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縣林業局辦公室的孫小泉是幸福的,幸福得一周來常有種做夢的感覺。

在柳縣,林業局是一個大局,站所股室合起來近百號人,比銀坪鄉幹部多多了。一說林業局,許多人想到的是林業局機關,殊不知林業局的一些站所都在南北兩山,工作條件比銀坪鄉差多了。一個站所四五個人,全在森林深處,一兩個月不見一個外麵的人是常有的事,一遇大雪封山,要回趟家,近百公裏路全得用腳板丈量地麵走出來。站所的人想調到局機關,難度不比從鄉鎮往縣城調輕鬆多少。孫小泉是幸運的,一調就進了局辦公室。不過,局長夏誌堅一句話讓小泉心裏兔子跳似的安靜不下來,“先在辦公室熟悉熟悉情況,慢慢再調整你的工作。”這句話乍聽沒啥,細解讀卻有問題,從好的方麵分析,…慢慢再調整你的工作”就是眼下不好怎麽安排,慢慢給你倒騰出個辦公室主任、副主任,至少是主辦幹事的位置來;從壞的方麵分析,就是在辦公室暫時歇個腳,再往下麵股室站所分,如果運氣不好真分到林業站和育苗點,難聽點,他的調動等於從炕洞裏鑽到了灶膛裏;好聽點,也是從院裏走到場裏,半斤八兩,平平的。這樣想時,小泉的背上就有冷汗出來了。他的調動不容易,著實不容易啊!

程前章和他談過近一個月時間,再沒了下文,他也不好問。又不是求人,人家主動救你出苦海的事,咋好意思催人家。每見到程前章,他都極熱情地靠過去,想著他能說句什麽讓他激動的話,可每回,程前章就像把那事給忘了似的,提都不想提。有幾回,小泉都想問了,可到跟前,有時還沒到跟前,自己先泄氣了。這事鬧得他輾轉難眠,透過門頂額的玻璃長時間盯著天上的星星,想當年要是和月芳相好的話,仗著那層關係,他何以操這樣的心,現在,他和程前章什麽關係,同事,狗屁,別高抬自己了,上下級關係,在銀坪鄉,程前章傷風全鄉跟著感冒,你有啥資格和他稱同事?少不更事,意氣用事,前悔容易後悔難,程前章還沒把你怎麽樣,僅僅一句話,不就猴子把蒜吃上了嗎?

霹靂一聲震天響,程前章調了,這次可是真調了。程前章的調動已喊了兩三年,喊著喊著就沒了下文,這次不一樣,實打實地調了,新的職務雖沒安排,銀坪鄉黨委書記的職卻是免了,李作林順理成章鄉長變書記,算是受氣的媳婦熬成婆。眼看著調動的事屎殼郎飛到屁上——蹬空了,可禮節性的,他還得說幾句感激的話去送送他。調了,沒有了直接的利益衝突,連有名的“三大強”都去了,他能不去,就算那事黃了,可人家對你的關心在那放著,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沒有湧泉,幾句感謝話會說吧。

孫小泉進去時,恰巧別無他人。還沒待他開口,程前章先抱怨上了,“你這娃娃看起來精精幹幹的,關鍵時候咋那麽死板。你至今連夏局長的麵都沒見是吧。現在的調動,就像拉車上坡,你在中間拉,我在後麵推,再有個人在前麵使勁拽,不就輕輕鬆鬆上去了,前麵沒人使勁拽,就是把咱倆掙死都不行。我前兩天還問過夏局長,我就知道你這娃吹著嗩呐打盹兒,把事沒當事。幸虧我和夏局長私人交情還可以,要不,如今的官場上,我一從鄉黨委書記位置上下來,說話還有什麽分量?亡羊補牢,做點補救,這事兒還來得及。”

程前章一席話聽得孫小泉瞠目結舌,啞口無言,幹錯萬錯全是自己的錯,沙溝裏倒一車垃圾還有許多人爭搶著撿,你憑啥按兵不動,這世上,你一個貧下中農的窮孩子,誰是你的孝子賢孫,你憑啥幹指頭蘸鹽,思謀著冷手抓個熱饅頭。或者人下受氣,或者人上耍人,行政是一架戰車,不瘋不行,你不殺人,人家殺你,所有的努力,最基本的一點就是保命。行政的哲學就是鬥爭哲學,與天鬥,其樂無窮;與地鬥,其樂無窮;與人鬥,其樂無窮。

第三次站在程前章家門口的孫小泉依然是緊張的,從望見這棟家屬樓就緊張,盡管上樓前深吸幾口氣平緩心律過速,可一站到門口時,心依然像打鼓似的。他伸出右手,剛要用突出的食指敲門時,又突然收了回來。他希望程前章不在家裏,幾百元的煙酒一放,賊似的逃出來;又生怕程前章不在,他不在,許多話就沒辦法說,許多感情就沒辦法表達,但也怕他在,怎麽說,說什麽,如何開口。他心裏矛盾極了,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更要命的還有月芳,如果她也在,情況就更糟糕,更尷尬不堪,盡管婚姻自由,盡管連程書記都說感情的事得自己做主,但在和月芳的事上他自知理虧,不走的路走三遭,如今,自己擺下的垃圾得自己打掃了。這些問題倒是可以回避,可那需要胸襟,許多人都掛著林則徐的名言:“海納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幹仞,無欲則剛。”可全是當書法欣賞的,有幾個懂得它的深刻含意,又有幾個人真正能做到“海納百川,壁立幹仞”,做到“有容乃大,無欲則剛”,一個“欲”字,把多少男人氣概全踩腳下了。別人沒辦法,不甘寂寞,不甘清貧,不願一輩子屈居人後的孫小泉又如何能做到呢?

但此刻,他後悔了,連退去的心思都有了。不缺吃,不少穿,憑啥把人格夾在褲襠裏幹這事?想是這麽想,可他能退回去嗎?別的不說,六七百元的東西能退回去嗎?那可相當於他三個多月的工資,長這麽大,他還從沒這樣大方地開支過。這樣想時,突然覺著手裏一沉,心裏一酸,退回去的路就死了。

孫小泉默念著一段偉人的教導:“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抬起右手,稍一遲疑後,輕輕地向門敲去。他敲得極輕,極緩,可在空曠的樓道裏,這聲響卻炸雷一樣,連他自己都驚得打了個寒戰。他想裏邊最好沒人,門不要開,這樣,他就既可以對得起自己的決心,又可以保持自己的人格,對現在的孫小泉來說,他的人已一分為二,一方麵在極力保持自己最後一絲清高和矜持,一方麵又為改變生活現狀背水一戰,作拚死一搏。

十幾秒鍾,或者說幾十秒鍾後,門終於開了,先是一道縫,縫裏露出一個黃臉婆冷冰冰的臉,“阿姨。”孫小泉親熱地叫了聲,黃臉婆沒有應,將門縫拉大了些,算是回應,孫小泉便從窄窄的門縫裏小心翼翼地擠進去。

黃臉婆是程前章的妻子,孫小泉便有一種不由自主的心虛。

“來人了。”黃臉婆喊了聲。

一陣窸窸窣窣後,一個房門開了。“噢,小泉,大冷天你怎麽來了。坐,快坐,外麵冷得厲害吧?”

黃臉婆將一杯熱茶放在茶幾上。“喝,暖暖身子。”說時,程前章回過頭,“鳳蘭,這就是小泉,我常給你說的孫小泉,金城林專的高材生。”

叫鳳蘭的黃臉婆便強迫著臉部肌肉擠出一絲苦笑,小泉清楚記得第一次到程前章家時他也是這麽說的。“喝,喝點就暖和了。”鳳蘭麵無表情地說。

“我說小泉啊,你可真是個怪人,我在職的時候請你都不來,如今我成了一個在家賦閑的平頭百姓,你卻來了,一來還帶這麽多禮物,你是走半路跌了一跤,低頭一看,竟是讓錢疙瘩給絆倒的。是不是這樣?”說罷,哈哈一笑,那笑格外親切,小泉繃緊的心弦一下就鬆緩了許多。

“不怕程書記笑話,我這人生來怕領導,上學時連班上的小組長都怕。像你這麽大領導,更是怕極了。但我心裏對領導尊著,我不會做到領導在台上時多麽熱情,但絕對會台上台下一個樣,甚至對台下的領導更加熱情。說句笑話,我最看不起領導在台上時巴結,一下台就背腳踢的人。”小泉說得平平靜靜,剛才的緊張感幾乎沒了。

“小泉,你這話可說我心裏去了,在這點上,我們都一樣的。現在社會,人人眼睛朝上,難得你這樣有情有義的。我在鄉上時,重用了多少人,那些人當時在我眼前的表現你也看見過,可我還沒下台,隻是調個地方,那些人態度就全變了,全投李作林那兒去了,對我躲都躲不及的樣子,如果我真下台了,成了普通老百姓,真不敢想那些人會如何狗攆下坡狼哩。我在鄉上時,把你沒少批評,沒少給你難堪,可你……唉,不說了,和你相比,那些人,不值得人提。”程前章說著說著便有點傷感。

“啥批評,還不是為我好,為我少走彎路多進步,我們年輕人碰上你這樣的領導,真是福分。我能有今天,還不是你精心指教出來的。”孫小泉滿懷感激,連捧在手裏的茶杯都有點顫。

“原想著在鄉上給你調換個位置,瞅機會把你推薦提拔起來。計劃不如變化,先是李作林為安排親戚從中作梗,組織上這一調,真就釜底抽薪,讓人鞭長莫及,悔之晚矣。”

“程書記,你這樣說就讓我太不好意思了,你對我的點點滴滴我全記在心上,古人說受人滴水之恩當以湧泉相報,我沒有湧泉,報答的心還是有的。”孫小泉真激動了。

“年輕人,來日方長,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好好幹,就你的能力,要不了幾年,會有一番新氣象的。”

孫小泉木訥在表麵,心裏聰明著哩,這話不管是暗示還是敷衍,在他聽來全都那麽貼己受用。他是為調動的事來的,程前章不開口,他絕不主動提出來,這條道上的人,全都精得跟猴似的,口一張,連對方的大腸頭子都能看個明白。難堪的事突然就來了,房門裏先是腆出一個大肚子,接著就是一個人,月芳!孫小泉剛剛放下的心一下被提到了半空。倒是月芳平靜,稍稍一愣後,尷尬一笑,“你來了。”

“嗯,……”小泉剛想說句什麽,一緊張,一下給忘得沒影兒了,呆呆地站在那裏,難堪極了。

“坐,坐,喝水。”程前章看出了小泉的尷尬,打破了短暫的沉悶。孫小泉坐在沙發上,心裏一下子全亂了。

從衛生間出來,月芳對著小泉不好意思地微微一笑,“你們談吧。”說罷,回房間去了。這隻是一個瞬間,可這瞬間卻在孫小泉的大腦中定格了。在他的記憶中月芳除了一張冷冰冰的麵孔外什麽印象都沒有,剛才一瞥,已是少婦的她比記憶中的她漂亮多了。孫小泉莫名其妙生出一種悔意,早知如此,都怪自己太輕率,太任性,把婚姻大事有點當兒戲了。

如釋重負地走在縣城大街上,月芳的影子依然在他的腦海裏浮著,特別是那微微的一笑,抹也抹不掉。調動的事,程前章最終也沒有談,他也沒有問,心照不宣,心有靈犀,提出來和問出來都有點俗了。官場上俗氣,卻照樣能玩出高雅。

縣城裏他幾乎沒認識的幾個人,他的小學、初中、高中都是在鄉下上的。鄉下中學師資力量和教學條件差,有點希望和條件好點的全都進縣城了,剩下的沒幾個能考上的,考上的像從籠子裏飛出去的鳥,就再也不想回來了。沒同學、沒親戚,走在繁華的縣城大街上,他有種孤家寡人的感覺。望著大街兩邊整齊的高樓,孫小泉從心底湧起一陣酸楚和悲涼,偌大一個縣城,竟沒我孫小泉的立錐之地。

“這不是孫小泉嘛,咋一個人在這兒溜達。”肩上被人拍了一巴掌,看時,卻是中青班培訓時的同學周子昆和魏興剛。

“呀,是你們倆,我還以為遇著劫匪了。”孫小泉一陣激動。

“開會還是辦事?”魏興剛問。

“開會,我們這些穿山豹,翻山越嶺的命,城裏的會哪有這幹人開的。”孫小泉想說得幽默灑脫點,話一出口卻有點悲涼。

“怎麽,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誰說城裏就隻能讓他們霸著。”周子昆不屑地說。

“吹牛,想當年提上禮物瘦狗似的東家出西家進,燒香磕頭時咋不這麽說?從奴隸到將軍,城裏的水才喝了幾缸就這麽腰粗起來?”魏興剛翻開老底說。

“燒香說燒香,磕頭說磕頭,因為不服才有今天,如果服從命運擺布,我還能認識你這個家夥。”周子昆深有體會地說,說時,一臉成功的自豪。

周子昆和魏興剛這樣爭執時,孫小泉在一旁默不作聲地聽著。魏興剛是南山人,卻是城裏長大的,商學院畢業時直接分到商委,周子昆是從楊灣鄉調進監察局的,銀坪鄉差,和楊灣鄉相比還要強一大截,別的不說,水還是甜的,楊灣鄉那地方,水又苦又澀,姑娘們長得還算標致,口一張就全跑氣兒了,一口氟斑牙,漂亮生動的模樣兒全讓這一口黑黃的牙給毀了。周子昆從那樣艱苦的地方調進縣城了,你讓他能不高興,能不有一種撥開雲霧見青天,翻身農奴得解放的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