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絲藕穿著一襲淡而柔的綠絨羅裙,佇立在天角撲拙的小亭中。

此刻,春陽亮麗,穿透過枝芽柯葉,淩散成一片檳紛光華;連絲藕置身在流光雲影裏,望站在她對麵的老者。

那老者年逾五旬,滿臉刻劃了歲月的風霜,然而從他雄偉高壯的體魄中,不難窺探出粗曠而彪悍的餘痕。

老者此際也正端詳連絲藕,他那雙炯炯有神的虎目,滿含了讚許也傳遞出敬重。

“在下謝觀寶,是丹江水寨楊寨主的把兄弟。”

“原來是謝前輩俠駕當前,晚輩連絲藕這廂見禮!”

“不用多禮,連姑娘,在下是個粗人,來不慣那一套!”

“前輩飛箋相召,但不知有何見教?”

“單刀直入,果然爽快!”謝觀安麵露激賞之色:“在下這兒有“留春住”的解藥,想和姑娘交換一個條件。”

連絲藕翦瞳晶瑩:“前輩請講。”

“在下願以“留春住”的解藥為聘,請求你嫁給舍侄……揚勳維。”

連絲藕雙眸倏睜:“前輩在說笑吧!”

“謝某句句由衷。”謝觀寶神態莊嚴:“勳維雖然在名份上是我的侄兒,但是這二十多年來一直是我在照顧他,督管他,所以算起來那個孩子也是我一手拉拔長大的,我視他如己出,不會拿他的婚姻開玩笑。”

連絲藕微微頻額,她先緩和一下自己的倩緒之後,冷靜地提醒謝觀寶:“前輩應該知道,連楊兩家有父仇末了。”

謝觀寶須眉盤紮,他雙臂交錯胸前,目光落在亭前斜互的枝枝上。

“就是這筆仇恨,逼苦了勳維。”

連絲藕緊揪下唇,她的眼底深處逐漸凝聚出一片冷漠。

謝觀寶移轉視線在連絲藕的臉上,他可以感覺到一股蕭寒從連絲藕的眼內迸出,幾乎掩蓋自雲隙射出的一絲暖意。

“連姑娘,茌下是個直腸子,一向有什麽說什麽,我看得出來,勳維這孩子積壓滿腔的情愫,可惜他不能傾吐,也無從發泄。”

連絲藕冷淡地別過頭,她緊閉薄唇不開口謝觀寶逼上一句:“如果勳維的痛苦能夠靠咬牙熬過去,那麽在下也不致於老臉皮厚地來打擾姑娘了。”

連絲藕神色微動,她轉頭望向謝觀寶,眼裏的冰霜開始溶解。

謝觀寶又道:“為了了斷楊連兩家的恩怨,你和勳維勢必兵戎相見,然而勳維卻對你一往情深,對他而言,不能爭取你是他最大的遺撼,解脫在你的劍下則是他最大的悲哀。”

連絲藕背脊陡僵,層上的血色迅速地消失。

謝觀寶沉重的道:“連姑娘,在下護侄心切,說什麽也不願見勳維傷害他自己,然而我知道目前唯有姑娘,才能影響勳維打消頹意。”

連絲藕抬起頭,漫視葉間的陽光,謝觀寶又道:“連姑娘,你們兄妹和展二魁君的交倩不凡,你若想救展二魁君,這是一條可行之路。”

連絲藕靜默少許之後,她收回目光看謝觀寶,道:“前輩是否認識二魁君?”

謝觀寶搖搖頭:“我久閑大名劫緣慳一麵。”

“那麽也難怪前輩有所不知了。”連絲藕發出一聲歎息:“二魁君傲骨崢嶸,他絕不會接受在這種情況之下而得取的解藥。”

謝觀寶立刻說道:“這件事情我們可以秘而不宣。”

“可惜紙是包不住火的。”展千帆的堅音劃過林梢而來。

連絲藕與謝觀寶不約而同的望向亭外,在扶疏青鬱的林間,展千帆和陸翎青正並肩走來。

展幹帆踏上小亭,逕自站在連絲藕的前麵,他的神色顯得十分愉快。

“絲藕,我很高興你拒絕了這件事。”

“我沒有拒絕。”連絲藕咬牙道:“我隻是猶豫。”

“你也無須猶豫。”韋唆揚的堅音由另外一端傳來。

在眾目姐視之下,韋俊揚快步接近小亭,他的身後則跟隨莊敏思。

謝觀寶神倩剛猛,直盯韋俊揚。

韋俊揚挺立在謝觀寶的麵前,他逼視謝觀寶,神態威峻:“包叔,請將解藥交給我!”

謝觀寶雙眉攸揚。

韋俊揚臉容一沉,他沒等謝觀寶開口,已經疾言厲色的喝道:“寶叔,你盡管逼我做強盜,但是不要讓我當無賴,給我保留一點尊嚴和骨氣。”

“說得好聽!”謝觀寶滿臉漲紅,老羞成怒的反斥:“我叫你回去重整水寨,你怎麽不肯聽話?”

韋俊揚嘴角徼微抽搐,他濁啞的道:“賊子的罵名不好聽,寶叔,由我身受也就夠了。”

謝觀寶不以為然的哼了一聲。

韋俊揚道:“好了,寶叔。”韋俊揚一整神容,斷然說道:“不用再提重整水寨之議,那個話題,每一次談,每一次爭執,已經讓我厭煩透頂了,我趕來找你,是為了向你索取解藥,並不是來踉你吵架。”

“若是我不肯交出解藥。”謝觀寶頑強的道:“你又能奈我何!”

“寶叔。”韋俊揚目光冷縮,他一個字一個字緩緩的說:“假若你真要堅持,我的確拿你沒辦法,不過,我卻可以親手殺了揚家僅存的一條根。”

謝觀寶全身暴震:“你說什麽?”

韋俊揚抬目望若亭外。

“莊外,我是人人得而誅之的賊子;莊內,我是數典忘祖的逆子。寶叔,這樣的一條命,我不知道有什麽值得珍惜。”

謝觀寶的臉因為痛楚而曲扭,他猛挫鋼牙,大步走到欄邊,用力喘了幾口氣,然後他探手入壤,取出一隻瓷瓶,放在掌心又握了一下,才轉身拋向韋俊揚。

“拿去吧!”謝觀寶粗獷的臉上出現父性般的溫和:“你的事我不再插手了。”

韋俊揚接過瓷瓶,他看看謝額讚,放低了堅音:“謝謝你,讚叔。”

謝觀寶揮一揮手,語重心長的道:“懂得珍惜自己,才是謝我。”

韋俊揚的嘴唇不可察兌地牽動一下,他點一點頭,轉身走向展千帆,將瓷瓶塞入展千帆的手裏,道:“明日決戰維艱。”接著,強而有力的手握住了展千帆的手腕,抵擋展千帆推拒的力量:“先將毒解了。”

展千帆凝視韋俊揚,眼底激漩異采奇芒,他的手倒挽韋俊揚的手腕,引領他來到連絲藕和陸翎青的前麵,道:“我不能在你們的恩怨夾縫裏苟且偷安,詐狂裝癡,絲藕,翎青,勳維,請看我薄麵,趁此刻三頭六麵,大多兒把一切仇隙攤開擱平。”

陸翎青看了連絲藕一眼,連絲藕則低垂眼簾,神情深不可測,陸翎青下巴微緊,他的視線掠過展千帆,停在韋俊揚的臉上。

“此刻沒有外人,我可以坦白告訴三位,”韋俊揚沒讓陸翎青開口詰問,他已經泰然說道:“那椿竊寶栽藏之案是我一手策劃,而金叔權也參與其中,甚致連金義身上的追星劍痕都是金叔權安置上去的。”

連絲藕猛地孌色,她念怒道:“金叔權有什麽理由這麽做?”

“他的理由很簡單。”韋俊揚從容不迫的接道:“我用邵王爺的符令擠他,他為了身家性命以及四品前程,不敢違抗我的交代。”

“邵王爺乃是當朝親賈。”陸翎青目道:“他怎麽會卷入這場江湖過節之中。”

韋俊揚注意陸翎青:“丹江水寨每年孝敬邵王府的饋儀不在話下,令師剿滅水寨,也等於斷了邵王府的一條財路,邵王爺當然對令師及羅山浦恨之入骨。”

連絲藕粉臉白煞,熊熊怒火在眼中燃燒。

韋俊揚轉望連絲藕,他的聲音變得有些幹澀的道:“丹江寨亡,生者流離,如果連前輩不死,在下無法澆熄水寨殘存者的怒意,他們一個個挺身索仇,宛若飛蛾撲火,奮不顧身,已經有太多的生命喪失在一次又一次的挑戰之中,而楊某托身都事,職在削寇,複仇對我而言,不啻是個天大的諷刺,可是我腦筋在弦上,不得不發。”

連絲藕鏘然抽出長劍,將劍尖揪在韋俊揚的頸間。

莊敏思和謝觀寶一見這情況,登時臉色大變,他們疾步衝上來,卻被韋俊揚伸手攔住,而韋俊揚的視線一直停駐在連絲藕的臉上,未曾稍移……即使在憤怒之中,連絲藕的端麗,仍教人心動難抑。“楊勳維。”連絲藕寒澈如冰的聲音,伴劍上的冷意,一起竄入韋俊揚的心坎:“如果你是麵對麵用劍殺了先父,我不會怪你尋仇,可是你卻不該玩奸使詐,詭計嫁禍,致使兩位老人家含冤莫白,飲恨鈞台,我若是等閑饒過了你,如何讓泉下兩者瞑目!”

韋俊揚用平靜和了解淹蓋住惆悵之倩。“依姑娘之見……”

連絲藕目光縮聚成一個堅硬的點,道:“我要用你的血,洗去兩家的仇!”

連絲藕語音甫落;她那隻握劍的手,沉穩地向前推進,劍尖沒入韋俊揚頸間的肌肉裏,血從劍與肉的交縫處滲出,凝成醒目的紅痕。

韋俊揚身體沒有動,眼睛也沒有眨,彷佛那支劍並不是刺在他的身上。

連絲藕抽回長劍,劇轉嬌軀,她背對韋俊揚,那抹繃直的背影,掩不住她倉促的呼吸。

陸翎青定到連絲藕的身側,伸手輕搭在她的肩上。

連絲藕閉起雙眸,簾上的長睫在風裏顫動,就如同她那雙蒼白的唇,宛似兩把利刃切過他的心扉而引出一陣劇痛。”

陸翎青耙目光掃向韋俊揚,他捕捉到那個漢子來不及掩飾的蒼茫神色,兩個男人的眼底都勾喚出互知的訊息,也就是那份知,移開了他們心間的牆。陸翎青輕輕的說道:“既然你不惜做家門的逆子,陸某何妨當一次師門的孽徒,楊勳維,你我之間的恩怨,就此一筆勾銷吧!”

揚勳維神情激動,他猛吸一口氣,感激道:“能夠得到陸兄的這句話,楊某雖死無撼,陸兄,請容揚某致謝。”

陸翎青指向展千帆:“我說過,要謝就去謝他,我不敢當。”

楊勳維目光忽閃,他說道:“展兄疼我疼到骨子裏了,那個“謝”字我說不出來。”

展千帆立刻警覺出他還握著揚勳維的手,他訕訕然的放開他:“對不起,我一時忘形,希望沒傷你!”

揚勳維摸一摸被展千帆握過的手腕:“你的手心淌了許多冷汗。”

展幹帆眼底的采華忽地內斂,他轉過身子避開楊勳維和陸翎青的搜視,卻迎上了連絲藕深遂的眸子此刻的連絲藕已經恢複平靜,然而展千帆卻注意到她握劍的指節依舊泛白。

展千帆跨步上前接過那柄劍,他觸摸到連絲藕冰冷的指尖,一種熟悉的悸動,立刻令他亡一頓展千帆做一個深呼吸,他取出汗巾拭掉劍上的血,然後將長劍歸鞘,交還給連絲藕。

連絲藕接回長劍,也拿走了汗巾。

“明日決戰之後。”連絲藕柔聲道;“我將回去祭掃爹娘的墓圉,這條汗巾我帶走羅。”

展千帆點一下頭,他的隱痛再一次被撩起。

這時候陸翎青走過來拍一拍展千帆的肩膀,道:“其他的話留待你家再談吧,別讓船塢的弟兄牽掛太久!”

莊敏思聞言,迫不及待地表示她有事纏身,必須先行告辭,因為展千帆被她的“留春住”所傷,如今解藥已由展千帆得手,他當然要立刻離去然而然而,展千帆發現在莊敏思的眼底捕捉到一絲急閃而逝的愴惘之色,他猜測是上一代的情怨躑躅了莊敏思的腳步,於是他幹脆用話擠一擠莊敏思道:“展某接了天鷹盟主竺傳杏所下的戰書,明日之戰,凶吉難料,如果姑娘今天不肯賜給展某一個薄麵,讓展某作東設席,當麵向姑娘致謝,展某恐怕明天黃泉路上走得不安!”

莊敏思身軀攸震,展千帆的話擾得她方寸大亂了。

“二魁君,您決戰在即,怎麽能說喪氣話,長了他人誌氣,滅了自己威風!”

展千帆冷靜的道:“一顆銅板拋出去總有正麵和反麵,莊姑娘,韓公說得好一年明月今宵多,人生由命非由他,有酒不飲奈明何?請你務必接受展某懇邀,蒞趾蓬門,添輝寒舍!”

莊敏思咬下唇,猶待婉拒,楊勳維卻開口說話了:“好了,敏思,不用再回絕了,天大的事也有我來扛,橫豎我和二魁君須要談一談明天決戰時,官麵上布署的細節,暫時還不會回府,既然二魁君盛情寵邀,你和寶叔就一塊兒來吧!”

莊敏思蒼白臉:“勳維,我……”

揚勳維笑笑道:“你和寶叔是送解藥來的,現在藥送達了,難道還有別的事兒?”

“太……太冒昧了!”

“敏思,我在二魁君麵前說話可是遮攔的,你別當我沒發覺,你一向關心展家船塢,尤其是震威堂,每回兒你一聽到他們的事,你的眼睛就充出光采,你別告訴我那是因為老奶奶的關係,老奶奶對展家有恨意,而你眼底隱藏的,卻是情意!”

莊敏思變聲急叱:“你亂講!”

“好!好!好!我亂講!”揚勳維聳一聳肩:“那麽大夥兒一齊上展家去把明兒該打理清楚的事情敲定吧!”

他們一行六人回到展家大宅,展千帆逕自引領他們進入展家大廳。

沒有多久,使女奉茶而退,穀鏖雙和熊抱琴也雙雙聞訊出現。

展千帆正打算為他們二人引見謝觀寶和莊敏思時,卻見穀鏖雙如遭電擊一般,整個人震懾當場,臉上的血色盡失。

“鏖雙,”展千帆關切的道:“你沒事吧?”

穀鏖雙盯俯首垂睫的莊敏思,他嘶啞地吐出兩個字:“添愁!”

“添愁!”展幹帆俊容陡變,失聲道:“你說什麽?她就是你尋覓十二年的史添愁姑娘?”

莊敏恩猛抬螓首,霍然驚視穀鏖雙:“你找我?”

“是的,我找你!”穀鏖雙用刀吸一口氣,他大步邁向莊敏思,削瘦的身軀幾乎貼近她。

由於穀鏖雙高出莊敏思一個頭,這使莊敏思必須仰起頭望他。

“我當然找你!”穀鏖雙的聲音有壓抑不住的激動:“我要知道你為什麽不告而別!”

莊敏思閉起眼睛,雙唇微微地抽搐。

穀鏖雙看莊敏思的兩排長睫在陽光下閃耀顫動,時光在他的腦海裏倒流,他依稀又見到昔日的倩影笑靨。

“當年我在太湖遇伏,重傷垂危,幸虧有你援手相救,我才能夠拾回這條賤命。”

莊敏思搖搖頭,她的雲髻劃過穀鏖雙的下頷,也刺痛了他的心,那一雙渴望已久的眸芒,吐露出喜極的意味:“你把我扶到一間荒廢的草硼中,替我療傷,為我煎藥,我還記得你的手好輕,一遍又一遍地熨貼茌我的傷口上,兩你的聲音很柔,總是在我耳旁打氣。”

莊敏思張開眼睛,她和穀鏖雙的視線交纏在一起。

穀鏖雙掩不住心頭狂歡的又道:“我還記得那一個大雨滂沱,雷電交加的夜晚,你站在火堆前顫抖,我上去抱住你發現你在流淚,你強打笑容對我說你的前輩子大概是被雷殛死的,所以你這輩子怕雷怕得要命。當時我緊緊地將你擁在懷裏,不斷的對你安慰,我也在心中叨念,告訴自己我要娶你,我一定要娶你!”

莊敏忠發出一記呻吟,她想退後,可是穀鏖雙一把箍住她的肩膀,他的手勁很重,弄痛了莊敏思。

“這一回我不會讓你逃走了,添愁,我要把事情弄清楚,我究竟是那兒做錯了,還是我哪兒說錯了,你為什麽不聲不響地離開我?”

莊敏思咬緊牙關,不住地搖頭。

“添愁,我絕不相信你會忘懷我們在太湖泊舟的情景,我絕不相信你能忘卻楓橋夜泊,你我並肩共聆寒山寺傳來的悠揚鍾聲。我還記得我們曾在獅子林中尋幽登閣,我們曾在滄浪亭中歎賞高林翠阜;記不記得,鷲岩山上你我共尋館娃宮的遺址,穹隆山裏瘋狂的訪仙覓真。添愁,這十二年來,你的速去令我傷痛,我無時無刻不在自責,我一次又一次追想當年的點點滴滴,老天,你真殘忍,就算我有千錯萬錯,你也應該讓我明白,給我懺悔的機會呀!”

莊敏思全身簌簌發抖,她雙臂互抱,情淚滑落。

“何苦!何苦!”莊敏思悲泣道:“鏖雙,你何苦折磨自己,我不值得你這麽做。”

“何苦?”穀鏖雙痛苦的叫了一聲:“我的添愁,難道你認為我在西施洞前所許的諾言隻是一句戲言?”

莊敏思用力的搖頭,直如帶雨的梨花。

熊抱琴走到穀鏖雙身側,他輕聲的說道:“史姑娘,熊某無禮的插一句話,當年熊某受命上蘇州支援鏖雙時,鏖雙曾經央請我去替他打造一對龍鳳玉鐲,說是訂親用的,而這對玉鐲目前還收蕆在鏖雙最珍視的木櫃之中,保存得很好。”

莊敏思抬目看穀鏖雙,淚痕早已淩亂了她的嬌容,她半嘶啞地道:“鏖雙,我抱歉,我真的抱歉,我不該虧負你這片探倩,可是我有苦衷,我不能不走。”

穀鏖雙溫柔地拭去莊敏思臉頰的濕淚,關懷的道:“有什麽苦衷不能和我分擔?”

他又艱澀的用力摟莊敏思,道:“我說過,我願意與你共同麵對困難,為什麽你不能相信我?”

莊敏思再次閉上眼睛,她的身體繃緊如石。

便在這時候,展千帆走向他們,他的目光來回掃過莊敏思和穀鏖雙,喉結不住的上下滑動。

在一陣靜默之後,展千帆開聲道:“鏖雙,這兒不是談話之所,你不妨帶莊姑娘到後堂歇會兒。”

“莊姑娘?”穀鏖雙聲調突地提高。

展千帆注視穀鏖雙,用力地點一下頭。

穀鏖雙覺得腹部彷佛遭到一記重擊,幾乎讓他直不起腰來,他沉窒半晌,目光迅速地閃變,最後他頹然仰起頭,浩歎道:“我懂了!”

展千帆心如刀割,他愧咎地道:“我很抱歉,鏖雙,展家誤你十二年!”

穀鏖雙搖一搖頭,他低抑道:“與你無關,小帆,這是我的私事。”

展千帆雙眉剛揚,穀鏖雙已經揮手阻止他,接道:“二魁君,請恕屬下無狀,先行告退!”

展幹帆的嘴撇成弧形,不過他還是擺一擺手勢,讓他們離開。

過了一段時間,朱見琳首先打破岑寂。

“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或許咱們喝得到這杯意外的喜酒!”

展千帆的眉宇依舊末展,他招手喚來熊抱琴,微微頓了一下,然後說道:“這是我私人相托,抱琴,我希望能夠促成這殷姻緣,日後,桐柏山莊所提出的任何條件,隻要咱們扛得下來,就把它扛下來。”

熊抱琴的心猛地一縮,他不笨,聽得出展千帆的弦外之音,那是對未來的茫然。

熊孢琴咬著牙應諾一聲。

展千帆道:“我準備在淩鬆居談事,除了夢當家之外,其他的訪客一概代我謝絕。”

“遵諭!”

“另外請玉郎叔帶些傷藥來我處。”

“是的,二魁君!”

展幹帆點一點頭,邀請眾人到二進院的淩鬆居。

那是一間古拙清雅的精舍,除了一張茶幾,幾片田蒲之外,幾乎沒有什麽家具了,倒是精舍的正麵牆上,掛一幅巨大的仕女圖,畫上的仕女明眸盈盈,眉淡唇撇,帶看祥和的美以及一份動心的姿態陸翎青走上前觀賞時,發現畫上的具名居然是展千舫及展千帆。

“到底是江州才子。”陸翎青概然讚道:“這幅仕女圖落筆細膩,布局壯闊,真是英雄骨中兒女情,畫得真好!”

朱見琳聞言笑道:“翎青,如果你是稱讚舫大哥,那我沒說的,你若是指千帆,那麽我就要嘔血羅。”

陸翎青訝然道:“怎地?這畫不是千帆和舫大哥合力完成的?”

“別的我不知道,這幅畫我倒很潸楚。”朱見琳膘向展千帆,看他神情平靜,遂又說道:“這幅畫裏,除了“展千帆”那三個字之外,唯一是他畫的部份,就是那對眼睛裏的兩個小黑點兒。”

陸翎青,揚勳維和謝觀寶都好奇地湊近去看,果然在眼裏看見較深的兩個黑點兒。

“千帆這家夥是普天下郎君頓袖,蓋世浪子班頭,說到琴棋書詩酒花,他個個滾熟,獨獨那個“畫”藝實在教人不敢恭維。”

朱見琳挑了一個團蒲,逕自坐下來。

“記得有一回,我央請千帆一幅仕女圖,結果圖成之後,那幅畫居然變成了“沐猴而冠”,而且還是一頭看了會讓人倒盡胃口的母猴子。”

陸翎青和楊勳維忍不住笑了,謝觀寶更是哈哈大笑,而連絲藕的嬌容上也浮現出莞爾之色。

經過朱見琳這一打諢,也衝淡了他們起初進屋時的沉肅氣氛。

展千帆了解朱見琳的用心,他順應朱見琳點出的話題,微微一笑道:“先母的丹青畫藝,隻傳給了家兄,我則欠缺那份天賦,為了這點,先母在世時,也常常引以為撼,笑我朽木不才。”

展千帆一麵說,一麵招呼大多兒隨意擇蒲而坐。

一旁的楊勳維則迫不及待的催促展千帆快去解毒。

一聽到“解毒”二字,朱見琳立刻撫掌笑道;“我瞧你們一塊兒回來,就知道準是個好兆頭,果然不出所料。”

展千帆笑了一笑,他不便拂逆眾情,便向大家告了一望罪,離開了精舍。

俟展千帆足音遠去,陸翎青則問朱見琳:“魏府那兒怎麽說?”

朱見琳點一下頭,他反問道:“你們那兒辦得如何?”

陸翎青眨一眨眼睛。

朱見琳手掌拍一下桌案,道:“很好,趁明日之會,讓紫府和天鷹盟將四十多年的恩怨做一個了結,省得江湖上風波不斷。”

大夥聞言,均重重的點著頭□□□江湖風震動,消息永遠快如風,此刻的九江鎮外便是這樣九江鎮外的長江岸,數以千計的人潮正圍聚在木椿及紅絲帶所圈繞而出的廣場四周,爭睹這一場風雲際會,而九江府台錢宸奠也派追遣黎同德帶領一隊的巡捕,守在廣場四處,防範事態漫延。

另外在江麵水道上,還有一些官方的快艇來回巡梭,一付嚴以待陣的緊張氣氛。

他們隻要遇到陌生的船隻有逗留之意,立刻上前盤問,並且強迫那些船隻駛離或者靠岸,而江岸上的生麵孔,則被黎同德盤根問底,簇聚在固定的地方。

在廣場左首的主人席棚裏,一名六旬老嫗目睹這般的情勢,她的臉越繃越緊,然而在廣場中央已經對峙展千帆和方浩威,她知道攔事的契機已過,現在是這兩個年輕人攤牌的時候了。

隻見展千帆凝視方浩威,他的神情深不可測。

“久別了,浩威兄;幸會了,竺盟主。”

方浩威的眼中,有醋意,有恨火,還有一絲妒情。

“我沒有想到堂堂展家船塢的二少東,居然就是我追查多年的二凶餘孽,展千帆,你的確不簡單。”

展千帆的嘴角擒一抹嘲弄笑意,道:“竺大盟主,光棍眼兒裏揉不進沙子,且不要將四十多年前的情仇,與展竺兩家的恩怨合為一談,淆混了人間的視聽。”

方浩威目光陡厲:“很好,展二魁君,你顯然在竺某的身上,下過一番工夫去探源,這樣一來,咱們可以省下許多累贅的廢話。”

展千帆側身麵對浩浩大江,但見白浪層層翻卷,拍岸擊石,尺高的水花,喧耳的潮嘯往複不絕,奔騰疾,而展千帆英姿頎長,挺立江岸,宛如臨風的玉樹,翩翩濁世,奇傲不群。

這時候在江心之東,緩緩駛來一艘畫舫,雖然船上幃深垂,但是展千帆依舊識出那艘畫舟正是“吟香小伶”。睹物緬懷,展於帆的心一陣抽痛,目光也變得複雜而黯然了,不知竺掬歡可還在上麵否展千帆跟掃移線,他暗中朝場外的藍弄碟比一下手式,藍弄碟立刻點一點頭,轉身去找黎同德,招呼他不要留難畫舟。

展千帆再次望向方浩威時,他發現方浩威也正盯“吟香小伶”,神色十分陰沉。

“十六年前。”展幹帆發聲引回方浩威的注意:“一位來自緗潭的竺牲藥材商極力向春生藥鋪的文老板兜售一批自產自銷的藥材,當時先父適巧由四川押運一船的蜀錦而歸,得知緗潭正在盛行吊腳砂,那是瘟疫有毒,所以先父立刻勸阻文老板不要購進那批藥材,沒有多久,那位竺性藥商病卒旅棧,遺下一子一女,伶仃於客寓,孤苦無助,十分可憐。這時候有一位隱姓埋名的貴婦人,出資火葬了那位竺牲藥商,由於那位藥商的兒子堅持扶喪回鄉,所以貴婦人逐指示一名家丁護送那兩名小孩回去,沒想到他們離開之後,音訊全無,宛如石沉大海,貴婦人曾經派人查訪他們的下落,卻沒有得到任何的回音。”

方浩威沙啞的道:“我們在滂刀河邊遭到剪徑水賊洗劫盤纏,那位大叔為了救我兄妹,被水賊殺死於岸邊,幸虧我義母及時趕到,我兄妹二人才得幸免於難。”

展千帆身頒忽地繃硬,神情愴然,他沉默少許之後,壓抑地問道:“那位大叔的確骨收殮在何處?”

“我的家鄉湘潭。”方浩威叟目忽凝:“你知道那位大叔是誰?”

展千帆移目望向江天,他的聲音淹沒在浪濤之中。

“他姓華,叫華攸文,小時侯曾經將我抱在膝上,教我玩竹蜻蜓,偏竹蚱蜢,也曾拉鏈我放紙鷂。”

方浩威身軀突震,臉色劇轉蒼白。“那位夫人……”

展千帆瞟向方浩威,他輕聲道:“先慈。”

方浩退走一步,他的雙眼閉上,全身顫栗。

展千帆轉頭看逐漸靠岸的“吟香小伶”,不由得沉痛的又道:“到底是血親手足,你怎麽忍心讓她流落風塵?”

方浩威用力吸一口氣,語調複轉冷硬:“展千帆,你何嚐明了寄人籬下的滋味,當時,一個十四歲大的我,在那種血腥環境裏,要保護十歲不到的妹妹,讓她遠離江湖殺伐,讓她抽身於幫盟恩怨之外,還要滿足她的書琴僻好,我除了送她到書寓習藝之外,你以為我還能夠有其他的選擇麽?”

展千帆的眉頭微微蹙起。方浩威的目光凝結成冰住,又道:“展千帆!你知不知道,就為了當年展毅臣的一句話,害得先父急怒攻心,一病不起,也使得我兄妹二人淪落江湖,受盡委屈,這些年來我積壓滿腔恨火,極思複仇,就是要向展家討回這筆公道。”

展千帆的神情恢複沉靜,道;“於是你趁打入紫府臥底的璣會,不斷地揪風作浪,鼓動紫府和天鷹盟兩邊的力量,合齒我展家船塢。”

方浩威轉眼望向“吟香小伶”,道:“如果不是小歡臨陣縱敵,我的複仇之舉,幾乎大功告成了。”

方浩威語聲一頓,他轉視展千帆:“不過失之東隅,收之桑榆,能從你的身上挖比二魔蹤跡,雖然是始料不及,倒也是一大斬獲,展千帆,你我之間的恩怨,權且按下休提,昔日神鷹門之盟友,一個一個慘遭誅戳的疑案,必須先做個了斷。”

“隻可惜這件事倩,你問錯了人。”

一褸勁的聲音,橫越長空,直奔江野。

隻見伸出的一條甬道上,出現一位雍容華貴的宮裝老嫗,她在朱見琳的陪同之下,緩步走向廣揚。

展千帆雙眉高挑,直視朱見琳。朱見琳則神色依舊,佯裝不解。

在主人席棚裏的六句老嫗也閃身而出,方浩威見狀,趕忙迎上前去。

“羲母。”

展千帆暗地吸一口氣,雖然歲月的痕跡早已經鏤刻在殷蕊嬙的臉上,然而他還是感覺得到昔日逼人的豔光依舊殘照。

“朱祁蓉!”殷蕊嬙眸光如刃:“你龜縮了四十多年,今天到底伸出頭了。”

宮裝老婦淡漠的道:“四十年前,你哭鬧上吊,賺人同情,在鄱陽湖畔逼殺了兩位義薄雲天的漢子;四十年後,你不但故技重施,而且變本加厲,在朗朗青天之下含血噴人,誣害良善。如果我再沉默下去,唯恐四十年前的悲再度重現。”

“郡主!”忽聽一聲倉促的疾喝破空響起,在人群裏急射出三道青影,衝向廣場。

那三人正是夢機玄,夢機菩以及夢禪決他們父子三人。

“擎天九式!”人潮中傳出驚呼:“天哪,是恨天翁及絕地叟。”

展千帆快步迎向他們,夢機菩伸手攔住他,以目瞬意,要他保持沉默。

一旁的夢機玄則走向朱祁蓉,躬身見禮。

“你答應過老朽,不再莽撞,為什麽又冒然行事。”

朱祁蓉和煦一笑:“玄伯伯,四十三年的歲月很長,可以改變許多事情。”

朱祁蓉一邊說一邊走到夢禪決的麵前,她端詳他好一段時間之後,露比會心的笑意。

“你是佩如的兒子?”

“是的,太夫人。”

朱祁蓉望向夢機玄:“他是你的兒子,還是菩伯伯的兒子?”

夢機玄神情微暗,他低聲道:“不知道。”

朱祁蓉呆了一呆,她難以致信的道:“當年你們同時愛上佩如,難道我哥用佩如……。”

“不是!”夢機玄和夢機菩斷然疾喝,他們彼此相望之後,由夢機玄朗口道:

“當年惜別宴上,邵王爺在我和機菩的酒中下了藥,讓我們在迷迷糊糊之中,共同擁有了佩如。雖然邵王爺是出於善意,旨在圓滿我和機菩的相思情夢,可是他卻給我們兄弟倆個,留下了一筆糊塗帳,直到現在,我仍然不知道對王爺那次的安排,是該好笑還是該好氣。”

朱祁蓉忍不住搖頭道:“哥還罵我任性,他自個兒還不是荒誕得可以。”

“你今日的出現;卻使得當年的安排由荒誕化為兒戲,枉費了當時一番心血。”

“玄伯伯,您別生氣,該是把當年的真相澈底澄清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