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課時

第17課時

桑寧浮上水麵時已經是晚上*點鍾的時間,過了夏天,白天也就迅速的變短了。

不遠處村子的上空已經是漆黑一片了,但湖邊卻沒有黑透,黑灰色的夜空裏隱隱透著一點白慘慘的顏色,湖麵也像是有著隱隱的粼光。細看去卻是一團一團像是鬼火,卻十分稀薄的光映在水麵微波上的倒影。

桑寧覺得冷,覺得好像全身上下都往外冒著寒氣兒。

盡管她現在也知道自己現在這副非實非虛的身體並不會真的冷,這具意識化成的軀體不會受到環境的影響,隻是因為她自己認為這樣的環境會讓人變冷所以就覺得冷。

但這種潛意識來自二十多年生活的累積,並不那麽容易克服。

何況粼粼的湖麵上還飄著水神娘娘們半殘半腐的屍體,在湖底陰寒至極的環境中她們的軀體得到了最大程度的保存,就連最古老的那些水神娘娘也沒有完全變成白骨。

但又在極其緩慢的腐化過程中被湖裏想吃又不敢靠近的魚尋找一切機會啃食,她們的樣貌可想而知的駭人。

隻要一想到自己剛剛還和水神娘娘們跑在同一泊湖水裏,被她們圍著,盯著,桑寧就更覺得冷,冷得忍不住蜷縮成一團打著哆嗦,甚至覺得自己身上正隱隱散發著腐爛的臭味兒。

華玉盞顯然毫無同情心,偶爾瞥向桑寧的目光裏那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裏仿佛透著股幸災樂禍。隻是桑寧不確定那是不是自己在不滿之下的腦補過度。

湖麵上正傳來若有若無的歌聲,幽幽的,帶著淒涼,全然沒有漁村小調該有的活力。

桑寧看幾眼湖麵,歌聲似乎就是從水神娘娘身上傳來,但她忍不住去想她們還有聲帶嗎?連嘴巴都沒有在動那到底是怎麽唱歌的呢?

“華老師……我們接下來做什麽?”

桑寧蜷坐在大石頭頂端,這種高度讓她覺得安心,再怎麽著她也不覺得水神娘娘們會像鯉魚跳龍門似的從湖麵上蹦到上麵來。

華玉盞閑閑的坐在她旁邊說:“這裏已經沒有你什麽事了,找到了老蚌的確切位置,剩下的就交給我了。隻要下次老蚌一開啟,哪怕隻開啟一兩分鍾也足夠我紮進水裏直奔老蚌的位置,在它關閉之前把珠子取出來。”

桑寧聽著隱隱明白了這大概是一場速度上的較量,老蚌腹中的珠子需要偶爾“透透氣”,接觸一下湖裏水神離去後殘留下來的靈氣,否則以它自己的力量是不足以孕育出最好的珠子的。

隻不過這一點顯然隨著水神娘娘們氣勢越來越強而變得越發艱難。她們在趕走了其他窺伺者的同時,也牢牢盯著老蚌,這使得老蚌每一次透氣都一開即合,隨即就沉進淤泥裏悄悄移動更換位置,怕的就是被人給守了。

如果不知道老蚌的確切位置,隻等著老蚌開啟透出光亮的那一刹那,水神娘娘們也就知道了它的位置,等他下了水先鬥完水神娘娘,老蚌大概已經閉合了。

——桑寧是這麽理解的,雖然總覺得什麽地方有那麽一點不對勁。

她想了想還真沒想出來不對勁在哪裏,如果硬要說的話,她總覺得華玉盞的能耐不止這麽一點。

他似乎完全可以自己一個人大殺四方解決掉所有妖魔鬼怪然後拿到任何他想拿的東西——但這種感覺也確實沒什麽根據,萬一她隻是高估了華玉盞的能力呢?

桑寧還是忍不住問出了一個從荒田村回來後就一直想問的問題:“華老師,就沒有什麽辦法除掉水神娘娘嗎?她們,還有餓鬼,不算是禍患嗎?除掉了,這裏的人是不是就可以安寧的生活了?”

華玉盞看著她似是而非的笑一下,眼睛微微彎出了弧度卻又自然挑起的眼梢眉角裏都是讓人不解的神情。

他問,“你真的知道水神娘娘是什麽東西嗎?”

桑寧搖頭,雖然大概知道她們就是些沉屍,水鬼,但是更詳細的她卻也不會知道。

“你如果確切的知道她們的由來,大概不會這麽輕易的說出這種話——這是這裏的村民自己造的孽,前人種樹後人吃果,就算是毒果大概也隻能硬著頭皮吃下去。我說過,這湖裏被人投了毒,而水神娘娘就是村人自己投下去的毒。”

桑寧驟然打了個哆嗦,一些零散的認知突然被串了起來——村民自己投下的毒,吃了水神娘娘肉的魚,吃了魚而毒發的村民……

她突然不敢深思,水神娘娘的報仇如果並不隻是因為村民吃了她們的“肉”?那又是因為什麽?最初的根源又是什麽……

跟荒田村的餓鬼不同,餓鬼是自然產生的,是饑荒年代無可奈何的產物。

而水神娘娘呢?如果她們真的是村民親手“造”出來的,她能夠輕鬆的說出除掉她們的話嗎?

華玉盞有時候似乎比她自己還要了解她,她一定會同情她們的,糊塗蛋桑寧的心裏有時候會懂得做正確的事,但也著實沒有那麽多的家國大義。

華玉盞點到即止,語氣一轉說:“這些事我倒不怎麽在意,但如果說要除掉她們,無論是除掉餓鬼還是水神娘娘,對它們所在的村子卻一點好處也沒有。”

“怎麽會?”桑寧想不通這裏麵的邏輯,如果除掉的是禍害,怎麽會沒有好處?

“在荒田村的時候我對你說過,這些存在於夾縫裏的村子已經從現實世界中脫離出來,與外界形成了某種隔絕。隔絕並不是絕對的,你可以把它想成一個玻璃瓶子,瓶子裏麵已經形成了一個適宜精怪生存的空間,是在外界艱難生存的各種異類的理想之地。

但盤踞在此地的鬼怪就像是瓶塞,是它們的存在阻止了其他異類大量的遷入。而瓶子內部鬼怪之間的強弱平衡是長期緩慢形成的,這種形成過程對本地人並沒有太大影響,可是一旦拔掉瓶塞,同時也等於抽空瓶子裏的空氣,瓶子內外的氣壓差會讓大量鬼怪湧入這塊地方,到時候隻怕不經曆個百年死鬥是沒有辦法再形成穩定的勢力平衡的。

你就當這是鬼怪間的生態平衡吧。”

桑寧沉默了片刻,緩緩開口說:“華老師我錯了。”

“嗯?”

“我不該覺得你當不了一個好老師,你講的太特麽形象生動了!”

華玉盞眉梢一挑抬手就往她腦門上用力一彈,“小姑娘家家爆什麽粗口!”

桑寧捂著腦門哀怨,她哪裏就爆粗口了?大家不都這樣說嗎?而且不特麽不足以形容她的感慨!

她捂著腦門追問,“那一些傳說故事裏討伐妖魔鬼怪都是騙人的嗎?那些據地為王的怪物不是都不能殺了?”

“都說是傳說了,你也想想傳說都是發生在多少年以前——那個時候哪有什麽夾縫的存在,鬼怪隨處都可以生存,何必爭這一小塊地盤。即便是據地為王的鬼怪,殺也就殺了。空出來的地盤即便是所謂的風水寶地也不見得馬上就有妖怪看得上,空上個百十年之後才有新主入駐都不稀奇。”

“那就是……不管盤踞在夾縫裏的鬼怪有多壞,也不能殺了?”

從餓鬼,到水神娘娘,一路走下來桑寧總覺得人性和三觀在受到挑戰,可是他們卻都還有可以容忍之處。但如果以後真的碰上一個十惡不赦的惡鬼呢?

“也不是沒有辦法……如果提前就找到一個接替者,足夠強到鎮得住所有覬覦這塊寶地的鬼怪,直接代替原來的妖怪成為瓶塞那就沒有問題了。這也就等於是搶地盤,但搶地盤是壞規矩的事,搶來的地盤也會有很多人來搶,日後肯定不得安生。”

——結果那果然還是一件沒有辦法的事,成為瓶塞的妖怪簡直就跟被當做祭品沒有兩樣嘛。隻能長年在這裏為了阻止其他鬼怪入侵而奮戰?

她想應該沒有哪個妖怪會善良到為了夾縫裏的人類有更好的生活而犧牲自己。

這時水麵突然一陣波瀾,連四周的樹木都沙沙作響瞬間讓人隻覺風聲鶴唳。

水神娘娘們的歌聲乍停,她們身上那種幽幽而淒涼的氣息突然膨脹成一股陰冷的戾氣,華玉盞也猛地站起來,回頭看她一眼囑咐她:“不管看到什麽都別太驚訝,好好呆在這裏別動!”

說完就從石頭上跳下去一頭紮進水裏——

他的身影很快,快得幾乎都不像正常落水的速度,眼前隻是一晃他就如同一道白光衝進水中。

桑寧愣了愣,她的眼睛和大腦似乎沒有辦法協調辨認出那短短的一刹那間看到的白影究竟是什麽。她隻是隱約有那麽點愕然,華玉盞全身上下都沒有一件白衣服,她看到的那道白光又是什麽。

但現在她似乎也管不了那麽多,隻是一瞬間的功夫水麵上漂浮的水神娘娘就隨著浪花翻進水下,幾乎與華玉盞入水也就隻差了那麽一兩秒——

下一刻水底又一次乍現了一線光芒,如同一條帶著弧度的縫隙正在開啟。

桑寧的心不由得提了起來,忍不住擔心華玉盞會不會被水神娘娘圍住。

顯然就算她們追不上他,當他拿到珠子返回來的時候也會與她們撞個正著。

桑寧瞪大了眼睛盯著那條縫隙,當那條縫隙剛開啟到拳頭寬時,就覺得眼前一暗又一亮,那一條光芒的縫隙不見了,取而代之整個湖底幾乎都被一團溫潤的光照亮,幾乎能夠看得到水神娘娘們水下模糊的身影。

她努力想從中找到華玉盞的身影,照說他拿到了珠子那麽他應該就在光芒的中心。可是她看不到任何類似男人的身影,她辨別不出拿著珠子的到底是一種什麽東西,卻隻能見到水神娘娘們都飛快地向光芒中心圍過去——

光芒似乎一眨眼就突破了重圍向水麵飛速靠近,一道長長的影子瞬間破水而出騰空而起。

………………

“月見,你多大了?你是人嗎?為什麽隻有你能看見我們呢?那個小孩是你的孩子嗎?”

徐艦斜靠著籬笆酷炫地撥著自己微卷的留海跟月見搭話,一個比一個更不好回答的問題窘得叫月見的小姑娘隻能幹笑。

叫她小姑娘,是因為她的外貌看起來隻有十六七歲的模樣,這在現代才隻是剛上高中的年紀,這讓大學生的徐艦在她麵前有一種成熟感膨脹的自我錯覺。

在一旁認真思考人生的高學夫都懶得提醒他在古代十六七歲的女孩子已經可以被當做成人來看待了。

雖然眼前的女孩子還真沒什麽成熟的感覺,非但沒有成熟感,反而還給人一種似成相識的懵懂和迷糊,說白了放到現代那就叫二。

不過徐艦堅持這叫純真,淳樸,是現代女孩子沒有的東西!

也虧得這女孩子呆,才不知道自己在被徐艦搭茬。她那個跟華老師長得一模一樣甚至也叫玉盞的保護者雖然能夠感覺到他們的存在,但看不見也聽不見,自然不知道徐艦都在跟月見扯些什麽,這也許才是徐艦至今還能保住性命在這裏泡妞的根本原因。

他們看不出眼前的月見到底是人還是其他什麽東西,她看起來真的就和普通的女孩子沒有兩樣,隻除了她能夠看到他們這一點。

從她嘴裏他們問出娃娃不是她和那個玉盞的孩子,他隻是他們的朋友。

(——至於徐艦為什麽先打聽這個問題他們都已經沒興趣追究了。)

而兩個成年人怎麽會跟一個小娃娃當朋友似乎已經不是一個值得疑問的問題。

當他們近距離觀察了那個小不丁點兒的小娃娃,本該是還在吃奶連話都說不利索的年紀,一開口卻老氣橫秋的囑咐月見要當心這幾個看不見的人,就足以讓他們相信這個小娃娃一定不是人。搞不好看著跟沒斷奶似的,實際的年紀會比他們還要大。

還有月見是跟著玉盞找人一路找到這裏的,聽說這裏的水神不是什麽好東西就準備為民除害。但是這裏的水神平時都藏身在湖底不會露麵,隻有祭祀這天才會現身,他們也就要等到祭祀這天才能夠討伐水神。

本來今年已經舉行過祭祀,但祭品讓水神不滿意,連月暴雨河湖暴漲發了水患,於是今年不得不進行第二次祭祀。

三個人聽著都隻覺得這麽仗義行俠的行為實在不怎麽像華老師的風格。

見月見是個挺好說話的姑娘,就請她幫忙去跟那個玉盞說情,讓他們也跟著去見識一下討伐水神。

本以為眼前這個玉盞也會跟華玉盞一樣不太容易通融,誰知道月見隻去一說他就一臉無所謂的答應著,“隨便他們,反正是隻有你才能看見的東西,愛跟去就跟去。”

還沒等他們詫異長著華玉盞這種臉的人居然可以這麽好說話,玉盞隨即對月見露出的笑容卻讓人一個哆嗦——那笑容仿佛就在說:隻要你高興,怎麽都好,怎麽都行。

——臥槽這個人絕逼不是華老師吧!?

……

在等著舉行祭祀的時候,徐艦跟月見搭茬,高學夫思考這一切經曆發生的原理,楊豐旭則想要去村子周圍看一看。

不知道為什麽,他就隻是想去看一看。

他該慶幸這裏的村民都看不見他,這讓他在麵對村子裏屍橫遍地的淒慘景象時雖然身臨其境,但到底也隻覺得自己是個過客。

在這裏呆的久了,嗅覺似乎也漸漸對臭味變得麻木,他努力不去看路麵被水泡的腫脹又被烈日暴曬的屍體,隻想快去快回地大步往村子外麵走去。

然而他剛隻靠近村子邊緣,還沒有等走出村子就猛地停住腳,險些因為慣性而一腳踏進虛空——

前麵的路沒有了。

不隻是路,連村子和前方的風景也不見了,他像站在一個沙盒布景的邊緣,身後是普通的村莊,麵前卻隻能用虛無來形容。

老人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別再往前走了,那裏什麽也沒有。”

楊豐旭回過頭來透過細金絲鏡框的眼鏡看著老人,他有時候很喜歡這層薄薄的玻璃,並不隻是在於它可以讓他看得更清楚。而是有些時候它讓自己覺得自己的目光與外界被這層薄薄的玻璃隔開,就像受到了遮掩和保護。

即便它並不能真的遮擋什麽,但這種安全感讓他能夠保持鎮定。

他靜靜看著老人,心裏還在對自己的發現和認知做著最後的整理串聯,組織語言。

老人倒也並不介意他的探索精神,繼續默默抽著煙袋,沉默了一會兒才說:“何必把事情探究得那麽清楚,有時候也該給人留點*。”

“老人家,既然來了這裏,怎麽還能半知半解的就這麽再離開?”楊豐旭也無奈地笑一下,也不想再藏著掖著,跟老人也沒這個必要,直接開門見山的問:“您說過我們現在見到的這段過去是從別人的經曆裏借來的,您雖然重現了這段過去,但是這段經曆的主人本人沒有見到的景象,沒有去過的地方就不能被重現,是這樣嗎?因為這裏是您也沒有見過的一千年前的時代。”

老人點點頭,“是這樣。”

“那這段經曆的主人到底是誰?”

楊豐旭從剛剛就有些在意這個問題,但直到剛剛為止他都還沒有辦法很確定自己覺得在意的到底是什麽。

現在他明白了——他一直覺得不對勁的是老人為什麽自己也從來沒有看到過這段過去。如果這是村裏某個千年老妖怪見到過的過去,那老人早就可以去看一看,不必等到現在和他們一起。

而現在他所看到的這段過去,卻連村子的原貌都不清楚,顯然出自一個外來者。

這個外來者在千年之前來過,千年之後又再一次來到這個村莊。

“那個人,是月見,對嗎?這裏隻有她能看到我們,是因為她就是這段過去的主人。而她現在也跟我們一起又回到村子裏來了……”

說到這裏楊豐旭自己都忍不住脊背發涼,這種事發生在一個陌生人身上也就算了,但發生在自己熟悉的人身上,那種令人發毛的感覺是絕不會一樣的。

楊豐旭努力鎮定了一下情緒,撇開不可思議也好,無法置信也好,隻要仔細一想就不得不承認這個事實——

千年前與千年後的兩個玉盞的確是同一個人,因為月見,就是桑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