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尉行省。

拉比斯穿過長長的黑暗走廊,手上有一根雕刻著荊棘花圖案的權杖,他的袖子很長,權杖頂部的寶石被掩藏在袖子的陰影裏,走廊一邊是養著許多馴養野獸的花園,另一邊則是充滿暗色調風格的敘事壁畫。荊棘花家族的兩百年榮光便在這壁畫上,無論是開拓者握著刀劍的祖先,還是作為政治家的先輩在貴族院侃侃而談,都如同依然活著的一般注視著往來的荊棘花子孫。未曾凋零過的貴族,尉行省總督職位的擁有者。

拉比斯的腳步緩慢而沉穩,作為一個總督的兒子,從他身上幾乎看不出任何貴族通有的人情世故,拉比斯待人溫和,說話語調平靜,從不為仆從們的失職而大發脾氣,也從沒有不檢點的行為。在總督體係下的官員裏,他的名聲無疑好得出奇,如果有人站出來指責他玩忽職守,那麽必定會得到無數真心假意的譏諷與咒罵。穿過這條走廊,便是總督家族的小城堡,尉行省總督會見家族成員的地方。

他要見他的父親。

說起來,父子兩因為政務的關係,倒是經常見麵,隻不過拉比斯向來一副冷麵冷血的樣子,說不出什麽“情深意濃”的話來,遞交報告往往也是幾個眼神就足以解決問題,他們處理公務的地點就隔著一堵牆壁,卻實在生疏得很。自從拉比斯的母親去世,他的臉上便極少有笑容,哪怕是作為紳士禮貌性的微笑,也極為少見,小城堡外是柔軟的草地,拉比斯就這樣板著臉一麵走著,一麵思索著剛剛送到他手上的情報。

總督府邸的老管家走到他的麵前,躬身道:“拉比斯先生,總督大人在書房等您,請隨我來。”

“請帶路!”

總督的書房是十分私人的地方,這裏甚至連衛兵也很少,在老管家的帶領下,拉比斯一言不發,眉眼輕垂,眼神總是停留在地麵上。

拉比斯走到了書房外,門打開著。

總督就在這裏,他盡管隻穿著一件睡衣,但看起來卻格外有精神,他的一頭花白的卷發十分醒目,這個尉行省的半個掌控者,眼下正炯炯有神地注視著掛在牆上的一幅地圖,如果細看一下的話,很容易會發現地圖上勾勒的幾條紅黑線,正是弗裏島麵對的海盜的前進路線圖,其中弗裏島被打了個大大的紅叉。而在尉行省西麵,則是薛嶽帝國的軍團調動駐防變更圖。地圖繪製的時間並不久遠,上麵的顏色還很新,總督閣下並沒有注意到他的兒子,拉比斯先生的到來。

“你出去吧,我和總督大人單獨說幾句話。”在公事上,拉比斯極其刻板嚴肅,也極少以父親來稱呼眼前的這位上司,他讓帶路老管家離開後,走到總督的身後,等總督結束他的事情。這間書房裏的味道很沉重,帝國老舊貴族的習慣大多如此,主人的書房往往作為精神的遺傳繼承下來,就以兩位先生這間書房來說,已經有了兩百年的曆史。牆壁上掛著的一幅油畫,還是兩百年前第一位把這裏當做書房的荊棘花主人的作品。此刻總督閣下仿佛陷入了一種奇異的思考裏,他甚至閉上了眼睛,手指彎成了一個弧線,指尖微微敲打著桌麵。

“總督大人,政務署第一政務官向您致意!”

拉比斯先生的話讓總督從思索中回過神來:“拉比斯,你總是這麽準時。”

“這隻是習慣而已,您完全不必為此而感到愧疚。”拉比斯的回答也很官方化,“事實上,我的事情也不如您這般繁忙。”

“你是在諷刺我經常離開總督府邸嗎?”總督微笑道,“我的兒子,你完全不必這麽拘束,這裏不是政務署,也沒必要遵守那麽多的規矩。就像現在,你完全不必穿著這麽正式的衣服,雖然我很高興你可以讓總督府的預算沒有浪費。拉比斯,作為一位父親,我希望你可以靠近一點,坐在我旁邊,試著放鬆一下自己。”

拉比斯搖了搖頭:“這是身為貴族的本分。”

“你還是一如既往的堅持。”總督苦笑一聲,走到書房壁櫥邊拿下一瓶香帕蘭紅酒,“前兩天克裏斯多夫告訴我,他找到了貝亞特的下落,貝亞特正呆在弗裏島上,我想你會很好奇,她是怎麽出現在那裏的……”

“事實上,我對此沒有任何興趣。”拉比斯麵無表情,“那與我無關。”

總督將紅酒倒進兩個酒杯裏,輕聲說道:“克裏斯多夫說,那跟你有一些關係……”

“很多事情都與我有關係,這並不值得注意。”

“聽起來很有道理的樣子,……拉比斯,前幾天你去見過他了?”總督並沒有堅持這個話題,坐下來接著說道。

“見過誰?”

“你的弟弟。”

“是的。”拉比斯沒有要隱瞞的意思,“那裏風景很漂亮。”

“你知道,我不是想談論那裏的風景。”總督歎了口氣,說道,“也許,你們之間的關係可以更和睦一點,要知道,尉行省總督的兩個兒子勢同水火可不是什麽好名聲。倘若貴族們知道,派遣去領地的官員竟然會被毫無理由地暗殺掉,那出現危機的,可不僅僅是名譽問題了。在我看來,克裏斯多夫和你真的很像,無論是低調的性格還是冷靜的判斷,你們本應該成為朋友的,拉比斯,告訴我,你到底在擔憂些什麽?是克裏斯多夫對你繼承權的威脅?還是純粹處於對權術的熱愛?”

“我想其中原因,總督大人應該最明白。”拉比斯微微抿了一口紅酒,似乎覺得味道不對,皺了皺眉頭。

“我希望你能明確說出來。”

“這是準備攤牌了麽?”拉比斯笑了笑,放下酒杯。

“這隻是是作為一個父親的請求。”

尉行省的貴族們,向來都認為這一任的總督大概是最平庸的了,屬於不算太好也不算壞的那一類,不擅長權術,也不喜歡陰謀詭計,從這一方麵來說,他並不是一個稱職的地方勢力擁有者。但幸運或者說不幸的是,他擁有兩個比他優秀太多的兩個兒子,這座行省裏的貴族無一例外都認為,荊棘花家族的榮光將在其中任何一個手中照耀整個帝國。然而,尉行省雖大,卻容不下兩個同樣無比強勢而又優秀年輕人。拉比斯默默聽著自己的父親終於放下了總督的架子,他想了一會兒,抬起頭來,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氣說道:“唯一的原因便在於總督大人……您的夫人,我此刻名義上的母親大人!”

他的話說完,書房裏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之中。

“也許,我低估了你對仇恨的理解——”總督咳嗽了一聲,用手帕擦了擦嘴,“有些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

“我隻能說,您高估了我寬容程度,事實上,我是一個睚眥必報的人。”拉比斯重新低下了頭,“我想有個事實您應該很清楚,當年我是親眼看見,自己的母親是如何被殘忍地謀殺的。”

“這是我的錯,但你責怪我便足夠了,為了荊棘花家族……我懇請你放下仇恨。”老總督言辭真切,拉比斯卻不為所動。

拉比斯說道:“我是政務署的負責人,如果總督大人沒有別的事情的話,那麽我要先告辭了,我還有許多公文需要處理。”

老總督搖了搖鈴鐺,讓仆人將一些點心送了進來。

“先坐一坐吧……”等仆人離開,書房的門重新關上,老總督又接著說道,“不介意留下來聽一個惡俗的故事吧?”

拉比斯猶豫了片刻,還是點了點頭。

老總督開口說道:“從前,或者說很久以前,有個叫伊格納提的年輕人,他沒有什麽值得誇耀的地方,才能平庸,說話笨拙,也不懂得討好貴族小姐的歡心,隻是喜歡享受無憂無慮的生活。有一天,那個年輕人發瘋喜歡上了一個漁夫的女兒……一個身患殘疾的女孩,他們的愛情是如此濃烈,以至於後來伊格納提拋棄了家族賦予它的政治婚姻。後來,他們有了一個兒子,便用愛神之城的名字來為這個新生的孩子命名,故事發展到這裏,一般已經是結局了,然而那個年輕人在繼承家族爵位的前一天晚上,卷進了一場政治風波裏……”

說到這裏,老總督痛苦地低下了頭,眼角還有淚花,顯然這是他第一次講述這個故事。

“那個漁夫的女兒……是薛嶽帝國埋伏在帝國的一枚棋子,她是間諜,伊格納提和她的第一次相遇是早已設計好的劇本,為了保住自己的將來和家族的名譽,年輕人被迫選擇了殺死他的夫人!”老總督說話的語調緩慢而沉重,讓人不覺為之哀傷。

“這個故事,我已經聽過許多遍,而且一個版本比一個版本狗血。”拉比斯站起來,往書房外走去,“不過我堅持認為,縱然這不是誹謗,而是……所謂的事實,那麽那個軟弱的年輕人,也依然讓我痛恨,故事裏未出場的另一個女主角,也依然讓我痛恨!”

伊格納提……是老總督的名字。

拉比斯就這樣離開了總督的書房。

然後,是一聲幽幽的歎息。

這一聲歎息不屬於一位總督,隻屬於一位可憐的父親。

PS:大概是考完的關係,今天這章寫得很舒服,繼續碼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