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瞎子從他麵前走過,又消失於那條巷子裏,丁一才明白,他應該立即奔到季季的身邊去。

這時,太陽已落到草房的後麵。丁一推著輪椅,不說話。

輪椅中的季季,也不說話。

他們分離沒有多長時間,他們什麽也沒變。

在丁一的眼裏,季季仍舊是憂鬱的,寂寞的,是他最喜歡的那種女人。

她依然令他心動。

她仍舊那麽冷漠。

丁一推著她,緩緩的,從長長的巷子裏穿過。

丁一自認自己的記性不錯,可他還是記錯了。

他小巷子裏轉了很長時間,始終轉不出去。天色漸漸晚了。

他還在轉。

丁一很想找個人問問路,可是這麽長時間,偏偏碰不到一個人。

天暗下來。

寒風在巷子裏亂竄,根本分不清風從那個方向吹來。

丁一俯身,對季季說道:“季季,冷嗎?”

季季不語。

丁一很著急,他很想馬上離開這裏,他現在很需要找一家客棧休息。

前麵又是轉彎。

丁一停住,他發現這個轉彎處他已經經過了三次。

丁一四望,心中苦笑不已。

因為這是一個無選擇的彎道,你隻有跟著它走,不然,隻有撞破前麵的牆!

“撞破前麵的牆……”丁一心中一亮。

他從沒想過要撞破牆。破牆之後也許就是出路!

丁一緩緩退了幾步。

隻聽季季道:“你要破牆?”

丁一道:“出路也許在牆壁後麵。”

季季幽幽歎了口氣,輕輕道:“你早就應該捅破這層牆了。”

季季的話剛落,“轟”的一聲,前麵的牆倒了一片,一盞暗淡的燈出現在缺口處。

一個聲音同時響起:“我在這裏等了你們很久了。”

於是,燈在前麵引路,丁一在後麵跟著,不一會,便到了巷子的出口處。

丁一抬頭,望見前麵的大街上,人來人往,他還聞到了從昏暗的燈光下走過的女人身上所散發出來的濃濃的胭脂香。

丁一看不清提燈者的麵孔,他回頭道:“謝謝你。”

“說謝謝的應該是我。”提燈者說道:“是你們給我一個賺錢的機會。”

丁一道:“你要多少錢?”

提燈者說道:“錢已經有人為你付了。”

丁一道:“是不是瞎子付的?”

提燈者歎道:“我從來未見到這麽大方的瞎子。”

丁一道:“他給了你多少銀子?”

“不是銀子,是金子。”提燈者喜悅道:“足足有十五兩金子。”

“那你不是發財了?”

“我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麽多金子。”

“金子再多,也帶不到棺材裏去。”

“帶不走,我可以花掉。”

“你恐怕連花金子的時間也沒有了。”

丁一說著冷笑,推著輪椅往前走。

隻聽後麵的提燈者喊道:“瞎子讓我最後告訴你,叫你七天之後到他家裏去取解藥,季季的解藥!”

那人剛剛喊完,接著就傳來一聲慘叫。

丁一沒有回身。

他知道,那人一定是死了。

他知道瞎子絕不會那麽輕易就讓他賺十五兩金子的。

可是,丁一仍停了一下。

他的心裏,還是十分感激他的。要不是他,他現在也許還沒有走出那迷宮般的巷

子。

丁一站在街上,他在心裏祝福那個提燈領他出來的人。

他希望天上的諸神能夠好好安撫他的靈魂。

抬眼望去,街兩邊的屋裏都點著燈。

盡管每一扇窗都緊緊關著,但燈光還是透過窗紙和窗簾,鋪在街麵上。

黃昏的燈光如混濁的水。

行人就像是淌水的人。

丁一站著,望著行人在他麵前走來走去。

這是雙陽鎮最熱鬧的街道。

那些無家可歸的人,或者不願回家的人,都會在這條街上來回走動。

有家的離開家的人,現在都是在家裏。

寒夜無情,誰願意在這麽冷的夜裏,在外麵徜徉?

街上行人雖多,但隻有兩種人。

一種是男人,一種是女人。

這個時候出來的女人都是些不幸的女人。

誰說不是呢?你看在牆角的陰影裏,一個女人拉住一個男人在悄悄談著什麽。

她們是可憐的女人。

她們貧窮,她們終年勞碌卻不能養家糊口。

她們善良、勤勞、樸素,而且遵守婦道。

可是,生活卻將她們逼上絕路。

她們無路可走,她們要賣了家裏所有能夠要賣的東西也無法使全家在大年三十晚上飽餐一頓。

於是,她們在最無奈、最絕望的時候,開始要賣自己。

她們並非沒有尊嚴,但,在死的威脅麵前,她們隻有出賣肉體。

誰也不能指責她們下賤。

天下沒有哪一個女人願意當妓女!

她們用自己的肉體換來全家大小一頓飽餐的時候,咽下的,更多是自己的眼淚。

她們用自己極不情願的姿勢和笑容滿足男人的欲望的時候,她們的痛苦是任何嘴巴都說不出來的。

這絕不是斷斷續續的幾聲呻吟所能包含的!

都說笑貧不笑娼。

其實妓女也會在心裏恥笑自己!

隻要日子還能夠撐下去,就算再苦,相信沒有一個女人願意陪別的男人上床!

她寧願堅守自己的丈夫。

因為在自己的丈夫麵前,她的脊背始終是直的。

而在別的男人的身下,則是扭曲的。

而靈魂的扭曲比身體的扭曲更痛苦,更令她抬不起頭。

無法抬頭就看不見天空中的陽光。

看不見陽光,她們隻能生活在陰影裏。

生活在陰影裏的女人是不幸的,但是卻無比偉大。

她們原本可以拋卻一切:孩子、丈夫、尊嚴、人格。

她們可以堂堂正正走進有著濃鬱芬芳的妓院。

在這裏,她們可以利用自己所剩的青春來獲得安適的日子。

她們可以大聲地告訴每一個要她們上床的男人:是這個世界把她們逼上絕路。

可是,她們沒有這樣做,她們隻有在夜裏昏暗的燈光下與同情她們的男人做可憐的交易。

這樣的女人是不是太不幸了?太偉大了?

丁一默默地望著這一切。

不遠處,就有一家燈火輝煌的妓院。

妓院門口,妓女們穿著緊身的衣服,她們的唇膏和胭脂味隨風飄出很遠。

妓院裏,時不時傳來嗲聲嗲氣的笑聲。

清脆的琴聲。

抑揚頓挫的二胡。

婉轉的少女的歌聲。

在那裏,似乎沒有寒冷。

沒有寒冷。

但也沒有了尊嚴。

沒有尊嚴的人,其實是不配生活在這個世上的。

如果把那裏的男人和女人都殺了,如果這世界再也沒有使人喪失尊嚴的地方,世界會不會變得更加美好呢?

誰也不知道。

因為誰也沒有權力殺死她們。

丁一又把目光望向牆角的暗影,那兒,女人和男人都不見了。

丁一歎息了一聲。

不知他在歎息天下的女人,還是歎息天下的男人。

可是,除了歎息,丁一又能做什麽?

他什麽也不想做。

他隻想喝酒!

丁一自己也搞不清楚,他為什麽現在這麽想喝酒,以往他總是在心情不太好的情況下才喝酒的。

現在,他沒有理由心情不好,因為他找到了季季。

他曾經想,隻要能找到季季,他就將把找到季季的日子當作一生中最快樂的日子。

現在季季就默默地坐在輪椅中。

輪椅在他手中。

丁一本來應該很滿足,很快樂。

可是他真的想喝酒,而且想喝個醉。

丁一推著輪椅,朝前麵的酒肆走去。

丁一走得並不快,但卻很快就到了酒肆門口。

到了酒肆門口,丁一卻不想進去了,他想轉身。

他不是來喝酒的嗎?

他不是很想喝酒,很想喝個醉嗎?

他為什麽要走?難道他要到別的酒家去喝?

丁一已經轉身,他真的要離開這裏。

輪椅中的季季說道:“你不是來喝酒的嗎?”

“是的。”

“這裏的酒不好?”

“不是。”

“沒有座位了?”

“不是。”

“他們準備打烊了?”

“不是。”

“那你為什麽要走?”

“不是我,而是我們。”

“我們為什麽要走?”

“因為我們不能在這裏喝酒?”

季季幽幽道:“是你,不是我們。”

頓了頓,季季接著道:“我從來不喝酒的。”

丁一道:“因為我不能在這裏喝酒。”

季季道:“為什麽?”

丁一道:“因為我喝酒的時候,有人要殺你。”

夜風吹來,季季好像打了個冷顫。

“你忘了你是誰了?”

“沒忘。”

“你是誰?”

“丁一。”

“風花劍丁一?”

“是的,風花劍丁一。”

“風花劍是沒有殺不掉的人的。”

“是的,可是,”丁一道:“不是我要殺人,而是,他們要殺你。”

季季道:“他們殺我跟你殺他們有什麽區別?”

“有。”

“什麽區別?”

“他們絕對的有把握殺你,可我沒有。”

“你沒把握殺他們?”

“是的。”

“她們究竟是誰,能夠讓你害怕?”

丁一歎了口氣道:“我也不知道。”

季季道:“難道你不想知道?”

“本來我是不打算知道的。”

“現在呢?”

丁一又轉身道:“現在我想去問問他們,他們為什麽要殺你。”

丁一說著,推著輪椅進了這家酒肆。

酒肆不大,但卻坐滿了人。

酒肆裏一共有四張桌子,三張都已坐滿了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