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書記,字又長進了吧,能不能賜幅墨寶,讓部下拿城裏炫耀炫耀。”小泉一臉誠懇地說。

“就我那字,屁墨寶,隻是合大家的胃口,本是玩著耍的,拿去的人竟全裝裱了堂而皇之掛起來,傳來傳去,寫字成人的負擔了。對了,我這個半吊子書法家還不是你給扇出來的,你是裝裱懸掛我字畫的第一個人,我沒記錯吧?”李作林故作輕鬆地問。

“真是紗帽底下沒懦人,你連這點小事都記著,真是好記性。”孫小泉大為吃驚地說。

“咋能忘呢,那可是我的處什麽來著,……處女,處女作。至今還在辦公室牆上掛著。我想取下來,小杜不讓取,說大家一致稱讚。是真是假就隻有小杜知道了。”李作林漸入佳境,自豪之意脫穎而出。

“這你可就私心了,剛才還說記著我的,打一掛上大家就說好,豈止說好,好些人都覺著意外哩,說你公事幹得有聲有色,沒想到字也寫得這麽好,真可謂多才多藝一儒將。”

“啥儒將,什麽話從你口裏出來就好聽了,我是粗人幹了點文事兒,不承想幹成了。哈哈。最近又寫了些,你給指點指點,有看上的,拿幾幅,我這人來者不拒。”說時,往套間裏走,又像突然記起來什麽似的,“你來,總不是真心誠意專門看字來的吧?”

“本來不想說,怕給你添麻煩,你這樣一問,看來是天意,我不得不說了。”

“你和我之間還繞什麽彎子,隻要是不要我胳膊腿子的事,隨便說。”李作林望著一臉謙卑的孫小泉,幹淨利落地說。

“今天來鄉上,一是專門拜望老領導,求幾幅字城裏掛,二是順便將我舅舅的一點樹苗帶來。本來要送城關鎮的,夏局長說我是銀坪鄉調來的,說李書記的人辦事幹散,講情講義,就把條子開你這兒了。”小泉說罷掏出夏局長的條雙手遞過去。

“你們的夏局長真是,都多年的老關係了,一句話的事還用得著這樣。回去告訴夏局長,以後再這樣就見外了。才十萬就劃著給夏局長講,小泉啊,不是我說,你也把我當外人了,你一句話,不也解決了,這點事,啥事啊。樹苗在哪放著?”

“鄉政府大門附近”。

“車號是多少?”

“07789。’’

“小杜,去,07789,告訴謝增全,直接送點上去,九折,每株八分。小泉,我可隻這點權,已經是最高的了,再也不能高了。錢一便付了,免得你再跑一趟。”

孫小泉喜出望外,口上並不過分感激,“我就代我舅舅感謝你了。”

小杜走了,他倆進到套間。李作林的套間裏已擺了一張大書案,一方蛟龍出水的透雕洮硯放在桌上,青花瓷筆筒裏放著十幾支長短不一的毛筆,筆洗裏盛著水,整個一副鋪開場子大幹快上的樣子。李作林從畫案下拿出一遝寫好的字擺在案上,孫小泉極認真地一張張地看著,點評著,此時的李作林就像一個學生,屏著聲兒聽著,不時也說說孫小泉沒說到的地方。漸漸地,一團輕雲從地上升起,李作林就有種飄在半空裏的感覺。

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孫小泉從中間小心翼翼地抽出六張,“有點貪了,這四張我給我裱個四扇屏,這兩幅我落個順水人情,送給我們的趙主任和夏局長。”

“夏局長和趙主任不會笑話吧?”李作林誠惶誠恐地問。

“啥笑話,你等著吧,感謝都來不及哩。”

樹一交,錢一領,舅舅說話時高興得聲音都有點顫,“收樹苗的那個人說,咱的折扣和等級是最高的,問我是誰的關係,我說我是送苗子的,不知道,啥都沒說。”

“對,沒說就好,對誰也不要說,讓你朋友也不要給任何人說。”和舅舅按捺不住的興奮形成明顯對比的是,孫小泉一臉嚴肅。

舅舅走了,他朝衛生院方向走去,快到衛生院門口時,卻岔出來上了另外一條上山的小道。

孫小泉在一棵酸梨樹下站著,這是銀坪鄉的一個製高點,從這兒低頭望去,鄉政府、衛生院,整個銀坪街的大街小巷全在腳下。三月的銀坪鄉,最具神采的是漫山遍野的油菜花,麥苗已有匝長,嵌在一片金黃之中,水彩畫似的清爽。風吹來,一陣陣濃濃的花香直抵肺腑,讓人心曠神怡,一片芬芳中,是嗡嗡嚶嚶的蜂鳴聲,看又看不出一個,就像音符似的,蜂兒全變成了音樂,整個銀坪鄉成了一個共鳴箱。去年這時候,他還在腳下那間鄉政府的房子裏打發百無聊賴的時光,而今,那間房子還在,那間房子裏曾經的故事還在,包括那幅他裝裱後掛上去的李作林的書法,但他似乎和那個地方已經有了種無形的距離。

樹苗賣出了遠遠超過預想的好價錢,他這個外甥在舅舅眼裏絕對成功,甚至已成了一個人物。他卻高興不起來,豈止高興不起來,簡直有一種說不出的難受和失落,說不出的孤獨和空曠。想當初在李作林麵前放屁都不響,被李作林當猴耍的他真是一個人物嗎?是什麽使作為一鄉書記的李作林對他如此熱情,為他大開綠燈呢?除了他違心的諂媚和無恥,盡管他在刻意掩飾,可那,能哄騙了別人,又如何能哄騙了自己?身份、地位、權,所有的榮耀都取決於這些無形而又實實在在的東西。他有嗎?沒有,什麽都沒有,因為沒有,就有了舅舅走後當天晚上的輾轉反側和徹夜未眠,奮鬥,隻有奮鬥才能改變這一切,可他,一個沒有任何依靠的農民的兒子又如何奮鬥呢?如果說銀坪鄉是他人生跳板的話,已經跳起來的他雙腳又將落到哪裏,哪裏又是他的第二塊、第三塊、第N塊跳板呢?

這棵酸梨樹下是他和俞曉麗經常來的地方,從這個地方看傍晚的銀坪街,炊煙嫋嫋,多麽優美恬靜的田園風光啊,記得有一次他對曉麗說:“能在這兒心閑自樂地過一輩子,也是一種福氣。”

“別吃飽喝足發思古之幽情了,你沒問問,你願意,你的心願意不願意。”曉麗平靜地說。

“我誰都不問,隻問你,你願意不願意?”小泉辣的眼睛盯著曉麗。

“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這世上,寵辱不驚,能管住自己腦袋的人不多。魯迅先生有一句名言,中國人是一闊就變臉,但願這話說的不是你。”曉麗眼望遠處,目光深邃,似自言自語,似獨自思索,順著她的目光看去,晴朗的天空下,遠山的輪廓格外分明,一道一道,越在後麵的山顏色越淺,隱隱約約,有點紗的感覺。

“就算我想變臉,可我得闊嗎?什麽時候能闊呢?”

孫小泉回憶著當時的情景,他的聲音,曉麗的聲音那麽真切地縈繞在他的耳邊,隻是,這一切都是過去,現在他的眼前,隻有幸福開放的油菜花,一串挨著一串,一串擠著一串,在風中搖曳著。

他在酸梨樹下坐了好長時間,看著剛才還熙熙攘攘的銀坪街人漸漸少了,終至安靜下來,恢複了一如既往的安寧與平靜,他才慢慢走下山來,到衛生院門口時,遲疑片刻,毅然決然地越過來,快步走到班車停靠點。他知道,還有最後一班去縣城的班車,錯過這趟車,就隻有銀坪鄉過夜的份,這是他絕對不喜歡的。坐在班車上,就在班車啟動的一刹那,他後悔了,要知道現在再來一回銀坪鄉,除了找機會外,就隻能下決心專門來了。

孫小泉最終還是沒有下車,他朝衛生院方向戀戀不舍地看了一眼,在心裏長歎了一聲。

星期一早上學習完,趙主任宣布了一件事,經局務會議研究決定,孫小泉同誌駐黑窯林業站,督促那裏的造林護林工作,具體時間視工作情況而定。

麻繩偏從細處斷,害怕發生的事終於還是發生了。

督促,聽起來多好,孫小泉成了局裏的欽差,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了。黑窯那地方小泉去過一次,加上瘸腿子站長,總共五個人,清一色的男性。如果多抽幾個人,最少有一個給他墊背的,他也心安理得,可整個辦公室就他一人,整個局機關也就四個人。趙主任說了一些局裏決定加強基層一線的決策的英明,抽調幹部蹲點的重要性,趙主任說:“這四位同誌都是局領導從機關幹部中挑選出的,平常表現優秀,能獨當一麵,工作作風紮實,有這幾位同誌駐點,相信疲軟的林業站工作會有一個根本性改變。孫小泉同誌能被領導看重,列入這次抽調隊伍中,充分體現了局領導對我們辦公室,對孫小泉個人的重視和信任,是我們大家的光榮,我提議,今天中午咱集體撮一頓,為孫小泉同誌餞行,大家看怎樣?”

田正綱說:“局領導英明,趙主任更英明。”

趙主任聽了,笑著對田正綱說:“小子,你可別把我的吃飯碗當成小菜碟,拳再好不能贏領導,你再能還能比領導能,你這話要讓局領導聽著,我可就剩捆被子回家一條路了。”

平常幾乎整天都沒幾句話的方行範也湊上熱鬧了,“還沒到酒桌上,趙主任先遞話了,誰說拳再好不能贏領導,我聽的是拳再好首先敬領導,咱就華山論劍,酒桌上見分曉。”

“別吹了,就咱那鬆鼠癮還上酒桌,隔瓶子就醉了,敬個屁。小泉,你說是不是?”趙主任笑著問小泉。

小泉微微一笑,“隔牆扔簸箕,還沒反正哩。”

大家這樣說笑著,氣氛十分輕鬆。孫小泉心裏卻輕鬆不起來,猛看這現象,好像是大夥早就串通好捉弄他的。這麽大的事事先咋一點消息都不知道,大家都清楚,就他一人蒙在鼓裏,牛皮糊燈籠,裏黑外不明。道行啊道行,他也拚命修煉著,看來實在是悟性太差,咋修煉都像油花兒似的漂在水上,咋整也入不到水裏。前天舅舅的樹苗賣了個好價錢,李作林書記對他的熱情超出他的意料之外,可他,心裏不知怎麽就是高興不起來,感應,一切都是感應,心都有感應了,可他還是沒感覺,一點都沒感覺。他有點怕,怕的不是被弄到了黑窯林業站駐點,而是對這麽大的事他竟沒絲毫悟性,以這樣低能的心智從政,日後的溝溝坎坎不知還有多少。

人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他畢竟不是當年初出校門,思謀著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糞土當年萬戶侯的毛躁小夥子了,盡管他依然嫩得可笑,但依然得往寵辱不驚的深沉裏裝,沒辦法,吃上妖魔飯,跟上妖魔轉,已經上了這賊船,就隻能昏天黑地往前走了,至於風險浪惡,桅折船沉,就隻能是命中的事了。裹在人流裏的他連方向都很難把持,至於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去吧。

中午的菜點得豐盛,氣氛也好。趙主任久經考驗,量是練出來的,方行範口上逞能量到底不行,推杯換盞沒幾下就堆在牆角下周遊列國去了,孫小泉苦在心頭,癩蛤蟆支桌子,麵上還得硬撐著,酒沒少喝,終究還是沒醉,當然要不是小英在旁暗中解圍,說醉他早醉了。可小伎倆也常會露餡,“這麽多人你咋就偏小泉一個?”田正綱抓住把柄問。

“你們都是酒缸裏泡出來的酒鬼老油條,老實巴交的小泉能和你們比?”小英說。

“還老實,最老實的人把你叫姐,我們咋就沒想到這麽個討好你的辦法。”

“趙,趙主任——叫姐。”堆早牆角下喘氣的方行範這麽一句,一下讓大豕全噴飯了。

中午飯一完,局裏的吉普車就將暈暈平平的孫小泉送到了五十公裏外大山深處的黑窯林業站。

說是站,黑窯林場溝溝岔岔算起來也就兩幹畝多點。

柳縣林業局有幾個站點,林卻不多,分散在西南和周縣交界。周縣林木管護得緊,本縣的不敢伐,常常趁月黑風高越過縣界,一進來就剃頭似的,白慘慘的樹茬子讓人看了氣憤。周縣和柳縣相鄰,關係卻不好,官司都打到省上過,症結就是林。群眾的工作說難做也好做,抓幾個重點一罰,就會安定一陣子,說是重罰,也重不到哪去,一個光炕三間爛瓦房,榨幹也沒多少油水。難的是極容易反彈,就好像不長記性的人。林業站的人看著,護著,卻是林不見長,反目漸減少,氣得林業站的人明裏不說,暗裏也慫恿柳縣群眾到周縣去砍,憑啥隻許他們砍我們的。當然抓住少不了重罰,群眾受苦,林業站的人解恨,針鋒相對,一報還一報。

黑窯林業站卻獨特。

黑窯林業站周圍沒林,豈止沒林,草都長得不旺盛。但這塊林卻長得像模像樣,是柳縣唯一一塊原始森林。說了你可能不信,黑窯林場的林不是人護起來的,而是神護起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