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敢下雨,人家雷都打過了。”小泉捧著茶杯,若有所思地說,那種落寞就像天上的陰雲,一般的風是吹不散的。

“誰打雷了,是不是書記鄉長?沒啥,打慣的手,罵慣的口,沒聽說當官不罵人枉在世上行嗎?罵人造孽,挨罵消災,好事啊。”

“說得輕鬆,罵得人恨不得找個老鼠洞鑽進去。”

“沒這麽嚴重吧?”

“比這嚴重得多。”小泉將事情的前前後後給曉麗說了一遍,曉麗睜大眼睛認真聽著,生怕漏了一句似的。

“你沒得罪書記鄉長吧?”曉麗聽完,疑惑不解地問。

“沒有,怎麽會呢?”小泉滿腹冤屈地說。“不但沒有得罪,除了這次地膜種植,工作上一點不敢馬虎。秦家山沒人敢住,和秦書記和不來,我去這一年,和秦書記配合得很不錯。為把我調西溝的事,秦書記差點和鄉上程書記吵起來了。”

“你說程書記給你介紹過對象?”曉麗敏感地問。

“有這回事,是他妻子的侄女,隻見了一麵,還不是正式的。程書記很開明,說要是願意給他打個招呼,要不願意就算了,婚姻大事一定要自己做主。程書記不隗是書記,想得很開,很體貼人。”

“你打招呼了沒有?”曉麗問。

“沒有,一直沒有。前些日子程書記碰到我說那個叫月芳的親戚代問我,我也讓他代問一聲。”

“以後呢?”

“以後人像綁在磨輪上似的,哪有機會。”

“我說你呀,榆木腦殼,叫人賣了還幫人點錢哩。程書記讓不說你就不說了,你知道程書記的權在家誰掌嗎,他妻子,聽去過程書記家的人說,程書記妻子端的架子,比書記還書記,你把她的侄女晾一旁,你想這事有多嚴重。這樣的關係許多人想攀都攀不上,你呀,把福神爺用腳踢,還想好過?告訴我,真就忙得沒打個招呼的時間嗎?”

“也不全是這原因。”小泉吞吞吐吐地說。

“那還有啥原因?”曉麗不知咋的,緊追不舍。

“主要是沒緣分。”

小泉說罷,好半天無語,房子裏突然變得十分寂靜。小泉把玩著茶杯,曉麗低著頭。“你還挺能喝的,一壺水快讓你給喝完了。”曉麗給小泉續上水,在放水壺的一瞬間,眼前突然閃過一個意味深長的目光,那次程前章在秦家山臨上車時的眼光,怪不得哩。

“下午咋辦,鄉上有事沒有?”曉麗問。

“鄉上是沒事了,計劃生育又開始了,我得趕回西溝去。這回砸鍋了,將功補過,看計劃生育能不能搞得好點。當著全鄉幹部的麵挨批評,那臉上要多難受有多難受。”

“……要,要回去就算了。”曉麗快快地說。

“有事?”小泉警覺地問。

“沒事。”曉麗語氣淡淡的。

“有事你盡管說,別的幹不了,出力跑腿的活,保準一溜風。”

“沒事,真沒事,來日方長,以後少不了麻煩你。路上騎車小心點,下坡時把車子推上,記住,搞工作時多個心眼,你這人,太單純。”說完,看了小泉一眼,小泉覺得她眼光有點飄。

計劃生育是硬任務。前前後後搞了成十年,但柳縣的計劃生育工作一直處於一推一動,不推不動的被動局麵。去年底全省計劃生育工作排名,柳縣落到了全省各縣倒數第四名,盡管因差一個名次躲過了全省大會上的檢討,書記縣長可著實驚出一身冷汗,想到再落一個名次就要把臉丟在全省人民麵前,在散會回縣的車上,他們依然一身接一身地冒冷汗。

汗要從病人身上出,瞌睡要從自己眼窩子裏過。春節一過,人代會、政協會、三幹會一開,植樹造林、地膜種植技術推廣這些季節性很強的工作抓過,計劃生育就被推到了前台。柳縣提出的口號是:奮戰三個月,大打計劃生育工作翻身仗。動員會開過,縣上領導包鄉,鄉上領導包片,包村幹部責任到人,所有的工作都給國策讓路。

西溝村三百多人,十六歲到六十歲的光棍占了十多個,媳婦們放開肚子使勁生一年也生不了幾個崽出來。把十六歲的人稱光棍,有點可笑,可情況就這樣,“吃糠菜,啃幹冰,有女不嫁西溝村”,單這順口溜你就知道西溝村的境況了。這地方早婚之風幹年昌盛,十歲左右的娃一般都定親了,實在困難的家庭,換頭親也定了,就是把東家的姑娘嫁給西家,把西家的姑娘嫁給東家,以人易人,解決兩家的問題,而且還像象棋上的連環馬,互相照應,互相牽製,具有一定的穩定性。要是到十六歲還沒訂下的話,打光棍的命不敢說完全,基本就定下了。西溝村是資源短缺型村,外村的姑娘如果不是家長貪圖大價錢很少嫁進來,本村的姑娘恨不能長翅膀全飛出去,因此,兒子從娘胎裏呱的一聲出來,當父母的就操上兒子婚姻大事的心了。

特殊說特殊,困難說困難,任務卻一個也少不了,都嫌任務重這翻身仗還咋打。要命的是在這緊要關頭,書記林方成被大炮震的老毛病又犯了,整個人癡癡地一言不發,孫小泉急得嘴唇上起燎炮,可林方成的病連一絲好轉的跡象都沒有。六例放環、四例結紮、兩例補救,最讓人頭皮發麻的是四例結紮中還必須要有一例是純女戶結紮。孫小泉像念秘咒一樣念叨著,可就是找不出一點破解的辦法。

那些天,孫小泉幾乎將育齡婦女花名冊給翻爛了,眼紅紅地爬山過溝滿村轉,就是沒發現幾個肚子圓實點的。這樣,到全縣第一階段集中匯報時,他僅完成了兩例放環,兩例結紮。聽著許多好幾例,十幾例的匯報,小泉心裏就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起來。有兩個村不但補救任務完成了,純女戶結紮也突破了。這人和人啊盡管都拿一份的工資,水平就是不能比。

“郵票。”李作林麵無表情地叫了一聲。

孫小泉聽了,忙站起來。打地膜種植技術推廣匯報會後,這基本上就是他的別名了。鄉上幹部去郵電所發信,說一聲:“來兩張孫小泉。”工作人員就將郵票遞過來了。這樣在鄉政府,孫小泉就成了“郵票”,在郵電所,郵票就成了“孫小泉”。現在,一聽李作林喊道“郵票”孫小泉站起來時,大家不再笑了。笑話說得次數多了也就不成笑話了,沒新奇感。

“說說西溝的情況。”李作林依然麵無表情。

“林方成病犯了——”

“林方成的病犯了,你的病總沒犯吧,別胡扯,往正題上說。”孫小泉剛一開口就讓李作林打斷了。

“截至昨天下午,西溝完成兩例放環、兩例結紮。”孫小泉小心翼翼地說。

“補救和純女戶結紮呢?”

“還沒有突破。”

“我說孫小泉啊孫小泉,你這個大學生是咋啦,你聽聽人家都是咋搞的。地膜種植技術推廣不難吧,人家幾十畝成百畝地搞,可你,充其量隻種了八分,這回,全縣都在下死決心幹,可你,這個兩,那個兩,又來了二兩,你是搞計劃生育,還是倒販糧票?”嚴肅的會場一下便嚷嚷起來,“我看你那大學文憑,最多也就值二兩。”

這最後一句可能說得太重,大家不再笑。剛才各村匯報時,孫小泉一聲不吭,心裏盤算著,各村一匯報,他在心裏將人口和鄉上下達任務數的比例、目前完成情況和下達任務的比例算了個一清二楚,從比例來看,鄉上下達給西溝任務不僅偏高,而且比全鄉平均比例還要高出許多,就這,從完成任務情況來看,西溝還是居中遊水平的。李作林能當著大家的麵信口雌黃,他一個小幹部能站起來為自己鳴冤叫屈嗎?再說,就算他有這個勇氣站出來,除了得罪書記鄉長,得罪各村幹部外,他能討來多少便宜?多少公道?更何況他根本就沒這個勇氣。

會散了,除得了一個糧票的綽號外,啥都沒有。現在可好,程前章給他一個“郵票”的外號,李作林給他一個“糧票”的外號,票來票去,書記鄉長對他夠關心的。票,票,程前章、李作林,我嫖你娘。孫小泉在心裏毒毒地罵了一句,算是出了口憋在心頭的悶氣。

張茂同在身後喊了聲,他裝作沒聽見,頭一低,出了鄉政府大門,今天逢集,人一下就淹沒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

混在人流裏,隨人流往前走時,不知不覺就到衛生院門口了。到銀坪鄉工作兩年了,要不是認識了俞曉麗大夫,還從沒來過,這樣想時,不由自主地,他的腳已朝衛生院門口邁去。

平日冷清的衛生院,一到逢集天就熱鬧了。銀坪鄉衛生院不大,加上俞曉麗能看病的大夫總共不過三個人,數她年齡最小。但她的病人多,山裏人走到銀坪鄉,就像鄉裏人進城,生怕被人刁難,特別是病人,心本就虛著,有種自卑感,一旦被人傷幾回,輕病也就重了。俗話說好話一句三春暖,到俞大夫跟前看病,就圖個脾氣好,技術好,任是多嚴重的病人,被她輕言細語安慰一番,還沒吃藥打針,那病一下輕了三分。人的名樹的影,好名聲一傳十,十傳百地擴散開去,帶給她的好處隻有一點——忙。大夫不怕忙,忙是好事。設想就三個大夫,其他兩個大夫前病人擠病人,自己跟前除了一杯冷茶,一個病人都沒有,心裏會是什麽滋味。

俞曉麗宿舍門開著,人正在前麵門診室忙著。床頭放著幾本《青年文摘》,他隨手翻了幾篇有關愛情婚姻的文章,心情一下好起來,對於在農業社遺棄的場房裏和五保戶老人睡慣了的他來說,曉麗的宿舍幾乎就是天堂。屋子裏收拾得整齊雅致,空間雖不大,東西也不多,可擺放恰到好處,空氣中彌漫的馨香,有點牡丹般濃,又有點茉莉般淡,時濃時淡,若有若無中,這屋子便給人一種縹緲的意境。就這沁人心脾的香味兒,也會讓人沉醉的。如果能在這屋裏睡一夜,死了也算人世上沒自來一趟。這樣想時他覺著臉上有點燙。抓起書再看時,看著看著迷迷糊糊間竟睡著了。

崖很高,人很多,不知怎麽全是小學生模樣。大家見了他,有喊他郵票的,有喊他糧票的,聲音雜亂極了,票來票去,就有兩個站出來頂上牛了,一個說叫郵票,一個說不是的,叫糧票,爭來爭去,互不相讓,一個就動手了,一拳出去,另一個眼看要掉溝裏去了,他急了,大喊一聲:“我既是郵票,又是糧票。”撲過去救那人時,沒想連他也朝懸崖下墜去,他驚叫了一聲,睜開眼,竟是南柯一夢。

屋子依舊,隻是不知什麽時候他的身上蓋了一件女式風衣,那風衣的衣領搭在他的上唇邊,一股淡淡的幽香直往他鼻孔裏鑽。

孫小泉回憶著剛才的夢,太可怕了,咋做了那麽一個不吉利的夢,後脊背都出冷汗了。

“醒了,進來兩次你睡得太實沉。怎麽,這一段苦得厲害?”曉麗輕輕推門進來。

“苦倒不見得,心累。私闖民宅,不介意吧。”小泉不好意思地說。

“哪是什麽民宅,這是公地,公家的人到公家的地方來,怎麽錯了,尤其對你這樣重要的客人,誰敢說錯了。”曉麗說笑著給小泉倒水。

“你損我吧?也罷,有這一杯茉莉花茶喝,損也值得。”說時,極優雅地呷了一口.

“你臉色好像不太好。身體、吃飯咋樣?”曉麗關切地問。

“飯量好著哩,在西溝,能填肚子的都是好東西,哪還敢挑揀。”

“晚上回不回?”

“回,不回讓書記鄉長見了,不會有好臉色看的。”小泉無可奈何地說。

“回,走半道上,人先讓狼享用了。也不看看現在幾點了,就你這點肉,把狼吃不飽,倒把狼惹饞了。”曉麗剜了一眼他。

“幾點了?”小泉忙問。

“自己看看。”

小泉抬起手腕一看,“我的天哪,立馬就五點了,我睡了近三個小時。感覺上隻是打了一個盹。”

“打盹,要是坐飛機上,你這一盹打得幾個國家都過去了。”

“也是。回不成了,鄉上快開飯了,死皮賴臉住一夜,挨罵就挨罵。走了。”小泉站起來,伸了個懶腰。

“離了鄉上大灶就把你餓死了,怕我給你管不起一碗飯。我一人是做,兩人也是做,幹脆到我這兒吃吧,嚐嚐我的廚藝怎樣?”曉麗有點嗔怪地說。

“問題是我得天天吃,吃你一半頓,還不是你說的,飽不了,倒把饞惹下了。”

“人心不足蛇吞象,吃一頓算一頓,你還想吃多少。”說完,低下頭,假裝倒水將窘困掩飾過去。

“你不怕把我脹死,也罷,恭敬不如從命,厚著臉皮蹭一頓。天黑下來竄進去,免得看書記鄉長的豬肚子臉。明天起早溜回西溝,神不知鬼不覺。”

“你們鄉鎮幹部咋都鬼鬼祟祟的,幹啥都像偷人,沒一點光明正大的樣子。”

“光明正大,幹的全是翻牆爬壁鬼鬼祟祟的事,咋去光明正大。不勞動者不得食,總不能坐享其成吧,說,該幫啥忙。”既然不走,吃就想吃得踏實點。

“幫忙肯定得幫,總不能讓你幹坐著監視我,說真的,就我那廚藝,你真要在邊上監視著,我還就真不會做了。”

“我幹什麽?”

“你把那兩本雜誌上喜歡的文章給我在吃飯前看完,要不,就別想吃飯了。”曉麗一本正經,不苟言笑。

“這不和等著白吃飯一樣嘛。”小泉不解地說。

“不一樣,我從事體力勞動,你從事腦力勞動,咱都在勞動,都沒閑著,要不人心理不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