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課時

桑寧一下子僵住了——他們,真的,消失了。

她的身邊空空蕩蕩,像是從來就沒有過這兩個人一般寂靜。

桑寧脊背微寒,這情形就如同今天上午他們跑出餓鬼田的時候,徐艦也曾這樣消失不見。但是那時她沒有親眼看到,看到的隻有倪倩一個人。

現在她親眼見著兩個大活人前一刻還在為看到了地頭而麵露喜色,下一刻就憑空消失在了空氣中。她不禁向村口的方向退了幾步,好像田間那條小路出口的土地會吃人似的躲遠。

她以為她救了他們。

可結果他們依然離不開這片餓鬼田,徐艦是不是又一次回到地裏,依然還要繼續奔逃?蔡媛美呢?也要繼續上路被餓鬼帶走了嗎?

一番努力化為泡影,甚至讓人感到絕望——難道一旦跟餓鬼結了緣,就真的再也走不出這片田地,這個村子了嗎?

這不止是對於蔡媛美和徐艦的擔憂和絕望,還有他們其他人包括她自己的未來——他們還住在這個村子裏,隻要一個不小心就會結上鬼緣。

她想起下任村長和村民對他們態度的轉變,從招待暫留的客人,到看著即將成為他們之中的新成員一般的眼神。

有那麽一瞬間,桑寧也很想就這麽逃走,趁還沒有結上鬼緣——倪倩和柯正亮不是還沒有消息嗎,說不定他們已經離開了呢?

但華老師怎麽會真的把他們丟在這裏不管呢?沒這個道理啊!

兩種思想天人交戰,但不管她怎麽說服自己都依然止不住不斷增長的失落和驚惶,快步跑回村子一路往寄宿的人家跑去。

也許見到白樂枝她們她就會安心一點了,她不想一個人在這半夜裏呆在外麵——

桑寧腳下飛快,轉眼已經看到那扇亮著油燈的窗戶,立刻就推開院門,可是來到房門外去推房門卻怎麽也推不動。

她用力拍打房門,卻發現自己的手像被一層無形的東西阻隔,在寸許之間卻根本拍不到房門,甚至喊了許久屋裏也沒有反應。

她心裏一驚開始慌了,迅速繞到窗戶外麵,發現連窗戶也是一樣,她的手根本沒有辦法碰到。

“班長!思敏!!”

桑寧在窗外大聲喊,期望有誰可以聽到她的聲音,但那扇窗戶始終緊閉著。

她像是被現實遺棄了,扔進一個隻有虛無的空間——

……

窗戶像是微微震動,白樂枝和孟思敏都抬起頭來看了一眼,又彼此對視——

“剛剛窗外是不是有什麽聲音?那些東西不會又來了吧……”

“聽錯了吧,別管了。”孟思敏寬慰著顯得有點緊張的白樂枝,反正不管怎麽樣別開窗就對了。

白樂枝默默點點頭,感覺夜裏有點涼了,替炕上睡得沉沉的蔡媛美和桑寧蓋好了被子,就又低下頭去繼續看書。

………………

“班長!思敏!幫我開門,拜托你們快開門——”

“桑寧!桑寧醒醒了!”

白樂枝用力把喊著夢話的桑寧搖醒,桑寧一醒過來幾乎是立刻彈坐起來,看著白樂枝的臉怔了片刻,再看窗戶外麵天都已經亮了。

“班長……”

“你剛剛做什麽夢了,那麽大喊大叫的?”

桑寧繼續愣著,是做夢……

其實剛剛從炕上安然醒來就已經足夠說明這一點了——那真的都是夢?一個雖然光怪陸離,但無比真實的夢。

隻是她依然忍不住去確認:“班長,我昨晚……在睡覺?有沒有起來過?”

白樂枝對她這莫名的問題笑了笑,“你昨晚睡得跟小死豬一樣,哪有起來過。連今天一早屋主家喊我們起床,我想叫你都叫不醒,還嚇了我一跳就怕你也跟媛美一樣。結果過一會兒你就自己開始喊夢話了。”

桑寧還想確認一下,又問:“真的是一整晚?”

白樂枝開始有點奇怪她怎麽這麽糾結這個問題,“是啊,我和思敏一整晚幾乎都沒睡,沒見你起來過啊。言情小說吧怎麽了?這麽在意有沒有起夜,你有夢遊的毛病嗎?”

桑寧看見白樂枝的眼睛下麵果然隱隱已經有一層黑圈,她搖搖頭也不知道該怎麽解釋這個問題,隻能說:“我,隻是……做了個夢……”

白樂枝這才鬆一口氣,“別嚇我啊,一大早就這麽古古怪怪的。快起床吧,村裏人等著我們吃完飯去幹活呢。”

說到這裏白樂枝的臉色卻青了青,桑寧剛想問怎麽了,就見孟思敏臉色更是鐵青的扶牆走進來,“班長,該你了……桑寧醒了啊?”

“你們這是怎麽了?”

一晚上不見怎麽跟得了什麽急病似的?

沒錯她們是得了“急病”,一種耳熟能詳的“急病”——

孟思敏看著桑寧一臉茫然的樣子,反問她:“你就一點感覺也沒有嗎?”

“什麽感覺……”桑寧話都沒說完,清早開始蠕動的胃腸裏就一陣連劃帶刺的絞痛感傳來——桑寧的臉色也一下子就白了。

看她這樣,白樂枝默默遞過一卷衛生紙來,“你先去吧,我已經去過一次了……拿著這個,這裏沒有手紙。”

桑寧顧不得多說,拿過衛生紙卷就下床衝向茅房。

——這簡直就是上刑!

那些粗拉的樹皮草枝隻經過簡單的碾磨,蒸軟,吃的時候還可以用湯泡著硬吞下去,但是出來的時候卻再次被胃腸瀝幹,穿過嬌嫩的腸道,抵達痛不欲生的菊花。

桑寧幾乎有種菊花被割裂的錯覺,她現在知道為什麽白樂枝一提起吃早飯就臉色發青了——

飯不能不吃,不吃會餓,不吃就沒有力氣幹活,可是吃下去的遲早還得出來!

昨天他們是初生牛犢不怕虎,雖然難吃難咽,卻都那麽勇猛地吞下去了。

可是今天咧??經曆過直腸和菊花的割裂禮,誰還有勇氣吃得下去??

桑寧扶著牆從那個簡陋的小茅房裏出來,在門口默默與白樂枝交接過那卷手紙,沉默無聲地擦肩而過。

回到屋裏她側身往**一倒,眼睛正盯著依然還在昏睡的蔡媛美,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她的樣子不但沒有繼續憔悴消瘦,倒好像還好些了。

“思敏,你來看媛美的臉色是不是好些了?”

怕自己隻是看錯,桑寧忙喊來靠在牆邊坐不敢坐的孟思敏,她挪過來看了看,“真的,看起來好多了!我去叫班長!”

孟思敏顧不得菊花疼痛轉身就跑出去了,桑寧都來不及提醒她好歹也等班長從茅房裏出來啊……

桑寧轉回頭來看著蔡媛美,心裏隱隱有些激動——也許並不是沒有用呢?也許,她昨晚真的拖住了它們的腳步呢?

就算是沒有辦法把人救回來,至少可以拖慢它們也好!

她不能相信昨天晚上隻是做夢,就算白樂枝和孟思敏都能證明她昨天晚上一直睡在**也不相信。她很想找到點什麽來證明昨天晚上的一切是真的發生過——

對了,匕首呢!?

桑寧慌忙在身上炕上一陣翻找,可是就算是和衣而睡,一把匕首在身上又怎麽會摸不到?——那把匕首不在這裏。

弄丟了?還是,那隻是存在於“夢”裏的東西??

……

村裏人對他們還算是不錯的,雖然已經不再拿他們當客人招待,但看他們吃不慣這裏食物也知道這些外來的學生娃胃腸嬌嫩需要時間去適應。

於是今天隻讓他們幫忙幹點家務活,找了些留存的苞米棒子讓桑寧和白樂枝磨負責成粉蒸窩頭——

那真的就隻是苞米棒子,陳年的去掉了玉米粒的幹棒子,削掉外層把裏麵的瓤磨成粉,裏麵再摻上地瓜葉子——頓頓供地瓜幹是供不起的,所以這已經是他們能找到的最好的東西了。

就連桑寧她們削掉的那層苞米棒村民都不會浪費,再拿去碾碎自己摻窩頭吃。

等團好窩頭喊了男生們一起來吃飯,那一口窩頭下去又苦又澀又粗又幹,都恨不得能把嗓子拉出一道口子。

大家一個個鐵青著臉,隻能互相安慰:吃吧,嗓子拉口子總比菊花拉口子好,泡泡水也不是不能咽。

剛吃完飯下任村長就來了,學生們見了他趕緊都起身,這個除了村長之外本村最大的人物每一次出現都必然是有什麽事情的。

“學生娃,你們的老師離開之前似乎跟村長說過,如果趕上了喪禮,就讓你們去看看。我本人不覺得你們去看是什麽好事,不過村長答應了,你們願意去看就去看吧。本來以為大概還有幾天,不過似乎因為你們的到來餓鬼們有些驚動,所以喪禮準備提前了,今天傍晚就準備出殯。”

“等一下,”孟思敏快人快語忍不住提出質疑,“喪禮這種東西不是應該按照人的死亡時間來定的嗎,怎麽會因為我們而改變呢?人還活著的話怎麽都不可能提前吧?”

幹枯傴僂的下任村長兩手疊放在麵前拄著一根拐杖,抬頭用那雙突出的眼睛盯著孟思敏——“為什麽不可能提前?”

隻是輕輕一句讓在場的幾個人忍不住都隱隱腳底發涼。

——為什麽不可能?

——人活著當然就不可能哪裏有什麽為什麽!?

下任村長那張幹枯得幾乎隻剩一層肉褐色的皮的臉上根本已經看不出表情,沙啞的聲音意味深長地說:“學生娃,這個村子裏你們還有很多東西需要去適應。”

說著他轉身離去,臨走時對屋主說:“晚上讓你家的娃娃領他們過去吧。”

下任村長走後他們手腳冰涼的回屋,微微的沉默過後,白樂枝先開口問:“晚上……我們去嗎?”

“當然要去。”第一個回答她的是高學夫,他說得理所當然,作為一個學民俗的學生來到這麽匪夷所思的村子還趕上喪葬是無論如何也不能錯過的。

不過當然他的意見是被排除在外的。

孟思敏還糾結在下任村長說的那些話裏出不來,打斷了問題插言問:“你們說剛剛下任村長說的那些話是什麽意思啊?他們難道要給一個活人辦喪禮嗎??”

這個問題太超出他們的理解誰也答不上來,結果目光還是隻能投向高學夫——高學夫如今在他們之中的地位實在很複雜,一方麵隻有他一個人沒有見到餓鬼,不相信他們所有人。另一方麵正因為他太堅持自己的理論,大家也沒有辦法跟他商量事情,采納他的意見。

可是真的論起知識,他卻是他們之中哪個也比不上的。

這兩天高學夫都沒有和他們一起行動,但也以自己的理解對村子做了不少調查,所以他們知道的事情他大部分也知道,隻不過是另一個科學版本。

他推了推酒瓶底眼鏡,分析說:“以這個村子的現狀來看,也不是不可能。但這不應該叫喪禮,而是祭祀比較妥當。”

經他一點其他人終於明白,楊豐旭遲疑地說出來:“人祭?”

高學夫點點頭,“差不多就是這個意思吧。”

孟思敏當即脫口而出:“這是犯法!”

白樂枝趕忙捂住她的嘴不讓她繼續說下去,楊豐旭也心領神會地去門口看了看,以防被人聽到。

白樂枝瞪她一眼提醒她說話當心,才放開手,壓低聲音說:“在這種地方你覺得法律能管得著嗎?”

孟思敏這才意識到,在這個被餓鬼包圍的村子,村民們能考慮的似乎就隻有活下去這一件事,這樣的村子裏有誰會在意法律那種遠在天邊的東西嗎?

白樂枝雖然放開了孟思敏,但她自己也遲疑了,“這種東西我不想看,萬一真的會殺人怎麽辦?這個怎麽可能接受得了?”

楊豐旭卻打斷了她,“我覺得我們得去。華老師走的時候一句話都沒有給我們留,卻特地去找村長讓他同意我們去看喪禮,這應該是有什麽用意的吧,該不會喪禮之後就算體驗完成,他就會來接我們了?”

這個猜想讓大家一愣之餘都有些看到了希望,他們都相信華老師既然會帶他們來就一定能帶他們走,如果不這麽希望的話誰還能堅持的下去?

白樂枝就隻是還有些心裏發怵,“可是華老師也不在這兒,也沒人帶著我們,就自己去看什麽人祭喪禮的……還是覺得很可怕……”

聽到她的話桑寧遲疑的囁嚅,“我昨晚……看到華老師了……”

一屋子人的目光頓時集中過來,孟思敏當即就提高了聲音問:“昨晚?在哪裏!?”

可是她隨即想起——“不對啊,你昨晚一直就在屋裏睡得跟豬一樣,怎麽可能單獨見到華老師??”

果然這個問題桑寧根本解釋不了,最終隻能悻悻地放棄,低聲說:“在……夢裏……”

——桑寧絕對聽到了輕嗤的聲音!她果斷又被鄙視了!

…………

因為村民體諒他們一個個跟菊花殘似的,今天不用上山幹活而是分攤到幾家去幫忙準備喪禮。

白樂枝和桑寧一組,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她就是下意識地會選擇跟桑寧在一起。

她們去的那戶人家男人也上山幹活了,留下的女主人看起來似乎也很老,見她們來了,就招呼她們幫忙一起給家裏的老人洗身子換衣服。

兩個人都挺奇怪,幫忙準備喪禮難道不是疊疊元寶剪剪紙錢什麽的?還要特地沐浴淨身嗎?

不過人家叫幹什麽她們就幹什麽,打了水一進屋,白樂枝的腳就定在地上挪不動了——

她沒見過村長,沒進過村長的屋子。但此時這間屋子就如桑寧去村長家見到的一樣,屋裏特別的暗,窗戶很小,幾乎就隻能算是個透氣孔,牆壁也是夯土的,但顏色卻比外間深些,如同把光線都吸收了。

躺在**的那個老人白樂枝一度以為是具從棺材裏扒出來的幹屍,根本已經直挺挺地全身僵硬,骨頭上裹著一層皺巴巴的幹枯肉皮,隻有喉嚨裏發出嘶嘶的喘氣聲才能證明這個人還活著。

這村子裏的人大多寡言,這戶的女人也不例外,她隻是簡單的招呼兩個人過來幫忙扶老人起來。桑寧倒是過去了,可白樂枝站在那裏根本就不敢靠近。

直到女主人和桑寧把老人硬搬起來,小心地掰著關節坐起來,白樂枝才反應過來,趕忙蹲下去在水盆裏擰了毛巾遞過去。

女主人給老人擦了身子,換了件幹淨衣服,沉默地做完這一切,突然幽幽歎息一聲,眼角擠出一滴眼淚來匆匆抹了去。

這一聲歎息倒也生出幾分人情味兒,因為這裏的人長的都一樣的麵黃肌瘦,幹巴巴的臉上溝壑縱橫,叫人看不出年齡也看不出長相,任誰來了這裏都得變成個臉盲。

大概臉盲也有臉盲的好處,在這村裏不管他們見了誰,都一個樣子也就不覺得陌生。

這感覺就好像全村人都是一個整體,整體裏分出四個人:男女老少。

這種不陌生讓白樂枝稍稍放鬆下來,試探著搭話:“大嬸兒,這位老爺爺貴庚啊……?”

女主人扶著換好衣服的老人躺回去,一邊伸直他僵硬的關節一邊歎息著說:“我也記不清了,有個一百五六十歲了吧……”

白樂枝忍不住脫口而出:“那麽長壽??”

——如果是在別的地方她也許還沒那麽稀奇,可是這裏是餓鬼村啊,生活在這麽苦的環境裏天天飯都吃不上還能活那麽長真的很稀奇啊!

然而女主人卻用一種說不清的目光看了她一眼,轉頭又是短短的一個歎息。

在白樂枝看來在這種地方,這麽長壽的一個老人大概是奇跡,但是桑寧卻好像發現了什麽——“那,不知道村長他多大年紀了?”

“村長他是村裏年紀最大的,一百九十多了。”

——白樂枝無法形容自己的驚訝,難道這裏還是個長壽村嗎??

她隨口又問:“村裏的百歲老人很多嗎?”

女主人略點頭,“是有些,不過也隻到今晚了。”

聽到這句白樂枝愕然片刻,挪動視線看向桑寧……這句話,是,什麽意思?

不等她們問,女主人已經積蓄說:“今晚村裏百歲以上的老人,就要都跟村長一起走了。”

聽完這句話白樂枝和桑寧都頓住了,“人祭”兩個大字此時就好像寫在那老人身上,她們卻沒一個敢再開口繼續問下去——如果事情真的像她們現在想的,那也太可怕了!

這時孟思敏卻突然闖進了院子——“班長!快來幫忙,高學夫要發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