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他們三人趕回展家大宅時,門前正在進行一場激烈的格鬥,展千帆高居馬背,將打架的兩人看得一清二楚,他眉頭一皺,喝叱一聲,旋即便見他的身形白馬背拔起,如虹影跨空般,翩然而優雅地介入互毆約兩人之間。

“住手!”他聲色俱厲:“兄弟牆,貽羞門庭,更何況是當街滋事,存心讓天下人笑話麽!”

“二少君明鑒。”其中一名瘦小精悍的漢子,怒火騰騰,目欲裂,指著藍弄碟的鼻子,大罵道:“屬下要宰了那個忘恩負義,變節喪誌的賊子!”

“聽清楚,斌吉。”展千帆目現威,斷然道:“在這兒,我看見我的弟兄們,可沒看到什麽賊子!”“二少。”精瘦漢子被展千帆的威態所懾,一時之間變得結結巴巴:

“他……。”

“他是和你一塊兒玩泥巴長大的兄弟!”展千帆收威態,和煦的道:“你不體恤他,誰體恤?”

吳斌吉懦懾道:“可是……。”

“沒有可是!”

展千帆握起吳斌吉和藍弄碟的手,將他們交疊在一起:“禍起蕭牆,人生最大不幸,我不許你們再犯了!”

他的眸光清澈,瞧得吳斌吉低下頭去。

然後,展千帆深吸一口撤,拍一拍吳斌吉的肩,並示意一旁的熊抱琴帶眾入宅,而熊抱琴如釋重負的輕籲一聲,領諭而行。

展千帆留下藍弄碟,待人潮消退,他鎖眉問道:“弄碟,你怎麽會把事情弄僵的?”

藍弄碟道:“回二魁君,屬下因為聽到街上有動靜,趕忙出來一探究竟,沒想到屬下還沒來得及開聲盤底兒,就吃了斌吉的一記鐵拳,打得屬下七葷八素,眼冒金星,喏,屬下這下巴準是又青又腫!”

展千帆抬著藍弄碟的下頷,審視一番,他笑笑道:“我也犯不著瞞你,的確是青了,快去讓玉郎叔替你推拿一下敷藥,散散血路!”

“謝二魁君關照,這等小傷,屬下自個兒能夠料理。”

“別逞強,弄碟,另外你記得去招呼廚下多打點兒吃的,從今兒起,船塢又回來許多弟兄!”

“是的,二魁君,屬下省得!”

“還有,我和夢當家伉儷會在書房議事,一個時辰之後,你和抱琴一塊兒過來。”

“屬下遵諭。”

“最後再勞駕你,敦請陸兄和連姑娘到我書房來。”

“稟二魁君,陸大俠和連女俠都出去了。”

“出去了?”展千帆異道:“不是說好,由他們留在宅裏招呼上下麽?”

“事有湊巧,”藍弄碟覷了展千帆一眼,垂目拱手道:“今兒早,先是‘廣源貨鋪’的丁老板看人送來許多拉鏈、磅秤、麻布袋等什物,說是遊頭兒以展家船塢之名訂的貨,款項還未。當時屬下正赴魏家投帖,所以陸大俠乾脆親自走一趟‘廣源貨鋪’去了解詳細的情形。

屬下打從魏府回來,正聽著連女俠提起這檔兒事的同時,‘寶珍齋’的田老板也在那時候派人來宅催款,說遊頭兒在九月中旬及十月買的一批珍寶,已經請‘四海鏢局’送抵楊州遊府,本來屬下準備自個兒去找田老板問清楚這件事的始末,偏偏西塢分舵又派人告急,那兒的弟兄為了年終例錢的事兒,和樊總領鬧得極不愉快,屬下分身乏術,所以‘寶珍齋’的事就偏勞連女俠了!”

展千帆越聽臉色越難看,雙目冷電連連閃熾,迸射出層層煞氣,他咬咬牙,道:“你和抱琴立刻到我書房來,另外再找個人到古老伯家,把小景召回來!”

藍弄碟神情凝肅,應聲而去。

展千帆向夢氏夫婦揮手示意,引領他們入屋。

行走間,樓慧娘取笑展千帆,道:“虧你在江岸大言不慚,說什麽不負佳人,這會兒可打了你自個兒的嘴了。”

夢禪決忍不住皺了一皺眉頭,低責道:“慧娘,這是什麽時候,你還有心情離開千帆的玩笑。”

樓慧娘輕歎一聲:“你沒見千帆那張臉,繃得像塊冷石頭,再不讓他放鬆點兒,待會兒大多兒談事時,豈不是坐在針氈上了。”

展千帆如遭當頭棒喝,全身猛地一震,旋即他止步轉身,麵對樓慧娘,誠摯地道:“謝謝你,慧娘!”

“甭謝我,”樓慧娘搖搖頭,笑道:“我是個女人,膽子很小,怕見凶神惡煞的男人,如此而已!”

展千帆會意一笑:“我答應你,我會心平氣和的處理這些事情。”

約莫過了盞茶工夫,當藍弄碟和熊抱琴來到展千帆的書房時,展千帆的臉上的確不見絲毫的怒色了,是書齋裏的氣氛仍舊嚴肅得教人難喘大氣。

“很抱歉,熊執堂,你剛回來,還沒喘口氣,喝口茶,這兒就有事情相煩了!”

熊抱琴立刻起身避席。

“二魁君,您若是與屬下生份,抱琴就坐不住了!”

展千帆擺一擺手,表示妥協,然後他將背部倚靠在椅背上。

“我不和你客套,抱琴。”展千帆俟熊抱琴坐定之後,開始導人正題,道:

“樊王昌私吞例錢的風聲,時有所聞,可是這種事情卻年年發生,請告訴我,極其故安在?”

“回二魁君,”態抱琴解釋道:“樊總領的胞兄樊正隆,一向在衙門裏當差,專司糟運的監管,雖然職位不高,可是權限不小,咱們展家船塢在糟運上的許多關節以及鈔開裏的說情放船,幾乎都是仰賴樊氏兄弟代為疏通,而樊總領除了貪好黃白之外,他也的確是個人才,不論是調度船隻,排程堆棧,或是裝卸貨物,咱們東十西九,這十九處的分舵,就屬樊總領的口碑最好,所以有許多雇主也常常指明須由樊總領來監管接貨事宜,因此總瓢把子雖然知道樊總領手腳不甚清爽,難免私吞例錢,可是要樊總領自個兒可以擺平弟兄的怨言,安心為他工作,總瓢把子也就不如過問這些糾紛過節了!”

展千帆雙眉攏起,指節輕叩桌麵,沉默不語。

熊抱琴頓了一下,繼續道:“總瓢把子曾經開導屬下三軍易得,一將難求,換句話說,賣力的弟兄好找,掌理船務的人才難覓。他之所以授權各分舵總領自行去調配年終例錢的發放,除了讓弟兄們可以過個妤年之外,另一層的意義,就是暗示各處總領,營私昧財須有分寸,不得邁越限度,自尋絕路!說起來,這也是一極權術的運用,畢竟咱們展家船塢舉業不小,用人不少,很難企望各個弟兄清廉自守,所以必須適切的開些方便之間以融通人性。”

展千帆輕籲一口氣,稼然道:“這個道理我也明白,記得爹不一玖訓誡我和哥哥不分賢愚良莠,兼容並蓄,唯人才是用,乃是成大事者必備的胸襟及泄氣度。我對爹的這項見解並無異議,不過展家船塢初經大劫,元氣未複,我身旁瑣事紛忙,不想將時間耗費在周旋小人上麵!”

“二魁君的意思是……?”

“監管糟運是個肥缺,樊正隆在位置土多少年了?”

熊抱琴約略估算一下,道:“十年以上了。”

“十多年!”展千帆雙眉倏揚:“好硬的後台,他的靠山是什麽人?”

熊抱琴搖搖頭:“樊氏兄弟在這方麵一直守口如瓶。”

展千帆蹙額道:“至少應該知道引薦他的人是誰吧?”

煎抱琴麵現慚色:“屬下無能!”

展千帆眸光陡熾,他稍稍頓了一下,問道,“樊正昌進船塢幾年了?”

熊抱琴不如思索便說道:“十年整!”

展千帆眯起雙眼,隱眸底鋒芒:“十載共事,諱莫如深,的確不是省油的燈。”

接著,展千帆摩挲下頜,沉吟有頃,然後他抬目問熊抱琴道:“樊氏兄弟閑暇時,最常去的地方有哪些?”

“也沒個準數,”熊抱琴想了一下,道:“不過,總不脫不入流的賭場,半開戶的遙子。”

“好!”

展千帆兩指交搓,慧眸璨然:“有方向就好摸索,你設法查出哪些地方,然後列出一張清單交給小景,讓他去刨他們的底。”

熊抱琴神色有異:“二魁君,請恕屬下直言無諱,那刨底事小,若是傷了平日和氣,激走了人才就不值了。”

展千帆正容道:“千裏作官總為財,樊氏兄弟倘若是貪點兒小財倒無所謂,然而我恐怕王化久之案重演,他們要是吃著自個兒的糧,替別人家趕獐子,我展家船塢就大不值了。更甚者,居心叵測,存心不良,側身在咱們展家船塢蠶食鯨吞,扳我根基,那麽他們兄弟貪的可就是我展家船塢這整片江山了。

抱琴,或許我流於多慮,或許我失之嚴,然而我願意捫著胸脯說句心裏的話你和鏖雙一向坦湯正直,我可以拿整個家業博一博你們的忠誠,但是對於操守有虧,貪名在外的樊正昌而言,我冒不起這個險。”

熊抱琴望著展千帆,眼神變得相當複雜。

“二魁君,您與總瓢把子的行事作風,可以說是南轅北轍,大相逕庭。”

“或許吧!”展千帆長吸一口氣,挺一挺背脊:“爹主張唯人才是用,再佐以峻法嚴刑,然而任何條文規範綰得住君子,卻縛不住小人。我生性疏懶,鎮日防危的工作我厭煩得很,倒不如用人不疑,疑人不用的剛斷作風投合我的脾胃。如果樊正昌的確清白,我自會給他一個交代。”

熊抱琴重理思緒,端整神容,道:“好的,今已明白二魁君的意思,屬下自當全力配合,不過屬下還是建議樊總領的事暫且不要敞開來辦,省得下麵的弟兄不明就理,弄得人人自危。”

“那當然!”

展千帆轉望藍弄碟:“你待會兒修書一封,召樊正昌回總堂見我,記看,落筆須謹慎,千萬別露出破綻,徒惹是非!”

“是的,二魁君!”

“樊正昌的事,先在這兒打住。”

展千帆目光掠向門口:“別拘禮了,小景,直接進來。”

見武景推門而入。

“二哥,您找我?”

“嗯,我有差事交給你,詳情去問抱琴。”

展千帆移轉視線,再次麵對熊抱琴及藍弄碟,又道:“咱們現在開始收拾遊建成所搗出的爛攤子。”

“稟知二魁君。”熊抱琴遺:“鏖雙和信兒已經前往漢陽。”

“我知道。”展千帆頷首道:“他們去截殺遊建成、孫通及曾添祿。”

熊抱琴瞠目結舌,滿臉驚異。

隻聽展千帆又道:“首先,我要謝你和鏖雙,你們為了我展家船塢,不惜深入賊窟,易容事仇,中的辛酸屈辱,千帆心知肚明……”

“二少,您言重了,屬下和鏖雙是依循大少的指示行事,那是盡僚屬本份,談不上任何辛酸屈辱。”

展千帆星眸倏睜:“你說什麽,抱琴,那是大少的指示?”

“喋血當夜,大少吩附屬下及鏖雙,帶領弟兄分走西北,再擇機會合,臨行之際,大少還交待我們,敵方行事周密,顯然籌劃甚久,其狼子野心,一如二少讖言,為保我展家船塢之根脈,大少叮囑屬下等,須忍辱負重,韜光養晦,潛入敵營,待機行動,換句話說,就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展千帆猛抽一口氣,他離開坐位,踱向門口,屋外粉妝玉琢,繽紛雪飄,在這時候,一道鴻影翩然而至,曼妙輕盈,恍若仙子。

“千帆,”連綠藕明眸湛然,審視眼前那張俊容:“你的臉色不好,是不是遇到什麽棘手的事了?”

展千帆搖搖頭,撥開她發上的雪紮,關懷備至的道:“你辛苦了,絲藕。”

連絲藕道:“是個壞消息,遊建成那種向田老板訂購的玉器珠寶,撇開頭上戴的,身上配的,手掌心玩把的,還有一張一人高六尺寬紫檀鑲貝鏤刻八仙過海的屏風,總額高達六百萬兩,除此之外,還有‘四海鏢局’的鏢金十二萬,通通懸宕未付!”

展千帆繃著撿:“我相信你一定了解,展家船塢絕不會承認遊建成的爛帳!

““這是當然!”

連絲藕返身準備掩上門,卻見展千帆伸臂攔住她。

“翔青到了。”

展千帆輕聲解釋。

連絲藕甜甜一笑,會意頷首,繼續說道:“我對田老板表示得很清楚了,月初七,展二魁君與韋都事在镔江酒樓一場盛會上,已經公然表明,遊建成由於叛幫逆行,罪無可逭,早在九月初一除名於展家船塢,他藉展家船塢之名所做的一切買賣,展家船塢概不負責!”

“田中鶴會這麽容易打發麽?”陸翔青的聲音插了進來。

未幾,便見陸翔青跨過門檻兒走入書房。

連絲藕微笑道:“買賣文契上按的是遊建成的名字,他若想在官司上公了,驚恐怕會賠了夫人又折兵,不但落不到絲毫的好處,反而得倒貼官麵上的花費,至於私了嘛,展家船塢和寶珍齋日後還會有買賣上的往來,不過那當然得著兩家的情麵如何,要留著一份情,站在道義上,展家船塢可以出點兒力替他向遊家催討這批債款珠寶。那位田老板畢竟是見過風浪打過滾的,一點即逋。”

陸翔青望著展千帆:“丁立強卻沒那麽好說話,他表示那些貸是遊建成逼他強行送至展家船塢的,為了這點,他與金龍幫遠發生了衝突,現在展家船塢若是不肯認帳,他不在乎扯破臉把事情鬧大!”

展千帆的兩手握握在側,也做個氣呼吸,轉身走向藍弄碟。

“廣源貨鋪與展家船塢有幾十年的交情,這件事情權且交由你來善後。”

藍弄碟恭聲應是。

展千帆繼續朝熊抱琴道:“抱琴,我準備重新檢討並整頓目前船塢的規章體製,煩請你費點心思,將各項缺失弊病提列出來,如果順利,我希望在開春之後,當我從漢陽回來的時候,能夠開始著手這項工作。”

“漢陽?”

展千帆話甫落,舉座嘩然,唯獨夢氏夫婦神情依舊。

展千帆解釋道:“少奶奶在漢陽舉目無親,我總不能將她孤伶伶地拋在那兒過年,再說,朋友再親終歸是我自個兒的交情,請你們諒解。”

“二少。”熊抱琴道:“您今回來,許多弟兄也將陸續歸營,金龍幫在九江新設的上江分舵,被咱們一攪和,也甭想在這兒立足,潯陽地界,到底還是咱們展家船塢的天下,您何妨將大少奶奶接回來,大多兒也好照應。”

“謝謝你們,是少奶奶目前身懷六甲,吃禁不起再一次的顛波。”

熊抱琴驚喜於色,掩不住一懷激動:“老天見憐,大少有後了。”

展千帆下巴緊縮,他粗嘎的道:“正因為如此,我絕不許遊建成安抵漢陽。

“藍弄碟立刻詢問:“那麽魏府之約,是否取消?”

“魏府如何回音?”

“保國公目前在京師,而魏少君今兒早正巧陪同老太君上盧山東林寺禮佛還願,恐怕要過些天才能回來。”

展千帆皺眉道:“這麽一來,年前的時間就不能排定了,也罷,魏府的訪謁就延至年後吧。”

一頓,展千帆猛然驚矍,望向夢禪決:“你可得答應我,不能逞強出頭!”

夢禪決笑笑道:“我的性子比你溫和,你還是留著精神耽心你自個兒的事吧!”

展千帆帶著深意覷了夢禪決一眼,然後移睛武景。

“你多留心‘紫府’及‘天鷹盟’的動態,必要時盡管向禪決求助,老實說,我目前最不放心的,就是這兩組緩藏於幕後活動的組合。”

“你別掛心,二哥,我會慎重行事的,倒是您?”武景頓了一下,關切的道:“難道你打算隻身前往漢陽?”

展千帆溫和一笑,道:“嗯,我會找匹好腳力,要路上沒耽擱或許可以碰上鏖雙!”

展千帆轉向陸翔青:“年關將屆,我若以船塢之事羈絆你們兄妹,實在於情理有虧,翔青,你們有何打算,能不能留在寒舍過年?”

“師仇未了,回去也枉然,如果你不介意,我厚顏留下來。”

“什麽話,展家船塢能有今日,全賴賢兄妹示警及時,你們將這兒當作自個兒的家,是我的榮幸,千萬別見外了。”

“千帆,”連絲藉輕聲喚住展千帆:“我隨你同行,一塊兒到漢陽探視盼歸。”

展千帆的心猛地狂跳,他不知道是因為連絲藕眼波的感應,還是她提出的要求,紊亂了他的情緒。

“絲藕,你勿須,”“我堅持呢?”

展千帆眸光倏閃,雙肩微微揚起。

連絲藕柔和了神色:“千帆,這屋子裏的人都是你的知交手足,我也不和你支支吾吾,你再親,終究是個男人家,而丹柔雖然在盼歸那兒,她畢竟是個小姑娘,別的事情還好說話,妊娠的體己事,你要盼歸跟誰開口?”

展千帆不禁窒了一窒。

陸翔青附合道:“絲藕說的沒錯,千帆,你一個大男人,到底有些不方便,還是讓絲藕一塊兒丟吧!”

展千帆目光如電,審視陸翔青。

卻見陸翔青轉向樓慧娘:“慧娘,你剛回來,手邊總有一些須要料理的事情,漢陽之行讓絲藕去,你不反對吧?”

樓慧娘平靜一笑:“你們都不是小孩子,這種事,得罪你們自個兒決定,我們夫婦倆,插不上話,也不該插話。”

於是,事情就這麽決定了,隻不過在展千帆的心中,正掀起另一波情海漣漪……

一柄青鋒,淩空而降,劃開了生死鴻溝。

一道強大而泅湧的罡氣,彷佛驚天巨濤,排山襲來,將遊建成整個人甩了起來。

雪花亂舞,像瘋狂的鷹群迎空搏戰,北風裂肌刺骨,嘶吼出野獸般的嚎嘯,血雨飛,腥紅了一片酷白。往漢陽的官道上,恩怨分生死。

穀鏖雙從顫栗的軀殼中,抽出殷染糊的血筆。

連絲藕倩影如魅,遊走出赭紅漫開的雪幕冰塵。

“江南九蛇,除名江湖!”

穀鏖雙長嘯一聲,掠向展千帆。

展千帆星眸轉厲,倒轉劍柄,直扣在遊建成的氣海六士,但聞遊建成慘然大叫,仰倒在雪地上抽搐痙挈。

“展千帆,你要是個人物,就給我一個痛快。”

“給你痛快?”展千帆冷酷的道:“當婆婆泄氣的刹那,當爹飲恨的同時,遊建成,你已經沒有資格向我要求‘痛快’了,即使你想還價,也能就‘痛苦’的程度,與我打個商榷罷了!”

遊建成心身俱痛,心膽皆裂,絕望和驚駭嘶啞了他的聲音:“你想怎樣?”

“我想怎樣?”展千帆突然放聲大笑,笑聲悲壯,神容淒烈,直教人毛骨悚然:“你當然知道爹和婆婆生前最喜歡在盛夏時節,喝碗冰鎮銀耳湯,消暑解渴,所以咱們展家船塢除了有好的船之外,還有好幾處十分不錯的冰窖,遊表哥,你橫豎天性涼薄,心冷血冷,寒窖茹雪度殘生正好適合你,不是嗎?”

“展千帆,你好毒!”

遊建成臉孔曲扭,竭聲狂喊。

“與閣下相比,還難望項背!”

展千帆目光如刃:“你不妨算算看,這些日子裏,你揮霍我展家多少資財,巧奪我展家多少家產?遊建成,我這個展家的不肖子可以不與你計較這些身外之物,可是我卻饒不過你仗特展家的財勢,淩夷鄉裏,逞欲恣色,為所欲為。遊建成,你很清楚,我瞧不起你,由頭至尾瞧不起你,可是我卻背著心意,留下你這條賤命,為的是什麽?”

“因為你恨我,你要折磨我忿,孬種!”

展千帆斜視他:“別逞口舌之快,對你沒有好處,遊建成,我饒你不死,是要你活著償債”不論是錢債、人債、物債、情債,凡是有人上門催討,哪怕你撞破了頭,我也會逼你去清償,你若是償還不了,我就包你身上的肉作抵,欠多少刨多少,你今後的下場,全看你自個兒的造化!

我很樂意提醒你,遊表哥,我雖然唾恨暴行,可是我卻不在乎你淪入煉獄,我也不在乎楊州遊府的老族長向我討債!”

“展千帆,你甭得意!”遊建成咬牙道:“怨隻怨起事當夜,我一著之疏,在你逃逸之後,不曾對你趕盡殺絕,斬草除根,而今為山九仞,功虧一簣,多少心血皆付東流,教我好恨!”

展千帆漠然無動於衷:“漫漫歲月,盡夠讓你胸頓足,懊悔悲痛!”

展千帆語聲一挫,振臂彈鋏,直擊遊建成的太陽穴,登時將遊建成震昏過去。

展千帆望著地上那張姣好似女子般的麵容,他的背脊挺直而剛硬,握劍的那隻手,因為用力而遊現出一根根的青筋。

“二少!”

“相公!”

穀鏖雙和信兒雙雙奔上前,跪在展千帆的麵前叩首見禮,當他們抬起頭時,劫後重逢的淒楚悲歡,盡寫在他們的臉上。

展千帆伸手拉起他們,他的眼中閃動流華般的波芒,不斷的穿梭過那兩張熟悉的臉,壓抑不住的激動情懷,渲泄在星眸底下!

“你們辛苦了!”展千帆聲音暗啞。

信兒一觸到展千帆的手掌,所有的酸苦在刹那間俱湧心頭,淚水就像潰堤的黃河,奔流不出,滾滾落下。

“相公,想煞信兒了。”

展千帆咬著下唇,輕柔的拭去信兒臉上的淚水。

“我也很想你們,一直牽掛你們的下落。”

展千帆抬目望向穀鏖雙。

“你瘦了許多,鏖雙。”

穀鏖雙削瘦而精悍的臉龐,呈現出少見的激動之色,道:“屬下一向如此,倒是二少,憔悴不少。”

展千帆搖搖頭,他拍一拍信兒的肩,柔聲道:“去將我和連姑娘的坐騎牽來。”

信兒聞言,立劾帶淚而去。

展千帆再次移目穀鏖雙:“勞駕你,鏖雙,請將遊建成押回總堂。”

穀鏖雙稱是之後,道:“幸虧二少及時趕到,否則屬下逞一時之快,勢必將那種無賴雜碎,大卸八塊,以心頭之恨!”

展千帆幽森的道:“我何嚐不想手刃此賊,快意恩仇,是這麽做,不過是白白的讓他以死解脫一身罪愆,何足告慰死者之靈,平撫生者之忿。”

“屬下愚鈍,不似二少想得深,看得遠,險些兒誤了事。”

“話也不是這麽說,立場不同,想法各異,他日大少回來,他的見解也未必與我相同。”

展千帆說到後來,語調變得有些枯澀,他頓住話頭,將聲音凝結成霜,封固在風中,久久不散!

穀鏖雙按抑不住衝動,跨步撲向展千帆,同時一把抓住展千帆的手腕,他立刻感應到那隻有力的手,正繃鎖著無言的呐喊。

“小帆,他們怎能那樣待你!”

穀鏖雙既痛心又憤懣,他切齒道:“他們怎能信口雌黃,含血噴人!船塢的弟兄未絕”

九江的父老猶在,他們怎能張著眼睛撤下漫天的大謊,他們怎能當看悠悠天下人前,扣你莫須有的罪名!”

展千帆的背脊不自覺的僵了一下,他目光微黯,眺視道路,在那兒,信兒正牽看兩匹馬,快步奔來,人跡和馬蹄淩亂了雪覆銀途,沉暗的天色,將四野壓得一片灰寒。

展千帆歎口氣,道:“你顯然也聽到風聲了。”

“屬下昨兒落腳西六塢分舵,宗總領告訴屬下,臘月二十少林善通上人的九九壽席上,意外出現了昔年神鷹門的張夫人,那個婆娘居然當著天下群雄的麵前,指摘二少是元凶餘孽,弑父殺兄,逼祖奸嫂,逆倫敖,罪大惡極,令人發指,她還說神鷹重現,天鷹結盟,二月十七在鄱陽故址,天鷹盟主將正式開堂立壇,並且號召各路英雄,共同誅伐二少君。”

展千帆仰起頭,卻閉上眼睛,他用力吸一口冷空氣,線條分明的輪廓,映現出強烈而又深刻的確角。

“你大概也知道,官方的追緝有韋都事代為轉寰銷案,江湖的勢力卻像狂濤奔瀉,崩崖傾落,交逼而來,或許這是我荒唐多年之後,合該受的果報循環吧!”

“胡說!”穀鏖雙厲叱道:“我看著你長大,了解你的辛酸,知道你的努力,事實上,船塢的弟兄又何嚐不清楚你為大多兒擔的委屈有多少,別說鏖雙誓願與你同進同出,船塢的弟兄及九江地界承過您恩澤的父老,誰不想替你聲援,為你出力,二少,您千萬……”展千帆猛然睜開雙眸,迸射出一團威芒,堵住穀鏖雙的再說下去,道:“鏖雙,你們的抬愛我心領,但是這件事是我個人的問題,我絕不許扯上船塢的弟兄,更不許拉下家鄉的父老,來淌這場混水。”

穀鏖雙的兩道眉毛,高高的揚起。

“聽清楚,鏖雙。”展千帆斬釘截鐵,毫無轉寰商量的餘地:“這是我的命令,不準頂撞,也不準違拗!”

穀鏖雙嘴唇一握,剛毅地道:“二少主,請恕屬下鬥膽犯威進言,這件事凶險詭譎,非比尋常,而您身係整個船塢的興亡,是兄弟們的支柱,您絕不能隻身一人,孤軍奮戰,涉險犯難!”

展千帆堅定的道:“別和我爭,更別拿大帽子壓我,鏖雙,我了解情勢如何!”他頓了一頓,注視穀鏖雙,神色凝重的叉道:“世事雉料,生死在天,鏖雙,倘若大少未歸而我發生不測,你與抱琴必須妥善照顧少奶奶,不論她生男生女,終究都是我展家之後,我懇求你們好好的栽培他,讓他成材成器,以承繼我展家的家業,別打岔,鏖雙,聽我說下去,我也明白自個兒的責任有多重,但是我不是神,無法保證自個兒永遠平安無事,我已經立了一道囑曙,交代身後之事,詳細的情形,抱琴會告訴你,你管牢記一項宗旨守護我展家根苗,保全我展家船塢是我今日之重托,也是你們今後之重責,鏖雙,你可以拒絕,不過,你一旦承諾,請你千萬要撤底執行,踐諾無違,你怎麽說?”

穀鏖雙的情緒,由最初的驚愕化為痛楚,痛楚再蛻變成肅,當展千帆語聲停頓時,他已經走出波瀾,沉凝若石的重重道:“屬下恭領二少諭示。”

展千帆誠挈她笑一笑,然後拍著穀鏖雙略顯單薄的肩膀,用嘴呶向遊建成。

“起程吧,路上多加小心。”

“二少也請保重。”

展千帆溫和頷首,他目送穀鏖雙登程離開之後,從信兒手中接過繩,並且以目示意連絲藕先行上馬。

信兒道:“相公,您這匹青驄,和大少的紫騮,被柳長青拿去獻給殷淮生,小的前些日子與穀堂主臥底金龍幫時,還見過它們,沒想到今兒就回到您手上了。”

“柳長青能搶走,我就能奪回,”展千帆蹬鞍上馬,又道:“當然,陸大俠和連姑娘接應俐落,當居首功。”

“我不敢居功,”連絲藕輕撫馬背粽,理順繩:“是你藝高心細,籌劃精準,再說神駒通靈,能夠認主知意,我和師兄才能順利的駕馭衝出。”

展千帆伸手朝向信兒:“上來,與我同乘一騎。”

展千帆一麵拉信兒上馬,一麵對連絲藕道:“別跟我客氣,絲藕,日後麻煩你們兄妹的地方還很多,若是禮多情疏,我就沒臉皮向你們開口了。”

連絲藕抬起玉容,凝望展千帆,綻開淺淺一笑:“我可以不說,可是你也別謙讓。”

展千帆心頭微湯,他的視線不禁被那張嬌豔而嫵媚的笑語吸引住,他感應到那雙智慧的眸光,在溫柔中釋放出無比的力量,能夠跨越時空,射入他的心底,勾喚起莫名的衝動及一陣悠長又深刻的隱痛。

展千帆暗吸一口氣,他轉頭叮囑信兒:“抱緊我,信兒,別滑了手。”

“小的明白,相公,您放心。”

聽得一聲清喝劃裂了凜冽的北風,登時雙駿飛蹄,奔馳如電。

時值隆冬,正是風雪漫天,肆虐狂舞的季節,道路因積雪而難行,兩匹曠世的名駒,發揮了驚人的神力,而兩名騎士更展露了精湛的騎術,他們風馳電掣,奪北疾趲,刹時間就快消失在茫茫的天際變成一片糊的縮影!

當他們離開‘樊口’的第二天黃昏,在半路上遇到一個五六十歲的老農夫,朝向他們揮手招呼。

那兒一片平疇,不見人家,展千帆按奈滿腹疑雲,駐馬在老農夫的前麵,他發現在老農夫的身後,有一個二十來歲的莊稼漢,正從雪地中抱起一位衣衫單薄的村婦。

“老爹,風雪很大,你們是不是遇到什麽困難?”

展千帆落馬走向老農夫。

那名老農夫盯看展千帆那付挺拔軒昂的身軀,呐呐地說不出話來,他顯然沒有料到馬上的騎士,居然會是這麽一位尊貴的青年,他那種與生俱來的威儀氣度,彷佛天神一般,震懾了他的靈魂,震住了他的思想,他拚命地吞口水,想要表達些什麽,可是他又不知如何表達!

倒是他身後的莊稼漢似乎見過世麵,不似老農夫般倉惶失措,立刻代他開口道:“這位大爺,我娘凍絕了,請您行行好,送她回家,我們會感激您的大恩大德!”

展千帆邁步走向莊稼漢,把一下村婦的脈息,他發現村婦的脈象很微弱,不禁皴一皺眉頭,他還注意到村婦的手很粗糙,指甲有黑痕,肌肉硬紮又缺彈性,顯然是經年在由間做粗活的人,另外,他也由村婦微微鼓起的腹部,看出這位年逾四旬的婦人正懷看身孕。

展千帆脫下外氅,覆在村婦的身上,道:“朋友,令堂的衣裳未免太單薄了。”

“堂?”莊稼漢臉色微變:“什麽堂?”

展千帆覷了他一眼,再看著在風雪中打哆嗦的老農夫,他換個方式,道:”你們叫什麽來著?這又是怎麽回事兒?”

“回大爺話,”莊稼漢連忙道:“我叫張大個兒,我爹叫張老實,我們是出來找我娘的!我娘因為孩子多,米糧少,常常嚷著不想活,尤其是最近,我娘因為肚子又有喜了,鬧得更凶,隻是咱們都沒想到她居然會真的想不開,一個人偷偷的溜出來,存心凍死在路旁,我們家雖這兒還有一段路,走得快也要半個多時辰,我怕我娘撐不住,您有腳力,若是肯載我娘一程,或許我娘還有救。”

展千帆衡度一下情勢,他頷首道:“沒問題,我送你娘和你爹回去。”

展千帆讓信兒抱起村婦,改上連絲藕的坐騎,而他則托起老農夫上自己的馬。

“你年輕,自個兒回去沒問題吧?”

莊稼漢哈著腰,幾近諂媚的道:“沒問題。”

展千帆點一下頭,策馬而行。

當他們走了一段距離之後,他柔聲問老農夫道:“你叫張老實?”

老農夫發抖的應道:“是……是……。”

“我知道剛才那個張大個兒並不是你的兒子,”展千帆沉著的道.:“能不能告訴我,你家發生什麽事了?”

張老實登時臉色發白,全身哆嗦,到最後,他索性放聲大哭:“老天爺,我什麽都沒說哪!”

“你是規規矩矩的老實人,不會有那麽一個青皮流氣的兒子,”展千帆耐著性子,平撫老人的情緒:“再說那個張大個兒說的理由,破綻很多,我看得出你的渾家不可能穿著那麽一丁點兒的衣服,走那麽長的一段路,張老爹,是不是有人逼你這麽做?”

張老實語無倫次的道:“他們會殺了我的孩子。”

“他們是誰?”

“有男的,也有女的。”

“你有幾個孩子在他們手中?”

“通通,通通都在!”

“他們有多少人?”

“很多人!”

“他們把你的孩子怎麽了?”

“四妞和十一郎在屋裏,其他的人都在穀倉。”

展千帆的眉頭虯結成一團,他微垂星目,忖度有頃,然後抬起頭望向連絲藕。

展千帆的心沒由來的怦然悸動他看見一雙深邃而明亮的瞳眸,眸中蘊含著智慧和溫柔,在無聲無息中,滲入他的心田,再一次的撩弄心底的那根弦。

“我負責穀倉救人!”連絲藕沉靜的說。

刹時間,展千帆原本就波動的心海,掀起了一陣狂濤,壓抑不住的思潮和欲念,宛如暴雨中的山洪,滾滾浩浩,湧漲奔騰,淹沒了他的冷靜,崩潰了他的防線!老天,他在內心中不斷的呐喊,他想要她,迫切的想要她他要她歸屬於他,他要她成為他的妻子這股意念就像一把利刃刺入他的心版,噴溢出的血,滲和酸汁及苦水,占據了他的胸膛,糾絞得他幾乎瘋狂,因為他越來越覺得他愛上她了!

展千帆用力甩開這個念頭,強迫自己正視眼前的荊棘,殘冬餘暉緊扣著將近的落霞,他不知道明天的陽光是否還會眷顧著他。

“信兒。”展千帆掩藏起內心的蒼茫,他盡力將語調維持平和及穩定:“待司機會兒我和連姑娘下馬之後,你繼續往前走,記住,要用走的,以你的腳程再走半個時辰,然後你找個地方等我們,若是等到了天亮,仍然不見我們出現,你就一個人趕往漢陽的安郡王府,通知安郡王府,通知安千歲,故人不在,金劍沉埋,他就會明白我的意思了。”

信兒忽然覺得罪梁一酸,眼眶跟著濕熱,他哽咽的道:“相公,您的武功高強,一定不會有事的。”

展千帆望著前方雲翳,他靜默少許之後,才緩緩的說道:“男兒流血不流淚,信兒,把淚水擦乾,別忘了,日後大奶奶及未來的小主人,還等看你和忠兒去服侍!”

展千帆說罷,振一振胸脯,催馬快行。

連絲藕凝視展千帆的背影,鳳目裏流轉千般的情愁,她深吸一口氣,然後拍拍信兒的肩,柔聲問道:“信兒,你懂不懂你家相公的意思。”

“小的懂。”信兒用手背拭掉淚痕:“相公是在托孤!”

“托孤!”

連絲藕如道電殛,這兩個字牽引出她心中的隱痛,令她全身泛起微顫。

“懂就好。”連絲藕遞出繩,交給信兒:“現在由你執,要當心,別將人摔著了。”

連絲藕交代妥當,對展千帆打了招呼之後,嬌軀倏然暴彈,幻化一朵流雲,掠出了馬背,眨眼間,她整個人沒入風雪之中,彷佛白紗著棉,渾然一體,分辨不出是漫天的雪,還是翔雲裏的仙子!

展千帆不敢耽誤,他估量連絲藕的速度,熟練的控製馬行的快慢,當連絲藕掩至穀倉的同時,他也將馬停在叉路口,抱起村婦,尾隨張老實走向那間簡陋的木造房子。

當張老實走到門口時,柴屋忽然‘咿軋’而開,旋即見展千帆快步衝上去,一腳踢出,跟著便聽到一聲嬌嚶聲及金器落地的聲音。

這時候的張老實就像一堆爛泥,癱柔地挨著門椽,他張著驚駭的眼睛,目睹展千帆拔地旋身,酒出一片銀芒……

天際驟落的流星雨,不但炫麗、神奇、壯觀,並且挾帶撼天震地的威力,在轉瞬間,激湯出悲栗的慘呼,挑起一溜血雨紛飛!

暴襲的人影宛如春陽下的薄雪,迅速地幻滅。

立刻,屋中傳起又急又快的嬌吃聲:“退下!”

然而叱退的疾喝卻抵不住展千帆的劍勢,他宛若一種怒神,發泄出無窮的力量,在人們回神應變之前,以他的劍追討一切的迫害。

戰局很快就結束了,展千帆像幽靈一般閃現在叱喝的女人麵前,而他的劍正比著那個女子的咽喉,那女子年約三十,風姿綽約,韻味十足,是她現在卻白熬了雙頰,急怒交加地瞪著展千帆。

倘使不是親眼目睹,親身經曆,她一定不會相信這樁事實展千帆憑手中的三尺青鋒,在片刻間殲盡她所帶來的狙擊手,讓一切的安排化為烏有,這還不打緊,更教人頭皮發麻的是,展千帆的另外一隻手,猶抱著一個昏厥的婦人。

“容展某請教,姑娘尊姓芳名?”

“我叫莊敏思,來自桐柏山莊。”

展千帆美眉倏揚:“桐相山莊的莊銀平莊當家,是姑娘的什麽人?”

“那是家父。”

“這麽說。”展千帆眸光疾閃:“楊勳維是姑娘的同門師姐弟了?”

“在桐柏山莊,他是我師弟,在丹江水寨,他是我少主。”莊敏思仰著頭:

“先夫汪澤民是水寨右衛,在寨亡之日,竭戰而死。”

展千帆望著莊敏思,欠身道:“原來是汪大嫂芳駕當前,幸會了。”

莊敏思冷聲道:“青鋒指喉,何幸之有,二魁君,你好俊的身手,好高的造詣!”

“不敢。”展千帆淡然道:“展某驕狂,不喜歡受人挾製,大嫂既然有意脅以無辜,展某種好出此下策,唐突之處,萬祈大嫂海涵諒宥。”

莊敏思咬牙切齒的道:“二魁君,你盡管賣狂,我不信你能狂傲一世。”

“關於這點,不勞大嫂費心。”展千帆雙眼微微眯起:“倒是請大嫂不吝賜告在下,展某是否在哪兒得罪過大嫂?”

莊敏思冷冷一笑,垂下雙目看看眼前的劍。

倏地,莊敏思神情轉狠,甩一甩頭,居然挺身迎上劍尖。

展千帆忙不迭地抽劍,突然間,他感覺手背遭到蜂螫一般,微感痛麻,他目光陡厲,立刻孌掌疾推,將莊敏思整個人震彈而起,直撞桌椅,桌椅跟著翻倒斷裂,隨即便見莊敬思口吐鮮血,狼狽地從殘木折板中撐起,是她的臉上卻充滿了得意之色。

“二魁君,任你一世英雄,功夫了得,還不是吃了我一記蜂針。”

莊敏思擦一擦嘴角的血漬,微笑道:“不過憑心而論,二魁君也足以自豪了,我桐柏山莊僅存一劑的‘留春住’,竟然是用在你的身上。我想二魁君或許還不知道,寒家的‘留春住’對於內家高手尤有奇效,所以倘使不是內外兼修的拔尖好手,桐柏山莊還不屑將‘留春住’浪費在那人身上呢!”展千帆耐心地聽莊敏思把話說完,他瞼上的怒色竟然也逐漸消失了。

這種反應,不禁令莊敏思大感困惑,她猶自在那兒猜疑時,卻見展千帆彷佛沒事人似的,溫和地喚來張老實,將村婦交給他,並且取出一張銀票,塞在張老實的懷裏。

“張老爹,給你添了許多麻煩,這是我的一點兒心意,務必笑納!”

張老實楞楞的看看展千帆,混濁失光的老眼,流露出敬畏和膽怯。

展千帆拍一拍張老實的肩,移目望向在屋角的兩個孩子,那是一名十五六歲麵色臘黃少女,以及一名五歲左右的小男孩,他們正張著兩對恐懼的眼睛,彼此擁簇在一起。

展千帆不難想見今日的遭遇,勢必成為他們兩人這一輩子擺脫不了的夢靨,一念至此,展千帆的眉宇不自兒的皺了一皺,接著他做一個深呼吸。重新調整視線,再次麵對莊敏思。

這時候的莊敏思,消失了興奮也沒有了滿足,相反的,她的心中漲滿悵惆和失落,那個堅毅挺拔的男人,在不知不覺之中征服了她,她下苦澀的滋味告訴自己沉積了將近半世的怨恨之雪,也禁不起一次的春風拂掠。

“大嫂既遂心願,能否賜告在下,必得展某而後甘,其故安在?”

莊敏思轉睛屋外夜已降臨,風雪猶濃,敞開的大門,正貫入凍澈透骨的寒意這是展千帆第二次提出同樣的疑問了,而她的心境卻產生截然不同的變化。

“我的舅父姓材諱字運生二魁君是否聽過?”

展千帆搖搖頭。

“他在三十四年前,投崖自盡,那天也是他未過門的妻子改適他人的新婚之日。”

莊敏思回眸望向展千帆,目光顧得很複雜。

“那個毀婚的女子,姓斐,叫斐雲璣。”

展千帆的臉色驀地蒼白,而他的瞳眸卻發出銳利的光芒,審視莊敏思,總審她眼底的悲涼。

靜默少許之後,展千帆垂下目光,沉思一段時間,然後他抬起眼簾迎視莊敏思,神色坦然,道:“當年的事情展某雖然不清楚,可是展某卻可以肯定,先母臨終之時,仍舊挈愛我的父親,她一直以嫁給先父為榮,沒有悔恨,也沒有愧咎。”

莊敏思道:“但是我的祖母早年喪失,中年又喪子,帶著家母抱受人問的欺淩,所以她恨透了展家,一生的宿願,就是要見展家家破人亡,永劫不複。”

展千帆的眉頭虯紮如束,下巴也緊繃起來,他掃視滿室狼籍,再望向莊敏思,此刻,屋外的勁雪猛烈的刮進來,恰似他滿臉的嚴霜。

“老一輩的積怨,我可以體會。”展千帆星眸如電,直盯著莊敏思:“莊小姐,你對展家的恨意,難道也那麽重?”

莊敏思打了一個寒噤,她避開展千帆搜索的目光,道:“我的恨意不重,重的是我的責任。”

展千帆大步走向莊敏思,他敞開一切空門,站在莊教思的麵前。

“莊小姐,我希望與你化幹戈為玉帛,將這些恩恩怨怨的情仇一筆勾銷,請你告訴我,這份冀求會是展某一廂情願,癡人說夢的奢望麽?”

莊敏思呆了一呆,她怔忡半晌,才從渾噩中解脫而出。

“二魁君,難道你說話,總是這麽直接,這麽簡潔,這麽坦白嗎?”

展千帆淡淡一笑:“我一向坦白,我的話代表我的人,莊小姐,別教展某的粗鄙給嚇著了。”

莊敏思忽然閉上雙眼,發出一聲喟息:“二魁君,我終於了解了。”

“解?”

展千帆惑然道:“你了解什麽?”

莊敏思睜開眼睛,注視展千帆。

“我解為什麽‘紫府’寧可背誓毀約也不願與二魁君為敵;我了解為什麽勳維拚著違抗師命也執意和二魁君論交;我解為什麽鏖……。”

莊敏思語音忽挫,展千帆隱約的感覺到莊敏思的神色有些驚慌,她輕抿一下唇,發出喟息。

“展二當家,你像一塊吸石,俱有不可抗拒的磁力,讓我束手無策。”

展千帆退走一步,溫文儒雅的欠一欠身:“莊小姐,你若是貶,展某拜領;若是褒,展某敬謝。不過,在這個時刻,在下更企盼你的答覆。”

莊敏思垂低螓首,兀自在那兒沉吟,連絲藕則踏著風雪飄然走進屋裏。

一見到連絲藕,莊敏思的花容倏地大變。

“汪大嫂,小妹連絲藕這廂見禮。”

莊敏思心頭一陣抽絞,她頹然浩歎:“你們還是殺了我吧!”

展千帆看一眼連絲藕,再望向莊敏思:“莊小姐,事情總有轉寰的餘地……。”

莊敏思掃視四下,愀然道:“想不到這次狙擊,非但無功,甚至全軍皆墨,一敗塗地,這教我何顏偷生麵親!”

“勝敗乃是兵家常事。”連絲藕淺淺一笑道:“汪大嫂此刻任重道遠,不論是雪地的朋友,抑是屋裏的殘傷,在在都等著汪大嫂來料理善後,汪大嫂若在這時候萬念俱灰,萌誌輕生,教其他的弟兄何堪呢?”

莊敏思眸光突亮:“你是說他們還有救?”

連絲藕微哂道:“雪疾天寒,他們有救沒救,就端看大嫂如何抉擇了。”

莊敏思走到一名臥倒在地的使女身旁,蹲下去審視一番,最後她帶著異樣的神情,緩緩的站起來。

連絲藕道:“二魁君俠骨佛心,劍下必留三分情!”

連絲藕輕柔的又道:“汪大嫂,小妹並沒有聽到你與二魁君先前的談話,按理,是不應該置啄的,不過,小妹旁觀者清,恐怕大嫂急怒之下,誤以為大勢已離去,白白的折損了這許多無辜性命,枉然二魁君一片善意慈心。”

莊敏思全身個直,連絲藕的話,扣緊了它的心,也紊亂了她的思維,她看著連絲藕,又轉向展千帆,經過一番掙紮之後,她愴然道:“為人莫做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我為婦八載,無育一子,犯七由之首,遭夫家休棄,能被娘家收容,是因為家祖以複仇之責見托,二魁君,賤妾身為棄婦,苟活世間,我別無選擇。”

展千帆的心頭抽了一下,他垂下眼簾,緘默有頃,然後走向連絲藕。

“咱們走吧!免得信兒等得心焦了。”

連絲藕順從地點點頭。

展千帆回頭望著莊敏思,和善一笑,道:“冤家宜解不宜結,更何況姑娘蘭心蕙質,秀外慧中,堪為知交,莊姑娘,如果你願意扣訪展家之門,展家的大門也將為你而開,希望你不會怪罪展某交淺言深,說話唐突了。展某告辭,請你善自珍重。”

展千帆和連絲藕並肩而去,門外的風雪很快就糊了他們的背影,而莊敏思凝望著屋外,她的鳳目流轉淚光隱隱,眼眶也逐漸發紅。

夜色雖濃,風雪雖冽,遠處得得的蹄聲就像天籟一般,舒揚了信兒的心懷。

信兒牽出紫騮名駒,站在路中,他迎著勁雪,雙手不停地向音源舞動。

“相公!相公!”信兒的叫喊被風聲漫過。

紫騮馬的轉子嘶嘶鳴響,彷佛在歡呼主人的歸來。

信兒永遠也不會忘記,當他往洞庭探詢竺掬歡的背景時,展家的惡耗如晴天霹靂,震呆了他一切的思維,他花了好久的工夫才從茫然中走出來,是離開茫然之後,他立刻又掉入難以拔脫的悲痛裏,他告訴自己先把交代的事兒辦妥,再傷神下一步該怎麽走。

離開洞庭,他不敢回九江,在路上,他蹭躅了一段時間,終於決定到殷家匯的金龍幫看看情況。

到了殷家匯,他聽說金龍幫正在找馬僮,他蓬頭垢臉去乞求這份差使,當時的他,流落無助,有一頓沒一頓的挨日子,壓根兒無需扮演,就已經很狼狽了,金龍幫的總管立刻就用了這個身世坎坷的小可憐。

在馬廄裏,他看見他熟悉的老友,他差點兒無法控製自己的情緒,他拿草料和大豆去食它們,淚水簡直要脹痛了他的眼。

“咦!”管馬的王監事很異的道:“這兩匹馬是從展家船塢要來的,性子很烈,誰接近就踢誰,已經嚇走許多馬僮了,沒想到你和它們倒挺投緣的。”

“小的世代幹這一行,懂得巴結它們。”

“很好,小興,好好的幹,別偷懶。”

“是的,王大爺。”

王監事招呼一名高瘦的漢子,道:“單飛,以後這兩匹馬有小興照料,你可以到江邊扛貨了。”

單飛恭聲道:“是的,王大爺。”

那天晚上,信兒睡在馬房裏,單飛拿一件破棉衣來找他。

“信兒!”

單飛正確的叫出他的名字。

信兒手捏劍訣,蓄意防備,單飛扣住他的手腕。

“我是穀鏖雙。”

“穀執堂?”

“噓!你混跡進來是誰的指示?”

“是小的自個兒的主意。”

“信兒,真高興在這種地方遇見你,天氣轉涼了,這件棉衣拿去保暖。”

“謝謝你,穀執堂。”

“我不能久待,不過,我會與你保持聯係的。”

“穀執堂,小的也好高興能碰到您。”

“行事須謹慎,別露出馬腳了。”

“小的省得。”

“記住,普通的馬僮不會捏劍訣!”

“啊!”

“保重了!”

穀鏖雙敏捷如豹潛出馬廄,第一次,信兒覺得自己並不孤單,是忠兒呢?他心中一遍又一遍的想,忠兒是否平安?

十多天前,穀鏖雙來找他,通知他準備一下,他們當晚將離開。

“要回總堂嗎?穀執堂。”信兒有些興奮。

“去漢陽!”

“漢陽?”

“少夫人在那兒。”

當天中夜,他們潛出金龍幫,一路追躡遊建成。

幾天之後,他們遇見回轉九江的樓慧娘母女,穀鏖雙向她們提起遊建成親探漢陽之事,夢丹柔立刻表示她願疾奔安郡王府向朱見琳示警,樓慧娘想攔都攔不住她。

兩天後,他們到達鄂城,穀鏖雙首先就是去拜會宗達仁。

宗達仁憤慨地告訴他們江湖上傳出不利於展千帆及燕盼歸的流言.氣得一向沉靜的穀鏖雙也勃然色變,當場捏碎了一隻茶杯。

不過,另外一則消息則讓穀鏖雙和信兒稍稍釋懷了。

他們聽說金龍幫得而複失由展家船塢掠奪來約兩匹神駒,尤其讓殷淮生暴跳如雷的地方是奪駒之二人,化身為馬販子,帶若兩套馬鞍,從容不迫的套妥鞍子,當他們要上馬時,還有人好心的勸阻他們:

“馬掌櫃,這兩匹馬可凶得很,剛來時,管馴馬的佟師不信邪,仗恃一身馬上工夫,硬要駕馭這匹青驄,結果反而被這畜牲活活摔死了,依我看,你還是保命為上,別強掙這門生意了。”

馬掌櫃笑道:“做買賣的,哪兒有把上門的生意往外推的道理,殷當家撂下了話,誰能駕馭這兩匹烈馬,將以四馬相酬,這種沒本的買賣,馬某說什麽也要試試運氣。”

馬掌櫃和他的同伴輕鬆裕加的跨上神駒,但見兩匹馬突然仰首長嘶,彷佛神龍一般,躍過半人高的樹叢,飛馳而去,同時在殷家的另一邊也忽然傳出火警!

信兒用力抽一口氣,他朝夜色中的展千帆揮手疾呼:“相公!”

曙光初現,東方乍白。

展千帆兩騎三人奔馳在漫漫的道途上,路旁是一片廣大的竹林,那披著雪衣的翠竹,輕搖在灰色的晨光中!

忽見展千帆舉起右臂,同連絲藕打一個手式,同時勒緊馬,減緩速度,終至完全停止。

展千帆翻身下馬,示意信兒到連絲藕那邊。

“我臨時有點兒事,你們先走,我隨後趕到。”

連絲藕秋水翦瞳閃耀慧華,搜視展千帆,展千帆則轉過身子,拍一拍馬頭。

連絲藕見狀,心中暗緊,旋即她微頷螓首,拉起信兒,依著展千帆的意思策馬走了一段路,然而她卻在半途上勒馬停蹄,並且將繩交給信兒。

“你在這兒等我,沒有我的招呼,不要過來。”

“連姑娘,您可是要回頭去找相公?”

“你家相公臉色不對,我有些兒不放心。”

“連姑娘,相公的性子倔,您當心相公發脾氣。”

“我省得!”

連絲藕嬌軀倏閃,回身疾掠。她趕到展千帆駐馬之處,循著足跡,投入竹林,當她看見展千帆時,心髒幾乎停止,花容也頓失血色。

原來此刻的展千帆,竟然褪盡衣裳,赤膊著上身,臥倒在雪地之中,他混身通紅,雙掌用力握拳,緊抵在頭部的兩側,而他背部的肌肉,賁拳突起,繃硬如石,看得出他正極力與痛楚搏戰抗拮。

“別過來!”展千帆低吼著,他沒有抬頭,也沒有轉身,可是他的身體卻開始抽搐**。

連絲藕猛吸一口氣,她不理會展千帆的警告,毅然走向他。

“不要試煉我,絲藕!”

展千帆的頭覆在雪堆之上,聲音彷佛刮著砂石迸出來:“趁我還沒有喪失理智之前,立刻離開我。”

連絲藕逕自來到展千帆的身旁,由蹲而生,並且伸出柔荑,撫摩展千帆的背部,她感覺到展千帆的肌膚滾燙炙手,她的心也隨之緊縮抽攣,一團陰影迅速地掩覆在心頭上。

“這麽做,並不是辦法。”

連絲藕的聲音好輕柔,她小心地將身軀挨上去:“‘留春住’專引內火,功力愈深,受害愈烈,冰鎮茹雪也無法消毒熱。”

展千帆全身顫栗,他痛苦的道:“不要折磨我,絲藕,我不是聖人。”

“別抗拒我,帆郎,”連絲藕的唇,輕輕的貼在展千帆的肩窩,往上滑移,舐吻他的耳頸。

“我要你大膽的愛我,全心全意的接納我!”

展千帆發出一聲呻吟,他猛然翻身,一把將連絲藕抱入懷中。

“老天,我想碰你,想得都快發瘋了!”

天色越來越明,雪霽雲開,刺目的陽光從雲層間射出來,下金芒,滿地的冰花映射成水晶般的亮綢。

連絲藕閉著眼睛,躺在雪地上,她的睫毛在陽光下閃動,凝脂般的玉膚泛著珍珠光澤,那頭烏黑的秀發散在雪地上,彷佛白綢上襯托著一片黑晶石。

展千帆溫柔地抱起她,將衣裳披在她的身上。

連絲藕睜開翦瞳,凝視展千帆。

展千帆輕吻她的鼻尖,幫她穿上衣裳。

連絲藕柔聲道:“難道你不想問我什麽?”

展千帆道:“我承認我好奇,可是你的過去我無權幹預,除非是你願意引領我踏入那片世界,否則我不該也不能去探索。”

連絲藕垂下眼廉,她自身旁拿起展千帆的衣物,展千帆接過衣物,道:“我弄亂了你的頭發,卻不會梳理它。”

連絲藕微微一笑:“我自己來!”

展千帆盯著連絲藕的嬌靨:“你好美,真的好美!”

連絲藉含蓄一笑,笑容中有一份自信,倍增她聖潔而高貴的華采。

“你現在覺得如何了?”她輕聲的問!

展千帆的笑意凝結在唇邊,他一麵穿上衣裳,一麵說道:“別讓我嫂嫂知道!”

連絲藉眸光一閃,她低垂鳳目,開始挽起頭發。

當連絲藕梳理完畢之時,展千帆也已經摒當妥切了,他走到連絲藕的前麵,雙手輕托她的纖腰。

“你不高興?”

“胡扯!”

“別瞞我,絲藕!”

連絲藕抬目端詳展千帆,她輕聲問道:“你可曾下過工夫去追求她?”

展千帆身軀陡僵,他放開連絲藕,仰起頭看著少見的冬陽。

“沒有!”展千帆平靜的道:“我沒有絲毫的機會,打一開始,她喜歡的,就是我哥!”

連絲藕點一點頭,邁步走向林外。

展千帆追上她,拉住她的手臂,道:“我知道自己下作可恥,絲藕,如果你鄙視我,你可以告訴我,但是我懇求你,別把怒意藏在心中。”

連絲藕停下腳步,凝望展千帆:“相信我,千帆,我心很亂,可是我並沒有生氣!”

展千帆的目光變得柔和,道:“是不是我的粗心,擾亂了你的情緒?”

連絲藕搖搖頭,貝齒輕咬下唇。

展千帆的手緩緩滑下,環住連絲藕的腰。

“你在顫抖,為什麽?”

連絲藕微垂眼瞼,發出一聲喟息:“你很敏銳,就好像當年教我和師兄讀四秘書五經的晏叔叔。”

展千帆舉掌輕摩連絲藕略帶冰冷的左頰:“說下去!”

“他是個不諳武事的讀言人,然而他才華橫溢,學究天人。因為一場家變,被爹所教,從此長住我家,多年來,我爹始終視他為平生挈友!”

“一個能夠被受你讚譽的男人,必然有他不凡之處,我希望有幸拜識這位奇才!”

連絲藕目光黯然:“他過世了!”

展千帆感覺到連絲藕的嬌軀抽顫一下,他立刻擁住她,然而連絲藕卻掙脫他,轉身漫視霜衣雪冠的一片銀竹。

展千帆的眉頭皺了一皺,他走上前自連絲藕的背部環抱她,聞看她的發香,呢哺在她的耳鬢。

“告訴我,絲藕,是什麽事情打擊得你如此沉重?”

連絲藕閉上眼睛,將上身完全倚靠在展千帆寬大的胸膛上,展千帆的呼吸拂掠過她的麵頰,送來一陣陣暖和的氣息。

“那一年我十八歲,”連絲藕十指交握扣抵額首:“有個仇家趁著爹出遠門的時候,上門來尋岔,當時我和師兄聯手合攻,卻不是他的對手。眼看我就要喪生在他的掌下時,晏叔忽然捧著一碗沸騰的油衝過來,潑在那人的身上,然後抽出一把匕首,由其不意刺入那人的腎孟,那人在瀕死之際,對晏叔擊出一掌,晏叔口中狂吐鮮血,往後崩倒,我飛也似的奔上去抱住晏叔,可是我什麽都來不及做,晏叔便泄氣在我的懷裏了。”

連絲藕將螓首埋在自己的手掌心中,一份深切的痛,由她的隱泣聲中,導入展千帆的體內,滲入他的心底。

展千帆扳轉連絲藕的香肩,擁她入懷。

連絲藕繼續追求往事“前七天,就在晏叔過世的前七天夜裏,”連絲藕用力抓緊展千帆的衣襟,聲音裏有掩不住的怨懟:“我在花園裏練劍,看見晏叔跨看酩酊的步履出現,我上前扶住他,晏叔卻瘋狂地抱住我,他一遍又一遍的領吐他的思慕和痛苦。起初我很訝異,可是後來我就被興奮和喜悅的情緒淹沒了,在我的眼中,晏叔像一泓深潭,他滿腹經論,儒雅俊逸,我喜歡他,沒有保留的喜歡他。也就從那一夜起,我們每天數君日子期待爹早日同來,可是我們沒有等到那一天,一場狂飆便粉碎了一切的夢想了。”展千帆的胸漲得好滿,一陣陣自天際刮下來的風,繃寒了他全身的肌肉,他粗重的呼吸,試圖擠壓出一切的鬱悶,而他的手卻輕柔地托起連絲藕的下頷,替她拭去滿臉的淚痕。

“為了你。”展千帆凝眸深視連絲藕:“我但願長籌!”

連絲藕身軀陡震,她握著展千帆的手掌道:“我們到桐柏山莊去求解藥。”

展千帆目光略閃,他笑笑道:“再說吧!”

連絲藕焦急的道:“怎能再說,雖然我體質屬陰,壓得住熱毒,卻無法替你毒,千帆,如果沒有解藥,你再強也捱不過三年!”

展千帆蠻不在乎的聳聳肩,他用手指點一點連絲藕的鼻尖道:“我喜歡聽你叫我帆郎,聽起來好舒服!”

連絲藕呆了一呆,才從驚愕中回神,她忍不住白了展千帆一眼。

展千帆哈哈大笑,環著連絲藕的肩,走出竹林。

他們會合了信兒,繼續他們的旅程。

一路上,快馬加鞭,景物飛掠。

他們在大年三十,到達了安郡王府,帶給朱見琳、燕盼歸及夢丹柔極大的驚喜。

“昨夜燈花,今朝喜鵲。”朱見琳興奮的道:“我就知道準有貴客臨門!”

展千帆重重地唉了一聲:“換個詞兒吧,兄弟,這句老話已經教我耳朵長繭啦!”

朱見琳笑道:“這句絕妙好詞,可是經過兄長指點,我怎麽舍得換咧?”

“持錢買水,所取有限。”展千帆反擊道:“你不長進點兒?”

“高明當前,敵拙為佳,這是大哥酌教誨!”

“引君入歧途,我該一頭撞死!”

“呸!呸!呸!”朱見琳揮袖甩一甩展千帆的兩側:“大過年的,給我說些吉祥話!”

展千帆退走一步,肅手恭聲道:“草民失言,王爺恕罪!”

朱見琳怒瞪展千帆:“想氣死我,也得挑別的法子!”

展千帆笑了一笑,絲毫沒將朱見琳的怒色放在心上。

“我們二一人一身塵霜,先讓我們梳洗一番,行不行?”

朱見琳的怒容登時煙消雲散,他連連點頭,道:“你們先安頓,待會兒我拿上好的大麴替你們洗塵,那是我八王兄,打四川著人送來給我的,又烈又醇,我刻意留著等你來開封!”

“喝酒找我一句話今宵大麴,明朝屠蘇,咱們喝它一個痛快!”

朱見琳愉悅地大笑,不過當他著見夢丹柔的眼神時,他的笑聲開始變得不太自然,是這時候展千帆正好上前問候燕盼歸,所以錯過朱見琳的改變,倒是連絲藕旁觀者清,捕捉到這縷微妙的變化,她的心猛烈跑跳了一下。

連絲藕暗地調適自己的情緒,然後走過去垃夢丹柔的手。

“丹柔,知道你一個人快馬飛騎到漢陽向見琳示警時,咱們都急得不得了,幸虧你安抵王府,咱們才鬆了一口氣,下回兒你可別再莽撞了!”

夢丹柔噘嘴兒道:“準是鏖雙叔……。”

“住口!”

展千帆垮下臉,怒罵道:“不用你鏖雙叔告訴我,船塢沿江各分舵早有急報給我。丹柔,你淘氣不打緊,任性妄為卻不可原諒,這回別說你爹發火,連我都生氣了!”夢丹柔粉臉煞白,低下頭不敢吭聲。

朱見琳立刻跨步攔在展千帆的前麵,挽住他的手膀。

“千帆,你這是做什麽!不看僧麵看佛麵,好歹我這個主人還在這兒,你這麽做,豈不是教我難堪,何況大過年的,你就算要開罵,也該過了十五再說!”

展千帆的下巴微縮,他瞥了朱見琳一眼,目光宛若兩把利刃。

朱見琳轉過頭,吩咐下人去準備客房。

接下來的日子,倒也相當平靜。

展千帆和朱見琳成天往外頭跑,難得見到他們的人,而連絲藕和夢丹柔也忙著幫燕盼歸打點未來小生命的用物,即便是忠兒和信兒,也被展千帆招到外邊跑腿辦事,幾乎沒有閑下來的時間。

當大年初九的晚上,展千帆和朱見琳終於有空留在王府裏與大多兒相聚時,展千帆卻表示了歸意。

“小叔叔。”夢丹柔按奈不住好奇,問道:“你們這幾天究竟在忙些什麽?

來匆匆,去匆匆,這會兒連回家都匆匆了!”

展千帆含笑道:“我出去拜會一些人,也拉了一些生意,現在要趕回去調度船隻,聯絡貨運!”

夢丹柔皺一皺鼻子,一付不以為然的神色:“你談生意,卻穿著薄底快靴,勁裝短襖,另外信兒還忙著替你磨劍拭鞘,未免太殺伐了!”

展千帆目光忽凝,他盯著夢丹柔道:“小女孩兒,別太精明,那樣子會嚇壞男人的!”

夢丹柔臉色微變,旋即她俯下頭,不再作聲。

朱見琳看在眼底,他拍一拍展千帆的肩,道:“千帆,丹柔年輕,給她留點兒餘地。”

展千帆望向朱見琳,兩個男人的視線便扭在一起了!

這時候,燕盼歸插進話,打破了沉滯的氣氛,卻是說出的話叫人大吃一驚!

“千帆,我要隨你一塊兒回家。”

“開什麽玩笑。”

“我是認真的,我不要留在這兒懸念你的安危。”

“嫂嫂,你答應過,為了展家,為了哥,為了未出世的小娃囡,你一切聽我的安排。”

“是的,那時候我並不知道你的背上背負著莫須有的罪名!”

展千帆雙眸倏睜,暴射怒芒。

“孩死的忠兒,竟然把我的交代當作馬耳東風。”

“別怪忠兒,”燕盼歸神色莊重而堅毅:“我到底也是他的主子,我逼他說,他怎敢不說。”

展千帆麵罩寒霜,彷佛凝結的冰石!

燕盼歸放柔了聲音,道:“千帆,讓我出麵澄清事責,揭露真相,還你清白。”

展千帆搖搖頭:“這種事越描越黑,再說你目前也不方便!”

燕盼歸猶不放棄,企圖說服展千帆:“請聽我說,千帆,我是有孕,並不是有病,何況鼓不打不響,話不說不明,與其躲在人後,畏縮受屈,徒然教人繪形繪影,倒不如挺身而出,據理辯明。”

“嫂嫂,你的善意我珍惜,不過我自個兒的事情,由我自個兒來處理,你別插手。”

“千帆,如果千舫在這兒,他也不會任你單肩獨挑這些磨難的。”

展千帆反問燕盼歸:“若是哥在這兒,你認為他會允許你在這種情況之下拋頭露麵嗎?”

燕盼歸微微一窒,她的手下意識地撫摩鼓起的腹部。

展千帆緩和了語調,道:“嫂嫂,我是個男人,我有我的尊嚴,請你諒解!

“燕盼歸站起身,走向展千帆,然後她跪了下去,真挈的道:“千帆,至少允許我回家。”

展千帆俊臉陡變,他猛然別過頭,閉起雙眼,斬絕剛硬的線條,深刻在眉尖。

燕盼歸的手輕輕地搭在展千帆的大腿上。

“讓我在家裏等候千舫回來,讓我的孩子在他自己的屋簷裏出世,千帆,當二月十七日的那天來臨,即使我不出麵,也請允諾我在場。”

展千帆的容色由原先的蒼白,漸漸賁漲出玄奇的紅。

連絲藕心中一緊,忍不住急呼道:“千帆!”

展千帆驀地張開眼睛,含著深意望著連絲藕一眼。

連絲藕嬌軀微僵,嘴角泛起難以察覺的**,露出十分擔心的緊張,她真怕……

見展千帆伸手托起燕盼歸。“嫂嫂。”展千帆又恢複了沉靜,他平緩的說道:“我的未來還有許多血戰,而且一路上也有許多凶險,我不能冒險。”

燕盼歸雙唇一抿,她堅決的道:“千帆,請原諒我的任性,我已經下定決心要回丟,任何方式,在所不問!”

展千帆強聚出來的寧靜,立刻被搗碎了。

“嫂嫂,倘若你堅持歸意,我不會怪罪你,但是我也不會原諒自己。”

“這麽爭執也不是辦法。”朱見琳見狀,出聲打圓場:“我看這樣吧既然盼歸嫂嫂歸心似箭,我來安排一下,讓你們以皇眷的身份回轉潯陽,這麽一來,沿途自然會有大小地方官出頭照料,護衛相送,應該可行。”

“冒充皇眷,罪名不小。”展千帆皺眉道:“我認為不妥!”

朱見琳注視展千帆:“有我隨行,我說是皇眷,有誰敢說不是。”

展千帆雙肩倏揚:“見琳,你別淌混水。”

朱見琳深沉一笑:“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紫府和天鷹盟的事,我是絕對不可能置身事外!”“你存心和我耗上!”

“如果紫府確實是我蓉姑姑在背後主事撐腰,這也算得上是我的家務事了。

““見琳,我不許你胡鬧。”

“別對我板臉孔。”朱見琳鏗鏘有力的說道:“咱們兄弟可不是起哄叫看玩的,這件事情就算沒有扯上蓉姑姑,我也會插手的。”

展千帆咬牙道:“你的固執激怒我不打緊,可是你若得罪了上方,落個除爵撤封,你將以什麽麵目去見老王爺,你又如何向眾位兄長交代?”

朱見琳盯著展千帆,忽然綻開一抹俏皮的笑容:“要交代什麽?如果漢陽少了一座安郡王府,那就表示展家船塢將多出一位拉纖撐舟的梢公罷了!”

展千帆的臉上沒有丁點兒笑意,他語重心長的說道:“玩笑話兒隨你高興說,禍事卻千萬不可惹,見琳,咱們都不再是小孩了。”

朱見琳收起嬉態,他頓了一下,然後振起胸脯,以嚴肅的口吻道:“千帆,我這固執意探訪江州,並不單是為你,同時也是為了我自個兒!”

展千帆的心鍾忽撞巨響.,他凝視朱見琳:“為了你自個兒?”

朱見琳走向夢丹柔,他將手環在夢丹柔的肩上。

“我決定娶丹柔!”

展千帆的下頷一陣緊縮該來的終歸會來。

“我要土九江徵求禪決的首肯,這件事請你也在一旁,敲敲邊鼓,為我講一講情。”

展千帆目光如電,搜視朱見琳:“你明白你在說些什麽?你是否了解你想做的是什麽?”

“如白染皂,一清二楚!”朱見琳的語氣堅決而肯定:“我這五年來,幾乎是數著日子等著丹柔長大。”

展千帆的視線轉向夢丹柔,他的神色也柔和下來了。

“丹柔,你確定這是你要的?”

夢丹柔不禁縮瑟一下,就在這時候,朱見你的手臂用力地箍緊她,帶給地無形的鼓勵。

夢丹柔抬目看了朱見琳一眼,朱見琳正深深地注視她,於是,她再次望向展千帆,斬絕的點一下頭。

“是的,小叔叔,我願意嫁給琳叔叔!”

琳叔叔?展千帆的心頭蒙上了暗影,他忍不住長吸一口氣。

“小叔叔,你會阻攔我嗎?”

“阻攔?”展千帆的舌頭舔舐一下乾燥的唇,他苦笑一聲道:“我沒有立場丟阻攔你的決定!”

夢丹柔垂下了目光。

展千帆移目朱見琳,他們的眼神各自訴說著心底的私語,卻無由將它化做聲音。

僵窒了少許之後,還是由展千帆打破沉寂:“日後,別讓我聽到丹柔說一個‘苦’字!”

“這是當然,我比你更在乎她的喜悅和痛苦!”

“那麽你發誓你願意包容她的一切。”

“我發誓!”

展千帆伸出右手,誠慈一笑:“見琳,看來我有祝福的份了。”

朱見琳也伸出右手去握展千帆的手:“含在兄弟的份上,幫我說服禪決。”

展千帆好像吞下一顆燙紅的炭在喉管裏!

“除了禪決之外,慧娘那兒也將是一場艱苦的奮戰。”

朱見琳低頭看著夢丹柔,投給她堅定不移的眼光。

“為了丹柔,我願意奮戰到底!”

朱見琳說罷,抬目望向展千帆,他的眼底隱現另一股意誌力量,傳到展千帆的心中。

展千帆微微頷首,改變話題,道:“關於行程的安排,你有沒有腹案?”

“行程?”

“嫂嫂要回家,路上必須有萬全的準備,我絕不許出一點兒差池!”

燕盼歸聞言,鳳目忽亮,她興奮地挽著展千帆的手腕:“謝謝你,千帆!”

“別謝我,嫂嫂。”展千帆索然道:“是我扭不過你!”

燕盼歸抿一抿唇,放開展千帆退了一步。

展千帆轉身走向連絲藕,他們的視線便立刻交膠在一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