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委書記周誌成和縣長袁可儉之間,不知啥原因,一開始關係就有點別扭,這些微妙處,一般人看不出來,看他們在人前的熱情勁兒,還以為他倆有多好,夏誌堅卻心知肚明,不為這些假象所惑,袁可儉他不敢得罪,但他絕對站在周誌成一邊,可算討了個兩邊都說好。但夏誌堅心中依然沒底,領導的臉,六月的天,說變就變,誰知道他們是真心還是假意,就像他對待袁可儉,如果袁可儉如法炮製,來個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不就一下回到了萬惡的舊社會,特別是在他的年齡和政治前途都處在關鍵階段的時候,他輸不起,真的輸不起。

打年前就喊袁可儉要調了,喊了半年,喊了半年的袁可儉風雨不動安如山,卻是把周誌成調了,市政協秘書長,候政協副主席的缺,袁可儉的辦公室南門變成北門,縣長一夜之間成了縣委書記,柳縣官場上的新紀元開始了。

周誌成袁可儉矛盾公開化應該說是從年前部門領導班調整開始的。政府有錢,縣委有權,有錢並不一定有權,而有權卻絕對有錢,當然,即使從組織程序和領導原則上講,班子調整主要是縣委的事,據說周誌成讓組織部長給袁可儉送過去一份單子,還是複印的,各部門、各單位的正職都確定了。連一些重要部門的副職也是有名有姓,隻留了幾個書記和可有可無的副職的崗位征求袁可儉的意見。袁可儉看後,啥也沒說,漫不經心地將單子撕成碎片扔進桌邊的紙簍,對一旁目瞪口呆的組織部長笑容可掬地說:“咱們喝茶,你嚐嚐我這龍井咋樣,明前的。”

這事本來是兩個人之間的秘密,兩人都是官場上的老生薑,不知怎麽還是傳開了,還演繹和發揮了許多,沒辦法,官場向來是暗箱操作,怎麽想都有道理,怎麽想都不為過。

夏誌堅當然屬於風雨不動安如山的那種,除了上一個台階才動外,現在他可是守著自己的這方小天地啥地方都不去。不跑不送,降級使用,他跑了,也不無違心地送了,降是降不了;隻跑不送,平行調動,他不想調,這個場麵還能穩住;又跑又送,提拔重用,該走的路他倒是走了,也送了,可那裏麵的綜合因素太多,天時地利人和,甚至都是命中的事,何況他那關係和那點東西,象征的意義大,實在的,讓人一見動心的少。

他和袁可儉之間的關係屬於下級和上級之間的關係,表麵上不乏熱情,但他心中沒底,周誌成一走,他突然有種茫然的感覺,一朝天子一朝臣,一場新的政治投機和政治投靠馬上開始。人說官場上的人,個個像嬰兒似的,信奉有奶便是娘,隻是智商高的人吮的是人奶,智商低的抱個羊奶、驢奶照樣高興得吱吱叫。夏誌堅沒辦法,麵對瞬息萬變,波詭雲譎,你方唱罷我登場的柳縣政局,他隻能韜光養晦,靜觀其變,他喜歡看電視節目裏的拳擊比賽,他發現,許多真正的勝利者,往往不是主動進攻者,而是瞅準空子,一拳製勝的防守者。官場如拳擊比賽,在一一對決中,勝者,留在台上的狂呼者隻有一個,為不至於被淘汰,被打下台,就隻能使出渾身解數了,不管是主動進攻,還是積極防守,目的隻有一個,打敗對手,奪取勝利。

部門調整時的幾個空缺依然沒有補上,在官場上,職位的空缺永遠是一個誘惑,有些人看不起那些涼水都喝不飽的職位,有些人卻求之不得,沒辦法,看菜吃飯,量體裁衣,這個世界上,永遠有人吃不飽,永遠有人撐得難受,瘦骨頭惹餓狗,就這個道理。

突然傳說夏誌堅要去農牧局當書記了。夏誌堅聽了一愣,隨即就有點可笑,官場有官場的規則和潛規則,再亂套基本的譜兒還得有,他知道剴覦他這位子的人多的是,發幾句不滿,說幾句吃不上葡萄說葡萄酸的話可以理解,水望低,人望高,誰不想活得比別人滋潤點。

果不其然,這事很快就啥聲兒都沒了,局裏有事專門給袁可儉匯報,袁可儉非常熱情,並且動情地說:“我這個書記能不能當下去,全靠你們各局的人支持了。林業局我放心,有你這個老黃忠在那守著,我再放心不過了。不過想起來真是苦了你,工作量大麵廣,難得瀟灑幾天,幹咱這行的,官身不由己,忙閑是崗位性質決定的,沒辦法。”這話夏誌堅聽了著實感動,人說他和周誌成關係鐵,可周書記到走也沒說出幾句讓他感動的話,這樣想時,麵對袁可儉的真誠相待,他不免有點自責起來。臨走時,袁可儉從抽屜裏拿出一盒茶,“就一盒了,東西不多,卻是貨真價實的明前龍井,解乏提神還真管用。”夏誌堅沒推辭,說感謝時,心裏的暖流直往上躥。

雖說夏誌堅對無根無底的小道消息不當回事,可心裏總有點說不出的感覺,袁可儉今天的態度無疑讓他說懸不懸,說不懸又有點不怎麽踏實的心完完全全地放到了實處,那盒龍井,量多量少,價錢多少都是小事,關鍵在於那是袁書記親手所贈,和古代皇帝給大臣的禦賜之物一樣,意義比實物貴重多了。

晚上快下班時,電話鈴響了,他接了,電話是建設局鞏局長打來的。“夏局長,民政局李局長母親生日,你買個生日蛋糕過來,我們幾個在李局長家等你。”

用不著解釋,夏局長就知道“我們幾個”都是哪幾個狐朋狗友,他給家裏打了個電話,順便買了個蛋糕,推開李局長家門進去時,客廳裏的幾個人一下笑了起來,夏誌堅有點莫明其妙,李局長也笑著說:“你可是真老實,把他們幾個的話還當話。”

“不是說今天你媽生日嗎?”夏誌堅不解地問。

“他們幾個豬嘴裏能吐出什麽象牙來。不是我媽生日,是我老婆生日,不知他們怎麽狗似的聞到了,硬是來了這麽個惡作劇。”李局長罵著說。

“原來這樣,你們幾個可真是。”夏誌堅恍然大悟,也忍不住一笑。

“別聽他說的,大媽小媽都是媽,誰知道燈一關他怎麽叫。”鞏局長說時,熟練地打開酒櫃,兩瓶五糧液在劫難逃。

乍一看,縣委分管宣教的謝書記也在。謝書記和他們幾個都是錯前錯後的高中同學,隻是礙於身份,很少參加這類聚會。

喝酒,劃拳,這些在台上人五人六的官員們,到這份上全都原形畢露了,粗話、黃話一個賽一個地說。夏誌堅和謝書記不怎麽喝酒,在邊上有一句沒一句地閑聊,謝書記漫不經心地說:“有空到袁書記跟前走走。”‘‘嗯。”夏誌堅應了聲,謝書記話題一轉又轉別的方麵去了。

謝書記盡管好像是無意說的,但夏誌堅還是覺出了點啥,官場上的人,察言觀色,聽弦外之音,簡直是天賦,沒這種天賦,最好別往這條道上擠。

省上突然來電話,說項目上的一些事需要銜接,這事不敢耽誤,一耽誤往往就是上百萬的事。省林業廳的項目,放任何縣區都行,就看下麵運作得如何,夏誌堅不敢怠慢,連夜驅車往省城趕。他這個局長幹得比別的局長滋潤,說到底還不是有項目,項目意味著啥,意味著不盡財源滾滾來。

因為都是一些多年培養的關係戶,三百二十萬的造林項目落實後,還垂了個車門,爭取到三十萬元的林場站點改造項目,事兒辦得順,夏誌堅心情特別好。領導是坐轎的,他們這些人抬得穩當,領導坐著也舒服;如果他們這些人工作不努力,不想方設法爭些項目,就靠本縣財政吃不活,餓不死的那幾個錢,誰當縣長、縣委書記日子都不好過。得馬上到袁可儉跟前走動走動了,官場上,逆水行舟,不進則退,你喘口氣,人家兩三篙就劃你前麵去了。別說謝書記的話有點意味深長,就憑袁書記對他的熱情也得多去幾趟。吉人自有天相,這項目算今年縣一級項目中比較大的一個,正好可以給袁可儉匯報,讓袁書記知道,夏誌堅永遠都是踏踏實實幹事的。

晚上,他請有關人員吃頓飯,中央的司長,省上的處長,聽官不大,可全是手中動輒幾億,幾十個億,幾百個億的人物,項目都在這些人手中,成不成全是他們一句話,要說世上還有活財神的話,這些人便是真正的活財神,絕對靈驗。這些人的飯局排得密不透風,能把這些人請到飯桌上,絕對是抬舉你,人常說置席容易請客難,放縣上、市上還不覺著咋的,一到省上,尤其請這些大佬出席,絕對難。這些人真給他麵子,請的人全到了,大家吃著,喝著,各種顏色的段子說著,氣氛顯得極融洽,進行到中途時,手機響了,掏出機子一看,是建設局鞏局長的號,他壓了,繼續推杯換盞,可那鈴聲硬是不依不饒響個不停,這老驢,啥事兒催得叫魂似的,他朝大家微微一笑,“不好意思,我接個電話。”

夏誌堅去了半天還沒進來,賈處長說:“夏誌堅這家夥是不是廁所裏吐去了。”話音剛落,夏誌堅進來了。“誰說吐去了?”

“不吐咋臉色這麽黃?”

還沒等夏誌堅開口,趙處長接上了,說的是革命樣板戲《智取威虎山》上座山雕和楊子榮之間的黑話,“防冷塗的蠟。”說罷,又問了一句黑話,“臉紅什麽?”

賈處長答道:“精神煥發。”

十點半一過,賈處長說:“千裏搭長篷,沒有不散的宴席,到此為止吧。”

“還沒吃好、喝好吧?”夏誌堅謙恭地問。

“再喝,就像你一樣到往衛生間跑的時候了。”

“賈處長小看人哩。”夏誌堅不服氣。

“行,小看不小看,下次見,隻要你羊多,還怕這幫人給你趕不到圈裏。”

喧囂過後,一下變得這麽寂靜,城市的夜景以別樣的風情從他車窗前輕輕掠過,秦源市市政建設上這些年力沒少出,錢沒少花,和省城比,還是一個黑非洲。夏誌堅坐在車上,心中一陣陣地泛酸,他拿起手機。“孫主任——”“你是——噢,夏局長,咋這一夜了還記起給我打電話,你在啥地方?市上?”孫小泉問。

“我在省城,明天早上你在啥地方?”夏誌堅問。

“在省城?明天在單位吧,你有啥事?”

“沒啥事,明天早晨見,你等我電話,好,早點休息。”夏誌堅按下電話,輕輕地歎了聲。

“夏局長,你沒事吧?”司機放慢車速問。

“沒事,到賓館把房退了,咱直接回市上去。”

“……”司機稍一遲疑,終究啥也沒問,夏誌堅沒下去,司機一人去了。

他撥通鞏局長的電話,“消息沒啥問題吧?”

“沒有,我剛才又向謝書記核對了一遍,書記辦公會都過了,明天下午上常委會,你得抓緊點,都這時候了還跑什麽項目,你這人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讓人賣了還幫人點錢哩。”

夏誌堅輕輕扣上手機,整個人一下子變得有點木然,好消息不靈驗,壞消息可是一傳一準。

第二天天一亮,夏誌堅就迫不及待地打電話給孫小泉,“孫主任,你能不能現在就過來一下,我在秦源飯店408房間。”

“什麽事這麽急?”孫小泉人還在被窩裏,就被電話鈴聲吵醒了。

“過來你就知道了,就是有點急。”

孫小泉不一會就到了。“什麽事日行千裏,夜走八百這麽急?昨晚還在省上,今天就趕市裏了,黨和國家領導人似的。”小泉笑著說。

司機早被支出去,房子裏就他倆。

“出事了。”這三顆字說完,孫小泉看到,夏誌堅的臉就像被狼吮了血似的,一下子變得寡白,這表情讓小泉一驚。

“出啥事了?”

“我被人謀算了,弄到農牧局任什麽黨委書記。”夏誌堅有氣無力地說。

“究竟咋回事,咋能這樣?”孫小泉大為意外。

“我也不知道,工作上沒任何閃失,去省城前不久還去過袁可儉辦公室,他對我很親熱,叮嚀我把那一攤子看好,林業局有我他放心,還給我一包上等的明前龍井。”

“這事先前有什麽征兆沒有?”孫小泉問。

“要說沒也有,要說有根本算不上什麽,大概是一個多月前有人說我可能去農牧局,隻是個別人,很快就過去了。去省城前縣委謝書記讓我到袁可儉跟前走走,當時沒在意,覺著他話裏有話時已經到了省城,沒想到一下就這樣,變得連譜兒都沒了,據可靠消息說書記辦公會已通過,今天下午常委會一過,就鐵板釘釘子了。”

“你都聰明絕頂的人,咋就中了袁可儉的煙霧彈,死刑犯槍決前還能吃幾頓好飯哩,這點小兒科伎倆就把你騙過了?真可謂馬失前蹄,陰溝裏翻了船。你找我是——”孫小泉不無惋惜地說。

“我想找找陳市長,憑我和他的關係,他對我的印象,看這事能不能有個回旋。”夏誌堅語氣無奈地說。

“按你的工作和你們平素的交往,應該說沒啥問題,不巧的是他昨天下午帶一個團去以色列考察節水農業去了。這事你應該知道啊。”