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課時

“班長!快來幫忙,高學夫要發瘋了!”

白樂枝一聽就覺得懵,在這兒誰發瘋都不稀奇,怎麽會是高學夫發瘋?

他見著鬼了?可是大白天的也沒鬼啊!

不管怎麽說她也得去看看,趕緊跟這家的女主人打了個招呼,就帶著桑寧一起趕過去。到了才知道高學夫也在一戶人家幫忙,跟她們一樣。

他當然也借著給老人沐浴更衣問出了她們聽的事,而且以他那學究姿態根本沒有不敢問,不好意思問,隻怕打聽到的比她們還多。

這時候就見他激動的在院子裏大聲說著:“你們這是屠殺!還有沒有人性!!”

楊豐旭和李澤俊因為就在他隔壁幫忙,所以早就趕過來,拚命攔著他想要捂住他的嘴。結果這個小學究較真起來還真是強得要命,兩個人都攔不住他在這裏高聲指責。要不是怕弄傷了他,這倆真想直接給他敲昏了拖走!

“一定要阻止他們!!不能讓他們舉行這麽沒人性的人祭!!”

這時間男人都上山去了,村裏隻剩些女人和小孩,一個個在院子裏院子外圍著,不說話也不靠近,就隻是用古怪的目光盯著他們。

白樂枝一來就給盯得發怵,趕忙跟楊豐旭和李澤俊說:“先把他帶回去啊!別讓他在這兒鬧騰了!”

於是兩個人合力把高學夫給架了回去,一路他都還在喊著:屠殺!沒人性!阻止他們!

白樂枝隻覺得頭都大了,在人家的地頭上,他們就是一群沒有老母雞帶領的小雞,高學夫這不是在給自己和所有同學找麻煩嗎!

進了屋他們關門關窗,把高學夫摁在凳子上,孟思敏第一個就開始質問他:“你搞什麽鬼啊?人祭的事你也不是剛知道,這還是你推測出來的,突然當著村裏人的麵發什麽瘋?要害死我們啊!”

高學夫激動地想站起來,可是依然被楊豐旭和李澤俊一左一右按著肩膀不讓他站,這坐著說話他氣勢也就沒那麽十足——

“我個人是可以尊重地方文化信仰的!雖然愚昧,但不是不可以尊重——像荒田村這樣的地方,貧窮守舊又有餓鬼文化,我也是有心理準備可以接受一定程度上的愚昧。哪怕是食葬,那也是一種喪葬形式!或者是人祭,所謂為了全村而犧牲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並且還是曆任的村長,雖然很不人道但也能當做一種如今已經絕跡的文化形式,能親眼見到一次也算是民俗學者的夢想——但是現在不是那麽回事,不是一個行將就木的老人,而是村裏所有的百歲老人!這就是屠殺!是為了節約口糧而將沒有生產能力的老人抹殺的野蠻手段!!”

他一口氣說完,聽得大家愣了半晌。

他們還真沒他想的這麽多,接受了餓鬼的存在之後,對於喪葬也好人祭也好,都似乎順理成章的接受不再質疑。

可是聽說村裏百歲以上的老人就有十幾個,不管這喪禮究竟是什麽,都在準備要這十幾個老人的性命。

見大家無言以對,高學夫立刻給大家強化思想:“我說的沒錯吧?我們必須製止這種愚昧野蠻的行為!那是十幾條人命!”

“不行。”楊豐旭卻打斷了他,“婚喪嫁娶這種事在民間一向都容不得冒犯,如果激怒了村民怎麽辦?我們這裏隻有六個人,一半是女生,還帶著一個昏睡不醒的蔡媛美,怎麽去應付全村人?到時候萬一被動了私刑我們根本一點反抗的機會都沒有!”

總算把高學夫給勸住了,但他還是堅持要去看喪禮的,其他人生怕他到時候一個衝動再做出什麽來,商量之下也決定一起去看。

隻是桑寧有點擔心,她很想今晚再去餓鬼田看一看,確認一下蔡媛美氣色的好轉是不是真的跟昨晚把她從餓鬼手裏救出來有關——

萬一真的有關呢?

那個“夢”感覺那麽真實,除了一些解釋不了的因素之外完全就是她親身去體驗的,而且剛好這麽巧一醒過來就看到蔡媛美那不斷憔悴惡化的氣色回轉了。

不管那究竟是怎麽一回事,隻要真的有效果,就算蔡媛美走不出那餓鬼田,隻要她一次又一次的去救就能拖住她的腳步,拖到課程結束他們可以回去的時候。

而且如果那個夢是真的,那華老師根本就沒有離開這裏。

他一定在什麽地方看著他們,在她有危險的時候,他不是出現來救她了嗎?

隻是想到這裏桑寧驀然又想起他落在額頭上的那個吻,頓時從眉心開始整個臉都要燒起來。

“桑寧你沒事吧?臉怎麽變那麽紅?”

“沒事沒事,屋裏有點熱而已……”桑寧連忙擺手掩飾,生怕被人看穿心思似的——可是那心思怎麽可能有人看得透?她自己說出來都不會有人信!

桑寧的借口當然也不無道理,他們七個大活人擠在一間小屋子裏還關門關窗,屋裏的確是有點悶熱的。

白樂枝於是發話說:“那沒什麽別的事就趕緊去幹活吧,免得村裏人以為咱們聚在屋子裏偷懶。”說著她已經先去打開房門走出去,結果人走到正屋門口,又往後退了兩步。

其他人也跟著她出了房間,問:“怎麽了?幹嘛不出去?”

孟思敏越過她往門口一站,頓時也打了個寒顫,一般無二的退了回來。走到兩人身後的桑寧才看到屋外站了好幾個孩子,有小的有半大的,個個黑黃黑黃瘦幹幹的,有的套件破舊的小背心但大多光著上身隻穿條舊褲子,零零星星的院裏院外站著,都直勾勾的盯著他們。

十幾個孩子本來沒什麽好怕的,當然稱他們為“孩子”可能也不那麽恰當。

可是被這樣直勾勾的目光目不轉睛的盯著,加上他們黑黃幹瘦如難民似的樣子,還是讓人有點瘮的慌。

孟思敏當即就轉向高學夫指責:“看吧!你這一嚷嚷把村民得罪了吧!擺明了是讓這些孩子盯著我們呢!”

好好的“座上賓”,非要自己搞成“階下囚”被人防賊似的盯著,誰能覺得好受了?

但高學夫的腰板依然挺得很直,隻說一句:“我沒錯。”

大家默默歎氣,都知道他的確是沒錯,就是太迂太強了。

這時屋主家的女孩也從外麵回來,站在門口對他們說:“村長說你們今天不用幫忙了,傍晚時我再來帶你們去看喪禮。”

她說完之後高學夫就狠狠被幾道目光瞪了——這下好了,犯人家忌諱了吧?

村裏人倒也沒說非讓他們禁足,但屋外一群孩子眼睛都不眨的緊緊盯著,一有人走出屋外,哪怕上個茅房也頓時三四個孩子黏上去跟著緊盯著。

這種感覺實在讓人不好受,幹脆所有人都窩在房間裏盡量不出門。

白樂枝也就趁這個時間把那本百鬼錄給大家傳閱了,所有有關餓鬼的頁麵都被她夾了紙條。

就這麽熬到下午,蔡媛美又醒過一回。她果然精神好了許多,還說似乎今天一天都沒有再做被餓鬼帶走的夢。隻是天一擦黑,她就又開始昏昏沉沉起來。

傍晚時屋主家的小姑娘就又回來了,商量之下他們還是決定留下個人來陪蔡媛美,其他人就跟著小姑娘一起出門了。

擦黑的傍晚天上的雲團顯得格外烏黑厚重,又在交界處透出一種半明半暗的黃,讓整個村子那種灰黃而荒涼的感覺越發明顯,不禁叫人心裏生出一股惶惑。

今天的村子格外的靜,沉沉的透著死寂。他們一路上好像一個村民也沒有看到,仿佛身置荒村。

這種壓抑和心慌在不斷累積,當終於抵達村長家看到那滿滿一院子穿著破舊粗布白衣的人時他們才終於鬆一口氣。但是隨即卻又發現一院子百十來號人竟然一點聲音都沒有,沒有說話聲沒有呼吸聲沒有腳步聲甚至連衣服摩擦的聲音都沒有。

就像一大群實體的幽靈正在轉頭看著他們。

下任村長見他們來了,就麵無表情地揮揮手示意上路。

村民們默默抬起幾口破舊無蓋的棺材,第一個被抬出院子的就是前任村長——從出殯的這一刻,他就成為了前任。

跟其他老人不同,他因為全身骨頭和肌肉都已經完全僵硬幹枯根本無法活動,所以是坐在棺材裏的。衣服也隻能披在身上,露出胸前包著一層又幹又皺的褐色皮膚的骨骼。

如果不是那雙眼珠子還在動,乍一看倒像是坐化的高僧。

將他抬出院門之後,後麵其他的棺材也就陸續跟著抬出來排成長長的一隊。

那些棺材的木頭已經十分破舊腐朽,看上去讓人覺得隻要一用力就能掰碎了似的。

白樂枝看到這個場麵腦子裏就不斷浮現出曾經的惡夢,不禁後退兩步,撞在桑寧身上險些踩住她的腳這才停住。

此時排得長長的靈柩隊伍盡數走出了院子,屋主家的女兒示意他們跟在隊伍末尾,長長的隊伍慢慢走出村子,向餓鬼田走去。

——曆來出殯送葬都是上山,還從來沒有聽說過下田的。

他們跟在這樣的隊伍後麵都有點腿肚子打轉,根本不敢去設想下一刻會發生什麽——最好的情況,大概就是把人活埋在田地裏……?

天呐,那些人,他們真的還是活著的……

這個意識折磨著他們,知道這裏的村民代代奉守著自己的習俗從不覺得這有什麽不對,更不會因為他們這幾個外來人而有什麽改變,可是他們就是難以接受。

走在他們前麵的屋主家的女兒雖然也是一副麵無表情的樣子,但好歹認識了兩天算是比較熟了,他們憋了一肚子的問題也隻能悄悄問她——

“醜丫,”——白樂枝隱約記得她是叫這個名字的,“把那些老人抬去田裏,要做什麽?”

無聲的送喪隊伍,沒有嗩呐,沒有紙錢,一行人就隻是披麻戴孝著,沉默地行走。

醜丫麵無表情地轉頭,深深凹陷的臉上一雙大大的眼睛麻木而涼薄,“什麽也不做,就隻是抬過去。”

說完之後就轉過頭去不再開口。

高學夫是不會因為避諱什麽而住口的,他滿腔子話不能大聲說出來,就隻能喋喋的對醜丫說:“你們把老人抬過去難道是要活活餓死他們?你們不會覺得這樣太殘忍了嗎?打著餓鬼的旗號做這樣不負責任不贍養老人的事不覺得可恥嗎?”

白樂枝忙拉了他一下提醒他適可而止,“這裏的村民不是那樣的人,他們人很好的,也是有苦衷才那麽做,別說了。”

這種話高學夫當然是不會接受的,“——他們有什麽苦衷?如果在饑荒年代也許的確算是苦衷,可是現在都什麽社會了還堅持這樣的風俗,根本就是從這種惡習中嚐到了好處——不然如果真的那麽活不下去就該離開這裏去別處謀生!”

白樂枝於是想勸他卻反而被教育了一頓,隻覺得頭大——

“他們如果真的隻是為了點口糧就把老人遺棄的人,怎麽會特地把村裏好吃的東西都讓給我們呢?”

桑寧幽幽地插口,倒還真一時把高學夫堵了個啞口無言。

——村民一天吃一頓,卻給他們準備一天三頓。村民吃著地瓜餅的時候卻給他們備著地瓜幹,實在是地瓜幹不夠了,又知道他們吃不慣那麽粗的地瓜餅,還特地捏了玉米窩頭。

桑寧不懂太多,隻覺得這樣的人不像是為了省一口糧食就把不能動的老人送去送死的。

下任村長說過,生在這村子裏的人,遲早都要成為餓鬼的食物。

這些老人究竟被送去做什麽,其實除了高學夫之外的幾個人心裏已經都有數了吧。

桑寧的這幾句為村民辯解的話像是把醜丫也軟化了,她大概心裏覺得總算村民們沒有白對這幾個外來人好,總還是有人領情的。於是默默向她看了一眼。

這時天色越來越暗了,雖然他們是傍晚出發,但自從進了田間之後就像每走一步天色就暗下幾分,這種情景讓桑寧覺得有點熟悉又有點心驚。

村民們走得很快,桑寧時不時小跑著才能跟得上,然而不久他們就離開了田間小路走進麥田裏,迂回的走著s型。領頭的那人開始唱起了幽幽的調子,內容有些聽不懂,像是方言夾雜著古言,聲音很低卻傳得很遠。同時那人手裏拿著木棍,像是打草驚蛇似的開著路。

不一會兒田地裏就起了風,整片麥田簌簌而動,讓他們有種被夾道歡迎似的感覺。

這隻送葬隊把麥田轉了個遍,在桑寧看來簡直就像是在遊街示眾,通知所有的餓鬼大餐送到一般。

最終送葬隊繞了幾圈卻回到村口,將棺材一一擺好。

醜丫這時招呼他們跟著她進了臨時搭起來的一個小棚子,木頭搭的框架頂上鋪一層幹草,四麵用土黃色的布遮著。像一棟迷你的民居,隻夠他們幾個彎著腰進去,然後從布上特地留出來的空隙能夠看到外麵。

“不管發生任何事情都不要離開這裏。”醜丫說完,就看著外麵不再說話。

幾個人也看向外麵,看著村民將棺材錯落地壘疊起來,每個棺材都留出一個“入口”,最頂端就是坐著的前任村長。

這一切都是在那古怪的調子中進行的,做完這一切,他們最後在棺材塔前點了一根白蠟燭,磕了幾個頭,村民就又唱著調子結隊回村。每到一戶就有人離隊,直到村尾最後一戶人家進了家門,調子聲停止,村裏就頓時一片漆黑寂靜。

孟思敏隨口問:“怎麽村子裏那麽黑?”

從這裏看過去村子一片漆黑死寂,越發像個無人的荒村了。

醜丫知道她留在這裏就是為了給他們當向導的,所以問什麽她就答:“今晚村裏是不允許點燈的。”

遠處村裏連點燈火都沒有,前方又搭著一個棺材塔,一想到每一個棺材裏麵都是一個僵而未死的老人,而塔頂坐著的村長在昏黃明滅的燭火裏看起來更像是某種可怖的雕像——此時夜風再那麽一吹,布簾一動,就吹得他們一身冷汗。

白樂枝想轉移一下注意力,換了個輕鬆點的話題問:“剛剛那調子唱的什麽?”

“——是契約,獻上吾輩肉身,請餓鬼不進門戶,不上後山,不吃活人的契約。”

“……”

這個話題一點也不輕鬆!

高學夫正想鼓動大家趁這個機會幹脆想辦法把老人們救走,出去找個什麽福利機構之類的收留,還沒等開口就聽到田地裏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越來越大越來越近。

這棚子除了簾子上留著小洞和口子,其他三麵也都留有寸長的縫隙,能夠看到有無數黑影從田裏竄來,起初還有點試探猶豫,一出了農田就迅速向棺材塔蜂擁撲來,那根點燃的蠟燭瞬間就被踩倒熄滅了。

沒有了燭光高學夫完全沒有看清那些飛快竄來的東西到底是什麽,隻聽到那些黑乎乎的影子蜂擁地鑽進棺材,整個棺材塔頓時就被一陣喀嚓啃食的聲音包圍——

醜丫捂著耳朵不想聽,卻被高學夫一把扯下她的手問:“那是什麽東西?老鼠嗎??你們就讓先人的屍體這麽被褻瀆——不對,他們根本就沒死!那都是些大活人,你們卻讓他們被活活咬死?!”

他的聲音一高,傳到外麵,頓時讓外麵的啃食聲一停,無數幽幽發光的眼睛向這邊投過來——

棚子裏其他人頓時頭皮發炸,七手八腳的捂住高學夫的嘴,但他人正激動著,即使被捂住嘴卻還是抓著醜丫的手不放,一定要她給一個回答。

醜丫眼裏透出那麽一點驚惶,畢竟這村子裏的事她雖然知道,但這“喪禮”也還是第一次身臨其境,尤其餓鬼的存在對於她來說更是根深蒂固的恐懼。

孟思敏一看這情景就惱了,一把扯開高學夫的手,低聲指責他:“你怎麽欺負一個女孩子啊!”

楊豐旭和李澤俊兩個一邊壓著高學夫一邊注意著外麵,總算見那些餓鬼再次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眼前的大餐上。

醜丫這時已經壓下了眼裏的驚恐,用那張沒有表情的臉,幹澀的嗓音,盡量平穩的說:

“村裏人說,人都應該是會死的。外麵的人活到了年紀就會死,那才是正常的,可是餓*的人不會。

我們從小就跟餓鬼結了緣,一生都在被吸食精氣,到最後就會變得人不人鬼不鬼,百歲之後幾乎已經不算是個人了——就算是身上的血肉全部幹枯隻剩一副骨架撐著,人也還是不會死。

但那不是人,隻是活著的幹屍,不被餓鬼吃光就不會安息。這就是我們村子裏人的歸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