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課時

他們真的看到了!

華老師剛剛竟然像切瓜似的切了一隻那麽大的鬼怪!

越是臨近地頭,同學們的心情也越興奮,早已經蓋過了恐懼——不,哪裏還有恐懼?隻要跟在華老師身邊他們還需要害怕什麽?

此時此刻在恐懼擔憂中壓抑了兩天的他們一下子得到了解放,不想去考慮任何的合理與不合理,更不願細想華老師怎麽會做到的。

他們隻要知道華老師能帶他們離開這裏就夠了,至少現在足夠了。

因為他是考古專業的“華助教”嘛!

“你都看見了吧!!這回你都看見了吧!!”

孟思敏一路揪著高學夫拚命的晃,幾次差點把他背上的蔡媛美給晃下來。高學夫衣服都被扯歪了也一聲不吭。

他剛剛是看到了。

看到了華玉盞砍掉的那個東西,看到四分五裂的怪物,看到那些碎塊在地上迅速化成像是剁碎的幹屍和惡臭的稀泥混合的糊狀疙瘩。

他不知道為什麽想起了花生糖,琥珀色的糖漿將剁碎的花生聚合在一起,在高溫下微微融化的姿態。

他是看到了,但那一定是有什麽原因的,那種東西本不應該存在。

——是幻覺?是人造的?他的腦子裏閃過種種可能,他需要時間來思考所以他隻能沉默,所以,麻煩孟思敏能不能消停一會兒。

“看到出口了!我們就能出去了!!”

玉米地的盡頭就在眼前,他們忍不住要快走幾步,突然聽到一陣熟悉的嗷叫——“救命!救命!!有鬼啊!!”

“……”

“……”

——他還在這裏?

他還在這裏……

誰知道他在這裏多久了?

……

短暫的眼神交流讓大家都沉默了……

這三天他們真的是自顧不暇,完全沒有心情去細想有關徐艦的事——不論徐艦的出現和消失都是之前他們所不能理解的,因為不能理解所以也隻能暫時擱置不去考慮。

但是現在好像不能不考慮,他,真的……在這片田裏困了三四天??

嗷叫伴隨著大片玉米叢被衝撞著沙沙而過,在一人多高的玉米地裏隻聞其聲不見其人。

華玉盞略略扶額,對他們說:“都在這裏等著。”

剛要頭也不回的往聲音傳來的地方去,突然想起什麽又停下腳步,側目看他們一眼,“這回知道原地等著的意思了嗎?”

他們用力點頭,這回誰還敢不聽華老師的囑咐。

華玉盞的身影沒入玉米叢中,不多時就聽那嗷叫聲驟然一停,玉米地裏的窸窣開始向他們的方向移動,隨即華玉盞單手拖著似乎被敲暈的徐艦從玉米地裏鑽出來。

就見他比上一次在玉米地裏見到時更加狼狽不堪,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滿身的幹泥和枯碎的葉子,皮膚上布滿擦傷,衣服上還碎了好幾道口子。

華玉盞倒是很想就這麽把他扔給其他學生算了,不過看看四個健全的學生在背著另外兩個人快速走了這麽久之後都已經快不堪重負,現在再把徐艦扔給他們隻會拖慢腳步。

華玉盞於是繼續拖著徐艦,招呼其他人:“走了。”

走出田地的一瞬間所有人隻覺眼前一片光亮,刺得人幾乎睜不開眼睛。

——現在是下午兩點鍾,久違的太陽肆意在天空照耀著,才發覺他們早已忘記了現在還是白天!

學生們站在山路上猛然回頭,隻見身後那片廣袤的田地都籠罩在黑壓壓的濃雲之下,無邊的田地遠遠的延伸向一片黑暗之中,完全看不見村子的影子。

他們真的走出來了!!

現在他們前方的幾百米外就是公路,公路邊甚至能看到來時乘坐的那輛長途車還停在那裏。

白樂枝隻覺胸腔裏心髒驟然一落,整個人也無力的跌坐下來,渾身再也使不出一點力氣。女漢子孟思敏甚至當即就失聲痛哭起來,什麽都不管不顧。

——這四天三夜的惡夢,他們終於走出來了!!

華玉盞看了幾眼,就沒興趣繼續看人哭下去,轉身揮一下手——“你們自己走去車上等著吧,我回去接桑寧了。”

這個理由當然誰也不敢有意見,他們眼看著華玉盞又一次走進濃雲下那一片陰沉沉的田地。

………………

——想離開這裏就自己出來,我在村外等你。

桑寧在屋子裏轉來轉去坐立不安,不時爬到炕上趴著窗戶往外看——屋外一片漆黑,完全就像半夜似的。

她的屋門打開著,為了方便看守。

連一點小動作都不能有她要怎麽跑啊??

桑寧一籌莫展地在屋子裏轉了兩圈,雖然很清楚如果現在不跑,很快憤怒的村民就會來把她大卸八塊了——她該怎麽辦?華老師真的不會來?她是不是以前在什麽不記得的時候得罪過華老師??

忽然窗戶上隱約有某種尖銳物刮牆的細小聲響,她一轉頭就看到一隻黑黢黢的小餓鬼正在往屋裏爬。

來不及等她有什麽反應,屋外已經驚慌一片,餓鬼衝進每家每戶見人就咬。

桑寧隻懵了一下,隨即知道這是唯一的機會了!

她一把推開擋在她門口卻被小鬼纏身的男人,逆著餓鬼的紛紛亂入往外跑去。

剛跑到門口卻見村長帶著幾個人堵在院子裏,他們手上燃著的火把散發出給李澤俊治傷時那微微刺鼻的草灰味兒,小鬼們見到他們就立刻繞開——

很快家家戶戶都燃起了火把,村子裏的混亂在慢慢平息下來。

村長傴僂著身子,後背弓成一個不可思議的彎度,兩手拄著拐杖支在胸前盯著桑寧——桑寧實在不怎麽喜歡新任村長那渾濁卻又冰冷的眼神,至少好像風幹了一樣的前任村長都比他好多了。

她現在就開始懷念起那個已經被餓鬼啃光的根本不怎麽熟的前任村長了。

“——你的同伴,看來是不打算理會你的生死了。你知道你會怎麽樣嗎?”

桑寧幹笑一下,突然轉身就往側麵衝去想要翻過籬笆院牆,卻被一把扯住揪回來,兩個村民上前按住她的胳膊就要往村長麵前押送,桑寧試圖掙紮但怎麽掙得開兩個男人的力氣。

桑寧被重新押到村長麵前,而此時竟然有人抬來一把大鍘刀放在她和村長之間——沒錯那竟然是一把大鍘刀!一把黑木黑鐵,同體漆黑斑駁的鍘刀!

這種東西通常用來鍘草鍘糧食中醫鍘藥材,可是現在把它抬出來,這裏似乎沒有什麽草和糧食需要鍘吧??

“我們需要七個供品,但現在隻有你一個——你知道這種時候要怎麽辦?”村長那雙冰冷渾濁的眼睛讓人感到一種冰涼黏膩纏身似的惡寒,他麵無表情地說:“我們會把你切開,四肢削細,砍斷,再用布把肉包好縫起來,縫成嬰兒大小,隻要裏麵混雜點其他東西,比如用你的血浸透的稻草和其他動物的肉,應該能縫出七個——”

“你們說還不是瘋了啊!!”

光隻聽著他的話,冷冰冰的恐懼就已經在脊髓裏流竄,桑寧用盡了全力想要掙脫,即使徒勞也隻能不停的掙紮,可是她還是被按著,向鍘刀越來越靠近——

“放開!!放開我!!”

“我們也盡量不想做到這一步——但這是你們闖的禍,既然他們跑了,總得有人負責。”

桑寧被摁到鍘刀跟前看著鍘刀抬起,在脊髓裏流竄的惡寒瞬間就竄上脖頸,後腦,直衝頭皮,她無力掙脫隻能緊緊閉上眼睛——

下一刻,諸如疼痛或者脖子斷落或是整個人從腰一刀兩段的感覺並沒有發生,她隻覺得身上一輕,連那兩雙手壓製她的力量也不複存在。

她睜開眼睛,看到自己正獨自一人站在村路上,又一次。

前麵不遠就是村口,她的身體好像輕飄飄的腳不沾地,但隨著意識到自己的處境又漸漸踏落下來踩上地麵。

村口不時有餓鬼三三兩兩或是成群結隊一起飛快竄進村裏,卻都隻是從她身旁竄過,對她視而不見。

桑寧茫然了一瞬間,這樣的情形不是第一次發生她或許不該太意外,可是這到底是什麽情況?她怎麽到這裏來的?

她這一次肯定不是在做夢,沒有人會在那種情況下睡著。

所以這真的是靈魂出竅?

——靈魂出竅了,身體怎麽辦??

桑寧一想到自己那麵臨在鍘刀之下的身體就要抓狂——她真的是要抓狂了,恐懼驅使著她想要遠遠逃離,理智卻逼迫她必須要回去救回她的身體——

——沒有軀體怎麽活??

難道她以後要當一個孤魂野鬼嗎??

桑寧想逼自己回去,可是她的腿卻邁不動。

她不敢回去!

將要被按在鍘刀下切成碎塊再被包起來縫成一個一個小娃娃的恐懼讓她邁不動腳,恐懼,焦急,還有無措都緊緊逼迫得她想哭。

這時華玉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依然悠揚的嗓音,好聽得就像是水晶的風鈴在相互撞擊。

他的語氣裏帶著笑意,悠然說:“你逃出來了。”

桑寧轉頭就能見到他那雙微微彎起的細長雙目,醉人的弧度裏透著妖魅,透著欣然,毫不掩飾他眼裏的讚許——跟故意做給其他同學看的“讚許”不同,隻一眼就能對比得出真心與否的差別。

他就站在村口,明明也是一身與這個村子格格不入的衣著打扮,整個人卻並沒有格格不入。

他也像融在黑暗裏,帶著一身似有若無的妖冶和嫵媚,像在黑夜裏棲息的妖物。

桑寧顧不得想太多,看到他也就像找到了依靠,跑過去拉住他——“華老師!快救救我!我——我的身體——他們要砍了我——”

她突然發現自己語無倫次根本沒有辦法把話說明白,因為這個話就沒法說明白!

她現在就站在華玉盞麵前,要怎麽說明站在這裏的不是她或者不是她的身體,她隻是靈魂出竅,身體卻還在危險之中——華玉盞知道靈魂出竅這回事的是嗎?

他是不是早就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

桑寧腦子裏是清楚的,但越急越沒有辦法用語言說清楚,隻要一想到在耽擱的這段時間裏她的身體說不定已經被砍掉頭顱大卸八塊,惡寒就在不斷的蔓延——

“華老師快跟我來!快救救我——”

她隻能直接拉著華玉盞直接想要跑回去,然而華玉盞卻反而拉住她,“等一下桑寧,別慌,你現在既然已經逃出來了,我們就該盡快離開這裏,其他的事情就別管了。”

“那不是其他的事情!那是我的身體,他們要把我砍碎了縫成人肉娃娃拿去喂餓鬼!我現在真的不在這裏,我還被他們抓著,這裏的隻是我的,魂魄,還是什麽……”

華玉盞的手穩穩的反握著她,另一隻手撫摸上她的臉頰,這樣的舉動讓桑寧微微僵住,卻總算安靜下來。

他微笑的低頭直視她,“你看,我不是能夠碰到你嗎,這怎麽會是魂魄呢?魂魄是摸不到的,對嗎?我應該不久前剛剛教過你吧?”

他那雙眼睛細長嫵媚,桑寧不知道嫵媚這個詞是怎麽放到一個男人身上的,但就是覺得媚,從骨子裏透出來的媚。像是帶著蠱惑,隻是被他這樣凝視著,桑寧的腦子裏就微微空白,沒有辦法反駁他說的每一句話。

“你看,你現在就在這裏,我能看到也能摸到。你已經逃出來了,我們現在可以走了,不可以再回去,好嗎?”

桑寧覺得自己一定是著了魔,他那輕悠的嗓音鑽進耳朵裏,自己竟然就點了頭。

——她應該還有很多問題,而且是很嚴重的問題,可是她就點了頭!被華玉盞拉著一隻手,跟著他的腳步走出村子。

桑寧遲疑地回頭看一眼,不知道在那個村子裏是不是還有另一個自己,此時正在被巨大的鍘刀切分,不久之後就要成為餓鬼的腹中餐。

華玉盞停下腳步伸手輕輕扳回了她的臉,又一次讓她直視著自己,“該走了,別再回頭看。你的同學還在等著,別讓他們等急了,還有兩個人等著送去醫院呢。”

這句話果斷戳了桑寧的軟肋,華玉盞這個人到底是有多精明,一眼看穿人性直接找到桑寧的弱點讓她更是一點異議也不能有。

她現在是不是隻能相信他,相信她真的是逃出來了,在那個村子裏並沒有另一個正在被人分屍的自己。

可是這一切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桑寧隻是茫然地跟在他身後,華玉盞走得很快,而她竟然也跟得毫不吃力。隻是一轉眼的功夫再回頭就已經看不見村子。

再走沒兩步就見一地七零八落半爛半融的屍體和稀泥,桑寧對這東西的印象不能更深刻,自然一眼就知道這是什麽,或者曾經是什麽。

“華老師……”她凝重地邊走邊邁過地上的穢物問:“這是你砍的?”

華玉盞沒有回答算是默認,他不認又能怎麽樣,這裏除了他,難道要桑寧相信是她那幾個同學爆發開掛變身賽亞人撲上去亂刀砍的嗎?

——說好的他對付不了呢?

到底是誰瞎話說得眼睛都不眨一下,告訴她自己對付不了這個大個的東西?

但是見華玉盞一副沉默到底堅決回避,誓不承認自己說瞎話的姿態,桑寧也覺得自己最好還是放過這個話題,隻是邊小跑跟著他邊問:“那東西到底是什麽?也是餓鬼嗎?”

華玉盞頭也不回的回答她:“那不是餓鬼,隻是一種聚合體。你記得我說過這裏的餓鬼是怎麽產生的嗎?”

“是從最初那些饑民的屍骨和怨念中產生的……?”

他似乎放慢了腳步,依然沒有回頭,隻是拉著她的手走在她身前一步與她邊走邊說:

“人類是很複雜的生物,再不會有其他一種生物比人類的情緒更複雜。屍骨成山,聚集的不止是戾氣和怨念。當餓鬼們借著龐大的怨氣從屍骨中凝生出去,還有許多的眷戀不甘和痛苦被留了下來。

這個東西就在那些殘渣中形成了雛形。它們想要擺脫痛苦尋求解脫,但它們的痛苦卻永遠被停留在死前的那一刻得不到救贖。所以它們就轉而尋求同伴,想要更多的人加入它們之中一起痛苦。

那些被村民供奉給餓鬼的人其實並不全都被餓鬼吃掉,還有一部分被它們並吞,成為它們的一員。它們和餓鬼是一起從屍骨中生出來的,所以並不會互相攻擊,反而有點像是共生。而且也像餓鬼一樣沒有思想,隻是被痛苦驅使遵從本能在活動,連一個名字也沒有,就隻是個聚合體。”

桑寧隱約覺得華玉盞的語氣很奇怪,不隻是說得格外詳細,似乎還深有感觸似的。

她莫名會想起第一次見到這個東西的時候,驚訝,恐懼,惡寒和惡心的感覺混雜著,卻在那其中隱隱覺得像在哪裏見過。

她曾經見過的。

在哪裏?

“桑寧,”華玉盞突然側目掃她一眼,“不要在這種地方走神,很危險。”

桑寧回神,應了一聲,“哦……”

但是有華玉盞在啊。

有他在的話,危險什麽的,不是感覺很遙遠嗎。

桑寧覺得她有太多的問題得不到答案,而那些答案華玉盞似乎都知道,他就隻是不說。

終於遠遠看到山坡上站在長途車前衝她揮手的身影,一黃一綠,是白樂枝和孟思敏。

華玉盞不著痕跡的放開了她的手,桑寧向她們跑過去,三個女生劫後餘生似的抱成一團又哭又笑。

他就隻是遠遠看著,隨後徑自從她們身邊走過去,抬腳上車。

楊豐旭無奈地催著她們:“你們還不趕緊上車嗎?要抱到什麽時候?”

三個女生這才趕緊分開,孟思敏一手一個拉著她們大步走得飛快——“上車上車,終於可以離開這個鬼地方了!”

桑寧上了車,一眼看到最後排居然放了兩個巨大的黑灰色編織袋,疑惑地指了指,“那是?”

“自己去看。”

孟思敏這麽說桑寧就走到最後去,一揭開編織袋就看到倪倩和柯正亮兩個人蓬頭垢麵地被裝在裏麵,似乎都昏迷不醒的樣子。

“我們也是一上車就看到他們在這兒了,叫也叫不醒,不過看著不像有什麽事的樣子。就先放那吧。”

他們的神經似乎也已經被鍛煉得麻木了,既然蔡媛美和李澤俊都沒什麽事,那這兩隻想來也沒什麽問題的。

這下子人也齊了,終於可以上路了。

孟思敏忍不住跳到前排去跟司機說:“司機師傅,拜托快開車!我們一刻也不想多待了!”

司機似乎低低的應了一聲,雖然含糊不清但也沒人在意,他擰開車鑰匙,打火發動汽車。

車窗外,籠罩在黑壓壓的濃雲下的田地漸漸遠離視線,這一刻每個人都無比心安,他們終於可以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