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子忻離開雲夢穀後,慕容無風了解兒子的途徑,就剩下了每兩個月寄來的一封家信和一些零零星星的小道消息。

——兩者都不能讓他感到踏實。

點滴的傳聞通過一番殫精竭慮的分析變得逐漸清晰。他知道兒子正沿著一條奇異的路線向西行進,走了近一年的功夫,折而向北,然後向東,仿佛以雲夢穀為圓心,在地圖上劃一個巨大的圓圈。

為什麽要這樣走,無人知曉。

在信裏,子忻懇請父母不要給他寫信,因為居無定所,他不可能收到回信。而他自己的信總是很短,寥寥數語,不超過兩頁。有時他會講一些沿途的見聞,字裏行間卻透著心不在焉。提到的地名也往往有錯:要麽根本不存在於地圖之上,要麽與正在行走的路線相離甚遠。路過的河流與山川也常常在信中混淆:要麽把兩座根本不在一起的山相提並論;要麽某座山名與旁邊的河名不相匹配。隨信附上的東西則更為可笑:他寄來了無數個風濕的藥方和希奇古怪的藥丸,裝在各式各樣的瓶罐之中。在慕容無風看來,非旦藥丸不值一試,藥方也不知所雲。

雲夢穀的醫館、藥堂、票號、銀莊遍及天下。倘若需要,子忻可以隨時隨地取到銀子。

可是,他從也沒有這樣做過。

離家之後,他沒要過家裏一文錢。路過自家的醫館,也不進去打招呼,大家也就不知道他曾經來過。

江湖上卻間或傳來他饑寒交迫、露宿街頭的消息。這種生活在荷衣看來再尋常不過,慕容無風卻大為煩惱。每當聽到一個這樣的消息,當天晚上,他必會一夜不寐,長籲短歎。派去四處打探的人從都沒有真正找到子忻,卻無數次與他擦肩而過,帶回來了更多令人擔心的消息。原來子忻在診病時收費十分隨意。一般來說價格低廉。若是病人實在太窮,他除了免費之外,還要倒貼藥費。這些倒不足以讓他破產,由於醫術頗佳,他並不缺少掙錢的機會。不過他花起錢來更加大方。傳說他曾替一位富商的兒子診脈,人家一次就給了他一百兩黃金。拿著金子剛出門,一抬手,又送給了大街上的叫花子。荷包裏暖和的時候,他會住上好的客棧,吃考究的素食,一天洗兩次澡,不斷地買幹淨衣裳。身無分文時則將自己卷進一件灰色的披風,露宿荒郊野外。

所幸子忻極少介入武林爭鬥,一直默默無聞地遠遊於江湖漩渦之外。隻知道他曾有一次在漫遊的途中意外地遇上了唐門年輕一輩中鋒芒最露的“三花神劍”:唐菊、唐芫和唐萸。不知為什麽交上了手,誤中了唐萸的一記七星鏢,若不是隨身帶著解藥,差點送了命……

這消息在《江湖快報》上全部加起來也不過一小段,卻已足讓慕容無風頭大如鬥。

一個月之後,慕容無風遇到唐潛,便向他問起“三花神劍”是何許人物。

都是自己的堂侄,唐潛不便表態,隻簡單地解釋了一句:“具體的情況我也不清楚。不過這三位都與尊夫人有殺父之仇。所幸他們不知道姚仁就是子忻,不然子忻隻怕會有更多的麻煩。”

他知道自從唐潛娶了吳悠之後在家族中頗招非議。吳悠原是慕容無風的弟子倒是其次,作為唐門嫡係的兒媳,她拒絕入住唐門,更拒絕研製任何毒藥。族中長老勃然大怒,要動家法,還是唐隱僧多方勸說,加之唐氏雙刀以前的聲望,這才勉強彈壓了下去。可是唐潛在唐家的地位卻因此大受打擊,幾乎被人當作是雲夢穀安插在唐門的奸細。

唐潛不說,慕容無風也不便追問,隻好換一個話題,問道:“怎麽不見唐蘅一起過來?”

彼時夜風拂麵,唐潛執盞緩緩地道:“唐蘅,自然也在江湖之中。”

他的臉上掠過一絲憂鬱。

“老二總是不大安份,”慕容無風微笑,“唐芾就安靜得多。”

唐芾是長子,一直跟隨著父親。高大、英俊、沉默。唐芃娶親之後,兩家仍然過從甚密,可是唐潛外出時,跟隨他的人已經換成了唐芾。

唐芾總是靜悄悄地跟在唐潛的身後,好像是他的一道影子。

“我沒讓他總跟著我,”唐潛解釋,“可他好像很不放心。”

“可能是她母親不放心罷,”慕容無風道,“她不是江湖中人,對江湖上的事不免恐懼。”

“其實她的膽子並不小。”終於,唐潛愉快地笑了起來,眼眸深沉,像一泓寧靜的海灣:“給人動手術的時候,用刀果斷。”

——唐潛從不放過任何一個機會讚美自己妻子。

慕容無風凝視了他半晌,笑了笑,點頭:“她原本就是雲夢穀最好的大夫。”

又閑談了片刻,唐潛忽然道:“我很擔心唐蘅。……你真的一點辦法也沒有麽?”

慕容無風雙眉微皺:“在我看來,他至少比子忻正常。”

“是麽?”唐潛輕聲道。他的聲音有一絲顫抖:“什麽是正常?”

在慕容無風的印象中,唐潛很少這樣焦慮過。

“當一個人是自己的時候,他就是正常的。你若是肯換一種想法,就不會擔心了。”

“這算不算是大夫的遁詞?”唐潛轉著手邊的癭杯,低低地揶諭了一句,“你治不了他,就改來治我?”

“隻要有療效就行。”慕容無風苦笑。

……

戊子年十一月,慕容無風收到子忻的來信,說他已找了一個安靜的住處,決定在那裏長住兩年,不問世事,專心著書。彼時子忻離開雲夢穀已三年有餘。夫婦聞訊大喜,詢問郵差,方知信是從郴州城外的一座“玄清觀”裏寄出來的。

子忻在信裏說,他和一位朋友一起住在觀中,互相照應,生活無憂,不必擔心。

他又說,玄清觀裏的道士,除了遵守傳統的清規之外,還信奉一條奇異的戒律:觀內所有的道人自入教之日起,便要發誓終身不說話。因為他們相信“道之出口,淡乎無味”,“大道無言,至言無文”。

看到這裏,夫婦倆麵麵相覷,心急如焚,生怕兒子也入了教,平白地做了一個啞人。繼續往下讀才知道:開始的時候,隻有兩個這樣的道士住觀。道觀看上去搖搖欲墜,十分破舊。漸漸地,趕來清修的道人越來越多,幾年之內,竟也有四十餘眾,頓時名聲大振,香火旺盛,遠近的施舍也格外大方。道觀因此越來越富麗堂皇,設有數間客館,以便遠來的香客投宿。子忻遊曆到此,就住在客館之內。因觀外氣候多變,風雨不時,道人清修甚苦,常有染病之人。請大夫要走幾十裏的山道,甚為不便,子忻來後,便應邀留了下來,平日除了替人看病,其餘的時間都是自己的。天氣晴好,他便背著藥筐,到深山中采藥。隨信一同寄來的還有五卷手稿,名曰《江湖采方錄》,是他在路途中采集的各種驗方。字跡零亂,裝訂馬虎。不少地方塗改得一塌糊塗。慕容無風隻得工工整整地替兒子謄寫一份,詳細審訂之後,附梓印行。

這是慕容子忻流傳於世的第二本書。頭一本是他離家不久即被印行的《雲夢灸經注》,三冊十二卷,請揚州名醫段石原為序,有雲:“敷陳詳核,征證豐多。引申觸類,曲暢旁推。源流洞徹,自成門法。”慕容無風的《雲夢灸經》原本是出了名的晦澀隱奧,子忻的注本一出,非但文采粲然如披雲織錦,聲調鏗鏘如敲金振玉,就是解析也如獨繭剝絲一般精當獨到。頓時一夜風靡,成了醫界諸君案頭必讀之物。

可是就在這本書印行後不到兩個月,慕容無風就寫了一本《雲夢灸經纂議》,對自己原有的觀點頗有闡發,且有多處跡象顯示,他並不同意兒子的某些解釋。於是,整個杏林中人都知道這對父子正在掐架。

因子忻流浪江湖,行蹤不定,與醫界中人又絕少往來,他並不知道父親寫了這樣一本書。等他終於在郴州住定,慕容無風立即遣人將《纂議》送了過去。書一送去便如石沉大海,子忻在以後的回信中從不提起,就好像他不曾讀過這本書一般。

庚寅年秋月,荷衣忍不住讓謝停雲去了一趟郴州。這一次,在荷衣的逼迫下,慕容無風寫了一封言辭和緩的家信,對子忻的《江湖采方錄》頗有稱許。謝停雲回來時,帶回了子忻另一部手稿,名曰《雲夢灸經補》。

慕容無風拿到手稿連夜讀畢,之後整整三日,惘然若失。

荷衣見他讀後便將書稿放入抽屜,總不提起,終於忍不住試探:“子忻新寫的那本書你可還喜歡?”

慕容無風沉吟半晌,歎道:“喜歡。不過,這是一本危險的補充。”

那本書裏,除了首頁上有《雲夢灸經補》五個字之外,全書從頭到尾,都不曾提過《雲夢灸經》。內行的人卻看得出子忻的企圖。他把父親的理論放到一邊,開始長篇大論地談自己的看法,十分委婉卻又咄咄逼人地反駁了慕容無風的幾個觀點。

過了十日,慕容無風給子忻寫了一封回信,附上自己為《雲夢灸經補》所作的一篇長序。信雲,子忻若期望此書能被雲夢穀印行,必得同意將這篇長序一同收入。

鑒於長序將子忻所提出的反駁又條分縷析、淋漓盡致地全部批倒,子忻立即回了一封簡短的信,不同意收入父親的序。還要他賜還原稿:

“……悟解殊術,持測異方。兒之去取,非敢謂盡當;父之矯枉,庶幾乎過正?序之高明博厚,兒實心領。然竊以為區區短言尚不足揚榷,且疑惑殊多,乃需斟酌。請容議後另發。若父不喜此書,兒亦無法。天下之大,必有其歸處……”

因知子忻的脾氣一向不知有“韜晦”二字,信到了慕容無風手中,倒也風平浪靜。一月之後,慕容無風依言將《雲夢灸經補》印出,自己的序則拆開拉長,另名為《雲夢灸經補稿》,同時印出。醫界嘩然,各門派子弟紛紛寫文,或批駁,或附和,或另持新議,總之,轟轟隆隆地大吵了一番。所有文章均收入慕容無風主編的《雲夢灸經補集論》之中。大家都知道雲夢穀這場父子的學術官司,算是進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