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啥不取,錢不夠?”小泉不解地問。

“啥錢不錢的,我壓根兒就沒病。”

“沒病你開處方幹嘛。”

“幹嘛,還不是為了就近看看。”舅舅得意地說。

“你呀,你可真有辦法。”小泉忍不住一笑。

“啥有辦法,這回我可是一點辦法都沒了,我今天就是專為這事來的。”舅舅這樣說時,神情一下就嚴肅起來,像有什麽大事似的。

“啥事這麽焦緊,我能不能想上辦法?”

“是這樣的,你妗子家種了一畝樹苗,咱們家也有六分多點,合起來還不到六萬苗子。往年,都是你妗子的弟弟托關係從林業局夏局長跟前要條子賣的。今年初,那人調外地去了,這關係就斷了。本來我不想找你,剛到林業局,人生地不熟,啥都不順,可東推西推就是推不出去,看著別人的賣後錢都領了,你妗子急了,催著我來找你,我不想來也沒辦法,也是,往年都是人家幫咱銷的,今年,沒你這個關係也就罷了,正好你調這兒了。別人給我說的我一戶都沒應承,就我和你妗子家的,你看——”舅舅眼睛盼兮兮地看著小泉,就像成與不成全在他一句話。

“這……我也說不準,打聽打聽吧。你咋不早說?”

“不是沒準備找你嘛,逼到現在這地步,我知道你也有難處。”舅舅不好意思地說。

這幾年托包產到戶的福,農民的吃糧問題解決了。可錢的問題越來越突出,物價長,工資長,這長那長,就是農產品的價格不漲。就是長,農民手裏除了糊口的幾顆糧食,還有啥,就糧食也沒多少剩餘的。沒辦法,有人就思謀著種樹苗,年年植樹造林,年年要好些苗木。樹苗的種植簡單,花椒、刺槐、白楊就這幾樣,都是些見籽就活的苗,難的是推銷,推銷出去就是錢,推銷不出去就是柴,每年都有變成錢的,每年都有曬成柴的,就看你在鄉鎮,特別是林業局有沒有得勁的關係。這事孫小泉早聽說過,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究竟啥道道,他也說不清。可現在,這事遇到了他頭上,而且還是他舅舅和妗子家的,他記得這是長這麽大舅舅第一次給他張口,而妗子對他這個外甥和親生兒子沒啥兩樣。按理,舅舅不說他也該主動承攬的,話說沒有金剛鑽,別攬瓷器活,別說金剛鑽,連錐子他都沒有,豈敢承攬,可現在,舅舅十幾公裏路上找他來了,他知道舅舅的性格,不到萬不得已,不到走投無路,他寧可給別人張口也不願給自己的親戚張口。

孫小泉想了一夜,把局裏每一個人過電影似的過了一遍,特別是夏局長,可一想到夏局長就覺著怕。直到起床,他還是沒想出一個好辦法,連給誰張口都沒想好。早晨起來,喝了口白開水就往辦公室裏走,到大家來時,衛生讓他一個人打掃好了。

趙主任被夏局長叫去了,辦公室群龍無首,田正綱盯了他半天,猛然發現了什麽似的,“小泉,你咋成了熊貓寶寶,眼圈兒全青了。”小泉聽了,臉上覺得一陣熾熱,“借了本小說,忍不住,一看就看到了四點多。”他忙找了個借口想掩飾過去,沒想到田正綱又問:“不會是黃色的吧,啥書?”

“……《雪山飛狐》。”

“那還真是本好書。”《雪山飛狐》他隻是聽過名,根本沒看過,好在田正綱沒再問,要不,非露餡不可,因為他連裏麵一個人物的名也說不上來。

趙主任不但沒來辦公室,反倒和夏局長一起坐三菱車出去了。一看趙主任出去,辦公室其他人一個接一個溜了,就剩下小泉和小英。

“你今天心事重重是咋了?啥《雪山飛狐》,一聽就是騙人的。”小英說。

“騙人,唉,騙了誰也騙不過火眼金睛的你,我那兩下子,還不是碟子裏的水,讓你一眼就看到底了。”小泉無可奈何地說。

“說說,啥麻纏事把你愁苦成這樣子了?”小英關切地問。

“要說也不是什麽大事,隻是對我來說實在沒辦法。你知道昨天我舅舅來,就是專門求我幫他推銷我妗子家和他家種的樹苗,也不多,滿打滿不超過六萬。”

“我還當是啥,這點事就把你愁苦成這樣子了。一句話,要不要我幫你解決?”小英看著他驚得珠子似的眼睛,有點忍俊不禁。

“那還不磕頭作揖念你八輩子好。”孫小泉說時,激動得從椅子上站起來。

“兩天,最多不超過三天,萬一解決不了給田正綱說,他這人有點公子哥兒氣,對朋友的事,義氣著哩。”

“田正綱你就不要說,一個辦公室的,實在不行我給他說。”孫小泉忙說。

“我又沒說一定給他說,我說萬一,萬一的可能有多大。你這人,怎麽說哩,太老實,怪不得把你叫‘郵票’。”小英笑著說。

“誰這樣說?”

“還誰說哩,明裏不說暗裏都說哩,柳縣就拳頭大點地方,誰能瞞了誰。別怕,據我觀察,至少目前大家對你的印象不錯。”

印象好壞還在其次。樹苗的問題一解決,心裏的石頭就落了地。回想一夜的煎熬,孫小泉說不上喜,說不上悲,穿著孝衫拜天地——泣笑皆非。在自己看來作難得了不得的事,在別人卻是小菜一碟,不屑一提。道行,行政上,官場上,權就像社場上的芝麻粒兒,到處都是,就看你會撿不會撿,能不能撿起來。他想起了一句名言:“士不可不弘毅,任重而道遠。”在行政上,他還是個嫩芽兒,雖也跟著敲鍾擊鼓,可一點道行也沒有。任重道遠,要想活出個人樣兒,要想不遇事就失眠,就眼睛青得大熊貓似的,真的任重而道遠。

第二天早上上班不多時,瞅著空兒,小英將一張紙條遞給他,像老電影上計送情報的地下工作者,小泉忙塞進口袋,借出門上廁所掏出一看,“夏誌堅”三個字雖說寫得潦草,可他看了,親切無比。而數字,不是六萬,而是十萬。要不是身後有人,他真想把這一字千金的紙條兒親吻親吻。

他終於可以像模像樣地當一回外甥,盡管這外甥背後的滋味隻有他道。勝者王侯敗者賊,在敗過無數次之後,他總算勝了一回。

更巧的是這十萬樹苗全撥在了銀坪鄉。

時間過得真快,轉眼間離開銀坪鄉快半年了。這段時間,他去過幾次鄉衛生院,鄉上卻沒敢去。許多人從鄉鎮,特別是從山區鄉調縣城後,都有一種翻身農奴得解放的揚眉吐氣,這種感覺他一點都沒有。鄉上工作幾乎沒給他留下啥值得懷念的東西,每每夜深人靜,突然想到鄉上時,眼前浮現的便是顫著手打手電的悲涼,是“郵票”、“糧票”帶給他的屈辱,是他把李作林的“書法”裝裱後掛在辦公室裏的厚顏無恥,是一次次被人奚落,被人愚弄的經曆。他不想見李作林,那個在程前章麵前把他當槍使,關鍵時候又把他一腳踹開的無情無義的偽君子。現在的銀坪鄉是李作林的天下,他絕不想看李作林在他麵前氣指熙使,盡管他隻是一個放屁都砸腳麵的小幹事。但這次,他得去,聽人說,樹苗從送到鄉上到錢領到手之間還有一個過程,這個過程需要人來把持,老實巴交的舅舅是沒辦法把握這樣一個看似簡單實則複雜的過程的。

父母親任何時候都是最為他著想的人。舅舅和妗子家的樹苗合起來還不足六萬,剩下的四萬他想讓父親落個順手人情,解決一兩戶鄰居的困難,讓父母親在鄰居們的感謝中多少感受點自豪和榮耀,父親聽了,告訴他:“前一向有好幾個人,有兩戶還是親房,讓我給你說說,我都給擋了。這事不敢開口,一開口,鄰裏鄰居都給你種,翻過年,你幫誰不幫誰,幫的人覺著合情合理,不幫的不是給得罪了。如果你是局長還好辦,你一個林業局四角子還沒踏到的一般幹部有這能耐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必自己給自己找麻煩。你舅舅找你的事我不知道,要知道,我也擋了,瞌睡從自己眼窩裏過,何必麻煩別人。不過就你舅舅的脾氣主動找你也實在是沒辦法,再說也不是別人的,就你舅舅和你妗子家的,他們對你那麽好,幫這個忙也應該。為人為到底,送人送過河,這四萬指標也送給你舅舅,讓他落這個人情,不過——”父親轉過頭,對坐在炕頭上納鞋底的妻子鄭重地說:“你給他舅舅說,以後再不能給小泉添麻煩了,娃剛學著做人,以後的路還長著哩。”

“我說,真像你這樣說,還不把人給得罪光了。”母親頭也沒抬,不滿地輕輕嘟噥了一聲。

“真是婦道人家,頭發長,見識短,我是為娃好,你當是啥。”

“我知道。”

“知道還這樣說。”父親自了母親一眼,追了一句。

孫小泉把夏局長批的條交給舅舅時,舅舅和妗子高興得手都有點抖,“十萬,這四萬是——”

“你看著處理吧,夏局長人好,我說六萬,算是關照我吧。”孫小泉不知為啥他要脫口而出撒這個謊,虛榮,怎麽在自己的親人麵前也虛榮起來了。

“莊裏有個朋友,對我特別好,那年我住院,幾畝地全是他幫我種上的,欠著人家的情,一直沒個彌補的辦法,有這四萬指標,估計他家的也就差不多了。話說回來,夏局長對你好,你就要把工作幹好,為他多爭光。”舅舅感激地說。

“那是應該的。樹苗挖了嗎?”小泉問。

“挖了,挖了快一星期哩,再要推不出去,眼看就成燒柴的了。”

“後天星期六你找個車,咱倆一塊去銀坪鄉。”

“你忙就別去了,反正有夏局長的條子在哩。”

“我去,我得去。”小泉肯定地說。

舅舅猛地想起衛生院的俞大夫,“那我在家裏等你,要是實在忙,我一人去,萬一有啥事我再給你說。”

剛剛離開半年,對銀坪鄉,已不是親切,而是有種陌生感了。

交樹苗的人很多,手扶拖拉機在鄉政府門外的小場子上擺了十幾輛,在拳頭大的銀坪街,光這一字兒排開的拖拉機就有點陣勢了。

能把樹苗拉到這兒的人等於婆家已找好,樹苗一卸,就剩點票子這一道手續了。車前車後沒幾張好看的臉,全都氣衝衝的,一片叫罵聲。孫小泉下車,一下就知道原因何在了。原來這樹苗拉到鄉上還要驗,還要劃等級,還要打折扣,一萬苗子,最高的八折,最低的五折,價格從每株八分直到每株三分,有些樹苗,人工搭上雇車從十幾公裏路外的山下哼哧哼哧拉上來,三折兩扣就成了柴草的價,多日來的希望一下化為泡影。舅舅的樹又不咋的,樹苗長得短不說,一星期放過來,幹幹的沒一點生機,孫小泉前後看了看,在心中自己給自己劃了個價,照前麵的樣子,他舅舅這樹苗折扣不會超過六折,價格撐死能賣到五分上,心一下就涼了。他走過來,對蹲靠在車輪前麵的舅舅說:“把車開到那邊去。”

“咋了,排隊不容易,放那恐怕今天就交不上了。”舅舅不解地問。

孫小泉板著臉,舅舅看了半天,給司機招了招手,滿懷疑慮地將車開了過去。

“你幾個就在這等著,別走開,我去一下鄉政府。”

拿到夏局長的條子隻是萬裏長征走完了第一步,夏局長能保證你的樹苗賣出去,至於賣個什麽價,給多少錢就是鄉政府的事了。一車樹苗,高低要差兩千元左右,別說對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就是對他這個縣上的幹部,兩千元也是個天文數字。驗樹苗的人是鄉林業站的,按說還是他的下級,可那幾個人,誰認他這個上級,誰又理會他這個上級。別無選擇,隻有找李作林了,銀坪鄉這地盤上,隻有李作林的話才是最高指示,才是聖旨,不論錯對都能擲地有聲。聽人說,隻要從鄉上調到城裏的人,再到鄉上來時,不論公事私事,都有一種衣錦還鄉的趾高氣揚,可對眼下的孫小泉來說,什麽趾高氣揚,依然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子。一進鄉政府大門,他頭一低,做賊似的,直朝李作林的書記室走去。

恰巧李作林在,除他外,就一個文書小杜。

“什麽風把你這縣上領導給吹來了。”李作林坐在沙發上,伸出手握了握,“小杜,上茶,上好茶。”

“你這封疆大吏千萬別寒磣我這個跑腿的,還什麽風哩,刺骨的老北風。”雖說是有求於人,孫小泉卻不願過分自卑,他知道鄉鎮書記鄉長這一類人的心態,你把他別太在意,他還把你當回事;太在意,他就不知道自己姓甚名誰,真以為老子天下第一了。

“一步登天,又是縣上顯赫部門,怎樣,萬事如意吧。喝茶。”李作林說。

“顯赫不顯赫,還不是你們領導的事,對我們窮幹事來說,調啥地方還不是跑腿的。書記大人可是一臉春風,連印堂都紅太陽似的發光了。”

“小泉呀,調縣城裏越會說話了。”李作林哈哈一笑。

“小泉打在鄉上,說的話都像是老頭樂,淨往人的受活處播。”小杜也順茬接了一句。本是一句開玩笑的話,小泉聽了卻不舒服,實際上,打從看見就不舒服,哼,驢求伸到馬胯裏,有你啥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