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千妨向連絲藕介紹道:“碧瑤姊是達智伯的女兒,她個性很隨和,你不用太拘禮。”

連絲藕微微一笑,寒暄道:“幸會,碧瑤姊。”

展千帆跟著又道:“方才出去的會清,原是碧瑤姊的貼身丫環,名叫翠兒,當碧瑤姊決定出家時,翠兒也堅持追隨碧瑤姊遁入三清,跳出紅塵。”

“好忠心的丫環。”

“我常說是碧瑤姊遇人不淑,才把翠兒嚇得出家了。”

會貞蹙額道:“二少君,你甫遭浩劫,還有心情談笑麽?”

展千帆凝重道:“碧瑤姊,我什麽時候拿你的事情說笑了?”

會貞頓了一下,轉個話題,道:“我聽叔叔說,遊建成在二少的頭上打了好幾條大罪。

展千帆垂下眼簾:“官方可有海捕公文下來?”

會貞搖搖頭。

“那位九江府央是不是叫錢宸奐?”

“是!”

“錢大人雖然受理了遊建成的申告,卻不肯采信他的指控,畢竟展家父子在那裏間口碑極佳,風評甚美,錢大人表示慎重,要仔細偵辦血案真相,不過他也行文各處,請二少盡早出麵澄清這件事實。”

展千帆費解道:“如果錢大人壓下了這個案子,一路上卻有官方的人幾度上舟打探我們的虛實,那撥入究竟是受哪方麵的力量鼓動,它們是友?是敵?”“對不起,二少,這種事我插不上話。”會貞起身道:“待會兒叔叔來,你再詢問叔叔詳情,我去弄點兒素席,今兒晚,你們留在觀裏用餐吧?”

“好的,碧瑤姊,一切叨擾了。”

“別這麽說,太見外了。”

會貞和煦一笑,走出耳房。

連絲藕望著會貞的背影消失於門外,她傳對展千帆。

“碧瑤姊長得很美,她因何出家?”

“正如我適才所言碧瑤姊所適非人。”

展千帆喝一口茶,道:“碧瑤姊的丈夫原是大戶人家的獨子,隻可惜吃喝嫖賭樣樣精通,沒有幾年便把所有的家產都敗光了,而且還得了一身見不得人的病回來。雖然家裏的人到處尋醫求藥,卜卦問神,可是勉強拖了兩個月,還是不治身亡。碧瑤姊的婆婆認為是惡媳帶來厄運,所以克死了丈夫,不論碧瑤姊怎麽哀求,硬是把碧瑤姊趕出家門,碧瑤姊萬念俱灰之下,正想吊頸自盡,恰巧讓走訪吊唁的達仁伯碰上了。達仁伯好說歹說才把碧瑤姊的死意打消,並且接她回鄂城,了這問三清觀滾碧瑤姊清修撫傷。”

“碧瑤姊為何不去投奔娘家?反而依附叔親?”

展千帆目光微閃:“達智伯和狄姨娘已經棄世多年了。”

連絲藕頓了一下,輕聲道:“我恐怕問了不該問的事情。”

展千帆搖一搖頭,歎息道:“這件事情知道的人很多,或許你也有所耳聞,畢竟當年蘇州的血案鬧得不小。”

“蘇州血案?”

十一年前

展家船塢承運一批官家的兵器,由南京至嘉興。那是官方的貨,責任極重,所以一切接頭十分隱密,而蘇州至嘉興的這段水運正是由當年的東三舵總領宗達智負責。

宗達智有妻子三房,王室王氏,二房盧氏,三房狄氏,其中以三房狄秋芸也就是宗碧瑤的母親最得宗達智的寵愛,而這種情形顯然也被江湖黑道組織“金鼎幫”所知悉,他們擄走狄秋芸,同宗達智開出條件,換取兵器。

驚聞愛妾遭劫,宗達智在情急之下,犯下平生最大的一樁錯誤,那就是他不顧一切後果.立刻向金鼎幫低頭,泄露了展家船塢在太湖接貨的詳細地點與時間。

由於宗達智的確密,使得當時負責接貨的穀鏖雙,在太湖邊與金鼎幫遣派的伏兵,展開了一場激烈的血戰。於穀鏖雙為了保住那批兵器,他當機立斷,疾喝所有的弟兄將兵器運回官方的馬車上,他本人則領著幾名敢死的弟兄和對方做殊死之戰。

當時的情況,敲眾我寡,戰力懸殊,那場拚鬥爭的不是輸贏,而是搶救險貨。縱使情勢十分悲觀,然而穀鏖雙的悍勇卻在那時候畢露無遺。他奮不顧身,喋血敵陣,那支判官筆儼然似催命符,筆過處,血如噴漿,哀號連天,激得隨戰的弟兄也振起一股銳不可擋的剽猛之氣,他們渾然忘卻自身的危殆,亡命浴血,喉間不住的嘶吼出如潮的“殺”喊,而刀揮若電劈,劍似雷奔,嚇得伏襲的匪寇全然失去了鬥誌,麵對性命交關,原來的截殺者,反而成了逃亡客,他們忘了此行的目的,唯一的念頭就是避走金筆奪魂,擺脫厲鬼糾困。

金鼎幫負責指揮劫貨的頭目,姓簡,名直,在黑道上也小有名氣,他眼見展家弟兄奮勇如排山倒海,正麵衝突,難攖其鋒,他索性來個要凶鬥狠,推出狄秋芸,喝令穀鏖雙棄城投降。

此刻的穀鏖雙已經遍體麟傷,令人不忍卒睹,而那些與他並肩作戰的弟兄們也是傷亡慘重。穀鏖雙的虎目圓睜,恨火熊熊,他努力保持理智,卻仍舊按奈不住鄙夷之色。穀鏖雙唾恨對方的混混作風,挾持無辜以為威脅。

而今他稍微感到慶幸的是,大多數的貨都已經安然撤離,然而他知道對方還是搶走了兩箱刀櫃。

“無恥!”穀鏖雙咬牙切齒。

簡直的眼中迸出殺機。

這時候,誰也沒有想到一向荏弱的狄秋芸,居然反身衝向簡直。

“穀執事,殺了他!”狄秋芸的嬌軀貫穿對方的刀中,她拚死嘶叫!

穀鏖雙容色不變,金筆頓化金龍,吞沒住驚駭失神的簡直。

簡直瀕死的慘嚎,立刻崩潰了隨行劫貨的幫眾們。

“要命的,丟下武器,滾!”穀鏖雙厲聲咆哮。

戰役結束了。

穀鏖雙衝至狄秋芸的身旁,托起狄秋芸的上身。

刀由狄秋芸的前腹透至後背,狄秋芸的嬌軀因為劇痛而抽攣。

穀鏖雙沙啞的道:“狄三夫人,您.是何苦?”

狄秋芸慘然道:“達智害苦了大家,也害苦了我!”

“狄三夫人!”

狄秋芸用力喘一口氣,她打量穀鏖雙,戚容道:“你……你的傷……也很重……。”

穀鏖雙勉強一笑:“陰陽兩途上,穀某有幸為夫人相伴護行,這是穀某之福。”

狄秋芸痛苦的道:“我很抱……抱歉……穀……穀執……。”

狄秋芸的聲音倏歇,她的螓首斜仰在穀鏖雙的臂間,含恨而歿。

穀鏖雙的身軀忽然一陣顫抖,他神情愴然,伸手為狄秋芸闔上眼簾。

這時候,穀鏖雙看見有一道人影朝他接近,他下意識想抓住金筆,可是他什麽也沒有抓到,反而被一片沉黑給掠走了。

這樁意外很快便傳至九江的展家船塢總堂,展毅臣立即派遣熊抱琴飛騎趕至蘇州馳援。

他們一方麵將這批官貨緊急清點上船,另一方麵則與金鼎幫周旋攤牌。

在這段時間,他們忙看善後傷亡,同時也派員尋訪穀鏖雙的下落。

十天之後,穀鏖雙托人送來一封告安的信,原來他垂危獲救,正在一處靜僻的村舍療傷。

沒有多久,“金鼎幫”也由於事機敗露,被官方及展家船塢兩頭夾擊,坦承作案經過,終告幫毀人散。

當這場意外擺平之後,展毅臣的苦惱卻接踵而至。

麵對童年的玩伴,長時的知交,同時也是事業的多伴,展毅臣對於處置宗達智的失責,倍感心痛及為難。

依照展家船塢的律規,宗達智論過問斬,可是這道刑令讓展毅臣如何開口呢?

就在事變之後的三個月,展毅臣將死難弟兄的神位安置於祠堂,並請高僧誦經祀祭的當天,宗達智自請了斷了這場公案。

那是在法事完成的時候,展毅臣坐在太師椅上,以凝重而沉威的神情換來宗達智。

宗達智首先向死難的弟兄之神牌前,叩三響頭,然後他轉向展毅臣長跪伏拜。

“總瓢把子,宗達智臨難失節,有虧職守,不但害死了許多弟兄,同時也玷辱了船塢的盛名,宗達智自知罪重如山,百死難贖,不敢涎顏苟活,僅求總瓢把子法內施恩,準許屬下自裁!”

展毅臣的兩手用力握緊椅子的扶手,他的指節泛白,手背也暴露一根根的青筋。

時間彷佛蝸牛背馱著重殼緩緩捱移,祠堂裏闃靜無聲卻彌漫一股迫感,足可令人窒息。

雖然這一段時間並不太長,可是展毅臣的內心卻遭受似一個世紀那麽長的鞭撻,他甚致不知道他是如何讓那個簡單卻沉痛的字眼迸出於他的齒縫“準!”

宗達智感激的望了展毅臣一眼,他恭謹謝恩之後,拿出預先準備好的匕首,刺入自己的心窩。

登時,血濺如花。

展毅臣離開太師椅,走到宗達智的遺體前。

宗達智的右手猶握著露出於胸膛的刀柄,展毅臣一手握起宗達智的右手,一手拔出他胸上的匕首,然後低喚一聲:

“達智!”

展毅臣將宗達智的手輕輕地放在血跡殷然的胸瞠上,接著他站起身,轉向忍悲肅立的宗達仁及宗達勇。

展毅臣舉起雙臂,分別拍著宗氏兄弟的肩,他們同時都得到發自雙力的訊息宗氏兄弟的肩繃硬如石,展毅臣的手卻微微顫抖。

展毅臣啞的道:“收殮達智哥吧!”

宗達仁和宗達勇躬身應道:“謝總瓢把子!”

展毅臣倒抽一口氣,他揮一下手,疾步走出祠堂。

就展家船塢而言,事情至此可以算是結束了,然而,對宗碧瑤來說,父母雙亡,僅僅是悲劇的開始。”

由於母親多年受寵,使得大娘王氏及二娘盧氏的心中始終積忿不平,他們為了支開眼中釘也為了貪圖男方的聘禮,便將宗碧瑤遣嫁與口碑甚差的浮浪鄙夫。

沒有多久,王氏和盧氏因為不睦而離散,一個家因此而支離破碎,而宗碧瑤由於沒有娘家可以依附,她的日子陷入了無盡的苦難之中,在那段身為人婦的歲月裏,宗碧瑤飽受夫家的欺淩,虐待,冷眼及嗤笑。

往事如煙,而如今:“碧瑤姊有沒有孩子?”連絲藕的聲音含有一絲隱痛。

“一個兒子。”

“她舍得?”

“由不得她,孩子是夫家的**。”

連絲藕別轉螓首,她的呼吸變得不太規。

“連姑娘?”展千帆凝視她。

連絲藕澀澀的道:“為什麽同樣的悲劇總是代代的輪回下去呢?”

“同樣的悲劇?”

“當年我娘也是被先祖母趕出家門,十多年來,音訊全無。”

展千帆目光柔和:“我能不能知道是怎麽回事兒?”

連絲藕露出無奈的笑容,雞皮鶴發的老妝不掩她雍容的風華,就那麽輕輕點首,緩緩的道:“很平凡的故事不考有三,無後為大婆婆渴望抱孫子,偏偏娘就隻有我這麽一個女兒,為了這點,婆婆十分不滿我娘,而爹又倔脾氣、不論婆婆施軟的,來硬的,爹爹就是不肯再娶小納妾,婆婆因此而更不能諒解我娘,她認為是娘在從中作梗,阻撓爹爹再納偏房,於是婆婆一遍又一遍的責備娘,她動不動就請出家法,搬出神牌,把娘折磨得如驚弓之鳥,隻要娘一聽到婆婆的聲音,她就嚇得全身發抖。在我的記憶裏,娘的日子是一連串淚水和責罰的累積。而我八歲那一年的秋天,爹爹出遠門不在家,我聽見婆婆在娘的房間裏,時而踩腳大罵,時而放聲大哭,其間還夾雜著許多奇怪的聲音。就在那天晚上,娘忽然跑來找我,她抱著我不停的哭,一直重複念看我的名字。那時候,我的心中滿布著不祥之雲,果然,第二天早上,我娘就失蹤了。”

展千帆輕聲道:“這件事給你的打擊必然不小。”

連絲藕淡淡一笑,道:“也還好,我爹十分寵愛我,他讓我忘了失母之痛。”

展千帆盯視連絲藕一段時間之後,他吐出兩個字:

“嘴硬!”

連絲藕愕然看著展千帆:“嘴硬?”

“是嘴硬!”一道蒼勁的聲音傳來。

展千帆起身迎視一名年逾六旬,中等身材,相貌堂堂威嚴的勁裝老者。

“達仁伯好。”

宗達仁打量展千帆和連絲藕,一臉不可置信的表情。

“樊老爺子安,樊夫人安!”

展千帆倒還泰然自若,連絲藕則有些羞澀。

“達仁伯,您取笑我不打緊,連姑娘雲英未嫁,您可別欺負晚輩了。”

“碧瑤說你‘老態’樣子,果然沒錯!”

展千帆欠欠身,他以手示意推坐,自己也整衣入座。

“家人可安?”

“托福,一家子尚稱粗安。”

“二伯母的腰疼有沒有好一點兒?”

“你二伯母的腰疼是老毛病,說不上好壞,橫豎是跟著天氣轉的。”

“不知達勇叔近來可好?他是否有來信?”

“前天我收到他的信了,成都那兒尚稱平靜。”

展千帆點點頭,指向連絲藕:“這位是。”

“我知道,聽碧瑤提過了。”宗達仁聽頭麵對連絲藕:“連姑娘,我與明鳳兄有數麵之緣,彼此相談也甚為投機。令尊身故,我因事纏身未能親自吊唁,一直引以為撼,今日得見故人明珠,雖然隻是故友千金,卻也頗感欣慰。”

連絲藕道:“晚輩不知達仁伯與先父論交,失禮之處請伯父海涵。”

“明鳳兄每至鄂城,必然見訪,我曾經聽他提及家門憾事,他也曾經托我尋訪令堂的下落,令堂娘家姓池,閨名真真,我沒有記錯吧?”

“是的,達仁伯,先父既然將此相托,足見交情非凡,請客晚輩重新見禮。”

“千萬不可,絲藕你爹一向這麽喚你,我也恃長,就這麽叫你吧你今兒的模樣,還是別見禮的好,免得我坐立不安!”

連絲藕回報宗達仁一抹溫順的微笑。

展千帆終於能夠插上話,提出他的訝異:“敢情達仁伯與連老前輩是舊雨故交,怪不得一進門,便附和我的見解。”

宗達仁的臉上浮現出遙思:“我記得明鳳兄曾經跟我提過,他那個獨生女兒什麽都好,就是使起性子來的時候,便硬逼得他把娘找出來,整得他這個做爹的常常是落荒而逃,好不狼狽。”

連絲藕低俯螓首:“當時晚輩年幼不更事,常惹先父難堪。”

展千帆的眼中閃逝一道悸痛,他暗吸一口氣,然後說道:“既然連老英雄和達仁伯是故知,我寬得達仁伯應該找個機會將明邦、明家,明城以及介紹讓絲藕認識認識,達仁伯您說對不對?”

連絲藕不禁飛快的看了展千帆一眼,她發覺展千帆在不自覺中直呼她的名字。

一旁的宗達仁也沒去注意稱呼上的改變,他逕自頷首道:“沒錯,這是應該的。絲藕,哪天由我作東,請你來見一見我那幾個不成材的兒女。”

“這是我的榮幸,但不知達仁占有幾位令郎?幾位千金?”

“我有三個兒子,一個女兒,七個孫子,九個孫女,而我那個老大明邦今年也剛當上祖父了。”

“哦!看不出達仁伯已經做了曾爺爺了。”

“我業已六十出頭,做曾爺爺並不稀奇。”宗達仁說著,望向展千帆,他們的眼中同時交錯哀痛之芒:“總瓢把子在八月份到鄂城處理事務的時候,他曾經抱過我那個曾孫女兒,當時,毅臣笑得比我還開心,而且他一直抱著小乖卉兒,舍不得放下來,沒想到……沒想到……鄂城一別,竟成永訣。”

宗達仁說到後來已經語不成調,老淚盈眶了。

展千帆別過頭,漫視屋外。

宗達仁迅速拭掉眼角的濕痕。

“我聽說家難當時,你負傷而走,傷勢十分沉重。”

展千帆轉視宗達仁,道:“我活著來見你,履踐我曾經對您許下的承諾了。”

“我一得到惡耗,幾乎天天上清觀來打探消息,我聽到傳言,盼歸和你在一起?”

“沒錯,我正護送嫂嫂去一個遊建成無法侵擾的地方。”

“我能知道是哪兒嗎?”

“當然可以,是漢陽。”

宗達仁揚一揚眉:“安郡王府?”

展千帆點點頭。

“盼歸好不好?”

“嫂嫂有孕了。”

宗達仁跳了起來:“你說什麽?盼歸有孕了?”

“達仁伯,這件事暫且不要聲張出去,我不能讓嫂嫂有絲毫的意外發生。”

“我了解!”宗達仁喜極而泣:“毅臣可以瞑目了,展家……展家有後了……千舫到底當爹了……。”

展千帆垂下目光,他頓了一下,問道:“目前各處分舵的情況如何?”

宗達仁壓抑激湯的情緒,說道:“就我這兒而言,三洙會已經有人來慫恿我趁機自立門戶,而綠衫會的四少東則明擺著要搶咱們的碼頭,至於石船幫的表現還算友善,姚幫王曾經托人傳訊兒,他表示他不便阻攔綠衫會和三洙會的胡鬧,不過,他和總瓢把子私交甚篤,再說他十分欣賞你和千舫,尤其是姚當家曾經知道你協助他的手下大將石老八,捉到一個玩假賭的遊……‘油葫蘆’,也廢了那人一臂之氣,所以他絕不會趁火打劫,隻是他礙於其他的顧忌,也不便公然協助我們,希望我們能夠諒解。”

展千帆目**芒,一閃即逝:“長江四霸天多年來勢力均衡,彼此牽製,誰也不敢得罪誰,而今展家雖然出事,船塢的力量仍在,三洙會和綠衫會卻悍然作態,未免太急燥了,恐怕中別有玄機。”

“你認為?”

“我不做無妄的猜測!”展千帆移轉話題:“總堂的情形如何?”

“我收到訃文和招安書!”宗達仁目光冷厲,咬牙道:“那個下三濫有膽量血口噴人,我發誓我會拔掉他的舌頭,抽他的筋。”

展千帆閉一下眼睛,他了解宗達仁指的是哪一樁事情。

“我聽碧瑤姊說,錢大人並沒有發下海捕公文。”

“是的,錢宸奐與你的交倩想必不凡,所以他一直壓下遊建成那種的訟案。”

“錢大人是父母官,平常走走,拉拉感情,是有的,隻是深交卻談不上。”

“然而看錢宸奐的作為,他似乎相當坦護你。”

“如果錢大人存心相護,那麽他的理由是什麽呢?”

“會不會是燕老爺子出麵代你斡旋的?”

“錦堂伯父?”他說的當然是燕盼歸父親

“我這兒一得到總堂出事的消息,明邦和明城便趕往襲陽告急了。當然,他們也同時負起守護燕老爺子安全的責任了。前些天我收到燕老爺子的飛書傳言,他提到在官麵上他還說得上一些話,請我們務必悉心照顧大少奶奶,另外,他也叮囑我們查訪大少的下落並且平反你的冤屈。”

展千帆沉重的道:“據我所知,錢大人與錦堂伯父並無深交,若是勞煩錦堂伯父為我折節央情,我的負咎就深了。”

宗達仁勸慰他:“官場現實,沒有白送的人情,我相信事情的真相會浮現出來的,你先別煩心。”

“怕隻怕展家沒毀在遊建成的手裏,反而毀在這份隆恩中了。”

“千帆,橫豎現在操這份心也沒有用,江湖兒女講究的不外乎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我覺得這時候的當務之急是向遊建成討回公道!”

“達仁伯,這正是我所擔心的事情。”

“擔心?”

“請聽我說,達仁伯,船塢總堂雖然出了意外,可是我展家船塢的招牌還在。”

“沒錯,千帆,我們也都是展家船塢的一員,為了故主,為了千舫,更為了你和盼歸,我們各分舵的總領正打算興……。”

“興師問罪?我不許!”

“千帆,是非曲直會該分個清楚,聖人不禁弟民伏罪的王者之師。”

“別把名目弄大了,達仁伯,展家船塢是在江麵討生活的江湖組合,我們請弟兄為船塢工作,是要給各弟兄活路,並不是要買他們的命。如果毀了一個船塢,卻能夠保全所有的弟兄,那麽我拚著成為展家的不肖子孫,我也會考慮那麽做的。”

“悖逆!”

“請息怒,達仁伯,事情不會演變到那種境地的,因為船塢一旦毀了,許多弟兄的生路也將跟著斷了!”

“你明白就好!”

“然而我更明白展家船塢最珍貴的資財就是每一名忠誠的弟兄,若是折損了這些弟兄,展家船塢即使驅走了遊建成,它也隻剩下一個空殼子了。”

“為了婦人之仁,你就要把展家的江山拱手讓人?”

“達仁伯,遊建成在訃叉土還是以孝甥自居吧!”

“他是狗臉皮厚,我相信教臣英靈有知,他也不會饒過那個逼害他愛子的畜牲!”

“這一點我完全承認,然而我展家船塢的招牌還在,那是我展家留傳七世的家業,達仁伯,請您相信我,我會要回船塢,我會要回整個完好如初的展家船塢,而不是一個空架子。

如果現在各分舵的弟兄同聲指伐遊建成,在外人的眼中那還是一場奪權內哄.,正好讓一些唯恐天下不亂的野心賊子伺機牟利。達仁伯,展家船塢並非僅是江湖上的幫會,它更是一個祖業。冤仇固然重要,祖業的延續卻不容忽視,我相信爹若在世,他一定視家業的保固為首要之務。另外,達仁伯,您十分清楚,前年我來找您,與您做一番懇談,預伏今日的這著暗棋,我並不是為了複仇雪,而是為了家祚綿延。”

宗達仁痛楚的道:“千帆,你知道知道,你這是逼我舔顏事仇?”

展千帆的臉部一陣**。

“對不起,達仁伯,你和達勇叔與展家船塢世代交誼,你們的動向及決定,將會影響船塢的興衰存亡,我請求您和達勇叔忍辱負重,代我勸誡各處的弟兄稍安勿燥,多則半年,少則三個月,我一定重回九江。”

“好吧!千帆,既然你擱下了話,我自當全力配合,你有什麽腹案不妨讓我知道,我好做安排。”

“目前也談不上什麽腹案,我必須先安頓嫂嫂,才有餘力談及其他,不過為了惑敵起見,我請您設法在各處多製造我的行蹤。”

“沒有問題,隻是我了解你的脾氣,你在這段時間絕不會閑下來,你一定有什麽打算吧?”

“達仁伯,你會這麽想,我相信遊建成也會這麽想,所以請您設法擠一擠遊建成,讓他疲於奔命,我好趁這段時間喘一口氣,療愈我的傷勢。”

“我的天,千帆,你的傷到底有多重,居然會讓你認命療治,快過來我瞧瞧。”

“沒事的,達仁伯,我之所以慎重,那是因為取回家業的責任重大,我不敢冒然逞強罷了。”

“真的?”

“須要我立據嗎?”展千帆端起茶兒上的茶水,低喝一口:“似乎有人來找你了,達仁伯。”

宗達仁的眼中閃過異芒,他等了一會兒才聽到接近的足聲。

“二老爺,胡承安施主說有急事求見。”

會清的聲音自門外傳進來。

“知道了,翠兒,告訴他,我立刻出去見他。”

“是的,二老爺。”

會清的腳步慢慢遠去。

“胡承安可是船塢的弟兄?”

“是的,他今年才十九歲,進入船塢卻已經有兩年多了,工作十分勤奮,肯吃苦,能耐勞,我非常看好這個小多子。”

“能讓達仁伯如此盛讚的人,我相信應該錯不了,像這樣的人,達仁伯,我當然也得見上一麵,我們一起走吧。”

第一眼看見胡承安,展千帆對這小子的印象就十分不錯了。

論外觀,胡承安算是中等身材,然而他肌肉碩壯,背挺腰直,對於一個靠苦力吃飯的人來說,能夠維持這樣的體格,實在是難能可貴。雖然他的長相並不出色,而且他的膚色也稍嫌黝黑,不過他卻給予別人一種很篤厚,很誠懇的感覺。而展幹帆相信他這種感覺,因為觀其眸,讀其心,一個十九歲的男孩還不懂得偽裝善惡。

當展千帆看見胡承安時,胡承安正在大殿叩拜三清教王。

胡承安聽見身後的步履聲,他立刻站起來,臉上流露出惶恐之色。

“什麽事兒,承安?”

“總領。”胡承安吞一口口水:“洪有貴找到芷芳孫小姐了。”

宗達仁臉色微沉:“那個野丫頭,找到她就直接押她回家,還用說什麽!”

展千帆的眉毛不禁揚了一揚。

由於展宗兩家是世交,所以展千帆對於宗家的大小了若指掌宗達仁的妻子姓紀,名采薇,夫妻倆原本育有四子三女,其中次子明國在尢歲那一年罹病身亡,長女明珠也在十三歲的時候染恙而卒。目前,長子明邦三十九歲,三子明家三十六歲,明子明城三十四歲,次女三十二歲。他們均已成家,且各有子女,而宗芷芳就是宗明家的長女,今年十五歲,正是少女情懷初開的年齡。

胡承安頓了一下,道:“孫小姐她……她自盡了!”

宗達仁一把抓住胡承安的手腕,厲目道:“再說一遍!”

胡承安被抓得額頭上直冒汗,他避開宗達仁的眼光,垂目道:“孫小姐在東郊河濱上吊,目前她的遺體還掛在那棵榕樹上,宗二執事指示等您到了之後再解下孫小姐的遺體。”

宗達仁鐵青著臉衝出去。

胡承安正想追趕,卻被展千帆拉住了。

“胡少兄,這是怎麽回事兒?”

胡承安惑然打量眼前這位白發老翁。

“老漢樊二,與宗家是多年老友。”

胡承安想想這封老年夫婦是隨宗達仁一起出現,所以也不再遲疑,逕自說道:“既然樊老是總領的老友,晚輩就直言了。,但不知老先生知不知道芷芳姑娘與綠衫曾的顏正卿顏少俠兩情相許,已經論及婚嫁了?”

“我知道,達仁兄與我提過,兩家打算在明年秋天結成親家。”

“是的,老先生,隻是最近綠衫會趁展家總堂出事的節骨眼兒撕破臉皮搶起咱們的碼頭,為此,總領很不高興,他立刻取消宗顏兩家的婚事,並且還不許孫小姐和顏少俠交往見麵。孫小姐為了這件事與總領發生了好幾次的爭執。今兒早上,孫小姐和總領又起了口角,隨後她便不顧一切衝出家門。沒有想到,孫小姐竟然節烈至此,不惜以死見誌。”

展千帆目光如冰,全身繃硬,他轉望連絲藕:“我們去看看。”

連縣藕柔順的點頭。

展千帆對胡承安,道:“胡少兒,請帶路。”

胡承安應了一聲,當先而行。

當展千帆等人趕到現場時,宗明家正親自解下女兒的遺體,將她平放在地上,宗明家的妻子莫俐萱撲倒在女兒身旁,抱著女兒的確首失聲痛哭。宗芷芳的體已經冰冷而僵硬,她的兩目瞪得好大,充滿了怨恨及不甘。

就在這時侯,連絲藕感應到身邊有一股強烈的殺機暴熾,她轉頭注視展千帆,看見展千帆眼底的威芒乍,殺鋒正退。

一群官差也相繼來到現場,他們排開圍觀的人潮,讓仵作進去驗。

“這是他殺,不是自殺。”人群中忽然冒出這麽一句話。

所有的視線全都集中聲源。

那是一名頭載笠帽,身著勁裝的修長男子。他的那頂笠帽,帽緣極寬而巨掛著黑紗蓋住了他的臉龐。

不過,展千帆卻從那人身上似乎看出那人的出身必然不凡,而且展千帆還覺得那人的身材十分眼熟,應該是他認識的人。

蒙麵客指著樹上,隨風晃動的衣帶:

“各位請看著那條腰帶上所緊的結,複雜而紮實,分明是江畔拉腳兒郎的慣用手法,宗姑娘雖然是武兒女,她倒底還是江湖世家的千金小姐,即使宗姑娘學過那種結法,卻末必能夠係紮得這般老練,更何況是存心求死之人,哪兒還有心情翻弄結繩的手法呢?此外,宗姑娘的鞋子上有些**,痕跡猶新,位置偏高,顯然是經過一番掙紮而磨損,如果我所料不差,她的手臂上或許會留下淤青,而她的指縫間也可能殘存抓痕,足以提示我們追凶緝犯的方向。”

仵作撩開宗芷芳的衣袖,露出兩臂上的淤痕,而她的指甲也的確沾染著些微的血跡。

展千帆捕捉到一雙驚慌失措的眼睛,那是一名褐衣漢子,他站在一位五十來歲,畜著短髭,寬胸厚背,長相嚴厲的勁裝武者的背後。展千帆認得那位勁裝武者是展家船塢鄂城分舵的副總領馮誌尚。

這時候有一名年輕漢子排開眾人,衝到宗芷芳的身旁,他痛哭的大叫一聲:“芷芳!”

莫俐下意識的抱緊孫女兒,她悲忿的嘶吼:“是誰?是哪個劊子手殺了我的女兒?”

年輕漢子跪倒在宗芷芳的身旁,他激動的呼喊:“芷芳!芷芳不會自殺,我知道她不會自殺,我們說過,任何艱難我們都能夠克服,我們一定可以結合的,老天哪,我們一定可以結合的。”

正當大多兒的注意力都放在這對天人永隔的愛侶身上時,那名蒙麵客卻悄悄的退走了。

展千帆朝連絲藕暗示眼色,連絲藕會意的點一下頭,隨之也消失於人群之中。

幾乎就在同時,展千帆發覺馮誌尚暗中比了一個手式,按著便看見一名相貌平凡的漢子調頭朝蒙麵人離去的方向而行。

這個時候,那名站在馮誌尚身後的褐衣漢子也趁機開了。

展千帆不露聲色,他挨擦過宗達仁的肩膀,追躡那名褐衣漢子。

褐衣漢子先是快步疾行,當他遠離人群之後,立刻邁開大步全速奔馳,而他所選擇的路線盡是荒僻的捷徑,道路已被榛莽野草掩覆,可謂舉步維艱,真難為褐衣漢子能夠在這種地形放步飛跑。而他的背後,除了展千帆之外,還緊跟著另一名獵捕者。

那名獵捕者顯然並沒有發覺展千帆的存在,當他一轉入荒徑之後,絲毫不加掩避他的行蹤,展露輕功,速迅的逼近褐衣漢子。

獵捕者與褐衣漢子裝束相同,布衣短襖,平頭打扮,而他們的年齡也相仿,約莫三十來歲,皮膚粗糙,麵貌平凡,然而在追逐之間,兩個人的功夫卻有高低之別,那名捕獵者快速衝向褐衣漢子,在縱彈距離之內他暴射而起,推撞褐衣漢子。

展千帆悄然隱身於草莽之中,他屏息凝神注意事態的發展。

那名獵捕者撲倒褐衣漢子之後,俐落的扣住褐衣漢子的手膀,同時抽出一把短刀抵緊褐衣漢子的頸部。

“洪有貴,亡命的遊戲可以結束了。”

“葛大哥,別……別殺我……”

“兄弟,你把宗芷芳的事情辦砸了,就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

“葛大哥,求求你念在多年共事的情份上放我一馬,我……。”

“你去吃屎!他媽的,我放你一馬,我拿什麽向馮哥交差?”

“我求你……。”

“別為難我,兄弟,大多兒都是聽命行事的,你要求,就去求馮哥!”

“葛大哥……。”

“叫葛爺爺也沒有用,我沒那個權!”葛姓漢子耍弄短刀抵住洪有貴的腰眼:“走吧,你知道段家廢宅在哪兒?。”

洪有貴幾乎是哭出聲了:“葛大哥,我求你高抬貴手,我會為你安長生牌位,朝也拜,夜也拜……。”

“別孬種了!”葛姓漢子麵現酷色,推著洪有貴而行:“拿出你吊死宗芷芳的狠勁兒來吧!”

展千帆雙目有如利刃,激射一團殺機,目送洪有貴和葛姓漢子往前行。

這時候,展千帆感應到他的左近處也有一股殺氣彌漫,他掩上去發現是一名中年美婦,那婦人長相清秀,慧眸如電,混身上下充滿武家兒女的剛健神韻,卻又不失大家風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