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泉無語,口幹舌燥就那麽孤獨無助地站著,“你怎麽在這兒?”

“日他八輩子先人,鄉上給我派了一個駐村的,還沒說幾句就說他是李作林的狗屁親戚,不親戚都不要,還親戚,讓你的三親四戚盯著我,李作林你瞎了眼了。這不,剛把那個狐假虎威的東西趕走,我給他說了,要麽先把我的書記免了,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們愛放誰放誰去;要麽把小泉給我調回來,除了這以外,隻要我當一日書記,我誰都不要,你們不是叫我山大王嗎,這回,我還真給你們當一回山大王,大不了這爛公事不幹了,還能把我咋的。”秦世民越說越氣。

“算了,犯不著生這麽大氣,我啥地方都一樣,能幹多幹點,不能幹就混。幹得好好的胡倒騰,我看幹好幹壞一個樣。”小泉也有點生氣。

“誰說幹好幹壞一個樣?”

“程書記。”秦世民和小泉同時叫了聲。

“你怎麽來了,你還知道來這兒?”秦世民氣昂昂地說。

“我不來行嗎?你把鄉上派來的包村幹部給趕走了,要不是我在半路上碰見,傳到鄉裏,影響多不好你知道嗎?你還有沒有組織觀念,還有沒有我這個黨委書記,知道嗎?那是咱們李鄉長的親戚。”程前章嚴肅地說。

“知道,他來沒說三句話就露出他是李作林的親戚,去他的,我才不認這一套哩,趕就趕了,你李作林能把我咋的,我給你說過,這爛公事我早就不想幹了。”秦書記正在氣頭上,根本不理程前章這一套。

“說得輕鬆,全鄉人都知道你和我好,我和李鄉長不和,你把他的親戚趕了,知道內情的說是你趕的,不知道內情的還不把病全看我身上。”

“現在知道我和你好,拆人牆腳時就忘了我和你好。小泉在我這兒幹得好好的,憑什麽欺負好人把他往西溝村調,這娃娃到現在連個對象都沒有,調那爛地方,你讓這二十四五的大小夥子打一輩子光棍不成。這麽老實本分的人總沒惹你們吧,我就不明白你們咋總是欺負好人,和好人過不去。”秦世民越說越氣,他嗓門生來就大,現在聽起來,和跟人吵架沒什麽兩樣。

“你把你那破嗓門能不能小點,吵架似的,這裏麵的彎彎繞你這個炮筒子不清楚,說了你也不懂。”程前章也有點生氣。

“什麽彎彎繞,你不說罷了,既然說了,我還真要知道究竟有多大的彎彎繞我不懂。”秦世民脖子一梗,明顯較上勁了。

“你先別急,小杜,進來給秦書記認個錯,我這個黨委書記都要在秦書記麵前讓幾分,哪容得你信口雌黃。”小杜不卑不亢地站在那兒,一臉輕蔑,沒有一點認錯的樣子。

“程書記,男子漢大丈夫一言九鼎,該說的我給你早說了,潑水難收,我這人就這樣兒,你是書記,你看著辦吧。”

“你,真個強驢。”程前章罵了聲。

“怎麽,兩位大書記晴天白日在這兒吵架。”誰也不注意劍拔弩張的當時俞曉麗進來了,來的真是時候,一見有女同誌來,兩個大男人火氣一下就塌了下來。

“你還真來了?”小泉驚喜地說。

“不真來還能假來,哪像你,說好在村邊等我,連個鬼影兒都沒有,讓人一陣好找。怎麽,你們都在這兒,剛才是——”曉麗不解地問。

“沒事,我們說著耍哩。”程前章語氣平淡地說。“這樣吧,我先把小杜帶鄉上去,啥時候想好了,想通了,麻煩你給我捎個話,給李鄉長解釋解釋,我還要其他村上去,不打擾你們了。小泉,盡快到西溝去,那裏工作打不開局麵,沒你這樣有魄力的人不行。”程前章的話有點意味深長。

“別逼人太甚,小泉已在西溝村住過一夜了。”秦世民氣呼呼地說。

“那怎麽——”

“昨天走得急,把幾樣東西忘這兒了,一大早過來拿。”小泉解釋道。

“什麽東西這麽重要?”程前章狐疑地問。

“啥,你調西溝村去了?”曉麗大睜著眼睛,就像小泉突然變成了怪人。

“嗯。”小泉低著頭,一陣風刮來,他緊了緊衣領,身子不由地一抖,在曉麗的目光逼視下,他幾乎成了一個犯人。

程前章臨上車前,打量了一眼俞曉麗,心頭掠過一絲陰雲,很快,這陰雲朝四下彌散開去。

西溝村的工作果然難搞。

論條件西溝要比秦家山好點。秦家山地全在向陽的半山坡上,雨水相接時還好,稍一天旱,一下就旱到骨子裏去了。銀坪鄉十年九旱,別說吃糧,老天爺稍微勒卡一下,吃水都成問題。西溝這地方,四麵被山圍繞著,儼然一小盆地,地有平有陡,有陽有陰,雨水多了陽山豐收,雨水少了陰山豐收,雨水適量時,陽山陰山都豐收。最難得的是溝裏還有一水泉,水不鹹,盡管不大,全村人吃基本夠了。仗著這種相對好點的條件和閉塞的環境,西溝人都患有同一種病——懶,懶的同時還保守,啥新事物在這地方就打折扣了。

當然,主要的病還在黨支部、村委會身上。書記林方成是參加過抗美援朝的複員軍人,腦袋被大炮震出了毛病,不犯病的時候吆吆喝喝,村民雖不怎麽聽,也不敢反駁,病一犯,人便癡癡的,整天不說一句話,天大的事就和他無關了。而且這病往往犯在計劃生育、收繳稅費這樣的節骨眼上。鄉上對他無可奈何,你不給他壓任務吧,他是一個村的書記,你一壓任務吧任務還沒影兒,他的病先犯了。有人會說幹脆把他換求算啦,可這話隻能當氣話講,三百多人,林姓占了百分之九十多的西溝村就這麽一個黨員,你把他換了,總不能讓一個非黨員村民當黨支部書記吧,更不至於一個村沒一個黨支部吧。但反過來講,一個黨員成立一個黨支部,黨章上有這規定嗎?

章程是章程,現實是現實,西溝村就這個樣,哪一任鄉上領導不急,可急頂個屁用,就這麽一個不稱職的書記,你還得依著他的脾性兒,扶阿鬥一樣給扶著.

鄉上地膜種植逼得急。孫小泉是學林的,農林不分家,對農業技術方麵也懂一些,他想通過推廣地膜種植技術,一方麵扭轉群眾的保守思想,打開工作局麵,一方麵改變鄉上對西溝村的看法,現在,對西溝村的看法,在很大程度上同時也就是對他的看法。

政策不錯,地膜是國家無償送的,蘭化的尿素那些年比糖顆兒還精貴,為推廣種植一畝地膜同時配套一袋一百斤的化肥。讓人氣得背過氣兒的是從鄉政府出來走不多遠,尿素像先人一樣小心地護著,地膜卻一卷卷扔進了溝裏,西溝人不稀罕這東西,祖祖輩輩種了多少代,沒用那東西,地不照樣年年種著,人不照樣年年活著,荒了哪一塊,餓死了哪一個,沒有嘛。兩三天之內,四十袋化肥一袋不少地在各家屋裏放著,可地膜,除村主任林有義扛回半卷外,其他的早填水窟窿了。

西溝村就林有義的地裏極具諷刺味地種了一塊,從種開始,小泉天天都在那守著,寶貝一樣,生怕被人搶了似的。

鄉長李作林的車從梁頂顛簸著到了溝底,鼻子眼睛都挪位了,打開車門,一步跨到孫小泉跟前,“孫小泉,我****娘。”

孫小泉不言語,工作幹成這樣子,辯解除了火上澆油,啥作用都不起。李鄉長日娘搗老子唾沫飛濺時,林方成腿子一顫病就犯了。“走,到這爛皮地方,叫人不犯病才怪哩。”哐的一聲,車門一閉,李作林鐵青著臉走了。

林方成不言,孫小泉無語,兩個都像病人。一聲不吭蹲在地邊,孫小泉心裏酸酸的,自打上小學,還沒人這樣日娘搗老子當麵罵過他,人格、尊嚴這些詞現在想起來都有點語意模糊。今天的罵挨了,他不知道這樣的日子咋過,這樣的罵還要挨多少。

幾天後,鄉上召開全體幹部會議,第一項內容就是包村幹部匯報各村地膜種植推廣情況,匯報沒有按先前慣常的順序,由鄉長李作林點,點到哪個村哪個村匯報,秦家山沒人匯報,西溝村最後一個匯報。五十畝,八十畝,西槐村都過百了,孫小泉越聽心裏越難受,“西溝村沒組織好,隻種了一塊。”小泉低著頭,聲音怯怯地說。

“一塊好啊,幾十畝的一塊?五十畝,還是八十畝?”李作林嬉笑著,陰陽怪氣地問。

“……八分。”會場突然一陣哄笑。

“你不說八分我還不知道你是扒糞的。聽了其他村的匯報,我真不知道你心裏是咋想的,人活臉樹活皮,如果人連臉皮都不要的話,你讓我咋說你。我的大學生同誌啊,文憑和水平是兩碼事,盡管現在講幹部知識化、年輕化,依我看,沒有水平的文憑手紙都不如。”

今天的會是程前章主持,李作林主講,會議結束時,少不了主持人強調幾句,作為黨委書記,幹錘打鑼,一錘定音,他念的才算是真經。

“地膜種植是一項造福於民的先進技術,對這種技術推廣的態度,一方麵是對幹部接受新觀念、新事物能力的考驗,一方麵是對幹部對群眾有沒有感情,有沒有真感情,有沒有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思想的考驗,在這樣重大的考驗麵前,我們的有些同誌態度輕率,驕傲自大,自以為文憑很高,眼睛長頭頂上,這也看不上,那也看不上,天下就他能,我非常讚成李鄉長剛才說的那句話,對於沒有水平的文憑來說,手紙都不如。我們這次調整包村幹部,就是想在實際工作中考核幹部,不論你文憑多高,是騾子是馬拉出來遛遛。我們也有私心,認為有些幹部水平高、能力強,放一個新的地方能開創局麵,施展一番,壯大我們後備幹部力量,沒想到有些人把組織的好心當了驢肝肺,把組織對他的信任和重用根本不當一回事。這次地膜種植技術推廣就是一個很好的印證,在許多村幾十畝,過百畝的時候,有些同誌包的村僅種了八分,我看這樣的同誌調郵電局工作還差不多,八分,一張郵票不就八分嗎?”程前章一頓,整個會場哄堂大笑,連一臉舊社會的李作林也忍俊不禁。

孫小泉沒笑,他覺著傷臉,有一種愧對組織培養的感覺。他誰都不怨,就怨自己,情麵太軟,工作能力太差。他暗自發誓,你別小看那郵票大八分地,我還真想在那張郵票上做出點文章。想罷心裏又酸酸的,今天這一頓下來,全鄉上下還有誰再瞧得起他。

會散了,小泉低著頭從會議室出來,“郵票,郵票。”他徑直往前走,鄉政府是一分鍾不能多呆了,必須盡快回到村上去,地膜種植徹底砸鍋了,看這回計劃生育能挽回點麵子不。幹多好,對他來說不符合實際,你別看鄉鎮幹部是和土裏刨食的農民打交道,那裏麵的學問深著哩,沒十年八年的修煉,要想幹得輕鬆自如,沒那麽簡單。但幹個不前不後的中間水平應該還有幾成吧。

“郵票。”肩上被誰拍了一巴掌,回頭時,大家全衝他笑。“領導剛給你命個名就不認人了。”司機俞前明幸災樂禍地說。原來是這意思,小泉臉一變,聲音沉沉地說:“你放屁。”

“我和你開玩笑,你這人咋這麽不經耍。”俞前明頗委屈地說。

“狗攆下坡狼,有你這樣開玩笑的嗎?”說罷,把俞前明晾一旁,氣鼓鼓地出了鄉政府門。

“喲,誰欠你賬不還了?”小泉抬頭看時,俞曉麗擋在他眼前。

“一言難盡。”小泉輕歎了一聲說。

“不去衛生院坐坐?”

“……”小泉欲言又止。

“怎麽,就興我跑十幾公裏路到秦家山找你,到衛生院坐坐,會把你人丟了?”曉麗撅著嘴,語含嗔怪地說。

“去就去,正想找地方透一口悶氣哩。”說罷,朝衛生院的道上拐去。

銀坪鄉衛生院在銀坪村。銀坪鄉政府在村北,衛生院在村南,中間就相隔個二三百米,由一條街道連接,街道兩邊是供銷社、信用社、郵電所、糧管所和大大小小幾十間日雜商店。三六九逢集的時候,四麵山上的人下山趕集,人撞人擠,鄉政府的吉普車不時被堵在外麵,出不去進不來。銀坪鄉的集,人紅火的時間不長,四山的人老早起來趕集,趕到銀坪集上時,差不多就十點了。下午兩點一過全得急匆匆趕回去,稍一延誤,就得摸夜路。山上人窮,手頭錢不寬裕,有病都忍著,實在忍不住了,趁趕集時衛生院看看,算是非常重視的了。衛生院了解群眾疾苦,知道真有病是沒法來衛生院的,幾個大夫便輪流巡診,真正解決了群眾看病難的問題。特別是俞曉麗,醫術好不說,對病人噓寒問暖非常關切,很受群眾歡迎,一些老人便說,這娃心地慈善,肯定是觀音菩薩轉世的。

下午兩點一過,趕集的人走了,衛生院看病的人也走了。要不是街道兩邊掛著幾個單位的牌子,和一個村子沒什麽差別。衛生院比鄉政府條件好點,一人有一間宿舍,不像鄉政府,兩三個人住一個房子,來個人說話不方便不說,坐都沒地方坐。

俞曉麗將一杯茉莉花茶放到桌子上,茶香和女性房裏特有的香味混合在一起,讓小泉有一種很釋懷,很清爽的感覺,他顧不得燙口,吹吹浮在麵上的花瓣,喝了一口,一抿嘴,“真香。”

“還不來,住西溝那鬼不下蛋的地方,能有這樣清香的茶?”

“還真讓你給一語道破了,那地方,別說茶,水都沒一股鮮味兒。”

“說說,遇啥不高興的事了,臉陰得快下雨了。”曉麗盯著他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