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小泉低頭聽著,他怎麽也沒想到李書記會把一年前的事記得那麽清楚。今天的發言,開始還有點自信,越念越覺著文不對題,自信心不足,李書記熱情洋溢的一番肯定,讓他大為意外。他沒覺著多少興奮,唯一感到欣慰的是他的工作還有人記著,有人肯定,他終於找到了一個知音,盡管這知音高高在上,可望而不可即。他回味著李書記說的這一句話:“同學們,《金城林專學刊》的學術水平,別說在全省,在全國都是有一定影響的。”

對孫小泉來說高高在上的李建強書記是一個迷,他不知道的是李書記也是金城林專的高材生,算起來應該是他的學長和校友。當然,就算知道,就眼下的孫小泉來說,打死也不敢攀這根高枝兒。

孫小泉有種被束之高閣的感覺。鄉政府辦公室有名無實,文書就是事實上的辦公室主任。一個鄉本就沒多少事,所有事杜正勝一人獨攬,生怕小泉插一杠子進來。就寫個材料什麽的,杜正勝的水平實在欠火候,一個兩千字左右的材料,連基本的錯別字都消滅不了,至於謀篇布局,結構層次就更不屑說了。可就這樣的東西,書記、鄉長照樣拿到鄉上、縣上的會議上念。記得工作初有人說行政工作沒標準,現在看,實在如此,什麽是人才,什麽是才能,一切皆出於領導的好惡,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不行就不行行也不行。

兩個月的中青班眨眼間結束,一切又恢複了老樣子。孫小泉經常會想起培訓班的情景,城裏人的生活,縣直部門幹部的舉止和風度,讓他這個鄉裏人,甚至山上人不羨慕是沒道理的。但羨慕歸羨慕,羨慕之後呢,曲終人散盡,隻有秋月白。他以默默無聞人校,以略有小名出校,一到銀坪鄉,學前涼茶一杯,學後一杯涼茶,除了增加點見識,平添幾分對山下的向往外,外甥打燈籠——一切照舅(舊)。

程前章依然不冷不熱,李作林一如既往的熱情,鄉辦公室不怎麽來了,時不時喊他去他的辦公室,去了,除了看字還是看字,孫小泉免不了說一些違心稱頌的話,聽得李作林整個人輕飄飄像長了翅膀似的。有時也說幾句建議之類的話,卻絕對隔靴搔癢,往他的舒服處播。這情景,外人一看,覺著李作林和他關係鐵著,張成望聽了,一劍封喉,針針見血,鐵個屁,鱷魚的眼淚假慈悲,真要鐵,就不會讓杜正勝當文書,你不看現在小泉成了什麽角色,連看門的老王都不如,老王還有個正事兒幹,小泉是幹啥的?現在鐵,還不是要小泉給他腳蹬出來的字說幾句賽過王羲之的屁話。小泉聽了,啞巴吃饅頭,心裏有數,這世上睡到半夜沒瞌睡的人多著哩。

孫小泉想幹點實實在在的事,就是去西溝村作務原先那點“郵票”大的地也行,但和五保老人睡一炕的生活又使他心有餘悸,耗著就耗著,鄉上有幾個能幹點正經事兒。

“耗著,就這樣茅坑邊上安磨子——推死(屎)。”俞曉麗說這話時一臉的鄙夷和不屑。“沒事不會自己找,工作讓書記鄉長奪了,腦袋總還在你肩膀上長著吧,就不會把學校學過的東西鞏固鞏固,結合專業,結合實際思考些問題,寫點東西。他們能限製你的工作,總不能限製你的學習,你的思考吧,瞎驢兒不行怨臭棍,從自己身上找原因吧。”

和小泉相比,曉麗任何時候都有自己的主見,有自己的目標,和曉麗在一起,他常會喋喋不休地東怨西怨,曉麗卻能自得其樂,“說啥呢,還不是自己沒本事,一根木頭放水裏,你壓這頭那頭翹起來,壓了那頭這頭翹起來,想整個壓下去,沒那麽容易,關鍵就看你是一疙瘩死鐵還是一根木頭。”曉麗的比喻形象生動,“我當然是一根木頭。”“我看你真是一根木頭。”說罷忍俊不禁,小泉恍然大悟,始覺上當受騙。

“好好和你談著,你怎麽煙洞裏招手,把人硬往黑處領。”小泉撅著嘴,一臉冤屈的樣子。

“那是黑處嗎?我看那才是社會主義的康莊大道。”

和親愛的俞曉麗這樣說時,他的眼前突然閃出中青班討論會上李建強副書記對他的表揚。李書記的話早讓風吹走了,但每想起,心裏總會皺起漣漪。天無絕人之路,此處不養爺,自有養爺處,我怎麽就沒一點李太白“天生我材必有用,幹金散盡還複來”的豪邁呢?金城林專的高材生一旦茅塞頓開悟出這理兒時,就鄉上無門,腳下有路了。

孫小泉仿佛是一個影子,白天在鄉辦公室裏繞幾個來回,晚上,他漸漸淡出了打撲克、諞閑傳的隊伍,專心致誌溫習林業學課程,看著看著,他的眼前就會浮現出林專的一幕幕情景。20世紀80年代末,那還是一個注重學習的年代啊,盡管有關社會問題的報告文學層出不窮,英年早逝、知識分子待遇和女性問題成為全社會關注的一個熱點,造原子彈的不如賣茶葉蛋的,拿手術刀的不如拿剃頭刀的爭論有點近乎蒼涼和荒唐,但這並未幹擾校園裏的學子們孜孜苦讀。品學兼優的好學生不僅是驕子,更是一代人的榜樣。想當年他們曾熱血沸騰地瞳憬過未來,發誓要讓共和國每一寸土地披上綠裝。在栽畢業紀念樹時,老校長深情地對他們說:“同學們,希望祖國的每一寸熱土上都有你們青春的身影,有你們蒼翠的畢業紀念林!”老校長言猶在耳,學校生活的一幕幕記憶猶新,可曾經的豪邁和理想呢?每每這時,小泉就會走出宿舍,長時間在院內徘徊,就像一個夜遊症患者,鄉政府一片漆黑,連警覺的門房老王也是鼾聲如雷。

學著、思考著、寫著,幾個月的時間就充實而快樂地過去了。其間,他投出去四五篇論文,除《金城林專學刊》上通知采用一篇外,其他的,特別是他較為看好,投到《林業研究》上的兩篇卻如泥牛入海。

“程書記讓你到他辦公室去一趟。”杜正勝頭也沒抬撂過來一句。半年多過來,杜正勝公文水平毫不見長,文書的小官僚習氣卻養得差不多了,話說得少了,鼻音卻日漸重了,不知就裏的人還以為他傷風感冒了。

程書記的辦公室好幾個月沒來了。別看鄉政府大院就拳頭大點地方,低頭不見抬頭見,可一般幹部和書記、鄉長的距離卻遠著,一般幹部別說沒有多少可向書記反映的事,縱便有,書記的門又豈是隨隨便便好進的。杜正勝這冷冰冰的一句,讓孫小泉有一種平地驚雷的感覺,程前章和李作林麵和心不和是銀坪鄉鄉村幹部人人皆知的事,盡管在杜正勝的安排上雙方互有妥協,在新的利益基礎上達到了暫時團結,但誰都清楚,官場上隻有永遠的利益,沒有永遠的朋友。誰不知道官場是一個表麵妥協,暗中較勁,相互都想一劍封喉的角鬥場。

明知程前章和李作林不和,明知李作林為了安排自己的親戚把他幾乎到手的文書位子給擠了,孫小泉除一不敢怒,二不敢言外,就連和李作林主動保持距離的自由權都被剝奪了,李作林不管人多人少,不管程前章在不在場,喚他就像喚一條家養的小狗。孫小泉知道程前章喜怒不形於色,心裏對他不知道恨成什麽樣子了。銀坪鄉誰都說他是李作林的人,可李作林給了他什麽好處,就算他是一隻狗,李作林除了要他為他叫幾聲外,又給過他什麽骨頭?別說給,就連文書這根光骨頭也塞到了別人嘴裏。

門虛掩著,孫小泉輕輕地推開進去。

“小泉啊,你這娃,叫我怎麽說你呢,非要我請才來嗎,你可看清了,我這房子,連門檻都沒有。”看到小泉進來,程前章從椅子上站起來,走過來,拍著小泉的肩膀,弄得小泉就像掉到夢幻的井裏。

“這一陣怎樣,還好吧,讓一個高材生幹半文盲的活,屈才了。”程前章頭仰在沙發背上,被啥陶醉了似的。

程前章的這話來得太猛,讓小泉有種不明就裏,如墜彌天大霧,找不著北,接不上茬的感覺,不知說什麽好,一言不發就那麽傻坐著。

“聽說縣委黨校中青班學習時,你可是掄起娃娃當兵器,把人給耍了。”

“耍啥人,還不是混了兩個月。”小泉慢慢醒過來。

“還沒耍,聽說李書記把你給表揚美了。你高興不高興自己知道,我可心裏比抹了蜜還甜,話說強將手下無弱兵,我這弱將,手下也能出你這樣的強兵,你說我不高興讓誰高興去。”程前章目光溫柔地盯著他。

“沒有的事,誇大其詞了。”小泉不好意思地說。

“啥沒有,你這年輕人,年齡不大,城府不淺,論文都在《金城林專學刊》和《林業研究》雜誌上發表了,別人都知道了,就把我一個蒙在鼓裏,這事怕你沒幹對吧,瞞天瞞地瞞別人,總不能連我都瞞了吧。古人講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疑義我析不了,欣賞總可以吧。”程前章口裏抱怨著,臉上的表情依然和善。

“啥論文,胡言亂語惹人笑話。”小泉想,看來程前章通過啥渠道知道了中青班學習的情況,連論文發表的刊物都說得一點不錯。《林業研究》上的文章他沒看到,不過聽程書記這口氣,發是肯定發了,鄉上沒訂這雜誌,樣刊沒寄還是沒拿到他不得而知。想著論文在《林業研究》上發了,他心裏還是美滋滋的,他知道這份學術刊物的分量。

“打你到鄉上,我就看出你這年輕人不一般,作難的是鄉政府就這破廟,多大的神也得風吹雨淋著,把你從西溝村調到鄉政府辦公室,我是有我的想法的,說實話,就算幹個文書,對你來說也是大材小用了,話說回來這畢竟是個台級,到這個台階上,機會相對就多點。鄉政府就拳頭大地方,沒辦法。問題是就連這個想法如今也落空了。”程前章再次將頭背在沙發背上,不過,這回臉上的表情是失望的。

“程書記,我生性膽小,怕見當官的,可誰對我怎樣,我心裏清楚,人人都說我是李鄉長的人,我清楚我是誰的人,我真是李鄉長的人,李鄉長真把我當他的人,他能在關鍵時刻擠兌我,聽說為我的事您和他鬧了個不歡而散,我在心裏記著您的好,隻是口拙說不出來。”孫小泉滿懷感激地說。

“你口拙,我也懶得說,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你這麽聰明的年輕人,我把一切根兒底兒都給你說了,不是明著小瞧你嗎,你說是不是?”

“在我的個人問題上您費了心,隻是……您的好我記著。”

“不說了,都過去了的事,婚姻是終身大事,勉強不得,強扭的瓜不甜,不過,月芳也是個好娃娃,我是看你們般配才提說的,她已經名花有主了,你不也和俞曉麗好上了嗎?怎麽樣,要不要我從中撮合撮合?”孫小泉還在忐忑不安,咋說和月芳的事都有點傷程書記麵子,程書記如此達觀,相形之下,感動不說,更讓小泉有點無地自容。

“到時候肯定少不了麻煩您。”

“沒問題,有需要的地方隨便說。”程前章點了支煙,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來後說:“今天叫你來,是想和你談這樣一件事,馬上到年底,鄉鎮換屆快開始了,這次我是下決心不在鄉鎮幹了,隨便哪個單位都行,鄉鎮工作太吃力,矛盾太集中,上麵逼得緊,下麵群眾對立情緒嚴重,有些事別說群眾有意見,咱們幹的人都覺著違心。鄉上,尤其是像你這樣有真才實學的太屈,就那幾個副科級奔頭,不知要熬到什麽猴年馬月去。我想在我走之前把你的事先解決了,給你放個一官半職,我沒這個能耐,讓你換個環境,我還是有一些比較鐵的關係,你是學林的,又對林有一定研究,調林業局去,怎麽樣?”

孫小泉如聞天籟,別說林業局,調縣城任何一個單位都是夢寐以求的。當然林業局更是渴望,他是學林的,他和林有種與生俱來的緣分,如果能調林業局,幹啥都行。孫小泉的心快要從嗓子眼跳出來了,他顫著聲,淚花在眼眶裏閃爍,“再好不過。不過……”

“不過以後的話就別說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不過這事給誰都不要說,人多口雜,官場上的事,不怕一萬就怕萬一。”

孫小泉從程前章辦公室出來,陰天的太陽並不亮,但他還是覺著晃眼。他不知道哪座祖墳上開始冒青煙了,命運似乎朝順暢處轉去。比起程前章,想起他對程前章的不滿和誤解,他有點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內疚和狗咬呂洞賓不識好人心的自責。早知如此,真應該慎重考慮和月芳的關係。一想到月芳,馬上又想到了曉麗,一想起親愛的姑娘,他一下就坐不住了,盡量平靜著心向鄉政府外走過,拐過牆角,心就像放鬆了的彈簧,一下蹦了起來,腳底下想慢也慢不成。

曉麗不在,一打聽,巡診去了,天已傍晚,估計她也快回來了。等也是幹坐著,不如順她來的路上轉去。一到山頂,就看見獨自走來的曉麗,看著離得近了,他藏到一個豁峴後,即至跟前時,猛喊一聲:“把錢掏出來!”曉麗大吃一驚,待看清是小泉時,生氣地說:“你想嚇死我!”

“誰想嚇死你,嚇死你我咋活?”小泉裝著憨,嬉皮笑臉地說。

“不在鄉上好好上班,到這兒溜達啥?”曉麗生氣地說。

“哎呀我的好姐姐,好心當成驢肝肺,虧人哩。我可是有天大的好事告訴你。”小泉無限委屈地說。

“啥好事要在這半道上說?”

孫小泉剛剛答應保密的事,一見到俞曉麗,就迫不及待地根兒底兒全抖了出來。曉麗聽罷,沉思良久,“事情是好事情,如能成,當然很好。不過,啥事都得多想想,辯證點看,這世上的事,啥都是一分為二的,就看你如何個把持法。”

小泉激動得冒火的頭上仿佛被澆了一瓢冷水,曉麗根本沒他想象中的喜悅和激動,不滿地說:“你這人,什麽時候成了哲學家?”

夜幕降臨,星星在天空中閃爍,在一片晴朗的藍天的背景下,遠山的輪廓顯得那麽優美分明,兩個年輕人走在深秋的涼風裏,腳下的路像一支悠揚的樂曲,婉轉而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