送一籃子花生、雞蛋也能打發。

子忻一到東塘鎮,加上姚阿三的大力推薦,這一天,他幾乎是從早忙到了晚。究竟拔了多少顆牙,開了多少張方子,連他自己也弄不清。

到下午集市更盛,求醫的人更多的時候,阿三見他忙不過來,便自作主張地替他賃了一間臨街的小鋪。原先的鋪主是位布商,因開業不到半年便虧光了本,怕人追債,卷著家當連夜跑了。留下一房半新不舊的家具。鋪子的後麵連著一個不大不小的院子,當中一口水井。自帶著一套廚房和臥室,所以租價不低,十分幹淨。子忻剛剛開業,隻交了五兩銀子的定金。阿三拍著胸脯道:“瞧老弟的手藝,掙銀隻是早晚的事。這些瑣事都包在你三哥身上!你隻用每隔十日交我十兩銀子就行。”

說罷,叫來一幫人替他灑掃庭院、張羅布置。桌椅一擺,藥枕一放,現成的筆硯一擱,卻也是一間像模像樣的醫館。這一番忙碌,眨眼間便已天黑,眾人漸漸散去,子忻頗覺疲憊,也懶得做飯,啃了三根黃瓜,出門買了些日用之物,燒水洗過了澡,便將自己的行李打開,收收拾床鋪,斜躺在**讀書。

桌上的一隻綠燭似乎滲了假,點燃之後沒過多久,就燒去了一半。且燭芯劈叭作響,燭光飄浮不定,整個屋子也跟著燭光一起跳躍起來。

接著,書上字也浮動起來。一陣心煩意亂,他將書拋到一邊,點起了另一隻蠟燭。

正在這時,門忽然“吱”地一聲開了。

他這才想起,因來得匆忙,並未鎖門。自己身無餘物,難道還怕偷兒不成。豈不料進來的是一個十二三歲的小姑娘。綠衣雙鬟,極瘦的臉上,有一雙大大的眼睛。她身手敏捷地走進內屋,身後背著一個大包袱。看到子忻,“咦”了一聲,好像十分驚異。

“喂!你是誰?幾時住進來的?”沒等子忻張口,女孩叉著腰,對他毫不客氣地道。

“下午。”

“這裏!這間屋子!是我的地盤。”女孩目光淩厲,神態凶惡,顯然是發了怒,“你——出去!”

子忻剛要開口,又聽得一聲尖叫,女孩跑到床邊,跺著腳大聲道:“我的被子和枕頭呢?怎麽都不見了?你把它們弄到哪裏去啦?”

實際上剛住進來的時候,打掃臥室並沒有花去什麽功夫,裏麵十分幹淨,**的鋪蓋異常整潔。盡管如此,子忻還是潔癖發作,將**所有東西都卷了起來,塞進一個木箱裏,然後換上了一套全薪的。

“請問,這裏真是你的屋子?”子忻不緊不慢地道。

“這是一間空屋子,誰先發現誰先住。”女孩站到他麵前厲聲道。她的個子明明矮他一頭,卻毫不示弱,“我已在這裏住了兩天了。”

“有租契麽?”

“沒有。”女孩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有,”一紙租約就在抽屜,他拿出來,遞到女孩子的手中,“我交了五兩銀子的定金。”

女孩子將租約細細一看,“哼”了一聲,道:“你有銀子,很了不起麽?”

“不敢。”

“走就走,誰希罕這破屋子!”女孩子身子一擰,包袱一甩,昂著頭,頃刻間又大步地走了出去。

一場誤會。

所幸這女孩子來如電去如風,並不死纏到底,他鬆了一口氣。

接著,因這突然而來的興奮,他了無睡意,複又躺在**讀書。

到了夜半,風雨忽至,聽見遠處隆隆的雷聲,他起身關窗。想到方才正因為門沒有鎖上才引起了麻煩,便行到廳前,找到門栓,正要將門拴好,忽然發現那綠衣女孩並沒有離去,隻是將包袱頂在頭上,蜷身抱膝地縮在門簷下避雨。夜涼如水,她隻穿了件很薄的衣裳,凍得牙齒咯咯直響。

子忻微微一愣,道:“你怎麽還在這裏?”

女孩一翻白眼:“關你什麽事?”

“進來,”他拉開了門,“外麵很冷。”

“這裏很好。”

“你若真的無處可去,今晚就睡在屋子裏好了。”子忻慢吞吞地道。

“誰希罕你的屋子!”

“那麽……請便。對了,忘了告訴你,對門大叔家有隻看門的大狗,小心……”

這話還沒說完,女孩“哧溜”一聲從他的腋下鑽進門內,將門死死地關住。

“你怕狗?”

“誰說我怕狗?”

客廳十分狹小,女孩子四肢纖細,瘦骨零丁,神色警惕地打量著子忻。

“你是幹什麽的?”打量了很久,她突然問道。

“我是個郎中。”

“一點兒也不像。——你看上去很小。”

“請問小姐貴庚?”

“十三。”說完這兩個字,她“啊啾”了一聲,打了一個噴嚏。

“廚房裏有熱水,需要我替你端進來麽?”他不動聲色地問了一句。

“別噓寒問暖的!平生最討厭你們這些假獻殷勤的男人!”丟下這句話,她登登登地奔到廚房裏,過了半天,又遠遠地叫道,“喂!你過來!”

他隻好柱杖過去。

“這桶水太重!”她瞪大眼睛,看著他的腿,“你要是扛不動不要勉強。”

無論說什麽話,她都沒有半分慚愧的意思。

他一聲不吭地將一桶水替她拎到臥室。

“小姐還有什麽吩咐?”

“還傻乎乎地站在這裏做什麽?人家要洗澡。”

他走出門外。臥室裏嘩嘩一陣水響,過了一柱香的功夫,女孩子整整齊齊地換了件幹淨的花裙,將濕漉漉的長發團在腦後,歪著頭道:“我洗完了。”

她光著一雙雪足,趿著睡鞋,在細小的踝骨上方,刺著一個小小的漩渦。

顯然,她沒有半點要將臥室讓出來的意思。

他隻好道:“嗯……你睡吧。”

“我睡客廳的地板上就行了。”女孩子將**細白花被一抱,將枕頭咬在口中,道:“床讓給你好啦。”

“這是我的被子。”他道。

“難道你要我睡在冰冷的地板上?”女孩子目光一凜,又露出方才那種凶狠的神色。

“我到朋友家借宿一夜,明天上午再回來,”他淡淡地道,“等我回來的時候,希望你已經消失了。”

“好罷,看在今天你讓著我的份上,我會盡快消失的。”她硬邦邦地道。

“那就多謝了。”他向大門走去。

“喂!這麽走啦?把你值錢的東西一起拿走。”

“我沒有值錢的東西。”

“書呢?這些書……《雲夢灸經》什麽的,你也不帶上?”她看見扔在床頭上的幾疊書,大聲道。

“放在這裏沒關係,我明天還會回來的。”

“明天見。”

畢竟還是個孩子,雖然有些不講道理。他笑了笑,走出門外,替她掩上了門。

這一夜,他隻好又睡在那座荒廟裏了。

廟內一片漆黑。他沒有遇到竹殷,隻是感到莫名的疲倦,和衣倒頭就睡著了。

次日巳時初刻,他吃完早飯回到自己的診室,早已有七八位病人候在門外。他打開大門,請他們到客廳內坐下。正欲到內室去多拿一張凳子,一推門,門內傳來一聲尖叫:

“別進來!”

天!那個女孩子還沒有走!

他好像中了一刀那般死死地定在門邊,好不易將臉上的表情恢複平靜,然後尷尬地回過頭去,向客廳裏十幾雙眼睛齊刷刷眼睛笑了笑,消除自己是個人販子的嫌疑。掩上門,回到桌前,繼續開方診脈。

想到廚房喝杯水,必須經過臥室。

這一上午,他就在口幹舌燥之中過去了。

到了中午,他速度奇快地看完了最後一個病人,便將開診的牌子一摘,大門一掩,見內室仍無動靜,便敲了敲門,問道:“姑娘,你起來了麽?”

“我起不來啦!”裏麵傳出來的聲音明顯地帶著哭腔。

他無可奈何地推開門,來到床邊。發現女孩子緊緊地裹著被子一動不動地躺在**,臉色蒼白,兩隻眼睛腫得好像一對核桃。心中微微一驚,道:“怎麽啦?哪裏不舒服麽?”

女孩子眼淚嘩嘩地流個不住:“你……你別碰我!我要死啦!”說罷便將被子蒙住頭,嗚嗚地哭了起來。

他嚇了一跳,繼續問道:“昨天還好好的,怎麽今天就要死了呢?”

“我要媽媽!”

“你媽媽在哪裏?我去把她找來。”

“我媽媽早死啦!”她哭得更加傷心了。

“你爹爹呢?你是這鎮子裏的人麽?”

“我爹爹不喜歡我,要把我嫁給一個臭男人。我從家裏逃出來啦,準備去找我姨媽。”大約被子裏太悶,她又把頭探了出來,淚光閃閃地看著他。

他不便多問,拿了把椅子坐到床前:“把手伸出來,我替你看看脈。——你還有力氣哭,顯然一時死不了。”

“可……可我一直在不停地流血。”從被子裏伸出來的半隻手臂,細長而光滑。

他摸了摸她的脈,收回手,道:“不要害怕,不礙事。”

“什麽叫不礙事?我的肚子痛得要命。”

“你有姐姐麽?”

“沒有很親的。”

“這是……女子……嗯……天癸……”他小心翼翼地斟酌著辭句。

“什麽是天癸?是天上的鬼麽?”

“不是……”

“究竟是什麽嘛?”

“唔……你識字,可曾聽說過‘程姬之疾’?”他換了一種說法。

“沒有,”女孩子疑惑地搖了搖頭,“程姬是誰?”

他垂頭苦思,搜腸刮肚地想找出個妥當的解釋:“是這麽一回事。以後你每個月……都會這樣……你要習慣。”

“是麽?每個人都會這樣?你也會麽?”她驚奇地問。

“不不……”他頭大如鬥,“隻有女人才會這樣。如果你這樣……那就說明……你成了一個女人……”

平生從沒遇過這樣的事,他越說越結巴。

“你是說,在此之前,我不男不女?”

“不不不!”他連連擺手。

“明白了,你是說,我不會死。”

“對對對!”他趕緊點頭。

“可是,像這樣我的血會流光的。”女孩子的鼻子一酸,眼淚又稀裏嘩啦地流了出來。

“不……不會……過不了多久就會漸漸地……止……止住了。”

“今天下午能止住麽?我還要趕路呢。”

“……隻怕沒有那麽快。”

“那究竟要等幾天呢?”

“你的肚子很痛?”

“嗯。”

“六七天左右,有可能更長。”

“你能替我想點法子麽?”

“我給你開副藥好了……”

女孩子雙眉一展,喜道:“你能開藥止住流血?”

“……這個恐怕不能……我隻能開些止痛的藥。”

女孩子瞧了他半晌,抿嘴一笑,輕輕地道:“對不起……把你的床弄髒了……”

“沒關係。”

“你真的叫姚仁?咬人?”她皺著眉頭看著他。他的大名就掛在門板上。

“嗯。”

“我叫蘇風沂。”她咬著嘴唇,長長的睫毛垂下來,聲調不知為什麽變得很斯文。

“哦。”

然後她趴在**道:“我餓了。”

他到廚房去炒了兩個菜,她裹著被子,坐到桌邊,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吃完了飯,又喝了一碗藥。子忻悶頭悶腦地替換過一塊幹淨的床單,道:“你接著睡好了。”

她一骨碌地爬回**,鑽進被子裏,瞪著大眼睛偷偷地看著他。

子忻道:“把髒衣服也換了罷。”

一抹紅雲飛到臉邊,女孩子刷地一下坐了起來,捂著被子道:“不用不用……我自己來洗。謝謝。”

“幾時變得這樣客氣?”子忻道,“濕衣服不能老穿在身上。”

她又縮回被子裏,把髒衣服扔了出來。

“謝謝你炒的菜……你的菜真的……真的很好吃。”她盯著他的眼睛,很認真地謝了一聲。

他板著臉,沒有回答,悶著腦袋到廚房裏洗了一個多時辰的衣裳,晾在後院。

接下來的兩天裏,那個叫蘇風沂的女孩變得十分安靜。因為她肚子痛得很厲害,不得不乖乖地躺在**,每天吃藥。到了晚上她說害怕,睡不著。子忻隻好睡在客廳的桌子上替她看著門。

到了第三天,她終於可以起身了,便開始自己洗衣服。

“為什麽你炒的菜總是這麽幾樣?一點味道也沒有?”隨著身子的恢複,她的脾氣好像也恢複了過來。

“你想吃什麽自己做好了。”子忻哼了一聲。

“為什麽你洗菜的樣子,好像菜裏麵有毒藥?”

“為什麽你不吃肉?你又不是和尚。”

“天啊,你竟連蔥和胡椒也不吃……太過分了吧!”

第四天,當蘇風沂又是這樣不停地嘮叨的時候,子忻正在切菜。他的忍耐終於到了極限,忽然將菜刀一放,冷冰冰對她道:“你什麽時候可以走?”

蘇風沂的臉色頓時蒼白,對他怒目而視,過了一會兒,忍住氣,瞄著地上,突然道:“你腳下有隻蟑螂。”

那是一隻肥碩的蟑螂,長長的胡須探來探去,正吃力地沿著他的一角布袍往上爬。他一看見蟑螂,身子忽然顫抖了起來,臉上泛出異樣的紫色,胸口憋悶,開始大聲地喘氣。

她連忙扶住他的手,道:“你怎麽了?”

他的手往荷包裏掏了兩下,什麽也沒來得及掏出來就雙眼一黑,“咕咚”一聲,倒在地上。

除了種種食癖之外,這是蘇風沂了解子忻的第一件怪事。

——子忻怕蟑螂。

那一天,她驚慌失措地看著這個男孩子倒在地上,氣息奄奄,便眼疾手快地從他的荷包裏找到一個藥瓶。也不管裏麵裝的是什麽,將一粒藥丸塞進他的口中。然後衝出門外叫來一個大漢,將他抱到**躺下來。他很快蘇醒過來,又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過了整整兩個時辰,他才真正地清醒過來,看見蘇風沂梳著兩條油光光的小辮,跪在床前怔怔地看著她。

“你沒事吧?”她垂首道。

“沒事。”

“我知道我給你添了很多麻煩,所以我決定這就走。”

“……”

“謝謝你照顧我。”

“不謝。”

她站起來,想了想,忽然問道:“過了很多年,等我長大了,你還會記得我麽?”

“難說……”

“那你至少得記得這個漩渦,好不好?”她拉開褲腿,給他看左踝上刺著的那個小小的漩渦。

“我是個江湖郎中,不會在一處呆很久,”他覺得這個小孩有些莫名其妙,“何況世界這麽大……我們不會再相遇的。”

“那就忘了我吧,”她很大方地背起包袱,對他揮了揮手,“再見。”

“再見。”

她一蹦一跳地走出門去,快要從門邊消失時,又回過頭來,衝他狡黠地一笑,做了一個鬼臉。

黃昏時分,屋子複又安靜了下來。

夜風徐來,花氣襲人。屋角的那一抹斜陽在炊煙中輕輕地跳動著。

他覺得有些餓,走到廚房,發現鍋裏熱著兩碗小菜,還燉了一鍋薏米冬瓜湯。她顯然認真地觀察過他的晚餐,三樣菜都是照他自己的程序做出來的,什麽也沒有加,什麽也沒有減。

這丫頭的手藝總算不是太壞。

他忽然感到一絲惆悵,覺得自己對她過於冷漠。不過,這不是慕容家人的一貫性情麽?

到了夜晚更衣的時候,他才發現小女孩說得沒錯。

他不會忘記她的。

因為她已在他右足的足踝上刺了一個一模一樣的漩渦。

——刺青當然會痛,可惜他這條腿完全沒有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