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風平浪靜。

船走得又快又穩。按照這樣的速度,後天黃昏時就可以看到陸地。

船上有兩班船夫,不當班的都已睡了,走出底艙,就可以聽見他們的鼾聲。

無論什麽人的鼾聲,都絕不會是種很好聽的聲音,尤其是當你睡在他們旁邊的時候,有些人的鼾聲簡直可以讓你聽得恨不得自已是個聾子。

可是陸小鳳現在卻覺得他聽到的鼾聲很好聽,因為這種聲音不但能讓他覺得很安全,而且能讓他保持清醒。

宮九是不是也睡著了?

當然沒有,他就算睡著,也不會睡得這麽沉。

他是個不平凡的人,是個超人,他的能力,他所擁有的一切,絕不是任何人所能夢想得到的。

他仿佛永遠都能保持清醒。

立刻要去麵對這麽樣一個人,陸小鳳心裏是什麽感覺?

有關這個人的傳說,他已聽得多了,但是麵對麵的相見,卻完全是另外一回事。

那些幾乎已接近神話般的傳說,究竟是不是真的?

在這夜涼如水的玉霧中宵裏,他一個人會做些什麽事?

是在靜坐沉思?還是在享受孤獨的真趣?

當班的船夫都在操作,大家各守其位,誰也不敢離開半步。

艙房外並沒有警衛。

九少爺在這裏,有誰敢妄越雷池半步?

這給予陸小鳳不少方便,他很容易就找到了主艙,艙門緊閉,門外悄無人蹤。

沒有人敢打擾九少爺的安寧,尤其是每當午夜的時候,除了宮主外,誰也不許在附近徘徊窺伺。

現在陸小鳳來了。

他既沒有徘徊,也沒有窺望,他確知九少爺一定就在這間艙房裏。

他還沒有敲門,就聽見艙房裏傳出一陣奇異的聲音。

是一種帶著呻吟的喘息聲,就像是條垂死的野獸在痛苦掙紮。

陸小鳳怔住。

艙房裏是不是還有別的人?正在被宮九虐待折磨?

這世上豈非本就有些人以虐待別人為樂。

門裏忽然又有人呻吟著低呼:快來救我,我已忍受不住!

陸小鳳也已忍受不住。

他一向痛恨這種以別人的痛苦為樂的狂人,他用力撞開門闖進去。

他又怔住。

艙門裏隻有一個人。

一個頭發散亂,臉色蒼白的年輕人,正半**在地上撕紮翻滾。

他的軀體蒼白而瘦弱,帶著斑斑的血漬,卻是他自己用針刺出來的。

他手裏還有根針。

艙房裏布置得精雅而華麗,散落在地上的衣衫也是手工精致,質料高貴的上等貨。

這無疑就是宮九的艙房。

這個人是誰?

沒有人虐待他,他為什麽要自己虐待自己。

看見陸小鳳進來,他顯然也吃了一驚,但是一種無法忍受的痛苦與渴望,已使他完全失卻了理智。

他又在低呼。"鞭子……鞭子……"

床頭的木架上果然掛著條鞭子。

"用鞭子抽我……用力抽我。

陸小鳳看見了這條鞭子,卻沒有動手,隻是冷冷的看著。

這個人也在看著他,眼睛裏充滿了乞憐和哀求。

"求求你,快……快拿鞭子。"

陸小鳳坐了下來,遠遠的坐了下來。

現在他已猜到這個人很可能就是宮九,他知道這世上也就有喜歡虐待自己的人。

自虐雖然是變態的,卻也是種發泄。

陸小鳳從不能了解這種人,看見宮九,卻忽然明白了。

他得到的已太多,而且太容易得到,所以他心裏的欲望,隻有在虐待自己時,才能真正得到滿足。

陸小鳳冷冷的看著他,道:"你是不是在等宮主?她喜歡用鞭子抽人,我不喜歡!"這人眼睛裏的乞憐之色忽然變成了仇恨和怨毒,喘息著道:"你喜歡什麽?喜歡沙曼?"他忽然大笑,瘋狂般大笑。"你若以為那女人是個淑女,你就錯了,她是個婊子!"陸小鳳的手握緊。

這人笑得更瘋狂。"她是個不折不扣的婊子,為了塊肥肉就肯陪人上床睡覺,她十三歲的時候就已經跟人上床睡過覺。"陸小鳳忽然衝過去,拿起了鞭子。

別人侮辱他,他也許還不會如此憤怒,侮辱他所愛的人,卻是他絕對無法忍受的。

任何男人都無法忍受。

這人大笑道:"你是不是生氣了?因為你也知道我說的是真話!"陸小鳳咬著牙,忽然一鞭子袖了下去,抽在他蒼白瘦弱的胸膛上。

第一鞭抽下去,第二鞭不難了。

這人眼裏發出了光,嘴裏卻還在不停的侮罵,鞭子抽得越重,他眼睛越凶,也罵得越凶。

這是雙重的發泄。

他的身子忽然蜷曲,又伸開,然後就躺在那裏,動也不動了。

他已滿足。

陸小鳳跟跪後退,坐了下去,衣服已濕透。

他的憤怒已發泄。

他忽然發現自己心裏仿佛也有種奇異而邪惡的滿足。

這種感覺卻令他幾乎忍不住要嘔吐。

他閉上眼睛,勉強控製著自己,等他再張開眼時,地上的人已不見了。

艙房裏寂靜無聲,若不是鞭子還在他手裏,他幾乎要以為剛才又做了場惡夢。就在這時,一個人從裏艙慢慢的走出來,漆黑的發鬃一絲不亂,雪白的衣衫上連一根皺紋都沒有,輪廓優美如雕刻般的臉上帶著種冷酷,自負,而堅決的表情,眼神銳利如刀鋒。

這個人就是剛才那個人。

有誰能相信?

陸小鳳卻不能不信。

這既不是奇跡,也不是惡夢,真實的事,有時遠比惡夢更離奇可怕,更令人作嘔。

這人刀鋒般的目光正盯在他臉上,忽然道:"我就是宮九。"陸小鳳淡淡道:"我知道。"

現在他終於完全知道宮九是個什麽樣的人了。

--他既不是神,也不是超人,隻不過是條蝸牛而已。

因為他總是像蝸牛般躲在他那超人的殼子裏,隻有在沒人看見時,才會鑽出來透透氣。

也許就因為他在殼裏鱉得太久,所以他心裏的欲望必須發泄。

他選了種最惡心的法子,因為別的事他太容易得到,隻有這種法子才能讓他真正滿足。

現在他雖然又鑽進了他那又冷又硬又光鮮的殼子裏,可是陸小鳳已不再伯他。

一個人若是真正看清了另外一個人,對他就絕不會再有所畏懼。

陸小鳳道:"你就是宮九。"

宮九道:"我就是!"

陸小鳳道:"你一定想不到我會來找你。

宮九冷冷道:"世上不怕死的人很多,並不止你一個。"陸小鳳道:"我怕死。"

宮九道:"所以你現在一定很後悔。

陸小鳳道:"後悔?"

宮九道:"你後悔剛才為什麽不殺了我。"

陸小鳳歎了口氣,道:"剛才我的確有機會殺了你的!"宮九道:"你沒有。"

陸小鳳笑了,看著自己手裏的鞭子在笑。

宮九臉上卻完全沒有羞愧之色,剛才這鞭子就好像根本不是抽在他身上的。

陸小鳳道:"我沒有殺你,是我的錯,我並不想要你感激,可是你……"他的聲音停頓,因為宮九忽又做出件很奇怪的事。

他忽又解開了自己的衣襟,露出了胸膛和後背。

他的肌膚光滑堅白如玉石。

陸小鳳再次怔住。

這個人身上的鞭痕和血跡到哪裏去了?

他不懂。

雖然他也聽到傳說中有種神秘的功夫,練到某種程度時,就會有種奇異的再生力,可以在瞬間合創痕平複收口。

可是他一直認為那隻不過是種荒謬的傳說而已。

宮九又穿上衣服,靜靜的看著他,道:"現在你是不是已明白!"陸小鳳道:"明白什麽?"

宮九道:"你剛才並沒有錯,因為你根本沒有機會。"陸小鳳道:"所以你也不必對我感激。"

宮九道:"所以你現在已非死不可。"

陸小鳳又笑了。宮九道:"無論誰做出了不該做的事,都非死不可。"陸小鳳道:"何況我還看見了一些不該看的事。宮九忽然輕輕歎息,道:"隻可惜現在我還不能殺你。"陸小鳳道:"因為你從不免費殺人?"宮九道:"為了你,這一點我可以破例!"陸小鳳道:"你為的是什麽?"宮九凝視著他,過了很久,忽然問道:"她在哪裏?"這句話問得很奇突,甚至連"她"是誰都沒有指明。陸小鳳卻毫不遲疑就回答。"在箱子裏!"宮九道:"你知道我問的是誰?"陸小鳳道:"我知道。"他也忍不住問。"你也知道她已落入我們手裏。"富九道:"你怕死,可是你來了,你當然不是來送死的。兩個人互相凝視著,眼睛裏都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不管那是種什麽樣的表情,其中多少都帶著些尊敬。

這種對仇敵的尊敬,有時甚至還遠比對朋友的尊敬嚴肅得多。

又過了很久,宮九才緩緩道:"你準備用她的命,來換你們兩條命!"陸小鳳道:"不是兩條命,是四條命!"

宮九道:"還有兩條命是老實和尚和小玉的?"陸小鳳點頭。

他不能不承認這個人的確有些超人的地方。

宮九道:"你要的是……"

陸小鳳道:"我隻要一個時辰。"

他再解釋。"我帶她走,你的船回轉,一個時辰後我放她走。"宮九道:"船上的兩條小艇你都奪下?"

陸小鳳道:"我知道小玉一定不會讓我失望。

宮九道:"一個時辰後,你就讓她來跟我會合?"陸小鳳道:"四個人用不著兩條小艇,其中一條就是為她準備的。"宮九道:"你想得很周到。"

陸小鳳道:"我說話也算數。"

宮九道:"隻有不多話的人,說話才算數。

陸小鳳道:"你看我像是個多嘴的人?"

他不像。

宮九道:"你能忘記這幾天看見的事?"陸小鳳道:"不能!"這些事本就是任何人都忘不了的。

宮九道:"你能替我們保守秘密?"

陸小鳳笑了笑,道:"你們的事我就算說出來,又有誰會相信。"宮九看著他,眼中露出滿意之色,道:"看來你好像從不輕易答應別人一件事?"陸小鳳道:"是的。"

宮九道:"不輕諾的人,就不會寡信。"

陸小鳳道:"我總是在盡力去做。"

宮九道:"那麽我相信她回來的時候一定平安無恙。"陸小鳳道:"一定!"

宮九道:"我也相信現在小艇一定已放了下去。"陸小鳳道:"很可能。

宮九慢慢的站起來,道:"那麽隻要等你一下去,就可以看見這條船已回頭了。

他站起來,就表示這次談話已結束。

陸小鳳也站起來,看著他,微笑道:"跟你談交易,的確是件很愉快的事。"宮九淡淡道:"我也一樣。

陸小鳳大步走出去,拉開了艙門。宮九看著他的背影,忽然又道:"我隻希望這是最後一次。"陸小鳳道:"最後一次相見?"

宮九點點頭,道:"下次你再見到我時,我相信彼此都不會有這麽愉快了。"黑暗的海洋,浪潮已起。

小艇在海洋中飄蕩,就像是沸水鍋中的一粒米。

陸小鳳和老實和尚並肩搖槳,操舵的是小玉。

宮九的船早已回頭了,他們已經在這黑暗的海洋上走了很久。

老實和尚忽然問。你真的見到了宮九?"

陸小鳳道:"嗯!"

老實和尚道:"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

陸小鳳沉吟著。

這句話本是他常常問別人的,現在居然有人問他了。

他在考慮著應該怎麽答複。

"不知道:"

這就是他考慮的結果。

他考慮得越久,越覺得隻有這三個字才是最好的答複。

因為他實在不能了解這個人。

老實和尚道:"你們已見過麵,談過話,但你卻還是不知道。"陸小鳳歎了口氣,道:"我隻知道一點。"

老實和尚道:"哪一點?"

陸小鳳苦笑道:"我絕不想再看見他,也絕不想跟他交手!"船尾的小玉忽然也歎了口氣,道:"隻可惜有些事就算你真的不想去做,有時卻又偏偏非去做不可!"陸小鳳道:"難道我一定還會見著他?"

小玉沉默著,麵對著黑暗的海洋,居然好像沒聽見他問的話。

這小女孩心裏是不是也隱藏著什麽秘密?

另外--

她忽然定住舵,將這條小艇用力拉過來。"現在時候一定已經到了,我們已經應該放她走。"沙曼默默的打開箱子,牛肉湯還是**著蜷伏在箱子裏。

連動都不能動。

淡淡的星光,照在她身上,她的胴體就像海浪般柔滑光亮。

沙曼道:"你還不想走?"

牛肉湯道:"我為什麽要走?這箱子裏又暖和,又舒服!"沙曼道:"你不想回去見你的九哥?"

牛肉湯道:"我若不回去,他遲早總會追上來的,我一點都不急!"她忽然站起來,**的胴體在夜色中著光,正好麵對著老實和尚。

她眨著眼問,"和尚有多久沒看過脫光的女人了?"老實和尚垂著頭,道:"好像……好像已經有幾百年了!"牛肉湯笑道:"佛家講究眼中有色,心中無色,和尚為什麽不敢看我?"老實和尚苦笑道:"和尚的道行還不夠。"

牛肉湯嫣然道:"難道和尚心裏有鬼。"

老實和尚道:"有一點。"

牛肉湯吃吃的笑著,忽然一屁股坐到他懷裏去了。

"坐在和尚懷裏,原來比躺在箱子裏還舒服得多。"老實和尚頭上已連汗都冒了出來。

他當然知道她是在故意搗蛋,要讓這條小艇沒法子走快。

她若不回去,宮九當然會追上來。

可惜和尚心裏雖然有數,卻也一點法子都沒有,非但不敢伸手去推,簡直連動都不敢動。

牛肉湯眼珠子轉了轉,忽又問道:"和尚有多久沒摸過女人了。"老實和尚道:"不……不知道!"

牛肉湯道:"是不知道?還是忘記了?"

老實和尚道:"是……是忘記了?"

牛肉湯笑道:"和尚一定連摸女人是什麽滋味都忘了,讓我來提醒提醒你!"她忽然捉住老實和尚的手。

老實和尚好像已嚇得要叫了起來,幸好就在這時候,一隻手忽然伸過來,扣住了牛肉湯的腕子,一摔一翻,她的人就飛了起來。撲通"一聲,掉進海裏。

陸小鳳拍了拍手,道:"割掉係船的繩子,她上去也好,不上去也好,都不關我們的事了。"小玉道:"她果她一定要淹死,我們怎麽辦呢?"陸小鳳道:"我們也隻有看著。"

小玉嫣然道:"好辦法,好主意。"

要對付牛肉湯這種人,這的確是最好的法子。

牛肉湯不停的在海浪中跳動著,放聲大罵。"陸小鳳,你這個王八蛋,我絕不會饒了你的,總有一天我要把你剁碎了煮了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