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季從丁一的懷裏抬頭,忽然叫道:“有船!”

其實丁一也看見了。

他看到的是一點幽暗的燈光。

天是漆黑的,地也是漆黑的,四周伸手難辨五指,那點幽暗的燈光,像無邊的夜海裏飄蕩的一片浮屑。

渺小而冰冷的浮屑,在巨大的濤聲裏顯得更渺小。

丁一並未心情激動。

他擔心這點燈光很快就會被無邊的黑暗吞沒,被無情的浪濤覆蓋。

可是沒有。

燈光越來越明亮,越來越清晰。

丁一明顯地感覺到季季的激動心情。

季季對丁一道:“你不激動?”

丁一道:“我比你激動。”

季季道:“我怎麽沒感覺?”

丁一道:“那一定是你的感覺太遲鈍了。”

季季一怔,道:“你怎麽這樣說話?”

丁一道:“你現在相信,可以用你的手貼在我的胸口試試。”丁一說著,拉過季季的手,貼在自己的胸口。

季季沒有掙脫,一會,她說道:“是的,你比我激動。”

丁一歎了口氣。

季季道:“怎麽又歎氣了?”

丁一道:“我有一種感覺……”

“什麽感覺?”

“不好的感覺。”

“你以為這船不會救我們?”

“不是。”

“你以為我們會死在這隻船上?”

“不會。”

“那你還擔心什麽?”

“我擔心我們什麽事也不會發生,但卻比死在這裏還要慘……”

兩個人說到這裏,船離他們已很近了。

這時無風無浪,船兒就像一片碩大的樹葉在平靜的水麵上緩緩漂遊。

他們看見粗大的桅杆像一柄銳利的矛,直刺夜空。

而那盞燈,也顯得巨大明亮。這燈,就懸掛在桅杆上。

船慢慢地靠過來,就泊在他們的腳邊。燈光照著岸邊的岩石。

丁一和季季就坐在燈光裏。

季季這時候卻很平靜,她並不著急要上船。

她的神情安逸,誰也不知道是她真的不著急上船,還是她的雙腿無法走路不能上船。

船很大。在黑暗中,在燈光裏,這船,仿佛是一座小島。

這是一艘紅船。

紅得有些耀眼,又有些恐怖。

這讓人想起閃亮的棺材。

紅船靜靜地停在他們的腳邊,等待他們上船。

船既然已經停在他們的腳邊,他們沒有理由不上船。

就算這船真的是裝死人的棺材,他們也要上去。

丁一抱著季季,一躍跳了下去。

丁一還未站穩,就聽見一個聲音冷冷道:“我還沒有同意你們上船,你們怎可上船來?”

聲音不僅冷,而且像一把刀,刮著丁一的骨頭。

丁一道:“現在同意還來得及。”

頓了頓,又道:“既然你把船停在我們的腳邊,我們不得不上來,你說對不對?”

丁一說了三句話,才轉身。

轉身,不禁大吃一驚——

他看見了一把刀。

看見刀,丁一怎麽會吃驚?

就算這把刀會吃人,丁一也不會皺一皺眉頭的。

況且,刀根本不會吃人。

但丁一看見這把刀時,還是吃了一驚。

因為這把刀不是“刀”,而是一個人。

隻不過這個人太像一把刀!

刀不會吃人,但人卻會吃人。

如果人像一把刀,那麽,這個人真的是太可怕了。

丁一轉身,看見這個極像一把刀的人,頓時愣住,不知說了什麽好。

可是想象,刀一樣的人是怎麽一個人。

扁薄、鋒利、陰沉,可怕,無法捉摸……

這是一個刀人。

刀人道:“你錯了。”

丁一道:“我錯了?”

“是的。”刀人道:“我並不是把船停在你們的腳邊,而是你的腳邊。”

丁一道:“我們有兩個人。

刀人道:“你有兩個人,但沒有四隻腳。”

丁一道:“那又怎樣?”

刀人道:“沒有腳的人留下。”

丁一道:“她留下我也留下,你就會空跑一趟。”

刀人道:“你們如此分不開?”

丁一道:“她救了我的命,我怎可丟下她不管?”

刀人道:“她救了你,你更不應該讓她死。”

丁一道:“她會死嗎?”

刀人的聲音比刀鋒還鋒利:“不僅她會死,而是連你也會死。”

丁一笑了。

刀人道:“你不相信?”

丁一頓住道:“你是這條船上的主人,你說的話當然都是真話。”

刀人道:“要不要我幫你送她回懸岩上去?”

丁一道:“不用了。”

刀人道:“海水馬上就落潮了,到時候想送她回去也不行了。”

丁一道:“我不相信我會死。”

刀人陰森的目光注視丁一良久,忽然露出了牙齒,刀人也在笑!

他笑起來的樣子,就像一團刀光在亂舞。

丁一頓時覺得脊背上有點冷。他低頭望著季季,發現她已然睡著了。

她睡得很安詳,根本不知道死亡和絕望始終沒有離開過他們。

望著季季安詳的臉,丁一也平靜下來,他淡淡道:“如果這條船是棺材,那麽,首先死的應該是你。”

刀人冷聲道:“我本來就是死人。”

丁一怔了怔,望著刀人,笑道:“就算你是死人,我也要你再死一次。”

在丁一的目光裏,刀人低下了頭,他歎口氣道:“既然這樣,就隻有開船了。”刀人的聲音剛落,船就動了起來。

船開得很穩,幾乎沒有帶起一絲風。

可是,船上的燈,卻忽然地熄滅了。

船在黑暗中行駛。

丁一懷抱著季季,站著一動不動。

不知過了多久,丁一聽見周圍有一陣“軋軋軋”的輕響,好像有什麽東西在空中升起。

響聲不斷,但沒有燈光,也沒有人的說話聲。

丁一正覺得奇怪,就聽見刀人的聲音道:“天亮了。”

瞬時,丁一的眼前一亮,置身於一片光明裏。

周圍亮如白晝。

隻是這不是日光,是燈光。

起碼有三十五盞燈。這些燈就在大船的四周。

丁一抬頭,看不見天,卻看見一塊漆黑的巨大幕布,把整個條船都罩住了。

他們就在幕布的籠罩之中。

雖然刀人說天亮了,可丁一覺得這還是在夜裏。

因為丁一可以肯定,如果這三十五盞燈熄滅,他們一定會回到原來的黑暗裏。

丁一望著刀人,不解道:“你們一直都這樣,怕日光?”

刀人在四麵的燈光裏,顯得很白,他道:“不是我們怕日光,而是在日光下,人的靈魂會變。”

刀人停了停,接道:“而人在做邪惡之事時,靈魂一定要邪惡,不然就會失敗。”

丁一道:“你害怕失敗?”

刀人道:“當我麵對無名小卒的時候,我從來不怕失敗。”

丁一道:“就因為我是風花劍丁一,你才這樣害怕,把天空也遮住了?”

刀人點頭道:“我一輩子也沒有害怕過誰?”

丁一道:“你怕我什麽?”

刀人沒回答,丁一又道:“我的風花劍?”

沒想到刀人卻道:“不,我怕你的酒量。”

“酒量?”丁一笑了。他果真聞到了酒香。

季季是從來不喝酒的。可是,當丁一聞到酒香時,季季也醒了。

她抬起頭,說道:“你不要喝酒了?”

丁一笑道:“既然他們害怕我的酒量,我就應喝給他們看看。”

說話間,船上已經擺好了酒席。

九個美麗的女子,來來回回,不一會,一張大圓桌就被盤子擠滿了。

圓桌很大,至少有二十八樣菜。

空碗隻有兩個。

筷子也隻有兩雙。

還有兩

張椅子。

不用問,碗、筷子和椅子是丁一和刀人兩個人用的。

可是刀人和丁一都沒有入座。

他們都望著那個斟酒的女人將桌上的兩隻空碗斟滿。

酒香更濃。

季季道:“你喝酒吧,讓我下來。”

丁一不語,也不動。

這時,對麵的簾布掀動,一個女子推著一輛輪椅進來。

丁一將季季放在輪椅上,那個女子便將輪椅推出去了。

她把季季推到哪裏去?

簾布的後麵是什麽地方?

這條船又要駛向哪裏?

船上為什麽會有這麽多美麗的女子?

刀人又是誰?

丁一有許許多多問題要問,但他眼睜睜看著季季消失,不說一句話。

季季在簾布垂落的一瞬回頭望丁一,她很想丁一能夠留她在他身邊,她知道,隻要丁一一開口,天下沒有人敢違抗的。

可是丁一沒有……他已經入座了。

刀人卻還站著。

九個少女也站在她的身後。

丁一喝了一碗酒,抬頭道:“你為什麽不坐下?”

刀人這時也喝了一碗酒。

他的這碗酒是他身後少女從桌子上端過去給他喝的。

刀人道:“我從來沒有坐著喝酒的習慣。”

丁一道:“坐著喝酒有什麽不好?”

刀人道:“坐著喝酒容易被人暗算。”

丁一道:“你曾被人暗算過?”

刀人搖頭道:“天下沒有人可以暗算我。”

他接著又道:“不過有人告訴我,你就是坐著喝酒被羅大虎暗算的……”

丁一道:“告訴你的這個人,是不是瞎子?”

刀人道:“除了瞎子,沒有人會告訴我這些……”

刀人道:“瞎子的話你也信?”

刀人道:“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丁一道:“朋友之間,往往是不會講真話的。”

刀人笑道:“那麽你跟梨花也一樣?”

丁一道:“這不一樣。”

刀人道:“怎麽不一樣?”

丁一道:“因為你們是酒肉朋友。”

刀人的臉本來很白,聽了丁一的話,他的臉更白了,白得就像刀鋒。這是一把吃人的刀,如果刀鋒閃耀,一定會有血光伴隨。

這世上也一定會少掉一個人。

可是刀人明白,他的刀再鋒利,就算這世上所有的人都會在刀鋒的一閃之際消失,丁一也不會少掉。

因此,刀人並沒有出刀。

他隻是將喝光酒的空碗遞給身後的少女。

少女將空碗放於桌上,斟酒的女子又斟上酒。

丁一低頭,一連喝了三碗。

他喝得很快。

他估計刀人在這麽短的時間裏,若還是剛才那樣由身後的少女端酒給他喝,他至多喝了一碗酒。

要是他能夠喝到第二碗,那麽,端酒的少女的身手,一定很了不起。

而如果他喝到第三碗則刀人肯定會灑下許多酒。

這些酒,一定是端酒的少女因為速度太快而從碗裏濺出去的……

丁一飛快地喝了三碗酒,抬頭,問道:“你喝了幾碗?”

“三碗。”刀人平靜道。

丁一不信道:“你也能喝三碗?”

刀人道:“你喝三碗,我當然也得喝三碗,而且,一滴酒也沒有濺到地上去。”

丁一看地上,木板果然沒有一滴酒。

丁一歎口氣道:“看樣子,還是慢慢喝好……”

刀人笑道:“喝慢酒才有情趣。”刀人說著,手掌連擊三下。

隨著擊掌聲,從外麵又進來五個少女。

每個少女的懷裏,都抱著一樣樂器,它們是:笛子、琵琶、胡琴、錚和簫。

絲竹聲聲,清心悅耳。

刀人微笑著走到桌邊,在丁一對麵坐下。

那九個少女,隨琴聲輕歌曼舞起來。

燈火燦爛,倩影亂搖,紅紗輕動。

真像一曲深深庭院裏的奢侈繁華夢……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