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物從窗口迅速向後移去,並不平直的路上經驗豐富的司機卻是駕輕就熟。孫小泉坐在車上,漸漸有點茫然,他真不知道今天該去哪?他突然覺得有點怕,仿佛置身大漠戈壁,一片寂靜,空曠無邊,看不到盡頭,聽不見人聲,除了自己微弱的呼吸還是自己微弱的呼吸,置身於這樣一種空曠的背景,他顯得那麽渺小,渺小得就像沙礫,不,連沙礫都不如,它們能億萬年地堅守和忍耐這種孤獨,他能嗎?在這些看起渺小實則偉大的自然麵前,真要抗衡起來,他清楚,不是他戰勝沙礫,而是沙礫戰勝他。

即使在別人看來春風得意的時候,他依然清楚內心深處無邊的寂寞和孤獨。

從柳縣下車,他連車站都沒出,就刺蝟般蜷縮在一個不為人所注意的角落裏,就像一個逃犯,生怕被人認出來似的,好在等了也就是半個多小時吧,他上了直發銀坪鄉的車,司機是個新手,車上有一兩個人有點眼熟,他知道他們互不認識。正好有一個靠窗子的位置,他一路看著窗外那些熟悉而日漸陌生的景物,隻在眼花脖子酸時才收束目光閉目片刻。

離銀坪街有大概不到兩公裏路時,孫小泉下了車,他沒有沿大路走,而是迅速拐向一條岔出來的小道,繞過一個彎後,慢慢上山,就和銀坪街有點背道而馳了。

冬天的銀坪鄉除了可憐兮兮爬在幹燥的地皮上的冬小麥苗多少泛出點綠意外,再就沒多少能看出點生機的東西了。沿路而栽的刺槐,枝條上還有脫落未盡的果實殼在風中發出刷拉拉的響聲,就連不遠處那棵有點另類的酸梨樹,在這樣一種背景中,同樣難顯出什麽生機來。孫小泉腳下有點沉,朝著酸梨樹踽踽而行,一陣風吹來,他不由自主地拉了拉衣領,就在這一刹那,記憶的大幕突然被唰的一下拉開,精彩的、難堪的、幸福的、痛苦的往事一下子展現在他的眼前。

腳下是銀坪鄉政府和銀坪鄉衛生院,他難堪的工作經曆就是從那個大院子中開始的,而幸福的,讓他永遠懷戀的愛情,包括他的初吻就是從那另一個小院子中開始的。

曉麗姐,孫小泉朝著腳下的衛生院輕輕喚了一聲,他心中有點疼,耳邊頓時響起宋小英的話,“曉麗是一塊金子,俞曉麗是一塊多麽寶貴的金子啊!小泉,你知道嗎,你拋棄的是一塊金子啊!她那麽執著,那麽死心塌地地愛著你,可你對這一切,視而不見,躲著,藏著。”他不記得當時聽到這話時的感受,現在,在這寒冷的梁頂上再一次響起來時,這話就像一把刀子,戳得他那麽疼。曉麗是一塊金子,比起曉麗,他簡直連臭狗屎都不如,他承認俞曉麗曾是他的最愛,曾讓他激情澎湃地愛過,可現在,他還在愛她嗎?縱便曉麗原諒他,他還有資格去愛嗎?還有臉去愛嗎?

他已經不能說清楚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動搖的,從柳縣林業局,從黑窯林場,還是從市林業局?就像他無法說清楚他的帶有野心的所謂理想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產生的一樣,現在,拋棄這樣一位金子般的姑娘他又在愛誰呢?毫無疑問,有目共睹是鄭倩秋了,真的,真是鄭倩秋嗎?他瞠目結舌,無法回答。

經過一係列偽飾和不無真情的作秀,特別是用嫁禍於人的辦法將潛在的競爭者魯戈從鄭倩秋身邊趕走後,鄭倩秋情感的天平明顯是傾向了他的一麵,當然,就像他對鄭倩秋的愛一樣,鄭倩秋對他的愛也有點勉強,這一點他有自知之明,但他無法,縱使沒有愛,有婚姻這種形式就可以了,他相信他會改造,也有能力改造鄭倩秋。這位表麵高傲,喜歡侃侃而談故作高深的公主,骨子裏卻是鮮韭般的柔弱嬌嫩,和這樣的人是用不著玩深沉的。孫小泉知道大家是不會相信嫁禍於人那種最低級的伎倆是他所為,可他知道社會,更知道官場上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自私,樹葉掉下來生怕打破頭的膽小怕事,一切都從他設想和預料中來了。在這點上,他相信他洞悉官場的悟性和天賦,如果說官場是一把密碼鎖的話,他相信他一定會掌握這個密碼,順利地破譯這個密碼。

即使在最得意的時候,他也警告自己不敢忘形,就算他聰明絕頂,洞悉一切,但官場上的競爭和你死我活,除了能力,還要實力。實力是什麽?強硬的政治背景和堅實的經濟基礎,這是他的軟肋,是他的致命傷,他相信在不久的將來這一切都會有的,但現在沒有,一窮二白,和一個乞丐無異。《國際日報》給了他太多的啟示,他要登天,他需要人給他雲梯,在目前,他還不敢作登天的夢,全部的目的隻能是尋找雲梯。

大概是逢集,銀坪街上的人明顯多了起來,中午的太陽照到身上有種暖烘烘的感覺,衛生院裏人出人進,像有什麽事似的,沒辦法,這個世上,有人笑得高興,有人哭得傷心,進醫院的和進銀行的一樣多。孫小泉坐在酸梨樹下,這個位置曾是他和曉麗相依相偎著坐過的地方,而現在,一切都成為回憶,他的眼前過電影似的浮現出一幕幕關於俞曉麗的情景,也浮現出他打著手電幫俞曉麗作計生手術的情景,就像突然找到答案似的,他有點激動,為了打手電的悲劇不再重演,他還得努力!

他的眼光掠過衛生院停在鄉政府院子裏,他想起了輝煌而後失落的程前章,至今還在銀坪鄉呼風喚雨的李作林,還有名聲不佳而人氣不錯的三大強,想起還在為前程奮鬥著的荊樹軒、張茂同、杜正勝,秦世民一個多月前他在市上見過,他生拉硬拽和他一起吃了個砂鍋,他不再當秦家山的書記了,私人搞了個小攤子,效益還可以的。也好,就他那性格,怎麽幹也是出力不討好。走在離他們近在咫尺,似乎連他們的呼吸都能感覺到的地方,他又無法,不,是沒臉見他們,在民風淳樸、注重信義的銀坪鄉,陳世美和王連舉都是為人不齒、遭人唾棄的角色,又豈止一個陳世美和王連舉,要知道他在市裏的所作所為,就是別人能原諒,秦世民的幾下老掌他是肯定躲不過的。

孫小泉從心底感謝李作林,盡管這感謝成分複雜。從李作林身上他看到了許多,也學到了許多,如果找一個他在官場上的啟蒙老師的話,不是書記程前章,也不是局長夏誌堅,而是鄉長李作林。

鞭炮聲打斷了孫小泉的回憶,定睛一看,鞭炮聲似乎是從衛生院傳來的,他想,又是哪一個不幸者躲過一劫,山裏人耿直,感謝大夫的救命之恩,除了雞蛋粉條,就是“妙手回春”的一麵錦旗了。

孫小泉看了看腕上的手表,去縣城的車還有半小時才發車。他緩緩站起來,放眼看了看銀坪鄉熟悉的一道道山梁溝壑,最後又將目光停駐在鄉政府和衛生院,送錦旗的人已經走了,銀坪街的集也開始落潮,一切都變得平靜起來。他戀戀不舍地看著,慢慢走下山來,告別了,銀坪鄉,讓我承載了那麽多幸福和痛苦的難忘的銀坪鄉啊!

孫小泉坐在返回縣城的班車上,眼前浮現的還是一幕幕熟悉的情景,下站去哪裏?回市上,還是……他的心中猛地生出一種蒼涼的感覺,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回到縣城後,他在柳縣飯店登記了一間房,房是他挑的,316,就是俞曉麗開會時住的那一間,按說,從市上回到縣上,他應該有種衣錦還鄉的感覺,他不否認夏誌堅會熱情地接待他的,別說曾經是他的部下,現在還是他上級單位的辦公室副主任,單憑每次來市上開會時對他的熱情和盡力的關照,讓他招待幾頓也是天經地義的,何況他身後還影子似的站著那麽一個人。可現在他一點心思都沒有,甚至還怕碰見熟人,一鑽進房子,就再也不出來了。魏興剛和周子昆倒是真想見,可見了,又能說些什麽呢?如果說他還在縣上,說不準他們的關係會好成什麽樣子,可如今,說近不近,說遠不遠的五六十公裏路程硬是讓這種關係漸漸有點生疏了。人啊,在啥地方有個心裏舒服就行了。他和他們相比,幸福嗎?

他給宋小英打了個電話,“你小子,不刮風不下雨的咋突然記起給大姐打個電話。”小英的抱怨讓他聽來那麽舒服。

“噓,別張聲,別讓其他人知道了。我在柳縣飯店,316房間。”小泉聲音放得低低的,生怕人知道。

“公事還是私事?”

“你聲音能不能小點,啥事都不是。”

“啥,辦公室就我一個人,你怕啥,啥事都不是到底是什麽事?”

“別問,來了你就知道了。”

“你好像偷著看我似的,我剛進門,田正綱他們幾個出去了,我喝口水,喘口氣,等他們進來我就來。”

“行,我等你,不見不散。”隻有和小英姐說話時,孫小泉才覺著能這麽輕鬆。打完電話沒一陣宋小英就急匆匆趕來了。

“咋了,就你一個人,神神秘秘的,你也是參加婚禮來的,我咋沒看見你?”

“啥婚禮?誰的婚禮?”孫小泉讓小英問了個莫名其妙。

“怎麽,你不知道,那你來幹啥?”小英不解地問。

“我問你呢,誰的婚禮,難道不參加婚禮就不能來了?”

“誰的?俞曉麗的。”

“啥,她今天結婚?就今天?”孫小泉如遭霹靂,驚得眼珠子快掉出來了。

“你,你難道不知道?”小英也有點意外。

孫小泉什麽話也沒有說,默默地站在那裏,呆了似的,他知道遲早會有這一天,他甚至想俞曉麗要搶在他前結婚隻是一句氣話,但他沒想到一切都是真的,曉麗結婚了,他曾經朝思薯想的曉麗姐成了別人的新娘,而且就在今天,他似乎有點失魂落魄的今天。

“曉麗幾乎創造了一個奇跡,按理,女兒應該從娘家出嫁的,但銀坪鄉人死活要讓她從銀坪鄉衛生院出嫁,用他們的話說,俞大夫不僅是父母的女兒,而且還是他們銀坪鄉的女兒,她治好了那麽多人,她比她們的親生女兒還要親,今天銀坪鄉不逢集,聽迎親的人說,今天銀坪街上的人比平常逢集日人還要多,一個鄉的人集體出動出嫁自己的女兒,你就可想而知曉麗人緣好到了什麽地步。協商的結果是迎親的人先從家裏把曉麗接到衛生院,再從衛生院把她接到防疫站,你說這不是奇跡是啥?曉麗,曉麗可真是一塊金子啊!”

孫小泉依然呆立著,他到了銀坪鄉,就在那棵見證過他和曉麗愛情的酸梨樹下,嘹望著近在咫尺的衛生院,聽著價天響的鞭炮,看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可他哪會想到這麽多的人傾家而出,從幾公裏,十幾公裏,幾十公裏外趕來為曉麗送行呢。而他,這個似乎最應該到場的人卻像一個小偷懷揣陰暗的心理,躲在那麽一個偏僻的地方,是報應,還是冥冥中老天爺用這種方式來報複他對人們心目中觀音菩薩的背叛。

曉麗姐,祝你幸福。孫小泉在心裏默念了一聲,宋小英發現,背她而站的孫小泉早已淚流滿麵。

夏誌堅是柳縣政壇上一棵常青樹,在林業局內部,他極威嚴,又極有辦法將幾個副職指揮得滴溜溜轉。而副職們,也樂得屁顛屁顛鞍前馬後跑,盡管他大權在握,但他的副職都有權,都能在一定範圍內作那麽點主,在時下正職一手遮天,把單位的一切,甚至連幹部職工的生命都當成自家私有財產的大背景下,這實在是難得的。在外麵,他的威嚴蕩然無存,和藹可親,從領導到普通幹部,都能以禮相待,和其他得意忘形的勢利小人相比,這同樣是難能可貴的。在部門領導和縣上領導之間周旋,如履薄冰,特別是他這樣位高權重的角色,更得格外謹慎。有權的得對付,沒權的也得對付,有權沒權,成事靠不住多少,要敗事,全都綽綽有餘。領導和領導之間,特別是主要領導之間意見相合還好辦,遇上強求扳不到夜壺裏,尿不到一起的,左右為難。但官場上,領導和領導之間,不管權大小,又有幾個是能尿到一個壺裏的?

夏誌堅的聰明就在於落了一世好口碑的同時,腦瓜子在任何時候都不發熱,他不得罪副職,但關鍵時候,絕對是青海的犛牛——隻認一頂帳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