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樓,走了很遠回頭望時,孫小泉都有一種幸福的感覺,程書記的話讓他感到可親,他從心底升起一種幸福的感覺,看著西斜的太陽,輕輕哼唱起台灣校園歌曲來,“走在鄉間的小路上,薯歸的老牛是我同伴,藍天佩朵夕陽在胸膛,繽紛的雲彩是晚霞的衣裳……”

銀坪鄉是柳縣荒山造林試點鄉,秦家山是銀坪鄉荒山造林試點村。孫小泉是林專畢業的,讓他搞試點算是專業對口,好鋼用在了刀刃上。茂同說:“你小子傷風,害得秦書記感冒,你小子要不學求這林那林的,還能把秦書記連累進去。就那連野草都不長的掛畫兒坡上,想造出什麽林來,豈不是笑話。”

笑話不笑話都是閑的,黨委會一開,事情就這樣定了,再怎麽講就沒意義了。小泉想終於等到了一個大幹的機會,學的那些東西能亮一亮相了。這兩年他真有點憋悶,學的東西一點都用不上,催糧要款刮宮引產,幹這些事,大學生和小學生一個樣,甚至還不如小學生。有時他又覺著是他連累了秦書記,要不是他,搞試點咋選也選不到秦家山,秦家坪的土質地貌溫度降水他清楚,湊湊合合種還可以,要說植樹,啥條件都不具備,更別說試點了。可他的意見沒處說,說了也沒人聽,在銀坪鄉,四角都沒踏到的他,絕對的人微言輕。

“別怕,針得過去線得過去,活人還能讓尿憋死。程前章明裏是重用你抬舉你,實際上是給我叫短子,別管他,啥事都沒有。能栽的地方栽上,不能栽的地方別管求他,總不能為了栽幾棵死樹做樣子把活人滾溝裏去。”有秦書記在這兒遮風擋雨小泉心裏就實貼了。程書記背後看不起秦世民,當麵卻怯他三分,別看一個小村官,可在眼下的秦家山,除了他,還沒有一個人能把這個村玩得轉。一分本事一分性,沒性格的人是沒出息的人。

秦書記說歸說,牢騷歸牢騷,一旦幹起來,沒怎麽吆五喝六,試點不試點,活都幹前麵了。村書記攢勁,包村的鄉幹部臉上有光,日子也好過。這不,程前章帶十幾個村的書記一看,當著秦世民和孫小泉的麵,就差沒把那些書記罵個半死。程前章一走,幾個書記對秦世民拳腳相加,“秦家老叫驢,叫你逞能,臉上的光你占盡,皮肉之苦你也嚐嚐。”別看秦世民平常一副不可侵犯的樣子,在這幾個人的拳腳麵前,卻隻有抱頭鼠竄的分了。

當然小泉也沒有少受表揚,甚至在半道上程前章還對他說:“別太辛苦了,抽空到我家去一趟,月芳讓我問候你。”小泉愣了愣,突然想起那張肌肉僵硬、沒有表情的臉,噢,噢的隨口應承了聲,連他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幾天後鄉集中包村幹部開會,到鄉政府附近時聽到好像有人喊他,回頭一看,卻是一個女的向他招手,他一下就認出了,衛生院的俞大夫,不過直到現在,他還不知道她叫什麽名字。

“你怎麽在這兒?”小泉問。

“今天輪到我巡診,去了一回馮山梁,這不,剛回來。”俞大夫說時,彈了彈身上的土,臉上紅撲撲的,那天夜裏黑燈瞎火,又有一個大口罩捂著,沒看出個啥,現在當麵一看,簡直一個美人坯子,小泉當時心裏就騰地一下。

“馮山梁往前稍走一點就是秦家山,咋不來坐坐。我們那兒群眾有病的很多,咋就不來,是不是救死扶傷也搞什麽厚此薄彼優親厚友?”小泉笑著說。

“我哪知道你包的是秦家山。好吧,下下周就輪到秦家山了,如果不嫌麻煩你等著,不過,我真要來了,麻煩肯定不少。”俞大夫故弄玄虛地唬道。

“麻煩事豈能嚇得倒人。好吧,說話算數,我拭目以待,隨時恭候你的光臨。”兩人說著就到鄉政府門口了,恰好碰上程書記的車從鄉政府出來,小泉忙舉手打了個招呼,向俞大夫道聲別,徑直走進鄉政府院子。

俞大夫叫俞曉麗,省醫學院畢業,比孫小泉遲一年到銀坪鄉。

秦世民把公事當公事,隻要鄉上安排的,沒一件不認認真真地幹,當然,有些事幹好了,群眾受益並不怎麽感恩戴德,有些事幹錯了,群眾明裏不說,背後日娘搗老子的難聽話沒少罵。秦世民聽見裝著聽不見,黑鍋替鄉政府一人背了。可每次接收任務,沒一次是爽快的,難聽話一個勁地說,惹得豬嫌狗不愛。鄉上從領導到幹部知道他就這德行,色厲內荏,刀子嘴豆腐心,叫罵任你叫罵,抱怨任你抱怨,可急難險重任務一樣接一樣地壓,而他沒一件幹得不漂亮。秦世民給鄉上粉沒少擦,光沒少爭,但他卻不是紅人,豈止不紅,黑著哩。他這人,背著兒媳賞牡丹,瓜力吃了,倒出名落了,為這,孫小泉沒少勸他,他嘴上說改,一遇事,啥都忘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老天爺生就的驢脾性,沒辦法。

公事抓得一緊,苦了村民不說,城門失火,殃及池魚,連小泉都給捎帶上了。小泉跟著他忙了這兒忙那兒,天天救火似的,瞅個空子回趟家的機會都沒有。程前章讓他去家裏玩的事他記著,可哪有時間啊。那個叫月芳的姑娘,現在啥印象都沒了,至於願意不願意一點感覺都沒有,就是接觸了解看來也隻能是以後的事了,這一陣分身無術,啥焦緊的事都顧不上。程書記不隗是領導,話說得寬泛,願意就告訴他一聲,不願意就別說了,他就清楚了。也好,袖筒裏的火袖筒裏滅,免得互相難堪。

過了些日子,縣上組織各鄉鎮領導參觀銀坪鄉荒山造林,銀坪鄉選的點是秦家山,到這時,早先栽上的樹苗子已經發芽,任務完成,村民各幹各的事去了,檢查組到來時,荒山溝坡上除了新栽的樹外,連個人影兒都沒有。帶隊檢查的副縣長有點尷尬,因為檢查組所到之處都是人歡馬叫,一片大幹的場麵,盡管明眼人一看拄著鐵鍁做樣子的人比栽上的樹多,但場麵擺在那裏,氣氛熱鬧,副縣長對陪同檢查的銀坪鄉鄉長李作林說:“工作還可以,隻是……”這隻是後麵的意思雖沒說出口,李鄉長的臉已成鐵青色的了。

檢查組帶起股土霧走了,秦世民朝小車的方向吐了一口濃痰,“媽的,屎殼郎爬在糞堆上,充什麽大狗。”

檢查一完,這一趟公事應付過,想著能鬆口氣了,可地膜種植技術推廣又開始了。檢查完回一趟家,甚至去一趟程書記家的想法又泡湯了。也罷,俞大夫說這周巡診來秦家山,他答應等的。想起俞大夫,激動之餘又有點窘,他想起打手電的情景,小泉知道這一生他會忘掉許多事,這件事,他永遠不會忘,俞大夫的細心認真,俞大夫的熱情大方,怎麽說哩,隻是匆匆一個照麵,俞大夫的聲音和形象就像在他心中紮了根似的。而月芳,他還在一套房子裏呆了一個多小時,咋就一點印象都沒有。這人和人啊還真有個緣分在裏麵。

“小泉,你小子又被重用了。”司機俞前明從車上跳下來,笑著對小泉說。

“我被重用,太陽沒從西邊升起來吧,咋,就你一個人?”

“怎麽,我一個咋的,你別小看我,今天我可是宣聖旨的欽差,你的去向全在我手裏,信不信?”俞前明躊躇滿誌地說。

“宣屁上的旨。”小泉不屑地說。說實話,小泉打心底反感這些拉大旗作虎皮,為虎作倀的家夥,手往方向盤上一搭,拉上幾個不知斤兩的所謂領導,真就不知道他是誰養的乖孫子了。

“孫小泉聽著,經鄉黨委研究決定,調孫小泉駐西溝村,明天到崗。”俞前明拿腔拿調地念完,隨手將一份文件交給小泉,小泉接過一看,果然是銀坪鄉黨委文件,他真調西溝村了!紅頭文件,白紙黑字,他的頭一下就大了。

“日他八輩子先人。”秦世民從小泉手中奪過文件,幾把撕碎,捏成一團狠狠扔在地上,還不解氣,又重重踩了幾腳。

“你……”俞前明大吃一驚。

“你告訴程前章和李作林,誰要再包秦家山,人一到我馬上辭職。把這狗目的賊皮書記不幹了,看我還活不活人。給人頭上抹屎,我不好聞,臭氣也要你沾一點。”說罷,也不管目瞪口呆的俞前明,一拉小泉走了。

鄉黨委會是檢查組走後當天晚上開的。銀坪鄉黨委會開一次不容易,有時開著開著就吵散了,啥事都定不下來,白耽擱半晚上瞌睡。有些領導便私下裏罵,他娘的,神仙背溝子,凡人遭大難。你們書記鄉長爭權奪利,拉我們墊背,缺德不缺德。

程前章和李作林不和,問題開始不在程前章身上,李作林原是紅堡鄉鄉長,本指望書記一調順理成章接書記幹幹,誰料書記調了,他不僅沒當上書記,而且連他也調到了銀坪鄉,盡管從表麵看鄉長變鄉長,啥都老樣子,可身處此道的人清楚,藺相如司馬相如姓相如實不相如,銀坪鄉和紅堡鄉,一個近一個遠,一個富一個窮,一個是縣委常務副書記包的鄉,一個是縣政協副主席包的鄉,能一樣嗎?差遠了。李作林有氣,有氣應該往縣委書記、縣長身上撒,可他,把所有的牢騷和不滿全部帶到了銀坪鄉,程前章開始還忍了一陣,後來就不忍了,也沒法忍了,從工作中的私下摩擦,發展到會議上的直接交鋒,黨委會不開不行,開時,往往沒個好收場。

這次包村幹部調整,更明顯。話說蒼蠅不叮無縫的蛋,書記鄉長一不和,便各自培養親信,各拉各的人,而幹部們,不管你願意不願意,自覺不自覺都成了有幫有派的人,說話幹事都得互相提防著。這次人員調整,私下交鋒已經多次,到會上時,依然矛矛盾盾,火藥味濃濃的。盡管李作林使出渾身解數,除了個別的要職外,大多還是按程前章的方案走。到研究孫小泉時,意見又分歧了,李作林說孫小泉工作不認真,對待縣上的檢查態度不端正,給鄉上丟了臉,該處罰;程前章說孫小泉工作一貫認真,在抓點上抓出了成績,總結了經驗,給鄉上爭了光,該重用,但不論是處罰還是重用,在去向問題上卻英雄所見略同,驚人的一致——西溝村。李作林說那兒條件艱苦,讓他鍛煉鍛煉,對個人成長有好處;程前章說西溝村工作滯後,荒山造林任務大,到那兒可加強工作力量,對全鄉工作齊頭並進有好處,調雖定的不一樣,但殊途同歸,就沒什麽可爭了。

孫小泉膽小,盡管對調動窩了一肚子火,可讓他找書記鄉長問個子醜寅卯,則幾乎是不可能的。窮人沒強勁,扳過脖子重上心,去就去,到哪還不是工作,遠就遠點,苦就苦點,不怨黨委政府,隻怨自己命苦。秦世民盡管也一萬個不願意,但也沒辦法,罵罵咧咧十幾公裏路走過來,把小泉送到了西溝村。

西溝村的書記叫林方成,孫小泉早就認識,但不熟。大概林書記早接到了鄉上的通知,小泉到時,住的地方都安排好了。小泉在秦家山時住大隊部,雖隻是兩間房,畢竟是公地,到西溝村時,和一個五保戶老人住先前生產隊一個場房裏。沒辦法,西溝村就這樣子,吃糠菜,啃幹冰,有女不嫁西溝村,西溝村的窮是遠近有名的。

“老林,要不是狗日的鄉上胡搗騰,我真不想把小泉給你。咱都是有兒有女的人,把一個大學生放這爛地方,糟蹋人哩。小泉人不錯,老實本分,幹事認真,唉,要不是老實本分,幹事認真,還不至於發配到這地方。虎落平陽可不要再被你這個犬欺了。”秦世民罵一陣,唉聲歎氣說一陣,聽得小泉心裏酸疚疚的。

“不說了,你和我,老狗挨磚頭,賤到了一張嘴上。來,喝酒,一醉解百愁,管他老娘嫁給誰,咱們先把喜酒喝。喝,小泉,天無絕人之路,去求他的。”林方成說罷,三個酒杯碰一起,很清脆的一聲響,三杯酒便進了三個男子漢的胃裏。

下酒菜就一樣,苜蓿芽,西溝村啥都缺,唯一不缺開春後這漫山遍野的苜蓿芽。苜蓿芽清水裏一煮,滴幾滴油,放一撮鹽,什麽佐料都不要,那味兒便要多香有多香。三個人喝了兩瓶酒,小泉雖沒怎麽說,但陪著陪著也就大了。暈暈乎乎躺在炕上,五保老人的鼾聲打得價天響,他除了頭疼頭暈,胃上燒得難受,一點瞌睡都沒有。明天是星期天,是俞曉麗巡診到秦家山的一天,說好他在秦家山等她的,可現在,他躺在離秦家山十幾公裏外的西溝村,明天……想到明天,想到俞曉麗找不到他時的失望,想到他說過的話,男子漢大丈夫一言九鼎,絕不能食言而肥。

孫小泉披衣起床,農業社廢棄的社場裏除了幾垛蘑菇似的麥柴外,沒有院牆,一麵是山,三麵是溝,場房孤零零地殘敗在西北角上,像一個被人拋棄的老寡婦,而現在除了這個老寡婦外,還有一個遊魂似的小青年。小泉徘徊在空寂的社場裏,四麵的山黑乎乎的,天像一口倒扣的鐵鍋,連冷冰冰的星星也沒幾顆。小泉在這兩口合起來的鍋裏,憋悶得有種想吐的感覺。秦家山他熟了,人熟了,情況熟了,和秦書記的關係也熟了。可西溝村,他一點都沒底,聽人說許多有水平的人都在這沒幹下去,他行嗎?日後的路咋走。按理,包村幹部兩年一換,可他知道,像他這樣沒背景,臉皮子又薄的人,三個兩年恐怕也難換個地方。

“你怎麽來了?”一見到小泉,秦書記驚訝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